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纪·猪莲++九遥
序
很多人都说,江湖很久没有这么平静过了。也有很多人说,江湖的平静,大多是红衣血盟的功劳。
红衣血盟地处江南,一直都是正义的化身,在江湖上享有极高的声誉。门人武功高强者众多,在盟中担任教习的,不仅有德高望重的武学大师,还有告老还乡的将军、金盆洗手的暗杀者。
昔年鞑靼犯边,红衣血盟三百轻骑以一当十,毫无阻滞地冲入敌军军阵,赤色长矛下血肉横飞。那一战过后,红衣血盟声望暴涨,各门各派将更多精英弟子送往红衣血盟学艺。盟中弟子无论之前是什么出身、何等身份,加入血盟后,皆是一视同仁。
一、
林栩卖力地翻动着锅铲,偶尔用袖子擦拭一下额前流下的汗水。
五年前,红衣血盟藏书阁丢失了一本极其珍贵的秘笈,半个月后,那本秘笈在林栩的柜子里被人发现,把守藏书阁的弟子也证明,事发当天林栩确实曾经进入过阁内。
她不是没有申辩的机会,只是在将要开口的一刹那,无意间看见了站在身边的闺中好友陆安然闪躲的目光。
那一瞬,林栩选择了沉默,直到盟主取消了她正式弟子的资格,将她发配至后厨做杂役,她也没有申辩一句。
午时正,远处响起了开饭的钟声。林栩解下围裙,从厨房里间的住处取来长剑,朝后院走去。
在每天的闲暇时分,她都站在训练场外,隔着那道无法跨越的界限,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那位为弟子们演示剑法,长须雪白的剑道教习,默默地记住他的一招一式,趁着开饭时无人打扰,独自在后院练习。
得益于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这路剑法她使来早已轻车熟路。她调整呼吸,随意刺出一剑,余下的剑招如同被这起手一式牵动,无比连贯地倾泻而出。
一套剑法使完,林栩收起剑,却冷不防从近旁的树上跳下一个人来。那人一袭红衣,眉眼带笑地望着林栩,却不说话。
林栩疑惑地看着他的脸,试探着问:“你是……李啸泉?”
“果然好记性。”红衣男子点点头,“都过了这么多年,难得你还能认出我来。”
林栩记得,她九岁那年,一个名叫李啸泉的同门因顽疾缠身,回家静养去了,这些年来也都没有他的消息。林栩过去与他接触并不多,却还是从眼前这男子的脸上,看出了几分他当年的模样。
李啸泉侧头打量着林栩,目光最终落在她手里的剑上:“说起来,你刚才练的那套剑法,倒很有几分意思。你这招式使得圆融流畅,依我看,正经学剑的同门大多还不如你。只是你招式看似连贯,内里却有所缺失。这是硬伤,到了实战的时候,全是破绽。”
林栩不由低下了头。虽然她能看到教习所传授的一招一式,却没有被指点的资格。不了解剑法精髓和自身缺陷的她,剑招使得再漂亮,也不过是形似而已。
“把剑给我。”李啸泉忽然将手伸向林栩。林栩一愣,随即将剑递了过去。
李啸泉接过剑,在手中掂了掂:“教习传授的这套剑法,看似简洁明了,毫无花巧,事实上门道却不浅,你看好了。”
话音一落,他右手轻扬,一剑刺出。刹那间,他整个人的身姿都舒展了开来,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鹤。
那柄普通的旧剑,竟隐约与他的身影融为一体。行云流水间,凛冽的剑气时而激射而出,时而沉稳内敛,剑意收放自如,难寻破绽。
林栩眼中一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身影。李啸泉演练得极为认真,路数与剑术教习如出一辙,却又不完全相同,招式中几乎穿插了这五年来教习所授的全部精髓。
林栩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跟随着眼前的人影飞速转动,似要将自己剑法中的疏漏和破绽一一补全。过了不知多久,李啸泉演练的招式仍在她脑中不住地回放,直到他走近她身侧,用剑柄碰了碰她的手臂。
林栩回过神来,讪讪地接了剑,小声说:“谢谢。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没多久,大概半年吧。”李啸泉调匀气息,答道。
“半年……”林栩忽然笑了笑,“真不容易。你走的时候,资质尚不出众,没想到回来才半年,剑术竟已精进如此。”
李啸泉却不作答,转而问道:“现在饭点已经过了吧?”
