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的原因与桎梏：陈佩斯、朱时茂央视春晚前期作品中对立身份的书写

厚晓哲

【摘 要】电影演员出身的陈佩斯与朱时茂，将他们在电影银幕上的经典形象特征带到了央视春晚的舞台，塑造出一对反差鲜明的人物形象。由此，二元对立的人物身份差异，成为二人架构他们在央视春晚作品前期纯戏剧小品中戏剧冲突的主要方法，同时，亦成为影响人物最终抗争效果的桎梏。

【关键词】陈佩斯、朱时茂小品；央视春晚；对立身份；冲突原因；对抗桎梏

中图分类号：J9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08-0129-03

1984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以下简称“央视春晚”）上，由陈佩斯与朱时茂出演的小品《吃面》，标志着中国现代戏剧小品的诞生。此后，陈佩斯与朱时茂在央视春晚的舞台上，配合默契地演出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这些作品以1994春晚的《大变活人》为界，可分为前期与后期，前期自《吃面》至《姐夫与小舅子》①，共有七部作品，而后期则仅有《大变活人》、《宇宙体操选拔赛》与《王爷与邮差》三部作品。前后分期的依据在于陈、朱小品创作特征的改变，由主要依靠二元对立的双人冲突所构成、侧重情节表达的纯戏剧小品，转化为融合魔术、体操（包含杂技）、戏曲等多种表演元素的侧重多元化展示的泛戏剧小品。前期纯戏剧小品中的戏剧冲突主要来源于二人角色设定的对立身份差异，并且，差异鲜明的对立身份亦成为影响人物最终抗争效果的桎梏。

一、身份：对抗的外因与目的

在没有登上央视春晚舞台之前，陈佩斯与朱时茂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演员，陈佩斯出演过《瞧这一家子》（1980）、《法庭内外》（1981）、《夕照街》（1982）等三部电影，而朱时茂则出演了由第三代著名导演谢晋执导的《牧马人》（1982）。《瞧这一家子》中因时代影响而好逸恶劳、不学无术、教大家“披荆斩刺（棘）”“扭转干（乾）坤”、“跋山步（涉）水”、“如火如茶（荼）”奋力舞蹈的文工团演员嘉奇，《法庭内外》中玩弄妇女、害死人命还欲逍遥法外的革委会主任之子夏欢，《夕照街》中以“拜拜了，您嘞”作为口头禅、把“童叟无欺”解读成“孩子瘦也不能欺负”、提着鸽笼、玩世不恭的待业青年二子，共同勾画出陈佩斯早期银幕人物形象的特征——有所缺陷，因而亟待教育。结合当时特定的时代语境，具有这样形象特征的人物不失为不同程度的反面教材。而担当《牧马人》男主角的朱时茂，却因为出演了历经磨难却矢志不渝、重情爱国的正面人物许灵均，成为一代观众的梦中情人。电影演员的光环既令陈佩斯与朱时茂的银幕形象深入人心，同时又令观众对他们的现实职业勃发出热切的兴趣。于是，当二人第一次出现在央视春晚的舞台上时，为了迎合观众的期待，他们选择了电影导演与梦想成为演员的“电影迷”青年这一对立人物组合来构建剧情，而“电影迷”青年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游山玩水”而想当演员的不纯动机所导致的不严肃态度与心不在焉的状态则加剧了人物之间的冲突。在这个小品中，陈佩斯依然是那个有所缺陷、亟待教育的反面教材，而朱时茂则继续扮演严肃认真的正面形象。除了1989年的《胡椒面》，如此正反对立，或者说正谐对立的人物配置延续了陈、朱央视春晚小品前期的6部作品。

