胡杨树下的歌声

2016-09-29 06:01薛荣
飞天 2016年8期
关键词:二哥

薛荣

我五岁那年的腊月,天冷得亘古未见。

看到生人上门,老狗黑四扑上前去,张开口刚叫了一声,就冻得合不拢嘴,那一声“汪”冻成了冰坨,梆的一下砸到了冻土地上。山下的一户人家生火做饭,一缕蓝蓝的炊烟从屋顶刚刚升起,就冻得笔直,多大的风都吹不倒。黄昏时分,我穿着一只半棉鞋,两只裤管一高一低放火归来,却见外院的光棍汉铜锅大爷扛着根木棍推门出来,一曲忧伤的爬山调被狂吼的北风吹得东一句西一句:

手拿着镰刀割沙蓬,

站在那土疙瘩瞭情人。

……

半天空的大雁对对挨得紧,

你多会儿能和我一搭过光景。

……

老人家被北风噎得不出声了。我赶紧上前问候:“大爷,您也穿林海过雪原去呀?”铜锅大爷说:“灰孩子,尽放铜哩!大爷这么大岁数了,哪惹得起人家座山雕!我要去茅房。”“您去茅房扛根棍干啥?”“你不看这天有多冷!撒了尿不赶紧拿棍子往断打,尿柱子就把人跟地冻住了。”要不说人老成精,你看这老汉有多聪明!

最有趣的是我家对面的三昌爷,三九天大清早上山挖药材,傍晚回了家,在火炉前向了一回火,手掌在脸上一揉搓,两只耳朵齐刷刷掉在了地上,竟然一点不觉着疼。三昌爷把耳朵捡起来,知道安不上去了,仔细把玩了一回,一只顺手扔进了炉灶,一只推开门喂了我家的老狗黑四。过后,三昌爷把鬓角的头发蓄成两绺青丝,把两个黑黑的耳洞遮盖了。微风吹来,两颊的乱发飘飘洒洒,一派仙风道骨。只是从此辨不清声音的方向。每日清晨,这仙人哼着小曲斯斯文文地从家里出来,我便躲在一堵矮墙后,低声细气地问:“三昌爷,您吃了没?”仙人便原地转十八个圈,边转边问:“啊……谁问我呢?啊……你在哪呢?”我偏不出声,任凭仙人在寒风中转啊转,转啊转。

我坐在墙底下,只觉得四周好静好静,静得能听到时光的长河在哗哗地流。河上却又飘着一叶舟,舟里载着我寂寞而又有趣的童年,还有许多忘却了的快乐和忧愁。抬头望去,太阳在轻纱般的云层里冉冉行走,冻得哆哆嗦嗦的,还不忘送我一脸如花的笑。

就是在这样寒冷的一个冬日,娘和二哥踏上了漫漫的西口路。

第一章 墙头上跑马扭不回头

走西口在中国的人口迁移史和边地开发史上,理应占有重要的一页。

自康熙末年开始,山、陕两省北部的贫民面对脆弱的农业生产条件和频繁的自然灾害,像一群群大雁飞过长城沿线的隘口,涌向内蒙古大草原,租种土地,开荒垦殖,初时“春令出口种地,冬则退回”,后来“一年成聚,二年成邑”。在乌兰花,在伊克昭,在巴彦淖尔,在乌兰察布,一个个叫做应州窑子、马邑淖滩、怀仁堡子的村落出现在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广袤大地上。亘古荒原呈现出了良田万顷、五谷飘香、商贾辐辏、百货杂陈的繁荣景象。正如《大清会典》所说:“昔时龙沙雁碛之区,今则筑场纳稼,烟火相望。”

雁北人本是安土重迁的。正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所说:“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大旱大水,连年兵乱,可以使一部分农民抛井离乡;即使像抗战这样大事件所引起基层人口的流动,我相信还是微乎其微的。”不是穷得活不下去,谁愿意丢下年迈的爹娘、新婚的妻子、襁褓中的儿女,冒着官府的禁令、漫天的风雪、举目无亲的孤独,背井离乡到口外谋生?光绪三到四年,丁戊大旱,山西一省死亡人数达七八百万。土地贫瘠、降雨稀少的雁北灾情更为严重。《中国历史大事编年》第五卷载:“清德宗光绪三年,大同府、朔平府出现大旱,农作物无法下种,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秋天又发生霜冻,灾上加灾,老百姓只好吃草根、树籽、树皮、树叶,到处都是饿死的人。”此前的光绪二年,华北已连续大旱,粮食绝收,粮价猛涨腾贵,《怀仁县志》载“斗粟市钱千余”。饥民起初典卖衣服器物土地房屋换钱买粮,直至卖儿鬻女。然“凡物值百文者,尚不能值十文”,一宅院子换不了二斗麦,几间楼换不下五升米。饥民为了果腹,吃光了草根树皮,最后吃俗称观音粉的白土干泥。翻开当年各县的志书,饥民的惨状令人读之下泪。《朔县县志》:“大旱,饿死盈途”。《右玉县志》:“右玉大旱,人相食”。《平鲁县志》、《应县县志》:“人多外走”、“人民无以为生,多数逃亡”。山西巡抚鲍源深在对丁戊大旱灾情的奏折中写道:“到处灾黎,哀鸿遍野。始则卖儿鬻女以延活,继则挖草根削树皮以度餐。树皮既尽,亢久野草亦不复生。甚至研石成粉,和土为丸。饥民至此,何以成活?是以道旁倒毙,无日无之,惨目伤心,兴言欲涕。”身历灾区的巡抚曾国荃说:“闾阎凋耗,田野荒芜,其祸犹酷于兵燹……茫茫浩劫,亘古未有,历观廿一史所载灾荒,无此惨酷。”摆在饥民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要么饿死,要么自尽,要么逃荒——在我家乡各县的方志中,鲜见饥民揭竿而起反抗朝廷或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记载。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雁北人,我坚持认为,“即在丰年,不敷民食”的生存条件与频仍而惨烈的自然灾害相迭加,才是我们雁北先民们前仆后继走西口的根本原因。二人台《走西口》生动地展示了这一历史图景:

咸丰五年整,

山西遭年燹,

老财人有存粮,

受苦人实可怜。

咱这里寸草不生,

官家又粮税重,

待在家无活路,

不走口外咋能行。

在一定意义上,民歌和传说对历史事实的记述和描写,比志书还要可靠。对于一场曾经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苦难,一个民族抑或一个地域的人们,似乎没有必要伪饰和回避。从文化基因的角度来看,雁北历来是民族融合的前沿。赵武灵王破楼烦,蒙恬备胡,汉击匈奴,北魏建京畿,隋唐防突厥,五代沙陀建王朝,宋战契丹,明阻瓦剌、鞑靼,清征噶尔丹,这些见诸典籍的重大事件,都在雁北大地上演了一幕幕轰轰烈烈的历史活剧。匈奴、鲜卑、乌桓、高车、吐谷浑、沙陀、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满等十多个北方少数民族与当地汉族交流融合,共同创造了辉煌的文明成就。他们曾经都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我们的先祖和前辈。雁北人的身上,流淌着各民族先祖的血液。我们在灵魂深处,把长城外阴山下那茫茫的草原和大漠当作自己的家乡。遇到饥馑和灾荒,就不由自主地把依恋的目光投向北方的那片土地,却很少越过雁门关到忻州太原去打拼。直到今天,一个雁北人只要听到蒙古族民歌《鸿雁》,眼里马上就会闪烁起泪光。因为这首歌曲的旋律唤醒了我们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悠久记忆。长达二百多年的漫长岁月,我的先祖们冲破长城各口的樊篱,从杀虎口进入内蒙古西部地区寻一条活路。翻过一道道坡,跨过一道道梁,一步三回头,却再也看不见村口的白杨、屋顶的炊烟。看不见倚门而望的亲娘,还有那泪眼婆娑的妻子。举目望去,只有一棵枯树、三只昏鸦,还有呼啸的北风,卷起遍地的蒿草,陪伴着这寂寞的游子。满腹的无奈和心酸凭谁诉?只能唱给漫漫的黄沙冷冷的月。

听吧,这是一首叫做《穷人苦》的雁北民歌:

乱沙蓬,满地飞,

没钱人,走口外。

前山后山走了个遍,

满肚子辛酸满肚子泪,

扛长工,打短工,

当牛做马受不完的罪。

有心想回咱口里,

两手空空没盘费,

咬咬牙,狠狠心,

几块洋钱把儿女卖,

手中花的又没盘费。

得了一场伤寒病,

躲在破庙没人睬。

又是饥,又是病,

两腿一蹬上了望乡台,

穷人苦,穷人难,

穷人的日子苦难捱。

多少穷人走口外,

狼拉狗啃不回来。

还有一首对唱歌曲《刮野鬼》,表达了穷苦夫妻走口外时难舍难分的情景,虽然没有《走西口》那样流传甚广,但也情真意切,听了让人心里一阵阵疼:

墙头上跑马扭不回头,

穷人无奈把口外溜。

墙头上跑马扭不回头,

溜口外的哥哥谁收留。

房檐下鸽子一对对灰,

溜口外的哥哥刮野鬼。

人人都说刮野鬼好,

刮野鬼受罪谁知道。

叫一声哥哥你听妹妹的话,

受穷也不如你在家。

叫一声妹妹你听哥哥的话,

少吃没穿咱咋过呀。

你刮你的野鬼我守我的寡,

刮上两天野鬼你回来哇。

哥哥好像无根草,

刮到哪里哪里好。

走东走西走南北,

走到哪里也不要恋妹妹。

小油灯灯拨一拨明,

哥哥你就转回程。

回时你在初一十五前后,

热饭我给你锅脖脖丢。

伤心的话儿你少说,

你叫哥哥亲得咋走呀。

扇灭那个油灯黑个黝黝,

咱二人抱住两泪流。

男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留下新婚的妻子拖儿带女,伴一盏豆油灯穿针引线缝连补缀,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的长夜。无尽的期盼,无望的守候,无边的愁怨,无奈的叹息,把一头头青丝熬成了白发,两只曾经深如秋潭的眼眸被岁月榨干了最后一滴泪水,宛若两眼枯井拷问苍天:我那走西口的男人究竟去了哪儿?在我雁北老家,表现妇女离愁和闺怨的民歌有很多,每一首都能唱得你柔肠寸断。听一下《梦五更》吧:

一更里临来了泪流满面,

我的那个丈夫常在外边,

你在那个外边受可怜,

小妹妹我在家里常常挂念。

二更里临来了扇灭了个灯,

一对对枕头短了一个人,

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觉,

搂住那个枕头当亲人。

三更是临来了梦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丈夫转回家园,

乐得我绕地团团转,

取勺子拿起了添炭铲。

四更里临来了窗纸发了青,

俺梦见俺小两口睡到天明,

他亲我我亲他恩深意重,

知心的那话儿说不尽。

五更里临来了大天明,

醒来还是一个人,

伤心的那泪水湿透衣襟,

实难熬空房的一个人。

第二章 马茹茹开花满山山白

这些忧伤而悲怆的民歌,伴随了哥哥们的童年。

二哥两岁半的时候,随父母和大哥漂泊到了乌兰察布盟的商都县,住了快十年。咋去的,他不知道。但去后他知道了,内蒙古的天很蓝,蓝得像一匹无边无际的绸缎。一朵朵白云在高天上走,却不见天的边在哪儿。内蒙古的月亮很大,像是一个安静的湖泊,一只鱼跃出水面,都能让这银色的海泛出些涟漪。月亮的旁边镶嵌着一颗颗小星星,在深邃的夜空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仿佛伸出手就能摘下来。内蒙古的土地是黑色的,抓一把泥土在手上,攥紧拳头使劲捏一下,便感到泥土在指间嗞嗞地响,像刚榨完油的胡麻籽似的,油渍渍的。春天来了,一群群大雁排着队,往西伯利亚飞,却又把那些悠长的惦记和思恋,留给这方土地上苦唱着二人台的人们。手搭凉蓬,望着雁阵,赶着牛在黑土地的胸膛上横七竖八画些道,随便撒些种子,回去喝酒吧。只要有一场好雨,待到胡杨挂赤、野菊堆黄,你看吧,山山梁梁、沟沟坡坡,就是一地的好庄稼。眼望着这满地金黄,挥开镰刀,割着割着,秋雨飘飘洒洒地来了,庄稼汉们就赶紧把脚下捆好的小麦莜麦荞麦装到牛车上,挥起鞭子赶着牛车走向打谷场,一阵阵信天游在蓝天下自在地飞:

一颗麦子两头尖,

哥哥爱上(妹子呀)嫩脸脸。

红豆角角弯弯的,

有那个心思(哥哥呀)慢慢的。

山里的乌白展不开翅,

咱两个相好(妹子呀)办不成事。

马茹茹开花满山山白,

心里头有话(哥哥呀)说出来。

挑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穿着汗衫在打谷场上把庄稼捆子解开,在阳光下晾晒,空气中就飘荡着秸秆和新麦混合着的奇异味道。那是太阳的味道,甜甜的、暖暖的、柔柔的、香香的,有着向日葵和萱草花一样的光泽。牛拉着碌碡行走在秸秆丛上,像船儿在水上飘,飘着飘着,麦粒就在秸秆下铺了厚厚一层。扬起梿枷,喊着号子,再打上一半个时辰,扬场的汉子就该出场了。在收获的季节,扬场仿佛是农事这场大戏的高潮和尾声,必得一个精壮而利索的庄户人担纲主演。一般是在午后,阳光斜斜地照着,鸟儿在枝头上快乐地歌唱着,时而扑棱棱飞下来,叼走几颗麦粒,庄户人却也并不驱赶。婆姨们坐在麦捆上,边纳着鞋底子,边有一句没一句拉着家常。说到了谁的脸红处,便放下针线互相在胳肢窝里乱挠,觅食的鸟儿被这没遮没拦的笑声惊吓得呼的一声飞走了。一阵微风从天际吹来,扬场的汉子把青色大裆裤雪白裤腰上宽宽的红腰带扎紧了,光膀子闪耀着腌菜坛子般黝黑的光泽,眯着眼判断一下风向,便在上风头扎好马步,操起木锹把混杂着麦壳和砂石的麦粒扬向半空。麦壳随着微风飘到远处的沟沟壑壑,麦粒很快在身边堆成一座金黄的小山。直到连阴雨下起来,一年的农事就结束了,来不及脱粒的小麦和莜麦,就和秸秆一起堆在打谷场上,任由牛吃马嚼,高高的秸秆垛便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天堂。此后,无论在哪里,只要闻到麦秸的味道,这些从田野走出去的孩子,便会马上想起自己那远去的童年,眼前的一切景物便倏忽间在泪光中朦胧起来……

我大哥乳名叫印印,出生在兵荒马乱的1942年。我二哥乳名叫三印,我打小也是喊他三哥。之所以在前面的文字里一直叫他二哥,全是为了方便叙述。二哥是1949年出生的,属牛,哥俩年龄相差整整七岁。其实,我真正的二哥出生于1944年,那时候日本人还占据着怀仁城。据我娘讲,这二哥生下来,端的是眉清目秀、面白唇红。不像我们苟且偷生的这弟兄四人,一个个眼睛小小的、鼻子肉肉的、脸颊鼓鼓的,典型的北方胡人长相。在我们雁北的农家,小孩生下来第三天,要“洗三”。第十二天,也要遍邀亲朋,隆重地庆祝。在那个兵匪横行的年代,隆重自然是谈不上了。腊月二十四,这二哥要过十二天了,我娘头上蒙了件旧衣服,顶着寒风挣扎着出了院子,抓住唯一的下蛋母鸡,嘴里念叨着:“鸡,鸡,别流泪,你是阳家一根菜。顺着烟囱上天堂,早日转生再回来!”刚杀了鸡,把鸡头折到翅膀下塞到灶坑里,让鸡的魂魄随着炊烟升天,村头就响起了枪声。不一会儿,两个日本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闯进屋来,看到地下的血迹,以为这屋里藏着八路军的伤员,对着我娘就拉开了枪栓。炕头上睡着的婴儿受了惊,哇的一声哭起来。跟在日本兵身后的伪军捡起地下的鸡毛,凑上前去弯着腰说道:“太君,母鸡大大的有!”话音未落就从灶坑里把母鸡拎了出来。鬼子把母鸡扎到刺刀上扬长而去了,孩子却不住声地哭,半下午抽开了风。那时候,我们村白天是日伪军的地盘,到了晚上就成了八路军宋支队的天下。到掌灯的时候,我爹和我五叔还有几个八路军战士,从山上回来给孩子过十二天。刚进门,就见孩子抽得口吐白沫,脚一蹬,眼一翻,死了。过了五年,又一个男孩降生了,我娘急中生智,直接给他起了个乳名叫三印,这样小鬼来查户口,就找不到他了。

二哥年幼时有许多异禀。比如虽然长得和我一样乏善可陈,但胃口很好,也不抽四六风。到1951年随着父母走口外的时候,虚岁三岁的他小人家除了吃多了拉肚子,竟连个头疼脑热也没有过。比如善于和各种动物亲密接触,努力与它们交流感情、增进了解、建立牢不可破的友好关系。因此发生的几件故事便也十分有趣。

第三章 妹妹钩住我的魂

刚到商都的时候,虽然有我姥爷接济,但还是房没房、地没地,日子过得好艰难。我娘仗着一手好针线,没日没夜地给有钱人刺绣缝衣,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盖硬生生地陷了下去。我爹每天出去给老财人家打短工,一辈子不会唱歌的庄稼汉,竟能把那首叫做《出门揽工》的雁北民歌唱得让人鼻子一阵阵地发酸:

一出杀虎口,

两眼泪长流,

只因为逃荒寻活路呀,

才把那口外溜。

过了土默川,

再爬那大青山,

攀上那高高的蜈蚣岭呀,

进入那狼嗥岩。

长沟四十里,

前后无人烟,

格尔赤落必须住呀,

远望草地边。

身披烂毛单,

手拿上割田镰,

背上那一卷烂铺盖呀,

到处受熬煎。

一个伏天大晌午,爹顶着骄阳在一块沟坝地的田垄里锄草,忽然看到一个人骑着匹高头大马从天边飞来,马蹄把我爹放在地头的红瓦罐踏了个稀碎。那瓦罐是我爹从口里带来的,产自我们怀仁石庄村,跟着他千乡百里到了内蒙,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生怕有一点磕碰。锄完地回了家,把锄头挂在房檐下,顾不得喘口气,就掀起衣襟把这瓦罐一遍遍地擦。倒也不是这瓦罐有多金贵,只因为它寄托着我爹对故土的思恋。今儿个眼瞅着瓦罐烂成一堆碎片,我爹挥着锄头冲出青纱帐,一把抓住了大青马的缰绳。骑马的汉子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吓了一大跳,一个跟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直以为踫上了劫道的响马,口中说道:“好汉绕命!”边说边撩起白府绸长衫往出掏洋钱。我爹指着这汉子破口大骂:“我日死你灰妈的,骑这么快下阴去呀!眼瞎得一圪肘子深,踩烂了你爷的瓦罐,我看你拿啥赔?”那人一听我爹的口音,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扑哧一声笑了:“怀仁的?鹅毛口的还是小峪口的?”我爹说:“爷石井的!”那人说:“你看这灰的,把老乡的瓦罐给闹烂了。我磨道河的。”磨道河村在我们村正东偏南,离我们老家石井村五六里地,真正是炊烟相望,两个村子沾亲带故的人特别多。我爹一听便也笑了。就拉着那汉子坐在地埂上,抽着旱烟三聊两聊就攀上了表亲。我爹不仅没让他赔瓦罐,还把这位表亲接到家里,好生款待了一天。第二天,这位表亲要上路了,我爹领着我大哥把他送到官道边。那人用马鞭指着山梁下几十亩土地说:“表侄子,我要回口里了。这三十亩地种了黄芥,不管秋后有没有收成,都是你的了,全当我赔了你一只瓦罐!”