“是啊。”林栩也不追问,“不过,毕竟我能够用来练剑的时间不多,所以每天都是这时候才去吃饭的。”
李啸泉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那我跟你一起吧。”
菜盆里的肉早已被扫得精光,只剩些许菜叶狼藉地躺在盆底。林栩毫不在意地盛了两碗尚未冷透的米饭,将剩下的菜叶捞起,一大半都放在了李啸泉的碗里。
李啸泉拿起筷子,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碗,又看了林栩一眼,低下头去。
林栩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握着筷子的手上,忽然问道:“你认识陆安然吗?”
李啸泉手一顿,继而笑着答道:“不认识,但听说她是这一代弟子中武功最高的。我回到盟里的时候,她似乎已经被盟主派出执行秘密任务,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武功最高的啊。”林栩低垂着眼笑了笑,“挺好。”
“似乎当年你的资质是盟里最好的。”李啸泉似乎有点遗憾,“可惜了。”
林栩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接他的话:“五年没见过陆安然了。她大概是觉得我做出了这么丢脸的事情,不愿再认我这个朋友了吧。”
听到这话,李啸泉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一般,顿时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那件事,真的是你?”
“为什么这么问?”林栩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惊讶或意外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如果真的是你,应该会承认吧。”李啸泉含糊其辞地说。
“你这么说,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可并不是每个犯了错的人,都能拉得下脸去认错的,你就当我羞于承认好了。”林栩说完,也不再理他,埋头大口吃饭。
李啸泉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只好叹了口气:“也罢,以后我每天来给你演练剑法就是了。”
这句话说完,林栩的筷子就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李啸泉似乎听到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但是她并没有拒绝。
毕竟一本活剑谱送上门,总没有再扔出去的道理。
从那以后,李啸泉果然每天同一时刻准时出现在厨房后面的院子里,尽心尽力地为林栩指点剑法,然后跟着她一起去饭堂吃剩饭。
不知不觉,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某天李啸泉为林栩指点完剑法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你现在可以出师了。”
林栩不由好笑:“我一个厨娘,出什么师?”
“今天我有点事要先走。”李啸泉摸了一下林栩的头,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拍开了手,他却也不介意,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你也不必再吃剩饭了。”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林栩打开油纸包,对着里面的桂花白糖糕怔怔地发呆。
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零食,只是多年没有碰过了。
二、
第二天,林栩没有等到李啸泉,却等来了另一个同门。
那个名叫张默的师兄大她几岁,向来话不多,此刻见了她,也只简短地招呼道:“林师妹。”
想起昨天李啸泉说过的话,林栩顿时了然:“若是盟主要见我,还请师兄带路。”
张默无言点头,一路带着林栩往训练场走去。
这条路林栩已经走过无数遍,但今天不知为何,熟悉的路竟仿佛变长了不少。走到训练场外,远远看见那随风翻飞的红色衣袂,林栩竟被刺痛了双眼。
林栩跟着张默走到盟主面前。那是一位年逾半百的红衣老者,林栩抬头看了看,发觉这五年来,他的模样丝毫未变。
“血盟接到了一个委托,只有你才能胜任。”盟主开门见山道,“这次任务完成后,我会恢复你正式弟子的身份。”
林栩抬起头,只觉自己的心都漏跳了一拍。隔在她与训练场间五年之久的那条界限,终于要被抹平了。
“你知道邪风派吧?”盟主问。
这个名字,林栩几天前刚听李啸泉提起过。那是一个近几年来才进驻中原武林的门派,根源似乎在琉球沿海一带,仗着背后有异邦势力撑腰,频繁进犯各大门派。双方屡次交手,但均没有从对方手中讨得好处。根据之前各门各派以及血盟成员打探得来的消息,邪风派似乎与一些地方官府也有交情,若事实确实如此,其居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林栩点了点头,又问:“盟主为何会说,这个任务只有我才能胜任?”