在《吃面》的续篇《拍电影》（1985）中，陈佩斯所饰演的“电影迷”青年依然不改对电影演员梦的痴心，继续搞砸了朱时茂导演的电影拍摄。《卖羊肉串》（1986）中，陈佩斯则化身为贩卖不卫生羊肉串的无证小贩，智斗朱时茂饰演的市场监管人员。1989年，陈佩斯与朱时茂在央视春晚的舞台上，因一瓶《胡椒面》而大动干戈，虽然朱时茂饰演的“眼镜”与陈佩斯饰演的“粗汉”没有产生以往与之后小品中的正谐形象反差，然而依然存在激烈的冲突关系。《主角与配角》（1990）在“戏中戏”剧情内部与演员在小品内的角色定位产生互文性，以八路军队长与投敌叛徒的身份，明确了朱时茂与陈佩斯的正反对立形象。《警察与小偷》（1991）与《姐夫与小舅子》（1992）中，朱时茂都扮演了正直的警察，而陈佩斯则分别以小偷与涉嫌违法乱纪的小舅子形象与其抗衡。“古今中外的很多戏剧理论家都以冲突作为戏剧的本质特征，把‘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奉为戏剧创作的圭臬”②，而“戏剧情境是冲突的前提和条件”③。“戏剧情境主要有三方面的因素：具体时空环境、事件和具体的人物关系”④，其中，“具体的环境和事件只是冲突的外因。戏剧冲突的形成、发展和爆发还必须植根于有矛盾的人物关系或者同一主体的不同分裂层面，而这正是冲突的内因，也是冲突形成的前提”⑤。矛盾的人物关系正是陈、朱春晚前期小品中制造戏剧冲突的主要方式，而对立的身份则是他们小品中架构矛盾人物关系的策略。

（一）身份：对抗的外部因

警察与违法犯罪分子、市场监管人员与无证不良商贩之间存在着不言而喻的矛盾冲突，专业的电影导演与业余的演员之间因拍摄电影这一特定事件、主角与配角因角色分配问题也会产生矛盾冲突，这都是由身份直接构成的对抗原因。而《胡椒面》中的两个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是否也是由于人物的身份而造成呢？

在《胡椒面》中，朱时茂身穿笔挺西服套装、手提公文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首先出场，他身上其余的配饰还有一块手表和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结合80年代末期与90年代初的时代经济条件，基本可以通过衣着判断出这个人物是一个生活水平比较富裕的已婚知识分子，借用最具有人物身份特征的服饰“眼镜”来称呼他。之后出场的陈佩斯则身穿大棉袄、腰缠红布条、头戴雷锋帽，是非常典型的基层劳动者的形象，加上通过动作展现出来的粗犷性格，可以“粗汉”称呼这个人物。两人在吃馄饨的过程中，围绕一瓶胡椒面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最初观看这个小品时，很多观众会对“粗汉”把胡椒面全部撒进自己碗中的行为印象深刻，从而产生“粗汉”爱占便宜的感受：“那个粗汉模样的却是大大咧咧、咋咋呼呼，抓起桌上的胡椒瓶就往碗里撒，当眼镜把胡椒瓶拿回时，他不乐意了，斤斤计较起来……他容不得别人和他一起占便宜，也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角色。”⑥ 当然，一丝不苟擦拭桌椅和调羹、自备胡椒面等行为，可以看出“眼镜”“是个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占别人便宜但也不让自己吃半点亏的角色”⑦，他与“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粗汉”之间必然存在着性格方面的尖锐冲突。然而，结合人物的不同身份及发展动作综合、深入分析，会发现，仅仅以“粗汉”的性格特点作为他抢夺胡椒面行为的原因似乎是不够准确的。首先，需要理清一个事实，“粗汉”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瓶胡椒面是属于“眼镜”的，因为在小品的结尾处，“粗汉”还大声告知服务员“眼镜”拿走了胡椒面瓶子。小品中，两位主人公之间采用哑剧的表演方式，正是为了方便这一误会的保持，而两人之间陌生的人物关系与“眼镜”知识分子“面子薄”的特征则为这一表演方式提供了现实生活逻辑。于是，“粗汉”一直是抱着一种对待公用物品的心态来争夺这瓶胡椒面的。当“粗汉”最初无意中在“眼镜”面前的桌面上发现了胡椒面瓶子，由于他大大咧咧的性格，便想当然地认为这是饭店提供给顾客使用的调料，于是很自然地拿来撒在自己的碗里。“眼镜”第一次拿回自己胡椒面瓶子的行为，在“粗汉”眼中的涵义是分享，于是他大度地挥手表示“用吧，别客气”。然而当“粗汉”再次使用过胡椒面之后，发现胡椒面瓶子又一次回到了“眼镜”的面前，于是他开始意识到“眼镜”的行为其实是在剥夺他对胡椒面的使用权。于是“粗汉”以同样的动作反抗“眼镜”，二人之间展开了第一轮对胡椒面瓶子的争夺。但“粗汉”在这一轮争夺的最终动作是用手指在桌面上丈量出一个中心的位置，并以大拇指按压动作强化这个中点，将胡椒面瓶子摆在这个意味着公平的位置上。这是个非常关键的动作，这个动作直接展示出“粗汉”的初衷并不是要把胡椒面据为己有，而是在寻求一种公平的使用权。当“眼镜”再一次把胡椒面瓶子拿走之后，“粗汉”彻底被激怒，开始了第二轮的抢夺，这次抢夺的核心是瓶子的内容物——胡椒面，“粗汉”源源不断地把胡椒面通过各种动作和方法倒进自己的碗中，直到倒空瓶子，甚至当“眼镜”生气地把倒空的瓶子砸在桌上时，“粗汉”还要挑衅地用筷子把瓶壁上残余的胡椒面敲在自己的碗里。这个动作又揭示了“粗汉”争夺胡椒面动作的核心真相——反抗，他争夺的实质对象是平等与尊重。由于“粗汉”对于胡椒面真实归属的无知，导致在他的眼中，“眼镜”剥夺他使用胡椒面的权利即是对他的歧视。而两人鲜明的阶层身份差异，则必然放大了“粗汉”眼中的这种歧视，令他的行为由追求平等发展至尖锐对抗。于是，“粗汉”与“眼镜”冲突愈加激烈的根源依然存在于身份的对立。2016年辽宁卫视春晚，宋小宝领衔出演的小品《吃面》明显借鉴了陈佩斯、朱时茂《吃面》与《胡椒面》两部作品，然而，“粗汉”在《胡椒面》中主动在馄饨里撒满胡椒面与宋小宝在面条中狂加辣根这两种行为的目的是决然不同的，前者是反抗歧视行为过度，后者才是贪小便宜自食恶果。因此，“粗汉”最终偷走馄饨大碗的举动，自然也可以在“眼镜”先“偷走”胡椒面瓶子的前提下，被看作是不知真相的前者追求公平的夸张、过火动作。由此可见，“粗汉”不要服务员馄饨找零的行为也不应该因连带的偏见认识被当作一种假大方的虚伪，如此反而忽视了人物性格及动作的真相。