那年入伏后一直无雨,地旱得裂开指头宽的缝。沟坝地头年浇过洪水,墒情还好,小麦长得齐腰。山梁地种的黄芥虽然苗出得还算齐整,但长得有气无力,估计秋后也没多少收成。我爹款待他本也是尽老亲的情谊,哪还真能让人家赔只瓦罐?听他这么说,虽然知道这山梁地没收成,但也不愿拂了老表亲的美意,便挥手作别,把这三十亩地也再不放在心上。谁知过了大暑,一场雨下得沟满壕平,财主家沟坝地里的小麦苗被洪水冲了个精光,山梁上的黄芥却开始疯长。我大哥到野地里拾柴火,走到黄芥林里差点没走出来,就飞跑回家报喜,两只牛鼻子脸脸鞋跑丢了一只。家里却只有我二哥正在炕上酣睡。我大哥就拉着我二哥说:“三印,三印,你信不信?咱们家的黄芥长得比树还高哩!快起来,快起来,跟哥哥看去!”三印那时候只有两岁多,人还没沙蓬高,刚呜里呜噜学说话,哪能懂这么复杂的事?就跟着大哥跌跌撞撞地往黄芥林瞎走。走到地里,大哥才想起他跑丢了的那只鞋,也考虑到了丢鞋的严重后果,就开始在黄芥林里四处寻找。三印在地里坐了会儿,玩了会尿泥,又吃了两只蚂蚁、三只瓢虫,还不见大哥出现,正要扯开嗓子哭,忽见一只百灵鸟站在不远处边歪着头梳理羽毛,边叽里咕噜地和他打招呼。三印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和百灵鸟聊天。谁知百灵鸟展开翅膀飞出十多米远,又落了下来,三印就又去追……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印印终于找到了他跑丢的那只鞋,胜利的喜悦涌上心头,嗓子里痒痒得不行,就想唱几句信天游。唱个啥呢?反正这大野地也没个人,三印还不会说话也不会笑话咱,就唱放羊老汉那首《勾住我的魂》哇。

在我们弟兄里边,老大最有音乐天赋。只要村里来个要饭的,不管唱的是道情还是耍孩儿,是二人台还是罗罗腔,大哥只要听一遍,就能模仿得维妙维肖,因为这打小没少挨我娘的苕帚疙瘩。那天,非著名民间艺术家印印站在胡杨树下,挺着圆圆的肚子,扯开嗓子唱起来:

苗条条的那个身材蛋壳壳那个脸,

妹妹的人样儿赛天仙。

黑靛靛那个头发两条麻花辫,

妹妹的人样儿真顺眼。

大哥唱到这儿,听一阵微风吹得胡杨树的叶子刷啦啦地响,像有人拍手,就越发欲罢不能。咽了口唾沫,接着唱:

柳叶儿那个弯眉水格灵灵的眼,

妹妹的人样儿看完还想看。

白格生生的齐牙红圪嘟嘟的嘴,

妹妹的人样儿胜过那七仙女。

这时候,黄芥林也开始拍手了。印印仰望着蓝天上的云彩,引吭高歌:

走起来像水上漂站像一苗葱,

妹妹的人样儿钩住我的魂。

白羊肚手巾三道道蓝,

哥哥他围脖脖真好看。

哥哥的人才实在长得帅,

他就是睡在那里我也心爱。

引上哥哥走亲戚妹妹我挺长脸,

哥哥的人样儿是我的解心宽。

哥哥他站在那儿吸住我的魂,

没吃没穿都不嫌就要他一个人。

大哥唱完了,久久没吭气。那时候他只有九岁,哪懂得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是歌声里的那些忧伤把这少年的心浸泡得柔软而痛楚。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喃喃地问道:“三印,你爱听哥唱信天游不?你快点长大哇,等长大了,哥也教你唱山曲。唱歌可有意思哩,一唱起歌来,多烦心的事都忘了!”大哥说了半天,根本没人答应。他从歌声中慢慢走出来,才发觉兄弟不见了,就像掐了头的苍蝇似地四处去寻找,但哪里有三印的踪影!印印一想丢了兄弟比丢了鞋的后果更加严重,便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早惊动了前来寻找的我爹我娘和姥爷舅舅一干人马,大伙循着声音找到了大哥。舅舅三下两下爬上了那棵高高的胡杨,看到两三里远的地方,一个小小的身影追着百灵鸟,摇摇摆摆往前走。再往前,就要消失在西边天际那火红的晚霞里……

第四章 想起奴们心上的人

这年秋天,黄芥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成,几大缸菜籽油卖给口里来的油贩子加上我爹我娘打零工做针线的积蓄,又有姥爷帮忙,第二年开春盖起了三间房子,剩下的钱还添置了一头牛犊子。牛犊子牵来的时候只有炕沿高,一身毛皮泛着金黄色的光泽,只有鼻梁是白的。二哥伸手抚摸它的脑门,它眯着眼睛流露出惬意的表情,把它的脑门在二哥的额头上蹭来蹭去……经过一阵子动作语言的沟通,小孩和小牛很快成了一见如故难舍难分的朋友。

夏日的早晨,太阳刚在村东的山峦上露出红红的脸庞,云雀和百灵也才在枝头上展开歌喉,勤快的庄稼汉却早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莜麦地里劳作了很久,在田畴上直起腰遥望着村庄的炊烟,仔细聆听着婆姨们送饭来的脚步声。终于,远处传来一阵阵歌声:

太阳上来唉啦唉嗨哟,

照的红来咿儿哪嗨哟,

婆姨们送饭早早地走,

叶儿呀子儿哟。

女主人一出门,白鼻梁就从牛棚中一骨碌站起来,用宽宽的脑门顶开屋门,咚咚咚走到炕沿前,伸出舌头舔二哥的脸,两个小伙伴便又开始一天的幸福生活。二哥端着碗吃饭,大半碗莜面窝窝喂了小牛。到了中午,骄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人和牛都犯困,二哥就枕着小牛的脖子在树阴下酣睡,人的梦里有牛,牛的梦里有人。人和牛的口水流出来,汇聚成一条清清亮亮的小溪,浇开了一丛牵牛花。牵牛花便吹着喇叭走进了人的梦、牛的梦,人和牛便也在梦里走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牵牛花的花海。

白鼻梁见风就长,不到几个月的工夫,已经能给二哥遮挡正午的毒日头。一个微风拂面的午后,人和牛相随着走向村旁的小河,渡过河就是一片蜂飞蝶舞的绿草地。河水刚还清澈见底,能看见五彩的鹅卵石,还有慢慢游动着的红色的小鱼和墨黑的蝌蚪。走着走着,山洪从上游下来了,河水越来越浑浊。二哥忽地脚下一滑,一头栽到了河水里。眼看就要让洪水冲向远处,二哥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白鼻梁回头一看,不见了拉着它尾巴的伙伴,赶紧停下脚步,折回身伸出一只蹄子踩住二哥的衣襟,张开嘴叼住二哥的衣领,昂起头走过了湍急的河流。白鼻梁把湿漉漉的二哥放在绿毯般的草地上,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去二哥脸上的泥垢。二哥眼里流着泪,抱着白鼻梁的脖子久久不愿松开……

第二年的春天,鸿雁鸣叫着从遥远的南方返回了辽阔的内蒙古高原。白鼻梁抬起头望了望天,嘴角衔着一朵红艳艳的山丹丹花,追着天空的雁阵,撒开四蹄在草地上跑成一道金黄色的闪电。大人们这才发现,白鼻梁成年了,该给它穿牛鼻环了。农村有这样一条谜语:“深山老林一根柴,千刀万刀雕出来,人家说我不吃肉,我从肉里钻出来。”谜底就是牛鼻环。小牛犊一旦被穿上牛鼻环,就意味着从此永远告别无拘无束自由快乐的童年生活,在牛轭和皮鞭的役使下,耕田、耙地、拉车、碾场……无休无止地劳作,直到耗干最后一丝气力,再也不能在草地上疯狂地撒欢、在村庄里自在地转悠。当父亲和舅舅一个抱住白鼻梁的脖子、一个按住它的胯部,把牛鼻环的尖刺扎进它的鼻腔时,疼痛、恐惧还有对美好童年的眷恋让白鼻梁发怒了。只见它眼睛冒着火,嘴巴喷着气,鬃毛根根竖立,脊背耸成弓弦,浑身的肌肉像山包一样隆起,四蹄奋力踢腾,荡起一阵土雾,父亲和舅舅被一下子甩出老远。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恼了,用一根粗粗的麻绳把白鼻梁绑到树上,一顿暴打。这时,刚上了小学的二哥背着一只小小的书包,臂弯里挎着装满青草的柳条筐,蹦跳着走进了院子。白鼻梁在围观的人群里找着了二哥的眼睛,向他发出了哞哞的求救声。二哥哭喊着冲过来,双手抓牢舞动的皮鞭,向父亲和舅舅哭叫:“别打它,别打它……”白鼻梁看着它的朋友,眼里也闪起了泪光。二哥抓起一把青草,递到白鼻梁的嘴边,边哭边说:“白鼻梁,小孩长大了就得去上学,不想去也得去……牛长大了就得去犁地,不想去也得去……你别怕,下了学,咱俩还在一搭里耍!”白鼻梁把青草含到嘴里,细细地咀嚼起来。它抬起头望着高远的天空,神情慢慢平静下来,平静得像一潭秋天的湖水。父亲瞅准时机,拿着牛鼻环对准白鼻梁的鼻子狠心地戳去。白鼻梁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四蹄在原地蹦跳了几下,很快安静了下来。一腔殷红的血从白鼻梁嫩嫩的鼻子里嘀嘀嗒嗒地淌下来,那一截头尖尾圆的树棍从此就在它的生命里扎下了根。

白鼻梁在田地里劳作了一秋一夏,在开着紫花的苜蓿草和游动着小鱼的河水滋养下,长成了一头健壮的耕牛。盘在头顶的两只犄角宛如两只锋利的剑戟,显示出雄性的力量和尊严。这天下午,白鼻梁卧在院子里的胡杨树下,正半闭着眼睛反刍,西边的太阳给它披上了金黄的衣裳。微风吹来,胡杨树的叶子发出了钟磬般的回响。二哥背着书包唱着山歌走进来,把一只带着绿缨子的胡萝卜伸到了白鼻梁的嘴边。白鼻梁看到它的朋友带来的小吃,眼眸里荡漾起了笑意,正要张开嘴一口叼住,二哥却跳开了。白鼻梁知道,它的朋友要和它做游戏,便也从树下站起来,和二哥在院子里追逐成一团。二哥跑着跑着,脸上淌下了汗水,就把身上的夹袄脱下来一把抛到了胡杨树的枝条上,露出了贴身穿的红花主腰,在院子里跑成了一团红红的火。白鼻梁追着这团火,在胡杨树下转了几十个圈圈,眼神忽然变得恼怒和凶恨起来,两只前蹄跺击着地皮,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扬起犄角刺向二哥的红主腰,脖子用力一甩,二哥在蓝天下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降落到了院墙外松软的麦袺堆上,不知是摔晕了还是吓傻了,竟然在高高的麦秸垛上进入了甜美的梦乡。白鼻梁眼瞅着那团让它愤怒的火掉进秸秆堆再也没燃起来,定了定心神,又踱回到胡杨树下咀嚼时光,仿佛从来没和它的朋友做过游戏。

天光渐晚,暮色四起,牛羊进圈了,鸟儿归巢了,上学的孩子也都回家了,二哥却没了踪影。一家人赶紧四处寻找,把小小的郭家村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的下落,疑心是让大灰狼叼了去。满天的星光下,我娘紧紧攥着二哥挂在树杈上的夹袄哭出了声。我娘一哭,大哥也张开嘴哭起来,边哭边唱起一首常挂在嘴边的小曲,想用这歌声唤回他心爱的兄弟:

太阳爷爷上来一点点红,

突然间想起奴们心上的人,亲亲!