盟主刚要解释,却转而一笑,看向林栩身后:“正好,这次的主攻来了,你且问他。”
林栩回头望去,只见李啸泉信步走来,笑道:“因为我们需要你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就林栩所知,盟中能做到过目不忘的,不过她和陆安然两人而已。陆安然此时不在盟中,能执行这个任务的,自然只有她了。
李啸泉向盟主简单行过礼,便对林栩道:“任务是武林盟江南分部的陈长老委托的。他怀疑江南分部现任主事洪方垒与邪风派有所勾结。近来武林盟大笔资金不知去向,但查阅账本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可疑之处,而资金流动恰好发生在主事不明原因的外出后不久。”
“可是,这并不能说明资金丢失与邪风派有关。”林栩质疑道。
“江南分部与邪风派交手数次,虽然互有损伤,但陈长老觉得对方很了解江南分部的动向,仿佛提前预知一般。结合资金事件,不得不作此想。”李啸泉解释道。
“就算如此,也没有确凿的证据,陈长老打算如何证明?”林栩又问道。
“这次的委托,正是取得洪主事与邪风派勾结的证据。如你所说,目前的一切都只是猜测,所以陈长老要求我们秘密完成任务。这样大额的金钱流动,不可能不记录在账册里。如果账房中的账本并没有异常,那有问题的账册,一定在主事手上。”
“你的意思是,陈长老委托我们偷取主事手中的账册?”
“不是偷取,而是偷看。否则若是事后发现那些账册并无问题,未免难以向主事交代。”
林栩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李啸泉,你带上林栩和张默,明天就出发吧。”盟主简短地吩咐道。
三人同行,一路默默无言。
根据探子得到的消息,洪主事将武林盟中大多事务交给陈长老管理,呆在自己房内的时间极多,就连饮食都是由下人送进来的。唯一能够确定的机会只有每月初八未时的例行议会,议会将持续一个时辰左右。
也就是说,林栩必须在这一个时辰内潜入主事房中,找到账册并将之全部记下,回程后默写完整,交给委托人陈长老。另外,由于任务的隐秘性,决不能让洪主事发现任何痕迹。
初七深夜,三人在落脚的客栈内稍作准备,趁着黑暗与黎明交替之际,防守最为松懈时,潜入了武林盟江南分部。
张默话极少,五感却敏锐得惊人。由他带路,三人成功避开了沿路巡防的岗哨,藏身在洪主事的住处附近。林栩伏在草丛中闭目养神,以保证默记账册时所需的精力和脑力,另外两人则全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日头渐渐升起,悬挂于高空。不久,会议前的钟声响起,众人纷纷往议事厅的方向走去。主事洪方垒是最后一个出门的,走得闲庭信步,远远缀在众人后面。
林栩睁开眼,三人相互示意一番,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洪方垒的房门。
张默坐在门口放哨,李啸泉和林栩则走进房中,暗暗记下所有摆设的位置,开始寻找账册。每搜寻一处,都小心翼翼地将摆设还原。
“这里。”过不多时,李啸泉卸下床头外侧一块极难发现异样的木板,从里面掏出几本书册模样的东西,随手翻了翻,分了一半给林栩。
“那一半你能背下来吗?”林栩问道。
“别废话了,账册比想象的多,能记住多少算多少。”李啸泉头都没抬,开始翻阅账本。
林栩也不多话,房间里只剩下翻书的“唰唰”声。
不料只过了两刻钟的工夫,她手里的一叠账本刚刚翻过最后一页,张默忽然出声示警:“洪主事好像回来了!”
林栩吃了一惊,赶忙回头望向李啸泉,只见他手里的账册才刚刚翻过一小半,心里不由凉了半截。
“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李啸泉回头对上她的眼神,却干脆利落地将她手里的账本抢了过来,放回床前暗格,又将所有的布置还原,催促众人一道离开了洪方垒的居所。
武林盟守备本就森严,此时又是白天,断然不可能像前一晚趁夜色潜入时一样从容离开,于是三人按照原计划回到之前潜伏的隐蔽处暂时藏身,打算等到天黑之后再行撤离。
不出片刻,洪方垒果然自议事厅的方向走来,推门而入。然而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又走了出来,提高声音喝到:“此处有贼人潜入,立刻加派人手,严加搜捕!”
