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郭 艳 等
文学对话:时光闲逛中的文学老灵魂
——流浪、观察、絮语与叙述……
⊙ 文/郭 艳 等
主题:时光闲逛中的文学老灵魂——流浪、观察、絮语与叙述……
主持人:郭 艳
发言人:艾 玛、杨怡芬、乔 叶、黄咏梅
郭 艳:中国当下的写作者远离学而优则仕的古典人生样态,也不同于近百年中国社会外辱内乱的苦难境遇,同时也日渐远离政治、阶级斗争意识形态桎梏下板结固化的思维模式;写作者们被抛入传统到现代的社会巨大转型中,个体盲目地置身于无序而焦虑的生活流之中。这些人是时光中的闲逛者,是生活夹缝中的观察者,是波涛汹涌资本浪潮中的溃败者,是城乡接合部逡巡于光明与阴暗的流浪者……而对于这些人来说,当下中国社会狂想般无极限的现实存在,真的如波德莱尔所言“一切对我都成为寓言”。由此从文学史背景而言,中国写作者与古典文学兴观群怨、怡情养性的诗教传统断裂,写作既无法直接和庙堂国家接轨,又无法真正回到自娱自乐的文人文化状态。请谈谈你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以及自身的文学定位。
艾 玛:其实我并没觉得我们现在的社会有什么巨大转型,但生活上的变化我能感受到。我们确实比上一代人多了些选择。写作的人比较敏感,应该能感受到生活的变化。一个好作家至少应该能明白,因为这种变化你的生活到了一个什么地步,距理想世界的距离远了还是近了。而所谓“中国社会无极限的现实存在”,其实要是读读几本中国历史书,就会发现这些事情差不多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只是因为具体环境的变化,这种“无极限现实存在”表现出来的方式略有不同而已,现代性面孔下的老灵魂依旧。
我可能是非常自我的写作者,我没有感化、指引他人的野心和自信,我只是恰好生逢此世,恰好又有热情写点东西而已。其实我们这一代写作者,不要说和以前的士大夫阶层、士人比,就是和我们的前辈比,“写而优则仕”的可能性和我们对这种可能性的兴趣都大大减少了。还是那句话,生活在变化。“致君舜尧,再使风俗淳”,一个诗人怀有这样的抱负在当今社会是不可想象的,这几乎就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的气象。你说现在的写作“无法直接和庙堂国家接轨,又无法真正回到自娱自乐的文人文化状态”,我想大约是写作多样化了的缘故;但不管怎么变,内里的东西还是有传承的,比如对现实世界的忧思与对理想世界的眺望,每一代写作者应该都会有。
杨怡芬:先说“诗教”吧。因为有文官体制在,就可温柔敦厚地接轨庙堂国家。对文官个人,是怡情养性;对和体制疏离的名士,则真的是自娱自乐、诗酒唱和;对民间,可“兴观群怨”,是教化和启蒙之源。——古典文学“诗教”的社会基础是文官体制和产生文官的科举制度一起推动的,这个断裂,估计从科举制度被取消的时候就开始了;绵延到现在,再回望,何其遥远。有时候,甚至怀疑,在教育极其不普遍的古代,这样的诗教社会是不是“文官体制”居高临下的一种一厢情愿。
作为一个生活在时空之中的写作者,有了一定的“写龄”之后,就难免会回望。您所勾勒的“这些人”,大概是每一个社会转型中都曾有过的群像,他们心怀对生命的热忱,无论是闲逛者或是观察者,当他们投入写作之时,即是和生活与时光拥抱之时,因为不曾麻木,面对这么多眼花缭乱的现实,重组个体的无序和焦虑,写下的,或有可能成为寓言。一个写作者,在做的,无非也是妄图想留存下关于这个时代的“记忆”而已。对于小说家而言,诚实地写出“在这个地方,有这么一群人这样活过”,那也就无憾了。我对自己的写作,一直是这么要求的。面对那么多文学经典,我会自愧并且怀疑自己写作的“意义”,甚至有时候,对我的读者也心怀愧意——时间有限,他们应该去读更好的经典,如此想下去,是会自疑到不想再写的;但我同时也想,我还是选择努力活着,相信自己在时间河流中存在的意义。对我的写作,我也是这么想的。