亲亲亲圪旦的人儿哟,

奴的哥哥回来啰,

亲亲圪旦的哥哥哟。

被拴进牛棚的白鼻梁仄耳倾听了一会儿大哥的歌声,忽然想起了什么,拼命挣脱缰绳狂奔到麦秸堆下,扬起两只前蹄发疯似地刨起来……过了一会儿,二哥从麦秸垛上骨碌一声滚落了下来。正在胡杨树下歌唱的印印扑过来,把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兄弟紧紧抱到怀里。二哥从梦中惊醒,喃喃地说道:“哥,我饿了……”

第五章 三颗颗的星星一摆溜溜地明

冬天来了。一场大雪过后,蒙古高原就成了白毛风的天下。柴门小户里的庄稼人慌忙把院子里的莜麦秸抱进来,让炉灶里这若有若无的火光陪伴人们度过寒彻骨髓的漫长冬季。在雪野里觅不到食的野狼也开始成群结队地在村屯里游荡,饿极了的时候就跳进院子,袭击牛羊和小孩。村子里的人们,家家户户都准备了棍棒和铁叉,时刻准备和野狼搏斗。每当夜色降临,吼叫的北风停息了,满天的星斗在高远的天幕上闪烁着晶莹的光芒,野狼就在村旁的山岗上嗥叫。那一声声凄厉的嘶鸣,让每一个孩子的梦境都闪烁着鬼火般的蓝色幽光。

腊月里的一个黄昏,大哥领着二哥在胡杨树下制造雪人。公狗大黄带着无限崇敬的神情蹲坐在这免费剧场里,观看他们天才般的表演,并负责警戒工作。虽然狂风搅着雪粒冻得小哥俩鼻涕横流,但由于这项游戏激发出了他们巨大的创造热情和艺术潜能,两个雪雕大师早已忘记了夜幕和危险在一点点降临。慢慢的,雪人有了胖胖的身子,身子上直接长出了一个圆圆的脑袋。接着又有了鼓鼓的眼睛、尖尖的耳朵、豁牙露齿的嘴巴。总设计师印印前后左右端详了一回自己的杰作,手舞足蹈地唱起来:

三颗颗的星星一摆溜溜地明,

年轻的人爱的那年轻人。

树叶叶落在树根根底,

走着站着想着你!

大哥唱完山曲,突发奇想要回屋偷出一个红辣椒,给雪人装一个马戏团的小丑一样的逗笑的鼻子,就命令兄弟继续施工,给雪人从肚子上长出来的一大一小两只脚穿上漂亮的靴子。三印一听哥哥要在雪人脸上施展画龙点睛的手段,哪有不从的道理?小脑袋瓜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的欢实。

印印转身回屋去偷辣椒,却半天不见出来。三印穿着开裆裤蹲在寒风里给雪人做鞋,小鸡鸡一会儿就冻得没了知觉。想喊哥哥快出来,嘴巴早让冻成冰柱的鼻涕上了两道铅封,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想站起身回屋去,又觉得大黄不可靠,舍不得把这么可爱的雪人一个人丢在院子里。害怕它冻得扛不住,穿上鞋站起来一溜烟跑到天边去,还故意拖延做鞋大业的进度。心里又憧憬着红红的辣椒插到雪人脸上产生的巨大的喜剧效果,盼望哥哥快点来。

印印偷辣椒遇上了麻烦。在乌盟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当地的百姓吃莜面顿顿离不开辣椒面,偏生这物件口里才出产。物以稀为贵,家家户户就把辣椒笸箩列为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严看死守,哪容小孩子染指!印印进了家,我娘正坐在油灯下做针线。辣椒笸箩挂在高高的房梁上,随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寒风在灯光下晃呀晃,印印两只小眼珠也跟着这笸箩晃呀晃。坐在风箱前的小板凳上足足潜伏了两个时辰也没找到做案时机,手心里满是汗,早忘了还有个兄弟正在院子里给雪人做鞋。终于,娘想起来要到隔壁邻居家还下午借来的绱鞋锥子,起身下炕出门去。临走还在大哥脑壳前比画了一下:“小心看好兄弟,要有个闪失一锥子攮烂你的屁股!”

印印听着娘的脚步声走远了,赶紧施展手段偷辣椒。气人的是辣椒挂在房梁上,印印小小的个子哪能够得着?在锅台上放了个小板凳,屏住呼吸踩上去,辣椒笸箩好像还在云彩里。眼看娘就要回来了,没鼻子的雪人还在院子里苦苦等待,大冷的天印印急出了一头汗。眼光四处睃巡着,终于发现洗衣服的棒槌立在墙角。印印操起棒槌,胳膊抡圆了舞动了几十圈,向屋梁上的辣椒笸箩使劲砸去。谁料棒槌在半空中飞翔了一顿饭的工夫,连辣椒笸箩的边也没挨着,却带着炮弹落地一样的哨音准确地降落在印印的头顶。从头顶蹦出去,又把炕头的煤油灯砸了个稀碎,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印印的头顶霎那间鼓起拳头大的一个包,他知道自己闯了祸,又疼又怕又沮丧,两手抱着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黄听到屋子里的动静,好奇地踅进屋去探看究竟,院子里只剩下了三印和雪人。

这时候,狼来了。

这只饿极了的大青狼是跟着暮归的羊群潜入村庄的。印印埋伏在屋里准备偷辣椒的时候,这个童话王国的反派人物也躲在胡杨树的阴影里,以百倍的耐心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寻找着最佳的捕猎时机。小孩在院子里展示才艺,它没动手。印印进屋了,它没动手。娘出门了,它没动手。印印英明地砸灭了油灯,它还没动手。终于,大黄进屋探望主人了,它才像一个傩戏演员,脸上挂满诡异的笑容,弓着身子,跳跃着、跳跃着,向专心致志做鞋的孩子慢慢靠近……

大青狼蹲在三印的背后,正要一口叼住小孩细细的颈项,突然被眼前的雪人吸引住了。它眯着眼认真欣赏着这可爱的雪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琢磨了大半天,方才发现雪人没有胳膊。这狼呲着牙偷偷笑了一阵子,就想提醒做鞋的孩子给雪人安上两只胳膊,便伸出舌头在孩子的脸上舔了两下。三印嘴唇上的冻鼻涕让狼舌舔掉了,脖子让狼毛扎得痒痒的,以为是大黄在和他逗乐子,就一边嗤嗤地笑着,一边伸出手往开推狼。小手触到狼皮上,觉得毛发一根根硬得像猪鬃。回头一看,撞上了青狼奸笑中透着凶狠的诡谲目光,三印吓得扯开嗓子哭了起来。屋子里的大黄听到院子里的哭声,扔下印印嗖的一声冲了出来。灰狼看到星光下划过一道金黄的闪电,也突然明白自己潜入这院子不是来看望雪人的,赶紧一口叼住三印的衣领,扬起脖子往身后一甩,把三印稳稳地驮在了背上,张开四蹄往院子外蹿去。大黄追上来,一口咬住青狼的尾巴。青狼哪里肯停下脚步!尾巴咯叭一声断了。这畜生忍着疼,向猛追上来的大黄喷出一股滚烫骚腥的稀屎。大黄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就势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滚。青狼就要从院子里逃脱了,忽然,白鼻梁像一尊愤怒的门神,挡住了它的去路。

其实,当青狼在胡杨树下潜伏的时候,牛圈里的白鼻梁早把院子里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在山梁上,在小河边,它无数次和这青狼相遇。青狼不理它,它也不理青狼。青狼进了院子,如果真是来看望雪人,白鼻梁也不打算和它过招。这会儿,眼看它要把自己的好朋友驮走,白鼻梁前腿抵住地面,鼻孔里喷着白气,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两只犄角像锋利的蒙古弯刀在星空下闪着寒光,做好了和青狼血拼的准备。大黄在雪地里打了一个滚,也汪汪叫着,勇猛地冲上来。

胡杨树下狗叫牛吼孩子哭,惊动了左邻右舍。匆忙赶回来的爹娘和乡亲们一起,挥舞着铁钗钉耙,敲打着水桶簸箕,把青狼团团围住。青狼知道捕猎计划失败了,放下背上的孩子,从人缝里瞅个空子蹿了出来,撒开四蹄向山梁上逃去……

青狼被赶跑了,三印得救了。白鼻梁救主有功,被奖励了两升炒莜麦,休假半天。大黄虽然作战勇敢精神可嘉,但有预警不力和擅离职守之嫌,功过相抵,不奖不罚。大黄似乎有些不忿,叼着狼尾巴屋里院外地走进走出,折腾了二三十个来回。大人们装作没看见。印印呢?没带好兄弟,还砸烂了煤油灯,当然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顿打。

这个晚上,大哥再没在胡杨树下唱歌。

他实在是没心思。

第六章 忽听得谯楼上起了更

三印再次遇到狼,是十六年后的冬天。那年,我五岁,二哥二十一岁。

这年的腊月二十四,姥爷在内蒙古去世了。接到电报,娘决定领二哥去奔丧。大清早起来,走东家串西家,东挪西借,凑了点本钱买了些生麻和辣椒面,仔细绑在身上。晌午过后,娘俩一人在怀里揣了几只中午吃剩下的玉米面窝头,顺着鹅毛口峪子向山后的一座煤矿走去。

从怀仁到商都应当到县城坐火车到大同,再换乘到集宁的火车,为何却向山后走去?这里边有个故事。

我有个表姨,男人在这座煤矿当工人。几十年来,两家人频繁互访,传统友谊比中日两国还源远流长。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煤矿上的人比农民还难捱。农村虽然也缺粮食,但总还有粗糠野菜草根树皮可以裹腹。煤矿工人大多是一个人挣工资养活全家,媳妇呆在屋里没事干,就一个接一个生孩子。几十斤供应粮哪够糊口?饿急了恨不得把黑黑的煤块拿起来啃,日子过得比台湾人民还水深火热。1960年的秋天,庄稼还没上场,一场连阴雨直下得房檐下的椽子都长出了蘑菇。表姨领着两个孩子每人披着个水泥袋子,一身水一身泥地来了。一进门还没顾上说话,就饿晕了过去,两个孩子趴在表姨身上哀哀地哭,声音细弱得像没奶吃的病猫。我娘把表妹扶到炕上,一边烧水给她喝,一边打发二哥赶紧到自留地里挖土豆。吃了几只冒着热气的烤土豆,表姨回过神来,哽咽着说:“姐姐,家里两个月前就断了粮,我都记不住粮食是什么味道了。”表姨和孩子在我们家住了一个秋天,快腊月了才背了些秋粮和瓜菜回矿上去。临走,拉着我娘的手流着泪说:“姐姐,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娘领着二哥到煤矿找表姨,原本是想和她借点盘缠。天擦黑的时候,娘和二哥走进了表姨的家门。表姨家炉火烧得正旺,蒸笼的热气飘出来,屋子里的人便影影绰绰的。表姨背对门站着,正要把一盆发好的白面揉好了蒸馒头,一见我娘上门,一边喜出望外地打招呼:“姐姐,是你吗,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一边慌忙扯过一件破棉袄,把发面盆盖严推到炕桌底下。娘在炕沿上坐下,喘了口气说:“你姨夫走了。我领着你外甥上门,是想……”还没等我娘张开口借钱,表姨的胸腔里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好似伏天的洪水从天边汹涌而来,惊天动地,猝不及防:“我那挨心的姨父呀!您怎就忍心把我们姊妹扔下呀?……我要再盖房谁给我当木匠?……我要受了冻谁给我修烟囱?……我要到内蒙谁给我烙糖饼?……啊呀呀,要命的老天爷呀!……啊呀呀,瞎眼的老天爷呀……”表姨站在实用主义的历史高度,全面总结了姥爷的去世给她的美好生活带来的巨大的不可弥补的损失,愤怒控诉了老天爷不辨贤愚枉作天的无耻行径。亦庄亦谐,声情并茂,夹叙夹议,且歌且哭,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我娘被紧紧罩在这张大网里,仿佛被鱼钩钳住了嘴的鱼,几十次想张口借钱,却总也找不到机会,直把一张脸憋得通红。