近处的几个护卫大惊失色,忙走近领命。洪方垒顿了顿,又道:“能生擒最好,若做不到,下死手也无妨,决不能让贼人逃脱。”
躲在草丛中的林栩与李啸泉对望一眼,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的不解,谁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刚才出门的时候,我不小心把靠近门口的一只圆凳轻轻踢了一下。但事态紧急,也没有时间还原了。”张默低声道,“是我的错。”
话音未落,其余两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师兄,你的资历也不浅了,如何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李啸泉压低声音斥责道。
林栩愣了一下,她从没听见过李啸泉用这样的口吻与人说话,忙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不错,当务之急是我们如何脱身。江南分部护卫众多,若是一点点地搜过来,我们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李啸泉想了想,“最简单的办法,是一个人去引开护卫,另外两人趁机突围。”
“我这就去。”张默决然道,“你们脑中都记着账册,务必要从这里逃脱。”
“先别去!”林栩一把拉住张默,“一定还有更好的方法。”
“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道你想杀出去,和武林盟的护卫动手?”李啸泉的眉峰已经竖起,显然动怒不轻。
林栩哑口无言。红衣血盟弟子,怎能伤及武林盟护卫的性命?若真动起手来,三人碍手碍脚,必然一个也逃不掉。
张默看了林栩一眼,摘下红衣血盟的腰牌塞进她手里:“你们……”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下文,猛地长身而起,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众目之下。
他展开高妙的轻功,冲向防守薄弱处,似要拼死突围,瞬间将所有护卫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在那边,快追!”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中,林栩和李啸泉趁着这一刹那的空当,全力朝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两个人坐在城郊驿站里,半晌无话。
“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李啸泉脸上早已不见了往日的温煦笑意,用手轻轻揉着眉心。
林栩叹口气,起身走到驿站外。李啸泉呆坐片刻,也跟了出去。
林栩从怀里掏出张默的那枚腰牌:“如果他的腰牌还戴在身上,武林盟固然不会动他分毫。但若知道红衣血盟的介入,洪方垒必定会心生警戒,甚至觉察委托人的身份。他留下腰牌,意在保全委托人,自己却已经存了死志。”
“我知道。”李啸泉眼中全是通红的血丝,显得十分疲惫。
“你还知道,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师兄深明大义,做出这样的选择,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了。虽然我当时不同意你们的决定,但我也明白……只能这样了。”林栩走到他跟前,“我们回去复命吧。”
“要是我没看那些账册就好了。”李啸泉头也不抬,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声调都变得有些不平稳了。
林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只能默默立在他身侧。
良久,李啸泉忽然伸手解下自己的腰牌,塞进林栩手里:“你自己回血盟复命吧。我记下的那些内容,自会想办法交给盟主。从今往后,你当没有我这号人便是了。”
“你别想不通回去送死。”林栩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不会的。”李啸泉拍开她的手,转身跨上了马,“早点回去吧。”
“李啸泉!”林栩忽然提高了声音,在他身后喊道。
李啸泉猛地一勒马缰,原地站定。
“下次见到你……一起吃桂花糕啊。”林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啸泉没有回头,只是默默举起一只手,片刻之后又放下,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林栩呆立片刻,望着手里的两块腰牌,终于也骑上马,独自踏上了归途。
三、
林栩回到红衣血盟,立刻将所记账册默写出来呈给盟主,并将任务中发生的事也一并禀报了。
盟主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尽快收拾一下,明日便要参加训练了。”
林栩摇头道:“多谢盟主,但账册只记下了一半,这次任务可算是失败了,林栩无颜重回正式弟子之列。”
盟主摆了摆手:“这次任务你们完成得很好,不必多想。”
林栩没有再坚持,第二天,她换上了久违的红衣,与数百同门一道走进训练场。然而那一刻,她竟然开始怀念李啸泉曾教她剑法的那个后厨院子。
一念及此,还有什么事是不能释怀的?