乔 叶:我从没有想过定位这回事。以庙堂国家的宏大角度去看,写作从来就是一件边缘之事,没有体量去和庙堂国家横平竖直地接轨,但杰出的文学作品会以自己的方式在历史内部与这些概念血肉相融地运行,成为时代的精微脚注和有力旁白。至于当下这个时代,毫无疑问,对于写作者而言既是财富也是噩梦,全看你自己的能力。对此我心有惶恐,又常感幸运。无可怨艾,只有尽力。正如哈金所言:“每个人的写作都是个人行为,文学写作的终极目的是超越历史……一切都必须从你的时代开始,只有通过你的时代才能超越你的时代。”
黄咏梅:当下的写作“无法直接和庙堂国家接轨”,是文学本身所面临的问题,也“无法真正回到自娱自乐的文人文化状态”,是作家本身所面临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导致了我们今天对文学所秉持的态度。曾经听到一位网络作家对我说,传统文学现在已经“美人迟暮”。我对这个词感到特别惊悚。我们这一批写作者,是否真的会成为传统文学的“终结者”?这个问题真的不能多想。写作的确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写作者成为或者凝视那些闲逛者、观察者、溃败者、流浪者,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对“人”的记录和研究,以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呈现这个时代中的某一类“人”,优秀的小说往往能将这类“人”变成“我”,更优秀的小说往往会替这个“我”不断地叩问“我是谁”。我相信,这是时代的文明程度所造就的一代人的写作,我们应该顺应接受。
郭 艳:当下更多作家开始注重现代日常和个体生存经验的审美维度,而现代日常经验的文学性和审美维度的转换则是一个较为漫长的培育过程。而我们当下的日常生活,越来越陷入被物质遮蔽的境遇,我们怎样去直击被遮蔽之后的个体精神生活?艺术不是发现幽暗,而是在幽暗区域挣扎,在探索中抵达光亮。我们如何找到现代性悖论中光亮性的东西,包括意象,也包括意境。请谈谈您的看法?
乔 叶:其实不用太刻意地去找,因为光亮一直就在那里,只要我们脚步坚定,就能慢慢向它靠近。任何光亮都是如此,包括“现代性悖论中”的光亮。而文学世界里的任何光亮,说到底都是人性的光亮。以我的写作体验,每当我在小说里写到一个人,只要静下心来,在一个想象的角落里耐心地看着他,都会看到动人的光亮。今年第五期《天津文学》发了我一个短篇,名为《送别》。其中写到两个男人在花街柳巷的暧昧之地邂逅,最初是厌恶、忌惮、戒备和仇恨,但渐渐便多了会意和体恤,到后来甚至有了复杂的温暖和深切的相知——这就是他们的光亮,哪怕他们在最黑暗的地方。
艾 玛:对写小说的来说,无论多宏大的主题,你都得从日常入手,日常生活无论多么庞杂,大多都是可知的,只不过每个人的认识程度不一样而已。要说“日常生活越来越陷入被物质遮蔽的境遇”,对这个问题我觉得不能简单地谈遮蔽与被遮蔽。人们精神空虚、思想贫乏、无所追求是一回事;物质是另一回事,物质本身无罪。记得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谈到过中国古典诗人和西方古典诗人的差别,大意是说中国古典诗人对现实世界的描述足够,但对理想世界的描述是差强人意的。当时读到这句话特别有感触。你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们未必回答得好这个问题。去年在写长篇《四季录》的过程中,有个朋友问我,写的是个什么故事?我想了想,回答:写的是一个关于生活的正当性的故事。我小说里的主人公认为生活的正当性非常重要,生活得正当才能生活得好,这算不算是一个光亮性的东西?