看着这幕情景,拉风箱的表姨父有点不好意思了。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探向劳动布工作服的上衣兜:“上午刚发了工资……”姨父的话音还没有落地,表姨就装作要给炉灶添炭,在姨父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姐姐,你说这是啥年头?当工人竟不如在村里头种地。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到手,上个月的债主子就排队上了门。可怜你的五外甥,到现在也没定下个媳妇子。我还寻思着,过两天找姐姐借两斗玉茭子。这一群灰小子,给截堡墙也能吃塌!”表姨的五小子那年才十三,论说还不到娶媳妇的年龄,我娘心知表姨哭穷是为了堵自己的嘴,就说:“没想到你的光景过得这么苦焦!姐身上也没带个啥,给你留下三斤辣椒面。五外甥成亲时,就算是姐的礼钱!”娘脱下羊皮袄,把缠在身上的一袋辣椒面扔在炕上,拉着二哥就往门外走。表姨一看我娘要走,死拉硬拽不放手:“姐姐十几年没登过我的门,好歹住个三五日吧!非要走,也得等妹妹给你做一锅玉米面搅拿糕,吃了肚子里热乎乎的好赶路!”二哥中午啃了三四个窝窝头,身上带着几十斤生麻和辣椒面走了几十里山路,饿得实在有些扛不住,听了表姨的话,就转过脸看娘的表情。我娘一把掀开门帘,冲进门外的寒风里:“姐晌午吃了羊肉馅饺子,三五天不吃饭也饿不着!”

娘俩走出门去,山路上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一弯下弦月从东方的天际升上了天空,挂在高高的山岗上,照得大地格外清冷。好似有谁控制着开关,星星一颗接一颗在天幕上闪亮,像一群顽皮的孩子,不住地眨动着眼睛,神情灵动而狡黠。娘和二哥在山路上走了一顿饭的工夫,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重了。肠子饿得绞作一处,掏出揣在怀里的窝窝头,却冻得像冰坨子,一星半点也啃不动。怕让乘警查出来,当作投机倒把行为没收了,生麻是喷了水拧紧了绑在身上的,这会子也一发冻成了一副冰冷的铠甲,好似有千斤的重量。走啊走,走啊走,终于走出了大山,看到了几十里外大同城的万家灯火。山下几里远,有一个小村庄。娘俩就想找个避风处生一簇火,吃点干粮再赶路,到村庄里找一户人家投宿。刚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气还没喘匀,二哥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山坳里有几点绿幽幽的光亮。他盯着那丛光亮看,那光亮便定格在山坳里,像一发发冰冷的子弹一样噼里啪啦地射过来。霎时间,十多年前那曾经让他失魂落魄的一幕,仿佛电影的闪回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二哥下意识地叫道:“妈,有狼!”声音颤抖得像寒风揉搓一张发硬的羊皮。

娘一回头,目光也与那丛光亮交会了。她抓起手边的一块碗口大的石头递给二哥,语气坚定地说:“赶紧走,别回头!”二哥刚才还冻得哆哆嗦嗦的,这时候身上一激灵,额头上竟冒出了冷汗。

娘俩跟头骨碌地往前走,仄耳细听,却能辨别出身后狼的脚步声,轻快、迅捷、不疾不徐,好似一个高超的钢琴大师用灵巧的十指击打着琴键。娘俩十多个小时粒米未进,身上又都缠裹着几十斤生麻和辣椒,跌跌撞撞走了一程,就蹲坐在地上一阵干呕。虽然明白躲过这一劫是万难了,但心里总有些不甘。娘从怀里的布袋里抓出一把辣椒面,分了一半给二哥,正准备呆会儿野狼扑上来时作殊死的搏斗,耳边忽然传来身后的大山中群狼的嗥叫。娘从眼角的余光看到,紧跟在身后的两匹狼听到狼群的问讯和呼唤,嗖的一声蹿上了山道旁的一个小山包,蹲坐在冷冷的下弦月下,昂起颈项发出了悠长的叫声。这叫声如泣如诉,如歌如吟。两匹北方的狼沉浸其中,仿佛走进了一段久远的回忆,全然忘记了它们一路跟踪的这两个人。我娘见状,赶紧一扯二哥的衣袖:“快跑!”

一路狂奔。村庄就在眼前了,娘俩却喘得像两只漏了气的风箱,隔老远都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像谁在寂静的寒夜里发疯地敲打两面破鼓,脚步越来越趔趄。回头一看,两匹狼又跟上来了。二哥伸出手臂紧紧挽着娘,眼光机警地打量着四周,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瓜棚。二哥拉着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把倒在地上的门扇扶起来堵在门洞,捡起一根树杈牢牢顶住。娘俩一屁股坐在地上瘫成了一堆泥,方才发现攥在手心的辣椒面早已让汗水浸透了。

坐了一会,定了定神,就又听到什么动物的爪子踩到玉米秸秆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二哥慢慢挪到门洞,透过门缝往外瞅,看见四只绿幽幽的眼睛在无边的暗夜里像灯盏一样闪亮。娘知道狼又追上来了,对二哥说:“三印,给妈唱!”

三印对唱歌原本就不在行,偏又饿得前胸贴后背,着实没力气发出怒吼。但一来为了壮胆,二来为了求救,于是扯开嗓子唱起民兵集训时武装部长教给大伙的那曲小调:

正在房中闷沉沉,

忽听得外边枪炮鸣,

不知是因为甚。

门缝缝里往外瞭,

原来是八路军过来了,

扛枪又抬炮。

八路军战士真勇敢,

不怕牺牲往上冲,

鬼子四处散。

八路军战士真勇敢,

打得鬼子吓破胆,

炮楼连根端。

三印唱完了,透过门缝往外看,发觉两匹狼脸朝外卧在门口,头伏在前爪上,在歌声中进入了梦乡,好似两只忠诚的看家狗。三印让娘靠在秸秆堆上打个盹,自己先还警惕地观察着门外的动静,后来一阵困意袭来,竟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伴着骡马脖子上清脆的铃铛声,飘来赶车人粗犷的唱腔,才把三印从酣睡中唤醒:

忽听得谯楼上起了更,

坐在北楼自伤神。

宋公明在北楼破口大骂,

骂一声阎婆惜无义之人。

曾不记在原郡遭下荒旱,

你母女逃荒旱来到了恽城。

恽城县本没有脚踏之地,

城南这破瓦窑才把那身存……

三印揉了揉眼睛直起身来,方才发觉一道道白色的光亮从窝棚门扇的缝隙射进来,趴到门前正要大声呼救,却发现卧在门前的两匹狼看到马车驰来,好似离弦之箭一样向赶车人扑去。赶车人看到这两匹狼,一点也不惊慌,吁住马车,从车辕上轻快地跳下来,在晨光中站定了。两匹狼拖着长长的尾巴跑过去,围着赶车人兴奋地转着圈,一匹狼在他的裤腿上蹭来蹭去,一匹狼站起来,把两只前爪搭在那人的肩膀上,张开大嘴,伸出红红的舌头在那人的脸上舔来舔去,像见了久别的亲人。那汉子却并不躲闪,一边伸出手抚摸两匹狼的脑门和脊背,一边嗔怒地说道:“你们这两个灰鬼,大清早起不在窝里睡觉,跑在这冷风地做啥?你们咋知道今儿个我要出门?”

三印在门缝里把外面的事情看了个一清二楚,心知赶车人和这两匹狼是老相识,就大胆地打开窝棚的门扇,扶着娘向马车走去。这时候,天光更加明亮了。三印看到赶车人年纪在六十岁上下,黄色面皮,唇上微微几根胡须,高高的眉骨下是一对褐色的眼睛。身穿白茬大皮袄,头戴毛茸茸一顶狗皮帽,拦腰系一条紫红色的腰带,脚踩一双毡疙瘩。四套骡马的大车上,拉着个铁板焊成的四四方方的粪桶,却也冲洗得干干净净,桶壁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赶车人看娘俩慌慌张张走过来,先和人说:“你们这娘俩真是命大,不是遇见它们,小命早没了。”转头又和狼说,“你两个灰猴,咋老不长记性呢?天亮了,不赶紧上山去,小心让坏人捉住剥了你们的皮!”两匹狼像两只听话的狗一样蹲坐在马车前,歪着头倾听赶车人对它们的数落,四只金黄色的眼睛笑得弯弯的。看赶车人拿起鞭子要驾车离去,两匹狼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匹个头大些的狼嗖的一下蹿到路边的秸秆垛旁,钻进去一阵猛刨,旋即嘴里叼着一只死兔,扔到赶车人的脚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向远处的青山并肩跑去。个头稍小的那匹狼前脚有点跛,跑起来身子一歪一歪的。慢慢的,它们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了荒草和荆棘丛中。

赶车的汉子从连绵起伏的群山收回了目光,方才对娘和二哥问道:“大妹子,数九寒天的,你们跑到这大野地干甚?”

我娘看出这汉子是个豪侠仗义的人,就给他讲了这一路上的遭遇。赶车人说:“我这车正好要去大同城,要是不嫌这粪罐子脏,大哥就捎你娘俩一程吧!”

娘和二哥赶了十几个小时的夜路,又冻又饿又吓又乏,身上又没盘缠,一听说有车坐,娘忙不迭地道谢:“庄户人哪有嫌大粪臭的?大哥,你可真是个好人呀!”

赶车人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谁没个马高镫短的时候?噢,这荒山野岭的,想来你们也没处找饭吃,给你们几个烧山药充个饥吧!”

烧山药还有些烫手。二哥一边咝啦咝啦地吹着热气,一边好奇地问道:“大爷,那两只狼为啥见了你好像见了亲人?昨天差点没让它们把我吓死!”

那汉子说:“我认识它们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它俩,可真是有良心的好狼哪!”