林栩握紧手中的剑,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如同鹤一般轻灵的身影。她右手轻轻一抖,剑刃映在她身上的红衣,扬起一片血色的光。早已默记在心的剑招,从未这样清晰过,带动着她的手和她的剑,无比流畅地渐次而出,那些曾经的漏洞与破绽,也变得更加圆融自然。
林栩在沉沉暮色中收起剑,刚出训练场,就看到一人迎面走来。林栩仔细一看,认出那正是上次任务的委托人陈长老。想起只背下了一半的账册,她不禁有些愧疚,迎上前去准备向他道歉。
谁知她还不及说话,陈长老却先开口赞叹道:“血盟真是英才辈出,以老夫看来,林姑娘的剑法,恐怕在红衣血盟中是一等一的了。”
“陈长老谬赞。”林栩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我师兄怎样?”
陈长老神色一滞,黯然摇了摇头。
林栩握着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沉默良久,她又问道:“陈长老确定得到的是完整的账册吗?”
“确实如此,账册里记载了主事与邪风派所有的金钱往来,每隔一段时间,主事就会交给邪风派一笔银两,最后一次是在半个月前。”陈长老回答。
林栩谢过陈长老,背过身去,将手探入怀中。手指触到的,是那两块片刻不曾离身的腰牌。
直到盟主再次传唤林栩,她才知道那天夜里,陈长老忽然出现在红衣血盟的原因。他向盟主委托了新的任务——截杀邪风派掌门莫无承。
陈长老取得账册后,与江南分部的数位元老在暗中一起制服了洪主事,逼问出其与莫无承会面的时间地点——就在半个月后,苏州城郊的一座庙宇内。为避人耳目,与洪主事秘密见面时,是莫无承身边护卫最少,也是最有利于刺杀的时机。
与林栩一同执行任务的还有另外五名弟子。在盟主交代任务时,一位师兄看了林栩一眼,不免有些质疑:“林师妹纵然天赋异禀,但毕竟荒废了五年,而且论经验,她之前也并未参加过刺杀任务,让她主攻,是不是有些为难她了?”
盟主答道:“我已另外安排精锐,埋伏在庙中,配合你们完成这次任务。至于林栩,你要做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最合适的出手时机,一击必杀,不容失败。”
此话一出,众人再无异议,纷纷领命散去。
眼下,林栩已与五名同门一起,踏上了执行任务的征途。交代任务的那天,她本想借机询问关于李啸泉的事,最终却还是没有问出口来。
这次的任务目标是武功绝高的一派之首,实难对付,同行众人不免一脸凝重。此时,一名看上去年纪稍小的弟子说:“要是陆师姐也在就好了。如果有她与林师姐联手,一定就没有这样困难了。”
林栩听到陆安然的名字,心念一动,随口问道:“你且说说,你们的陆师姐,是个怎样的人。”
“陆师姐认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她对我们很严格,对自己则可说是苛刻。为了完成任务,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去跟对手拼命,好几次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但她从不在乎。”那位师弟回想道。
临别时,李啸泉那双红得可怕的眼睛,再次在林栩脑海中浮现。她不禁有些黯然,抬头对师弟道:“希望你们这次全力出手之余,也尽力保全自己。毕竟主攻是我,如果有危险,我来承担。”
说完,她一挥马鞭,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身后传来师弟的声音:“其实她们还挺像的……”
林栩只当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寺庙,对住持说明来意。住持虽不愿他们在此地动手杀人,但也知道事关重大,还是答应了从中协助。
这十多天里,林栩等人假扮成庙中僧人,同吃同住,早晚诵经,刻意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在众人之中。为免引起怀疑,六人都剃掉了自己的头发。
剪掉及腰长发时,看到林栩没有任何犹豫的样子,几位师兄弟都投来惊讶的目光。
林栩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或许现在的她,是真的很像陆安然吧。
红衣血盟弟子,断头流血都无所畏惧,更何况区区一头青丝?