黄咏梅:我一直以为,诗性是物质黑洞的那一线光亮。很多时候,我感到自己像一只飞蛾,被黏稠的日常生活所困,但是翅膀却在挣扎着扇动。这扇动的翅膀,力量微弱,却会扇出风、旋律、光影。这挣扎本身就是一种美。这种美的舞蹈,就是日常生活里的诗性展现。日常生活由合法化逐渐迈向审美化,诗性是这个过程的灵魂,无此,这个转变无法完成,或者说毫无意义。只有这样,即使写作者塑造的失败者纵身一跃而下,也能使他人读到灵魂的高蹈,是飞升的。诗性拯救了陷入日常泥沼中的沉重的肉身。这是文学趋光属性的一个永恒不变之途。
杨怡芬:“买买买”,这三个字,已经成为很多女人的生活常态,包括我。不要说“物质”,单说这种购买的欲望,冷静想想,也蛮吓人的。但是,个体的精神生活在这样被物质遮蔽的形态下依然存在,渴望了解自己,渴望知道前路何在,渴望知道自己生存于此的意义,这样的精神活动不会比任何一个时代更单薄,日常生活的“诗性”依然存在,甚至,因为物质相对丰富之后,精神追求也相对丰富。单纯地割裂、对立物质和精神,会走向某种虚妄。被物质占有的现代人,要克服对物质占有的罪恶感,在丰富的基础上,培养自律和知足,好过在贫乏之时的压抑。——在物质面前做到“自适”,不被物质所物化,也许是每个现代人都得学会的命题。以上,我说的是生活。
至于小说里被物化的人,我觉得我们写得还很不够,我们小说中的日常性与现代性的结合,似乎还有很多努力的空间,但怎么去拨开物质的面纱直击“被遮蔽之后的个体精神生活”呢?真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诚实地以小说的样貌呈现曾震动过我心灵的现实(无论是他人的故事还是自己的亲历),是我唯一能做的;至于艺术和现代性悖论,允许我掉书包吧。波德莱尔说过:“现代性是短暂的、易逝的、偶然的,它是艺术的一半,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的”。他又说过:“那些到古代去寻求纯艺术、逻辑和一般方法之外的人是可悲的,他深深地一头扎进去,而无视现在,他弃绝情势所给予的各种价值和权力:因为我们所有的创造性都来自时代加于我们情感的印记。”
郭 艳:中国人对于城市的想象乃至于在城市中实际的生存经验迥异于欧美社会,具有新旧杂糅的复杂特征。现代日常性叙事中呈现出一个有别于苦难和残酷人生经历的中国叙事。中国城市化的过程中,数以亿计进城的淘金者可以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奔跑的人。这个从乡土出走的巨人漂在中国的大中城市,吸引他们的是现代城市和城市生存方式:个体的、自我的、封闭的,冷漠的,又各自相安的私人化生活。贫富差依旧触目惊心,然而却被混迹于快餐店、超市、百货公司甚至于公园景点的人流冲淡,且在无数的霓虹灯和广告的暗示下,人人都觉得自己正在或将要拥有机遇与财富,成为城市的主人。无数个中国人都是这样一个个拥堵在现代性时间维度上的淘金者。这些淘金者乐于摆脱乡土伦理羁绊,迷恋现代都市,既是时代的主流人群又是当下主流社会的边缘人。请谈谈您对主流人群与主流社会边缘人的理解。
黄咏梅:这些人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至今依旧在为掌握自己的生存权而奋斗,至于话语权,他们无暇顾及,他们甚至认为只有精英分子才配拥有话语权。物质越繁华,内心越荒芜。就是这种心理状态,使他们一直感到边缘。事实上,边缘更多指向的是一种心理感受,失落、漂泊、看似拥有很多实则什么都没有;在城市回望故乡哼出的却是一首首挽歌,而在城市仰望星空,每每心里又在酝酿一个个乌托邦式的“逃跑计划”。这些主流的边缘人成为我们现在笔下最重要的主角,他们以边缘的姿态和心态,代表了我们身处这个转型时期的惶惑感。
乔 叶:我第一次发现主流人群和主流社会不画等号。如果没有物质和精神的有力倚仗,主流人群就不能进入主流社会,这很残酷。但就文学意义而言,就是这些人,最是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可能性,他们有欲望,有梦想,有煎熬,有挣扎,有痛苦。这些都是文学的沃土。身为一个写作者,一个进城工作将近二十年的乡下女子,我特别理解他们,也特别心疼他们。虽然我对他们爱莫能助。而在对他们进行整体观照之后,我的爱,最终只能也必须通过文字落实到人身上。而人,是一个,一个,又一个的。是具体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谁和谁都不一样。
艾 玛:我们目前的城乡差别还是很大的,人们离开乡村不一定是为了摆脱乡土伦理羁绊,更多的应该是为了追寻更好的生活。乡村传统礼治秩序崩溃后,现代法治秩序未能建立,这使乡村陷入茫然无序的状态,乡土已无法满足年轻人的生存和心理需求。如果中国乡村的文明程度能达到欧美乡村那样的程度,那么农民到城市去不过就是职业的转换,他们由农民变成了建筑工人、职员、家政工作者,他们的生活处境只会跟他们在城市的个人发展状况有关,会呈现出丰富性,你也就无法再用一个“农民工”来简单概括他们了,当然也就不好把他们看成是“一个巨大的奔跑的人”。我对所谓主流人群或是边缘人群缺少考察,也没有刻意去写一个主流人或是边缘人的经验。有个感觉,如果群体性的特征太突出,个体就会缺少丰富性;为避免类型化,离奇而充满偶然性的故事可能就会成为写作的最佳选择。