赶车人把鞭子抱在怀里,掏出烟袋锅划根火柴点燃了。伴随着旱烟蓝蓝的烟雾,老人讲述的那个人妖颠倒的混乱年代里的狼的事、人的事、人和狼的事,好像一场皮影戏,在娘和二哥的脑海里活泼泼地上演着。

第七章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赶车的老汉叫焦善,他的村庄是边墙下的一个土堡,唤作甄家堡,村里的住户却偏偏没有一个姓甄的。听老辈人讲,当年镇守这土堡的守备,名甄启,字伯升,祖籍安徽寿春,宋真宗景德元年殁于边患。如今这甄家堡沿边墙掘土为窑,稀稀疏疏住着五六十户人家,一半姓孟,一半姓焦,自称是孟良焦赞的后代。清代以降,边墙下再无战事,村民们守着二百来亩薄田悠闲度日。直待大暑过了,才在沟沟梁梁种些莜麦荞麦胡麻山药。收罢了秋,就一个个扎缚停当,携了弓箭刀枪上山去抓野兔套山鸡。土堡里既不栽桃也不种杏,只是沿着边墙高高低低种了几百棵胡杨。白露一过,塞外的秋光就老了,一树树红叶在秋风中招展成一面面火红的旗幡。堡子西北角,小小一座龙王庙。院子里长着两株柏树,虽称不上苍翠蓊郁,却也枝干虬立,古朴得可爱。柏树下一段残碑,记载着这小庙的由来和甄启将军的事迹。正殿里供着一尊柏木雕成的龙王,三四尺高,肩上披一段黄绸,脸上全是笑,像是这堡子里一个勤劳和善的老农,才放下锄头,被孙儿们搀坐在了这云纹宝座上,脚趾间还散发着泥土的味道。墙壁上绵绵延延几幅壁画,便是龙王行雨图、二十八宿图、五谷丰登图,经历了几百年的烟熏火烤风沙吹,色彩却也斑斓。边墙下一年里有七八个月的大风天,夏天短得像小狗的尾巴,才费力地抓住,一转眼就又从指尖溜走了。十年却有九年是旱。火辣辣的六月天,太阳把田地炙烤得像一只架在炭火上的铁板烧,呼呼冒着白烟,眼看裂开了拳头大的口子。老汉们抬起头望天空,一丝云也没有,便长长地叹口气,倒背着手络绎来到龙王庙,找社首和道士商议祈雨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七八点钟的光景,龙王庙的院子里搭起了高台,龙王爷被大伙从正殿抬了上去,放在毒日头下烤。龙王并不恼,脸上都是笑。龙王像前,一摆溜跪着七个男娃娃,年纪都只有五岁,身上赤条条的,头顶着嫩柳圈。看庙人敲了七十二下钟,社首上了三炷香,道士摇着扇鼓,唱起了上供曲:

启开东方清幽所,

清油窗棂亮堂堂。

清油桌子清油柜,

清油幔子绣鸳鸯。

四海龙王请受香,

早降甘霖到边墙。

老道士跑风漏气地唱着唱着,太阳却早已照上了头顶,一个孩子咕咚一声倒了,大人们连忙把他抱到了柏树的浓阴下。

老道士接着唱:

东方上了青檀香,

南方又上红檀香,

西方上的白檀香,

北方上的黄檀香,

四炉清香呀上在龙王宝殿上。

咕咚,咕咚。又有两个孩子一头栽倒在滚烫的黄土地上。老道士的脚步也踉跄了,还在唱:

东方借来桑干水,

西方借来碧玉波,

北方借来小岱海,

南方借来通天河……

毒日头下只剩了一个孩子。

龙王爷端坐在高台上,晒得身上的松柏油都冒了出来,却既不急也不恼,脸上依然还是笑。

就这样,龙王爷和孩子们互相陪伴着,在毒日头下晒了整整十五天。孩子们晕过去,在庙院的柏树下躺一会,喝口绿豆汤,就又挣扎着跪倒在香案前,小小的身子像涂了一层黄铜汁。龙王爷呢,身上的柏油烤出来,再渗回去,再烤出来,再渗回去,折腾了十几天,皮肤的光泽好似涂了橄榄油的健美运动员。到第十六天,坐在柏树下屏声静气观天象的老人们看到西方的天际飘来一片云,风中吹来一阵带着泥土腥味的凉意。不一会儿,云朵像羊群奔向草地一样慢慢布满了天空,接着便是亮闪闪几道电光、喀喇喇数声惊雷,雨来了。

铜钱大的雨滴从半空中噼里啪啦砸下来,庙院里荡起了一阵土雾。祈雨的人们欢喜地喊叫着,扶老携幼躲在了廊庑下,却把可怜的龙王爷一个人丢在了风雨中。含着泥土的雨滴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还有被毒日头晒得褪了色的明黄披风上,又化作一道道泥浆,慢慢流淌在供桌和香案上。老人家却还是不急也不恼,脸上依然还是笑。

两天后,雨停了,地里的禾苗有救了,堡子的人就赶紧请来了戏班子,给龙王爷唱耍孩儿道情二人台。龙王爷又回正殿升座了,没有人给他擦去脸上的泥垢,也没有人给他清洗皱巴巴的衣衫。老人家也全不在意,就坐在那里笑眯眯地听戏,一声也不吭。

1966年,暴风雨席卷了长城内外,祖国江山早已一片红,甄家堡却波澜不惊,仿佛世外桃园,道士还在念经,村民还在祈雨,龙王还在听戏。直到两年后,一个叫孟永红的后生从大同矿务局红二矿中学回到了堡子里,成立了风雷激战斗队;一个叫焦卫东的退伍兵从海拉尔回到堡子里,成立了云水怒战斗队,甄家堡阶级斗争的盖子才彻底揭开了。

风雷激冲进龙王庙,挥起铁锹把墙壁上清代同治年间的壁画铲了个精光,写下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云水怒冲进龙王庙,把老道士揪出来,脖子上挂了一面大铜锣,批斗了一整夜。鼻青脸肿的老道士跌跌撞撞回了庙,在龙王爷跟前上了三炷香,呆坐了一阵子,抬头一看,天快亮了,在院子里的柏树上挽了根细麻绳,眼一闭,腿一蹬,走了。

风雷激又冲进龙王庙,把龙王爷从云纹座下掀下来,在庙院里燃起一堆火,把龙王爷扔了进去。龙王爷端坐在熊熊烈焰里,依然还是一脸笑,慢慢地化作一缕青烟升上了蔚蓝的天空。柏木的香味飘荡在堡子里,久久没有散去。几个老汉趁小将们不注意,望空磕了一串响头。

道士死了,龙王烧了,壁画也铲了,破四旧和斗批改取得了丰硕成果。红卫兵正要敲锣打鼓到二十里外的公社革委会报喜,谁料那一年竟又是大旱,沉浸在巨大造反热情中的社员同志们只顾抓革命忘了促生产,没心思好好作务庄稼,刚过处暑偏又遇上了早霜,秋后几乎颗粒无收。小将们方才觉得口号当不了粮食,这才把到李家堡大串连的念想暂时搁到一边,扛着刀枪棍棒上山去打猎。

山里的景象也有些凄凉。一夏无雨,草木都枯了,野兔小得像蚂蚱,山鸡瘦得像蜻蜓。山民们挥刀弄剑漫山遍野地搜寻,捕获的猎物还装不满一只背篓,却断了狼群的活路。饿狼趁着夜色下了山,翻过堡墙进了堡子,开始袭击家畜和小孩。猎人们闻讯赶紧回防村庄,却见大队饲养的二十多只绵羊早被狼群啃咬得少头没尾,羊儿殷红的血从羊圈蜿蜿蜒蜒流出来,流成了一条细细的河。愤怒的猎人们就又追着狼群的脚步,上山去寻仇。机警的狼群逃出了猎人的包围圈,却来不及叼走窝里的小狼。山民们把几只小狼崽装进麻袋背回村庄,拴成一串吊在庙院的柏树上,引诱狼群上钩。

夜幕降临了,又饿又渴的狼崽在柏树下吱吱叫着,呼唤它们的父母。母狼蹲在堡墙上嗥叫了半夜,乳房肿胀得难受,就循着小狼的叫声冲进了龙王庙。公狼不放心母狼,也紧跟着冲进来。母狼跑到树下,正要跳起来咬断吊着小狼的绳索,却触动了埋在地下的铁夹子,右爪子叭地一声断了。母狼忍着疼张开嘴啃咬铁夹子,夹子却像长进了肉里,一丝一毫动弹不得。埋伏在龙王庙大殿和厢房的村民们端着火枪、舞着棍棒四面围了上来。公狼见势不好,顾不得搭救哀哀呻唤的狼崽,保护着母狼仓皇逃出了堡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焦善老汉赶着马车驶出了村庄。马蹄咔嗒咔嗒敲打着地面,甄家堡的堡墙在他的身后变成了一道土黄色的帷幕,渐渐消失在深秋时节辽阔的天地之间。鹅毛河在白白细细的土路边静静地流,河岸边秋草枯黄,茎叶上顶着白霜。 边墙下远远近近伫立着几十棵矮矮的胡杨树,满树的叶子让秋风吹红了,倒映在河面上,像一簇簇火在河水里燃烧。焦善老汉看着四处无人,嗓子有些痒痒,正想吼几句老戏解闷,忽然听到驾辕的红鬃马打了两声响鼻,在路边停下了脚步,打着铁掌的蹄子警觉地刨击着地面。老汉握紧长鞭,举目观瞧,却见两匹灰色的狼蹲坐在路旁。看到马车驶近,个头大些的狼竟像人一样立起来,两只爪子举在胸前,不住地作揖,眼光里满是祈求。老汉再一看,另一只狼右前爪上带着一只粗大的铁夹,踡缩在地上不住地发抖。焦善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看着两匹狼可怜的样子,心头一热,就跳下车辕,大着胆子走向这两匹狼,试探着把手伸向母狼受伤的爪子。母狼没有躲闪,乖乖地伏在地上,看老汉给它慢慢除去铁夹。老焦是祖传的中医,有一手接骨的绝技。他暗暗运着气,使着巧劲给母狼接好了断骨,又在路边找了几味中药,嚼碎了涂到母狼的伤处,撕了一条衣襟做了固定和包扎,这才轻轻拍了一下母狼的脑门,慢慢直起身来。两匹狼凝神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四只金黄的眼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直待马车的铃声远去了,才相伴着消失在小路边的荒草丛中。

这时候,十多里外的甄家堡,两派群众为捕杀野狼实现了革命大联合。他们鸣锣击鼓、挥刀舞棒,在荒山上扫荡了几十个来回,虽然有人跌破了头,有人摔折了腿,但哪里有狼群的踪影?革命群众不解恨,又以民兵训练的名义,从县武装部找来几门高射炮,对着群山打了几十发平射。炮弹呼啸着落到山岗上,一根狼毛没打着,却引发了熊熊山火,把草木萋萋的青山烧作一片白地。狼群向北一路奔逃,在几百里外的中蒙边境找了个栖身之处。

五年后,武斗的风潮过去了。甄家堡村后的山岗上,小草和灌木重又葳葳蕤蕤地长起来。狼群南望边墙犯了乡愁,又扶老携幼挈妇将雏回到了它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白露那天,老焦赶着车唱着曲儿到大同城的一所中学拉茅粪,灰狼夫妻跃出草丛,围着焦善又是打滚又是蹦跳,好似离娘多日的孩子闻见了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兴奋得泪眼婆娑。焦善摸着它们的脑门和肚皮,也像看到了久别的朋友,口里絮叨着:“你们俩这几年跑哪去了?是插了双翅膀飞到天边去了么?那场大火把天都烧红了,真替你们捏着把汗呀!”灰狼像能听懂他的话似的,依偎在他身旁,久久不愿离开。

此后,只要老焦的马车在小路上一出现,灰狼夫妻就好似能掐会算一样,领着它们的儿女从荒草丛中跑出来,围着老焦嬉戏半天,临走还要把捕获的野物留一些给他。只要有人在这山洼里赶夜路,它们就会默默跟随,一直护送到人烟稠密的地方,不允许狼群伤害行人。

焦老汉的故事讲了一路,娘和二哥听了一路,心里的谜团解开了。娘感慨地说:“都说狼的心肠狠毒,却竟懂得知恩报恩!人世间那忘恩负义的、恩将仇报的,却不知道有多少!”