邪风派掌门莫无承踏进庙门的那天,住持特意安排了林栩负责打扫庙堂,以便认人。
林栩握着扫帚,一言不发地扫地,当莫无承信步踏过门槛时候,她的神情动作没有任何变化,仿佛看见的只是一位普通香客。
莫无承环顾四周,见无可疑,便掀起庙堂南面一幅厚重的门帘,走了出去。那条路通向僧人们的居所,沿路风景甚好,时有游客在此观景交谈,即便有些交接之类的小动作,也不会引起怀疑——这正是他这次与洪方垒交接银钱的地点。
另外五名红衣血盟弟子皆埋伏在那条路上,佯装挑水乘凉,或与其他僧人交谈,毫不显眼。林栩见目标走远,便将扫帚放在门边,轻轻掀起门帘一角,向外张望。
不远处走来一人,看形貌正是武林盟江南分部主事洪方垒。
洪方垒此时应该早已被陈长老等人制服,所以眼前这个洪主事,显然是他人假扮的。
见到洪方垒的那一刻,林栩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微凉的风透过门帘的缝隙扑打在脸上,有一刹那的刺痛,她不由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剑柄。
洪方垒与莫无承擦肩而过的一瞬,伸出左手将一叠银票不动声色地递过去。
莫无承没有接过银票,而是忽然站定,转而问道:“洪主事,你为何还戴着上次的黄玉扳指?”
话一出口,四周的空气立时变得无比压抑,站在门帘后方的林栩听不清两人对话,但看到他们站定不动,一股危险的预感渐渐爬上了她的脊背。
毫无疑问,假扮者佩戴的扳指是直接从洪方垒手上取下的。然而洪方垒与莫无承见面时,竟每次都更换扳指。这一细节陈长老等人在审问洪方垒时必定不会想到,红衣血盟也就根本无从得知。这一预料之外的纰漏,无疑又让任务的难度增加了不少。
林栩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但同门尚未行动,此时决不是她出手的时机。她调整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洪方垒似乎愣了一瞬,抬起左手看了一眼,右手却忽然一动,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莫无承腰间。后者早有准备,伸手格住,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看见洪方垒虽然壮硕但灵活无比的身形,林栩无声苦笑,原来这就是他那天与她分道扬镳的原因,果然被她料中了。
洪方垒的招式如鹤般迅捷飘逸,莫无承的功力则明显要高深不少,任凭对方如何突刺,也丝毫不乱阵脚。
洪方垒身子一低,朝后仰倒,避开劈面而来的一掌,却将整个人暴露在了对方的攻势下。
莫无承第二掌将至未至之际,昏暗的暮色中忽然亮起一片银光,五名红衣血盟弟子假扮的僧人各持兵刃,从五个方向同时朝着他刺去。他猛然伸掌后探,掌势顿时带得身后同门长刀一偏,与此同时,另外四人携着刀光剑影,瞬息间已近至莫无承胸前。
莫无承猛然矮身,四柄刀剑擦着他的背脊疾掠而过,待他再次站定,五人已经重新攻上。单论武功,他远在五人之上,但红衣血盟弟子配合默契,五人的站位正好结成了剑阵,他一时间竟突围不出。
但莫无承毕竟功力高深,强提一口真气,双臂一展,一道狂飙卷出,同时右腿一扫,踢断了一人的腿骨,剑阵瞬间出现瓦解之势。
洪方垒抛开匕首,向腰间一探,长剑出鞘。许是嫌一身伪装过于累赘,她伸手扯掉沉重的袍服,露出一袭红衣包裹的纤细腰身。
“陆师姐!”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别分心,全力应战!”红衣女子高声喝到,却将脸转向了林栩所在的方向。
那一瞬,林栩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战局,紧攥剑柄的手,骨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没有了束手束脚的伪装,她的身姿更加轻灵,如同暗夜里旋舞的火焰。手腕轻扬,一片剑光将莫无承笼罩其中。尚有力一战的同门受其鼓舞,纷纷挺剑上前。
莫无承一声长啸,徒手撕裂密如天网的剑光,双臂一分,左手制住一柄剑,右手扣向陆安然的喉间。一位同门立刻从右侧援手,谁知对手便如等着他上前一般,右臂一晃,猛地劈在他颈侧。那同门口中溢血,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陆安然咬紧牙关,瞪着通红的眼,手中剑芒再起。莫无承硬生生用左手拗断剑柄,向旁一掷,断剑银芒一闪,没入了另一名同门的腹部。
只过去了一瞬间的工夫,周遭便已血光四起。莫无承的右手重新探至陆安然的喉间,仿佛连姿势都没有变换过。
林栩右手一紧,已经搭在了剑柄上,却见陆安然清冽的目光望了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
林栩深吸一口气,稳住了气息。电光石火间,陆安然向旁一跃,莫无承似早有预料般,右手变爪为掌,击向她的胸口。
陆安然不躲不闪,任凭对方裹挟着巨力的手掌印在胸前。她嘴角流出黏稠的血,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她左手一翻,另一柄寒光闪耀的匕首倏地没入了莫无承腹中。
莫无承一声怒喝,挥袖甩开陆安然,此时剩下的两个师兄也同时向他冲了过去。
就是现在!