（二）身份：对抗的目的因

汉语词汇“原因”，有多重解释。以上对陈、朱小品戏剧冲突成因的解释是其中之一，取其“导致事物发生之环境或外部条件，即外部因”⑧这一定义。而“原因”的另一层释义“达成事项之目的、理由、需要、可能，即目的因”⑨，则可以从目标的角度来解释，身份作为陈、朱小品对抗的原因。

在《主角与配角》和《警察与小偷》中，身份明确地呈现为陈佩斯所饰演的人物动作的目的。前者中，配角一系列破坏动作的目的都是为了获得主角身份；而后者中，小偷在接受了警察的教育与目睹了人民群众对警察的尊重及信赖之后，开始模仿警察的行为——扶盲女过马路、为路人指路、指挥交通，最终以违规却自觉地完成抓捕自己犯罪同伙的“警察”动作，彻底认同了自己“警察”的身份，由小偷的实在界进入警察的想象界。

“拍电影”系列的两部小品中的身份诉求则需要深入地分析。朱时茂在小品《吃面》中具有双重角色身份。小品开演前报幕时，出现了一个“意外事故”——一个演员还没有到场，结合小品整体情节来看，这里当然是故意为之的剧情设定，因此是小品演出的一部分。朱时茂着急地请主持人姜黎黎调整一下节目顺序，求情的理由是“咱们是电影演员，之间互相通融一下”；佯装不明情况的姜昆跑上台来，阻止“电影演员走后门”。这个“电影演员”的身份是朱时茂在现实生活中真实身份的挪用，很容易引起观众的认同。而当姜昆向陈佩斯饰演的自荐要当演员的青年介绍朱时茂时，却给了他“导演”的身份定位，于是在之后的剧情中，陈佩斯一直以“导演”来称呼朱时茂，朱时茂指导陈佩斯演戏、调度各拍摄部门工作也是在完成导演的规定动作。然而，不论是“电影演员”，还是拍摄电影的“导演”，朱时茂在这个小品中都代表着电影专业从业者的身份。而陈佩斯则是一个抱着“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游山玩水”、“让我也出出名”想法的“电影迷”，而他对电影拍摄的这种看法，正代表了当时大多数中国普通观众的认识。在人们的心目中，拍电影是一份光鲜亮丽的美差，能够在轻松享受生活的同时让自己的名字家喻户晓。于是进入这一工作领域，从一个业余“电影热爱者”成为一名专业电影从业者，便是陈佩斯在这个小品中所饰演的“电影迷”青年一再努力、试图实现的目标。尽管陈佩斯在小品中一直称呼朱时茂为“导演”，然而部分观众对朱时茂出演的许灵均这一“大众情人”的深刻印象，依然会影响观众模糊朱时茂在这个小品中的角色身份，于是，陈佩斯努力进入的“电影演员”身份便与朱时茂在现实与剧情之间构成直接的对应关系。“电影热爱者”向“电影演员”身份的冲击延续到小品《拍电影》中，“电影迷”青年苦练了能够吃三桶面条的技能，再次前来向导演寻求演出的机会。