焦老汉摇着长鞭说:“这年头,四条腿的恶狼不常见了,两条腿的坏人却遍地都有。莫非这狼跑到人群里变成人了?”

一路闲聊着,大同城到了。娘和二哥向老汉道了谢,一路打问着,来到了火车站。明知身上带着些生麻和辣椒,怕被当作投机倒把没收了,娘领着二哥从车站围墙的一个豁口摸上了站台,却见每一个上车的旅客都在被戴着红袖章的民兵仔细搜查,没收的东西在站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贴身的衣服里藏了十多斤绿豆,民兵拿铁条在老人鼓鼓囊囊的衣服上一捅,绿豆骨碌碌流出来撒了一地。老人疼惜地弯下腰赶紧去捡,却像站在了冰溜子上,脚下一滑,身子重重地摔了出去,鼻腔里的血呼地一下喷出来,顺着银白的胡须淌落在冬日坚硬的土地上。这时候,列车已开始喘起了粗气,轮子缓慢地转动起来,信号员举着小旗,在站台上奔跑着驱赶送行的人。娘一看这阵势,上车也不是,不上车也不是。想起这一路的艰辛,想起日子的苦焦,想起姥爷一辈子的不易,想起姥爷临走竟没见上最后一面,不觉悲从中来,背靠着一根电杆坐在冻土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听到我娘悲怆的哭声,一个四十多岁的铁路民警从车门跳下来,走上前来关切地问:“大娘,您遇到什么为难事了?”娘看这民警面色很和善,就避开身上带了违禁物品这个话题,流着泪说:“我八十三岁的爹病死在了商都,后天就要出殡。我和儿子着急去奔丧,却没买上票……”还没等娘说完,中年民警就伸出手把我娘扶起来:“车就要开了,大娘您就先上车再补票吧!”说着就把我娘扶上了列车,还跟列车员交代说:“这位大娘要去商都给老人送葬,天寒地冻怪不容易的。拜托你一路多照应,就当是我的亲戚!”娘知道,民警在扶她上车的时候,早已察觉她和二哥身上带着东西,却没有说破,他是有意要给穷苦人留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娘在世的时候,无数次和我说起这个好心肠的中年民警。我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但他身上蕴含着的人性光辉永远在我心底闪耀,给我激励和温暖!

两天后,娘和二哥终于在无边的暮色中看到郭家村窗户纸的亮光了。莜麦秸燃烧后那亲切的味道从一只只烟囱飘出来,弥漫在村子的上空,闻着就让人动情。一阵熟悉的山西民歌,从远处的胡杨林里潮水一样漫过来——

天上的乌白巴地上的鸡,

绕来绕去撂不下你。

黄雀雀钻在了圪针针林,

只听你的声音不见你人。

大槐树上金鸡鸡叫,

心里头不好活谁知道。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有钱也买不下个人想人。

看见人家看不见你,

三天吃不下一颗米。

……

第八章 李三娘担水泪水淌

娘和二哥离开村庄去内蒙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乡亲们的日子虽然贫寒,但年味儿还是伴随着猪羊被宰杀前的嚎叫声,伴随着剁肉馅的叮当声,伴随着货郎的吆喝声,伴随着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像雪花、像春雨,慢慢地飘落下来,充溢在曲曲折折的街巷和破破烂烂的院子里,让小孩子对春节的期盼像吹气球一样,一点一点膨胀起来。我却一点都没感觉到过年的欣喜。娘出远门了,家里由爹临时执政,老人家不仅没有给我们营造出欢度新春的浓厚氛围,唯一会做的饭——玉米面搅拿糕也总是半生不熟,我和二姐举着粗瓷大碗就大放了悲声。说实话,我俩哭泣并不是因为姥爷的去世。在小孩子幼小的心灵里,失去亲人似乎还没有弄丢心爱的玩具那么痛苦。我对姥爷刻骨铭心的思念是成年以后的事情,这份情感我在发表在《山西文学》的散文《乌兰察布的月亮》中有过饱含泪水的倾诉。在春节前的日子里,我们翘首期盼的是母亲早日回来,带给我们白面莜面胡麻油,欢欢喜喜过个年。

腊月二十七的黄昏,羊群咩咩叫着走进了村庄。我和二姐蹲坐在高高的堡墙上,终于看到了娘和二哥的身影。我俩像两只春天里的小燕子一样飞下了堡墙,张开双臂向母亲扑去,却看到娘的面容疲惫而忧伤,二哥端着一只搪瓷盆紧跟在她身后,脸上满是沮丧。回到家里,我们方才知道,娘和二哥在怀仁火车站遇到了麻烦。

到了郭家村后,娘和二哥把身上缠裹的生麻和辣椒变卖了,除了打发姥爷的花销,剩下的钱买了几十斤白面和胡麻油。害怕上火车被没收,二十斤胡麻油是装在一个硕大的猪尿泡里,由民兵连长同志藏在身上。娘俩一路上小心翼翼东躲西藏,比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还要警觉。谁知好容易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盘查,到了怀仁站,随着人流下车了,就要穿过候车室走出火车站了,胜利的曙光在向三印招手,民兵连长同志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好像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猪尿泡却再也不能承受胡麻油的压力,恰到好处地崩裂了。喷香的胡麻油从三印的身上汨汨涌出,霎那间浸透了棉袄棉裤,连长同志变成了与井喷作战的铁人王进喜。三印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竟不知解开衣服找见猪尿泡的破绽,赶紧堵塞漏洞减少损失,却大张着嘴木然伫立,一任胡麻油沿着裤腿流到站房的水泥地上,很快积成了一个水潭。浓郁的油香招来了车站的警察,胡麻油没保住,娘俩身上带的几十斤白面和莜面也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干净利索地割掉了。娘磕头作揖地恳求了半天,最后才被允许出去买了个搪瓷盆,把流淌在水泥地上的胡麻油连泥带土收起来,让二哥冒着刺骨的寒风,步行十五里端回村。娘和二哥一次伟大鲜活的投机倒把实践就这样彻底失败了。

胡麻油和白面莜面没了,年还得过。第二天一大早,叫来屠夫把一只原本要留着过年的羯羊杀了,肉卖了、头蹄下水卖了、羊皮也卖了,只留下一只羊尾巴炼了一罐羊油,陪伴全家人度过来年苦寒的岁月。吃过午饭,娘走出家门,挨门逐户偿还了买生麻和辣椒的欠款,就又端起簸箕笸箩,拿着苕帚疙瘩,到碾坊推碾。

在没有通电的漫长岁月里,一代又一代的农村妇女在碾坊的磨道里走完了自己全部的人生。碾房一般是在西厢房,破旧的窗棂上似乎千百来从来没有糊过窗纸。寒冬腊月,北风呼啸着从窗洞里吹进来,把放在墙洞里的小小一盏煤油灯吹得忽明忽暗。寒风在磨道里旋转着,搅起一地的糠皮和灰尘,碾房里便愈加影影绰绰辨不清人影。磨道的周长也许还不到二十米,可是我的母亲、我的姥姥、我的姥姥的母亲和姥姥,在一生的岁月里,用两只裹成粽子一样的小脚,沿着这磨道要跌跌撞撞地走过多少圈,才能碾出一家老少喝粥的米、吃糕的面!她们一年接一年,一代接一代,在磨道里走啊走,走啊走,走完了多少次二万五千里长征!滚动在石碾下的那一粒粒黄的玉米、红的高粱、黑的荞麦、紫的豇豆,分明浸透了她们的血汗和泪水!只是,这碾坊里的人生、这磨道里的长征,没有一本书去描述过。

农家孩子的童年都是在这冷如冰窟的磨坊里度过的。还没有断奶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就把我们放在光溜溜的碾杆上,一边使出全身力气推动沉重的石碾,一边还要在刺骨的寒风中敞开衣襟给我们喂奶。那时候,推碾都是交好的乡邻互相帮工。一家的粮食推完了,下一家的营生又开始了,常常从吃完中午饭要忙乎到鸡叫头遍。四五岁的我们坐在黑灯瞎火的土炕上,又冷又饿又害怕,就相伴着跑到磨坊里找妈。往往没讨到吃喝,却无一例外地每人头上挨上一苕帚。孩子们咧开嘴委屈地哭了,当娘的又把可怜的孩子搂到怀里,摸着孩子头顶鼓起的包一个个眼里流出了泪。跟头把式地长到七八岁,懂得心疼大人了,就每人找一截麻绳,一头拴到碾杆上,一头套到细弱的肩膀上,在磨道里咬牙切齿地转着圈疯跑。边跑边听当娘的互相絮絮叨叨,数说婆婆的偏心、妯娌的挤兑、小姑子搬闲话的刻薄、男人动起手来的凶狠,说着说着就一个个哭出了声。有时候却又大半天没人说一句话,只听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石碾在磨盘上咕咚咕咚地滚动。过一会儿,不知是谁长长地叹了口气,忧伤地吟唱起来:

十冬腊月北风狂,

李三娘担水泪水淌,

每日担水在井台上呀,

到夜晚推磨在磨坊。

哎咳哟,哎咳哎咳哟呀,

到夜晚推磨在磨坊。

这首叫做《井台会》的雁北民歌,伴随我走过童年,也让我在幼年间就感受了贫苦农家生活的艰难和不易,体会了母亲内心深处那些永远不为人所知的酸辛和苦痛。

夜半时分,娘才拖着疲惫的步履从碾坊回到了家,草草吃了几口饭,和衣打了个盹,就又挣扎着下了地,把一家老小的棉衣拆洗了。天一明就是腊月二十九了,再过一天就是除夕,洗了的衣服无论如何都晾不干,娘就在灶火里生了火,把棉衣的里子、面子一件一件在铁锅里焙干。第二天上午,我从睡梦中醒来,方才发觉炕上只剩下了娘和我,缝好的棉衣已经在娘身边堆成了厚厚一摞。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土炕上,窗台上一盆不知名的花儿绽放出红色的花朵,碎纷纷的,让人一望而生出些温暖的感动。借着这明亮的光线,我蓦然发现,娘两鬓的头发都已斑白了。娘边穿针引线,边哼唱着一首家乡民谣:

养儿亲来养女那个亲呀,

养儿养女操碎娘的那心。

一岁两岁吃娘的奶呀,

三岁四岁离开娘的那个怀。

九岁十岁做针线呀,

十一十二绣牡丹。

来了个媒婆保大媒呀,

把女孩拐到杭州那个外呀。

……

这首吟唱在腊月里的民谣,分明浸泡着塞外农家苦苦的岁月,浸泡着深埋在母亲心底的悲伤和酸楚!