杨怡芬:什么是时代的“主流人群”呢?单从人口出生年份说,据说一九六二至一九七二年出生的,是中国的主流人群;这拨人中的很大一部分,在二三十岁的时候,为城市化进程提供了廉价的劳动力,也就是那个“巨大的奔跑的人”。若从能不能主导社会来定义,那么拥有话语权和决策权的,才是“主流人群”——主流社会;从这个角度说,这个“巨大的奔跑的人”便是主流社会的边缘人。我也在以年龄划分的主流人群里,我也是这个“巨大的奔跑的人”的一分子,对从农村到城市的经验,感同身受。在我所处的沿海发达地区,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城市扩张,农村萎缩;从面上看,城乡差别在缩小,但贫富差距依然在那里。所以,即便在我们这样的小城市,也还有从乡下来的“淘金者”的,现在走在城市街头,随处可见他们的踪影。年长的,我们还可以从形体和衣着上来区别;年轻的,那真的是和城市人口一样,甚至最新潮的装束和发型都是属于他们的。小城本地人,反倒显得保守和拘谨。一些事情在起变化,年轻的淘金者和前辈不一样。
郭 艳:中国广大乡土依然作为现代性未完成的事实广泛存在,人身心摇动不安,情感混乱迷惑,灵魂下沉挣扎。农民进城和大学生在城市的屈辱遭际一样成为新的问题小说,这些和社会同步的写作,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双向解构了对于“现代文明”的认知。——所谓的“进步”依然是一个必须被不断质疑和重新估量的词语。请谈谈您对问题小说与审美现代性之间关系的理解。
艾 玛: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搜索了“问题小说”,按照百度百科的解释,“明确地接触每一社会现实或人生现象,有意识地提出问题,甚至试图解答问题的小说”就是问题小说。但是我对问题小说有另一层理解,那就是如果写作的焦点太过集中在“问题”上,难免会有千篇一律之感。当代欧美作家大多写日常,他们的作品呈现出了丰富多彩的个人存在;而我们的现实问题太突出,也太容易被分类和被概括。至于问题小说和审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的理论性太强。有个感觉,从历史上来看我们没有经历过西方社会经历过的启蒙运动和激进的现代化、工业化,以及先前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后来的宪政运动;所以我们的“问题”和别人的也应该不一样,审美现代性是不是也有新的内涵?或者我们谈审美现代性是不是早了一点?就我个人的写作来说,我先前的小说,好像有问题小说的一些特点,但近年来我逐渐把自己的关注点从问题回落到人,具体的个人。我的一点浅见是,只要把人写好了,对问题的反思、批判才能引起大家的共鸣。
黄咏梅:我们当然需要与社会同步的文学。如我们所知,问题小说大多反映时代之变,塑造时代之变中的人。可是,大量的问题小说没写好,是因为这些小说没能安静、耐心地去反映人之常。如同巨轮翻起海面一时的风浪,归于平静后,无人再想起那些曾经的风浪。处理好时代变革中的人之常,能很好地打通问题小说与审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这真的很不容易,时代命运的伏线与人的命运的呼吸节奏共同弹奏出复调之音,这是经典对文学的要求,我对这样的小文学肃然起敬。
杨怡芬:我觉得,二十世纪初的作家,比我们更具现代性的自觉,在审美的现代性方面,比我们中的大多数走得更远,因为他们有比我们更为宽阔的世界观,还有更雄厚的知识储备。记得在鲁院“群山合唱”笔会上,有人说到“七〇后”部分作家是在自觉接续五四传统,我觉得挺有道理的。赵树理也把自己的小说叫作“问题小说”,他说:“我写的小说,都是我下乡工作时在工作中碰到的问题。”至于“伤痕小说”,那自然也是问题小说吧。在每一个时代转型的节点,只要写作者对人生对社会有思考,他就会自觉不自觉地用现代性的审美来关照此时此刻;希望现实有改变,希望将来更美好。我也是自觉地用“问题小说”的思维写,我的《金地》,是说房价一路飙高的,我的《儿孙满堂》,是反思我们海岛“大岛建,小岛迁”;但是,还往往会停留在“问题”层面,没有上升到“人性”或“国民性”的高度。也就是说,还是缺乏审美现代性的关照,这就是我对问题小说与审美现代性的理解吧,后者能带领前者走出“问题”,或者能找到疗救的药方。
乔 叶:所有的小说都是写问题的,哪怕是最抒情的那种。至于“中国广大乡土依然作为现代性未完成的事实广泛存在”,我怀疑真正的完成——尤其是精神上的、骨髓里的完成,是任何学者或者研究机构都无法分析和预测的。这种完成的过程一定会非常漫长和遥远,同时也会跌宕起伏迤逦有致。而这个过程中盛放的那些文学之花,也必定沾染着现代性审美的颜色,携带着现代性审美的气息,包括我自己的小说。至于现代性的成分和质地到底如何,我很期待你们这些优秀的评析者能够给出精彩的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