《姐夫与小舅子》由最初的互认亲属关系开始，经历了4次否认亲属关系的转折，小舅子陈小二反抗警察姐夫的动作目的则在于颠覆对方身份的权威性，不论其是作为国家暴力机器的警察，还是作为男性家长缺席的家庭中男性长辈成员。当姐夫被陈小二彻底激怒，挥手要揍他时，陈小二高喊着“今天你不打，你就是小舅子”，用身份调换的思路彻底碾压了姐夫的权威。

进入对方身份系统，是陈、朱小品中对抗动作目的因的一个方向，而另一个方向则在于对自我身份的获得。在《卖羊肉串》中，市场监管人员具有以“没有营业执照”为由剥夺小贩售卖羊肉串资格的权力，而小贩在剧情中的一系列撒谎、变装的行为都是为了获得继续经营的身份。《胡椒面》中，“粗汉”与“眼镜”最初争夺胡椒面的动作旨在于获得平等使用“店供”胡椒面的顾客身份。

二、身份：对抗的枷锁与桎梏

身份既是导致对抗的原因，却又由于截然对立、悬殊有别的属性，使得抗争最终徒劳无功。市场监管人员与警察，是国家权力的代言人，肩负着法制的重任，具有绝对的权威性；而擅长出演正面人物主角的演员，之于一贯以“叛变”形象示人的配角演员，也具有形象与气质方面的主导优势；专业的电影导演则是电影创作中的主宰者，左右着业余演员的明星梦；讲究生活质量的知识分子，最终在粗枝大叶的劳动者茫然无知的目光中，收起自己的财产，带着骄傲与嘲讽甩一下头发扬长而去。于是，在前期的七部小品中，观众看到陈佩斯所饰演的人物一次又一次地向朱时茂扮演的人物发起进攻，然而，却始终无法冲破身份的桎梏。

三、结语

古希腊“喜剧的题材大都取自现实生活，……主人公则是些普通人”⑩，而喜剧中“抨击的对象则是当时的著名人物，甚至是当权派的领袖”?。古典主义喜剧大师莫里哀的作品中，总是不乏聪明正直的底层劳动者嘲弄权贵阶级的情节：《可笑的女才子》中，假扮侯爵的男仆马斯加里尔与假扮子爵的男仆若特莱狠狠戏弄了两位自恃清高的“女才子”；《伪君子》中，头脑清醒、目光敏锐的女仆桃丽娜不相信宗教的伪善，并且积极反对封建道德及婚姻，与糊涂专制的主人奥尔贡形成鲜明的对比；《悭吝人》中，聪明仗义的仆人拉弗赉史偷走藏在地下的财宝箱，好好整治了一把吝啬鬼主人阿巴贡，令他痛不欲生；《无病呻吟》中，是机智勇敢的女仆图瓦内揭穿了女主人贝丽娜的阴谋，从而令热丽克与有情人终成眷属，无病呻吟的主人阿尔冈也最终重获健康。古希腊喜剧传统与莫里哀的喜剧创作都表明，二元对立身份的设置是制造喜剧冲突及张力的重要手段，而陈佩斯、朱时茂在央视春晚舞台上演出的前期作品则恰好闪耀着这样的喜剧智慧之光。

注释：

①其中，1988年，陈佩斯搭档豫剧名家小香玉演出戏曲小品《狗娃与黑妞》，是陈佩斯唯一一次在央视春晚中与朱时茂的分手。

②谭霈生主编，《戏剧鉴赏》，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104页.

③④⑤谭霈生主编，《戏剧鉴赏》，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105页.

⑥⑦孙祖平著，《戏剧小品剧作教程》，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132页.

⑧⑨百度百科，“原因”词条http：//baike.baidu.com/link？url=zhPjMVAKQfBQxR9Wjo8xxT_by5rwEz-dsXhGuJ5BOVw6SRD1zR7TBkUJgetjsg1Mg6kTrTJX_rJgs6eguv6rgVjPNs0f88rSYxL1TfzyUZ_

⑩?廖可兑著，《西欧戏剧史（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7月第3版，10-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