晌午过了,街巷里开始响起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那是性急的孩子在呼唤大年夜到来。伴随着小北风的脚步,一阵阵烫猪头的糊味和煮羊头的香味从邻家的院墙上探头探脑地飘过来,害得我刚刚拼命运动喉结把泛滥的口水咽下去,旋即又汹涌澎湃地冒出来,舌根下仿佛掘出了一眼趵突泉。我下意识地摸摸口袋,别说一串鞭炮,一只鞭炮也没有。再看看案板上,别说羊肉和羊头,一根羊毛也没有。叹了口气在窗台下坐定,咧了咧嘴正要哭出声来,爹却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屋来,把一块黑乎乎的木板扔给我,情辞恳切地对我说:“六子,快给爹印鬼票去!”家乡人把冥币称作鬼票,幼年间每逢春节,我最不愿意干的两件事,一件是印鬼票,一件是捣辣椒。偏偏我爹三岁没了娘,十六死了爹,靠他奶奶含辛茹苦拉扯大。人老思亲,除了反四旧最紧那几年,每逢春节爹总不忘燃香焚表,把老祖宗们请回家隆重纪念一回,印鬼票这件有关慎终追远的悠悠大事,就历史地落在了我稚嫩的肩头。然而,对于五六岁的小孩子来说,祖宗们远天远地回来,不仅从不带来可口的吃食、稀罕的玩物,还要害得我们在牌位前小鸡啄米似地磕几十个响头,跪得膝盖骨生疼。更可怕的是还要在堂屋里用晃晃悠悠的小油灯制造恐怖气氛,吓得我大过年的从不敢一个人到堂屋里转悠。因为正月里给祖宗上供是我的神圣使命,而我因为贪玩经常连着好几顿忘记给祖宗们送饭,我着实害怕他们饿得招不住,从牌位上跳下地揪住耳朵找我算账。所以我打心眼里对印鬼票请祖宗不感兴趣,但又不敢公开违抗爹的指示,于是就在腊月里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把三哥花了七个昼夜在一块桃木板上精雕细刻而成的鬼票印板悄悄扔进了炉灶。眼瞅着那个造币机熊熊燃烧,慢慢化作了一缕青烟,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心想,没了这个劳什子,再让我给祖宗造钱,我就拿个五分的钢镚在白纸上压,至于压没压、压了多少,还不由我小人家信口胡诌?

谁料我这三哥真是个孝顺人,为表达对从未谋面的老祖宗的无限敬仰和亲切关怀,他又花了七个昼夜的工夫,在一块杏木板上重又雕刻了一块鬼票印板,而且像白求恩大夫一样精益求精,把这块印板雕刻得花团锦簇,纹饰愈加精美,面额愈加吓人,汇兑愈加方便。甫一问世,就在村庄里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被贫困潦倒的乡亲们恭恭敬敬地请到家中,大量印制,迅速寄送,让长眠于地下的一部分祖宗们先富起来。年岁稍长,读了些革命的书,知道第比利斯有个地下印刷所,就慨叹我心灵手巧的三哥生不逢时。要凭着这手独门绝技投奔了布尔什维克,肯定能戴着保尔柯察金那样尖尖的毡帽子,见个人就喊:“嘿,公民!”然后生一场病,年纪轻轻就牺牲在西伯利亚茂密的白桦林里,让我一看到他的照片就流出眼泪。哪至于到如今沦落乡间大志难酬。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要命的是在那个没吃没喝的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我看到爹扔过来的这个让墨汁浸泡得黑不溜秋的物件,直如五雷轰顶一般,恨不得把房檐下挂的那把卷了刃的镰刀磨个雪亮,一刀结果了那个能工巧匠的性命。恨是恨,恨又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才真正理解,那些武侠小说,都是像我一样小时候胆子小爱幻想又受压制的人把自己捂在被窝里咬牙切齿诅咒仇人时瞎编出来的。——我赶紧接过这印板,把墨汁兑了水,用个卷了毛的破牙刷刷在印板上,一张张印在裁成巴掌大的白纸上。爹抽着旱烟端坐在旁边,认真检查印刷质量,遇到残币次币,都要立即检出,并提出严厉批评。这时候,讨厌的二狗旦不知是显摆还是引逗,过一会儿从院墙外扔进来一个小鞭炮,嘣的一声响了,过一会儿又扔进来了一个,嘣的一声又响了。直把我这个鬼票印刷厂厂长弄得心烦意乱。我又不敢撤离职守,就故意气爹:“我看您印这钱没用。您几十年也没给祖宗们寄钱,要靠这早饿死一百回了,寄去也收不到了,我看干脆别印了!”闻听此言,爹勃然大怒:“你这个灰东西,我看日后我死了,你也舍不得给我烧张纸!”爹去世这些年,我还是年年去烧纸的。当时,我也不过是小孩子说气话。

染了一脸一手的墨汁,天黑透了,印刷大业终于完成了。夜里,祖宗们骑着扫帚举着鬼票来了,有的嫌纸太薄,有的怨墨太浅,哇呀吼叫着向我扑过来,手指甲有二尺多长……我从梦中吓醒,一眼看到除夕的阳光没遮没拦地从窗户射进来。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方才发觉屋里飘满了炒辣椒辛辣的味道。娘早把捣辣椒的石臼推到我跟前,饱含深情地对我说:“六子,快给妈捣辣椒去!”

捣辣椒比印鬼票还可怕。印鬼票虽然让你心烦,但多少还有些技术含量。捣辣椒不仅是单调的重复劳动,更要命的是呛得你涕泪横流,不住地打喷嚏。手上沾了辣椒面,再一揉眼睛和鼻子,不一会儿鼻子就像让马蜂蜇了一样又疼又肿,眼睛红得像刚从炼丹炉逃出来的孙猴子,难受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天杀的二狗旦气我之心不死,过一会儿从院墙外扔进来一个小鞭炮,嘣的一声响了,过一会儿又扔进来了一个,嘣的一声又响了。我好似甫志高羡慕江姐要上华蓥山一样心乱如麻魂不守舍,但还是不敢撤离职守,像月宫里的那个可怜的玉兔似的,在清冷的桂花树下不住地捣啊捣,捣啊捣……

天又黑透了,除夕的夜晚降临了。走口外失败了,年夜饭就再也无法实现和煮羊头的亲密接触。下到锅里的饺子,皮是少许白面掺了玉米面擀的,馅是羊尾巴炼过油剩下的油渣和大白菜拌的。吃过了饭,哥哥姐姐穿上拆洗过的棉衣棉裤到邻家玩耍去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狗旦终于按捺不住对我的思念之情,兴冲冲地前来与我会师。那时,我刚从捣辣椒前沿阵地撤退回后方,像被灌了两桶辣椒水一样气急败坏,年夜饭又是那样让我大失所望,娘扔给我的棉裤虽然精心拆洗和缝补过,却依然是补丁摞补丁。我翻看着这旧棉裤,两天来不顺心的事情一件件涌上心头。又一看二狗旦手里拿着的一串红鞭炮,还有腿上穿的新棉裤,不由得吼叫起来:“前年是个它,去年是个它,今年还是个它!过年不过年,又能怎么样?我就是冻死,也不穿它了!”把这旧棉裤一条裤腿踩到脚下、一条裤腿抓在手里,咬紧牙关一使劲,嗤拉一声撕成了两半。娘看到这情景,先是怔了怔,接着伸出手在我后脖颈上拍了一把。我是娘的老生子,长这么大,娘从没舍得打过我。我挨了打,伤心地哭叫起来,抓起锅台上的一只粗瓷碗举过头顶在砖地上砸了个粉碎。娘见状更加生气了:“你个灰孩子,大过年的摔盆打碗!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苕帚疙瘩雨点般落下来,我哭得更伤心了!二狗旦一看情势不妙,夺门而去。

二狗旦走了。我哭了一会,靠着被垛在炕尾开始清点几个月来攒下的烟盒和糖纸。数着数着,我就觉得我能有这么多的烟盒和糖纸,看来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心情竟像雨后天晴一样,一点一点好起来。这时候,离点旺火还有个把小时,街巷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叫声、奔跑声和清脆的鞭炮声,我却沉醉在自己的幸福里,丝毫不为所动。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棉裤,跑到大风地里,非冻死不可。我也没有鞭炮,即使有棉裤,跑出去,又能干什么呢?

我玩着玩着,忽然发现刚还在炕头解豆牙的娘,不知什么时候踡缩在炕席上侧身睡着了。我的娘,我的还不到五十岁的娘,满口的牙齿都快掉光了。由于经年累月的负重,肩胛上鼓起了一个拳头大的包,把后背的衣服高高地撑起来。娘睡熟了,嘴唇张开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在刚补过的炕席上流成了一条清亮的小溪。我恍惚间觉得,我这辛劳了一生的娘好似一匹羸弱的老马,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了好久,在沉重的轭头下劳作了好久,在漫天的风雪中奔波了好久!我慢慢地爬过去,依偎在娘的身边,用两只小手抚摸着娘结满老茧的手,泪水不觉又流出来。

娘醒了,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含着泪说:“娘把我娃打疼了吧?都怪娘没本事,大过年的,让我娃穿不上一条新棉裤,吃不上一顿肉馅饺子!”

我哭着说:“娘,我再也不要新棉裤了,我也不要吃肉馅饺子,我只要娘!”

远处,传来一声二踢脚的爆响,年来了。就在这爆竹声中,我觉得,我长大了。

转眼间,爹离开我有二十个年头了,娘和大哥离开我也有十四个年头了。我怀念他们,怀念胡杨树下的歌声。

假如真的有天堂,我相信天堂里一定有茂密的胡杨林。爹、娘和大哥,一定还会在胡杨树下歌唱!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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