林栩足尖一点,疾掠而出。
迎面而来的风像是刀光剑影的奏鸣,在耳边呼啸。她将长剑掩在袖中,竭力让自己的气息隐藏在夜色里。
剑光亮起的一瞬,莫无承茫然回头,胸前已透出了半截带血的剑锋。林栩站在他身后,用力一转手腕,顿时在他胸口开了个窟窿,鲜血蜿蜒而下,在光滑的衣料上汇成了一股不绝的溪流。
良久,林栩右手一松,莫无承轰然而倒,背后直立的半截剑身犹自震颤不休。
林栩缓缓朝下望去,陆安然正抬眼看着她,月色映衬下的脸,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林栩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去,抱住了她的头。
“对不起……”陆安然勉力扯了扯嘴角。
“那件事不必再说了。”林栩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有她自己未曾察觉的哽咽,“别废话,省点力气,留着回去……吃桂花糕。”
“你果然都知道了……”陆安然咧开嘴笑了笑,还想说些什么,大量鲜血却随之溢了出来,染在胸前如火的红衣上。
大病初愈的人,如何能有那样耀人眼目的剑技?没有交情的人,为何会突兀地跑到后厨,只为教她剑法?完全陌生的人,怎么会一口咬定,她什么错事都不曾做过?
“你后来不也没想瞒着我吗,不然何必要送桂花糕给我?”林栩看着她嘴里不断涌出的血,再次打断了她的话,“还有,你若是再开口说话,就真的死定了。”
尾声
虽有死伤,但任务总算顺利完成。重伤者或骨头碎裂,或身受剑伤,均不能长途跋涉,便由受伤不重的弟子护送死者遗体回盟,林栩则留在苏州,与赶来的医师一道看护陆安然和另外两位受伤的同门。
当其他人离开的时候,陆安然仍然被留在那里。医师说她心脉已被震伤,命在旦夕,实在经不起任何颠簸,只能留在苏州,听天由命了。
于是,等到一行人回归的时候,盟中弟子都已知晓了这次任务的结局。
那天林栩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红衣,一言不发地站在盟主面前。
她知道,那年陆安然放在她柜子里的那本秘笈,是一本易容宝典。精通此书者,不但可以随意改换形貌,甚至连声音都能以假乱真。虽然陆安然的演技很差,但若不是林栩认出了她握筷子的姿势,也不会一开始就怀疑李啸泉是她假扮的。至于江南分部的那摞账册,以陆安然的记忆力,在洪方垒忽然回来的时候,应当已经在看第二遍了。
“盟主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和陆安然的事?”过了许久,林栩才面无表情地问。
“就在你第一次见到‘李啸泉之前不久。”盟主回答,“她将那件事告诉了我,却还是无法直接面对你,直到两年前的那个契机。”
两年前,李啸泉病重不治,于是,陆安然顶着他的模样,“回到”红衣血盟,站在林栩面前,将她一步步带回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训练场。
林栩微一点头,摸了摸已经僵硬的脸,转身离开。
“林栩,在红衣血盟,生死皆是常事。”盟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却没有片刻停留,只简短地回应道:“我明白。”
她没有走向练武场,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六年前,就在这里,她因为一本秘笈,沦为杂役。
林栩将手探进怀中,指尖触碰到的,是那两枚片刻不曾离身的腰牌。她抬起眼,仿佛看到了十二岁那年,坐在门槛上的两个红衣女孩,和那一块被分成了两半的桂花白糖糕。
她信步走过去,在门槛上坐下,似在等待着什么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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