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故事

2016-09-29 07:30周伟励
西江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阿辉北山白话

周伟励

北山故事

周伟励

梧州的北山,是我青少年时代的精神家园。在二十五岁离开家乡之前,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北山去锻炼。

我每天早晨沿着北山环山道跑两圈,时而全力冲刺,时而缓步放松。穿过一片相思树,穿过一片羊蹄甲,穿过一片柠檬桉,穿过一道道羽毛球网,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以规律的节拍跳动,身上的荷尔蒙在四肢百骸游走。虽然大汗淋漓,但是清晨的阳光、青草与绿叶发出的芳香令我无比愉快。

每当快到山顶时,我便放慢脚步,此时通常能看到山友老潘在左侧的亭子边上打太极拳。老潘打一套陈氏四十二式,已打了好些年,动作纯熟,开阖之间流畅自然,有行云流水绵绵不绝之势。

拐了个弯就看到“舞剑仙”了。“舞剑仙”算是个异人,他神情倨傲,但我觉得他的四十九式武当太极剑却打得不怎么样。人们叫他“舞剑仙”,似乎有点揶揄的意味,而他也不以为意,每天总是在拐角的那块草坪上旁若无人地挥动他的剑。据说“舞剑仙”是个世家子弟,先前曾经阔气过,后来他父亲在1949年移居海外,他就与母亲守着那点家产,好在他家的屋子够大,能租出去收租金,所以“舞剑仙”不用忙于生计,悠游度日。

终于到山顶了。山顶是咏春拳的大本营,人称“六姑”的师傅正率领一众弟子在第一级平台上练功。六姑一如往日,穿着那件胸前印有“咏春”二字的练功衫在指指点点,一会儿用手扳一下这位徒弟的肩膀,一会儿用脚踢一下那位徒弟的马步。

六姑在这边热热闹闹地练拳,那边,大榕树下,何伯却在悄无声息地练气功。何伯说,他练气功已有十余年,每天练完,只觉得神清气爽,身心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我快步登上第二级平台,我的好友都聚集在这里。球网已经挂好,场地已经清理干净,球与球拍也已准备好,就等着我这样的“高手”上场一较高下。中山纪念堂前的二级平台,每天都被羽毛球发烧友辟为球场,能来这个场地打球的,差不多都是本地羽坛的顶尖高手了。

我在打羽毛球方面是有点天赋的。我和几个朋友最初是在环山道上打球,纯粹是玩,反正就是你打过来我打过去,看谁能把球打得更远。有一次,有个叫阿超的球友路过,看到我们打得实在太糟糕,忍不住上来露了一手,只见他手法变化多端,步法轻盈灵活,一下子就把我们给震住了。

我豁然开朗,突然间就明白了羽毛球应该怎么打,于是,我模仿他的动作,练手势,练步法,很快,我的球技就有了明显的进步,不到半年功夫,就把环山道上的各路诸侯给扫平了。

我开始在羽毛球圈里有点名气了,阿超便邀请我到中山纪念堂前的“球场”打球,这意味着,我已经迈进“高手”的行列了。在纪念堂前,我进步神速,转眼间,阿超已经不是我的对手。说起来,阿超算是我的启蒙师傅,但我上到更高的平台后,便发现更利害的对手是阿辉、大夫他们。阿辉出身于羽毛球世家,他的大哥曾当过省队教练,受此影响,他们兄弟姐妹全打羽毛球,而且都打得很好。而大夫在圈内更是赫赫有名,他球风凶悍,打起球来就是个“拼命三郎”,一如他的医生职业,认真而严谨。他们两人是当时梧州羽坛最厉害的角色,打败他们,是北山时代的我朝思暮想的事。

后来的事实证明,打败阿辉和大夫并没有多么了不起。1977年,我高考失利,但我却在这一年经过淘汰赛的选拔,代表梧州市参加了广西第六届运动会的羽毛球比赛,并获得了该届运动会羽毛球双打的第四名。

在中山纪念堂旁边的小路上,那个穿着破旧长衫的“四眼佬”(谑称戴眼镜的男子),喃喃自语地走过来了。那个时代,梧州很少有穿长衫的人。其实,他穿的是件风衣。他走得很慢,路过我身边时,只听得他轻声吟哦:“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他看到了我,停下来打了个招呼。我们天天都在北山上的这条小径见面。我猜想他应该是个中学语文老师,因为我叫他老师,他也不否认。

他每天都在这条小路上吟诵古诗。他告诉我,读古诗不能用普通话,要用白话读才有味道。见我不以为然,他又说,白话保留了很多唐宋时的古音,有的唐诗要用白话读才押韵的。比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流”、“楼”这两个韵脚用普通话读,韵母是不同的,但是用白话读就一样了。“四眼佬”絮絮叨叨地和我讲了许多唐诗的故事,也不管我爱不爱听。我又猜想他是个落魄的人,因为他总是穿着那件邋遢的长衫。他那么有学问,为何整天泡在北山上?他没说,我也没问。大多数时候,我就静静地听他讲话,偶尔,我也会发表一下看法。

前面林子里又响起了美声练唱的曼妙声音,“咪咪咪吗吗吗——”,全世界的女高音都是这样练出来的吗?我不知道。反正眼前这位可爱的姑娘是这样练的。她很投入,听得出,她的声音是立体的、有厚度的。她每天反复地拉着腔唱那几个简单的音,不厌其烦。她偶尔也会冒出两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开了花”,华丽飘逸,艳惊四座。她很漂亮,漂亮的女孩无论做什么都不讨人嫌,所以北山上的人也就容忍了她发出的“噪音”。

八角凉亭里,阿平在十分专注地拉小提琴,他在拉一首叫《新疆之春》的曲子。“文革”时玩乐器的人特别多,那时候,随便一个单位都要弄个宣传队,阿平所在的中药厂在当地算是个大厂,所以该厂的宣传队也颇为有名。《新疆之春》是当时十分流行的小提琴曲。阿平十分喜欢这首曲子,他要努力把它练好,作为他们厂参加当年梧州市迎国庆汇演的节目。

阿平家庭出身不好,是工商业主兼地主,可他多才多艺,能玩小提琴、长笛、黑管等乐器,羽毛球打得很好,对中外文学也有广泛的涉猎,所以,中药厂对他很重视,把他视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厂里的重大活动都让他参加。

我和阿平是球友,也是常常在一起谈文学、谈音乐的志趣相投者。最值得回味的是我们一起偷偷摸摸地听黑胶唱碟的情形,听俞丽拿独奏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俞丽拿、丁芷诺、沈西蒂、林应荣的弦乐四重奏《烈士日记》,还有记不清谁唱的印尼民歌《衷心赞美》《椰岛之歌》等等,把我们这些当时的“文青”感动得不能自已。

时光匆匆,转眼数十年过去。眼下,北山的羊蹄甲该开花了吧,那条曲折蜿蜒的环山道,想来从来不会寂寞,梁祝的凄美早已镶入生命的年轮,咏春的故事铿锵,白羽飘零,我把少年的心事轻轻放飞了……

责任编辑:陈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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