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林筱聆
老 宅
⊙文/林筱聆
林筱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天津文学》《福建文学》等刊,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心弈》《嫁给女人的男人》、个人作品集《心旅无痕》、诗集《住在沉默的冰里》等。作品多次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
酒席上的吵闹声渐次稀了,淡了,弱了。老宅子像退了潮的海滩,一尺尺,一寸寸,紧着脚步往平静和安静里走。
木头门沉闷地“伊——咣”两声响,沈沅赶忙在床沿坐正身子,盖正乌巾。盖乌巾早已不是时下女孩子们出嫁的必备了,也不是她所乐意的。即使在他们那么偏远的小山村里,很多女孩子结婚时也改用了撑雨伞。可程让的母亲固执地坚持要按传统办事,她只能妥协,哪怕为此引来了很多村人的讥笑,她也只能妥协。
沈沅家在三十公里外的一座山上,村名半岭,却基本已经是山顶。在沈家,她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姐姐多年前均已出嫁,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刚上大学,一个上高中。五年前父亲的意外病亡让沈家遭受了巨大的变故,刚上高一的她只能放弃学业,到镇上的一所私立幼儿园当了代课老师,以此缓解母亲养家的压力。而这回,程家给的八千元的聘金,无疑是沈家有史以来最灿烂的阳光。
她对他是熟悉的。两人同在一个镇上,她每天去幼儿园都要从他经营的小书店门口经过。偶尔,她也进到书店里看书,买书。她注意到了他两道浓眉间紧锁的忧郁,以及明明陷得很深却极少使用的酒窝。他肯定也注意过她。他说,我看你有几分眼熟。她说,我也是。就这样聊在一起。这才知道,他们上的虽然是不同学校的不同年级,却一同参加过全县的中学生作文竞赛。她很是替他惋惜,因为填报志愿的失误,他接连两次高考落榜,索性放弃求学,到中学里代了两年物理课后,开起了自家的小书店。狭长的书店里三层外三层地堆着各种书,他常常埋在高耸的书堆后做着永远做不完的数学题。他说,大多数物理学家首先是数学家。他还说,每一个人都是布里丹的驴子……她听不明白,但她相信他。
她对他又是陌生的。他们几乎刚认识,他就请媒婆来家里求婚。仿佛彼此的相识就只是为了结婚。他们几乎还没开始谈恋爱,她的母亲就在丰厚的聘金面前爽快答应了婚事。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拉过,就直接领了结婚证。她一直觉得自己就像在参加百米赛跑时作了弊,没有起跑就直接冲过终点。他于她,就像他手里一天到晚解不完的高等函数,高低起伏,充满悬念。
木头门“哐——嚓”关上了。新买的皮鞋“笃笃”地敲在地砖上,那是鞋底钉的铁掌发出的炫耀声。“笃笃”声靠近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也贴了过来,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沈沅的心紧着,气息提了上来,两只手揪着衣角绞在一起。不知哪里传来“咚”的一声,“笃笃”声突然拐了弯,往一旁走去。收音机响了起来:“人生海海,甘需要拢了解。有时嘛欢喜,有时青菜……”播放的是非常流行的闽南语歌曲《欢喜就好》。声音一点点被调大了,足以覆盖屋外的任何声响。她很不适应这种聒噪,耳膜受了很大刺激。本是欢快活泼的节奏,本是愉悦舒畅的乐曲,一经这种无限夸张的放大,像放多了盐和味精的汤水,令人百般不适。在这层让人百般不适的声响里,同时混杂着另外一些声响。“笃笃”声似乎走到了立式橱柜旁,似乎有双扇橱柜门打开的声音,似乎有木质门或窗往外打开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的声音混乱了沈沅的思维。
她猜不出他在干什么。她很想看个究竟。可惜,床头灯发出的橘红色光线释放出的柔和是朦胧的,是模糊的,罩在头上的乌巾把那仅有的一点朦胧覆盖成一片黑。
当沈沅逐渐适应这种混着杂音的乐曲时,音乐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一切都归复到原来的安静中。不,是比原来更深的安静中。
“笃笃”声再次响了起来,却似乎刻意往上收着气力,不再那么重,不再那么响。可酒气却似乎更浓了。满屋子都浸在白酒的味道里。隐隐约约还有淡淡的烟草味,似乎还有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气味,酸酸的,腻腻的,沉沉的,有着隔夜的痕迹。
酒气覆盖下的各种味道猛一阵包围过来的时候,程让已经在床沿坐下,“啪”的一声床头灯也灭了。黑暗中,他“窸窸窣窣”地脱着衣服。钻进被窝时,似乎是突然想起,他探过身子揪下罩在沈沅头上的乌巾,随手往床头柜的方向一扔。
沈沅突然有了一种被污辱的感觉。既然他们选择罩乌巾,那么就理所当然要挑乌巾。她原以为挑乌巾会是一个非常庄重的夫妻间的仪式,也一定只能用秤杆的尾部挑乌巾。却原来,仪式的神圣与否并不取决于仪式本身,而完全取决于参与仪式的人的想法。再神圣的仪式也可以这么草草应对。
他是读过书的人,也许不想受制于母亲凭空生出的这些繁文缛节。沈沅想。都是新时代的人,何必太计较这些形式呢?这样想着,心里的波澜平了。
但是,很快,沈沅的心又提了起来。身边的程让只是躺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她觉得自己就像在写作文,只写下个题目,却不知开头该怎么写。
正当沈沅举棋不定的时候,被窝里的程让突然扔过来一句话:你和他睡过吗?
程让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话语中裹挟着硬硬的冰块,每个字上都有会伤人的棱角。沈沅的头皮走过一阵电流,麻麻的。她没想到新婚之夜他会把这个拿来说事。她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们连正式恋爱都没谈过,怎么可能……
程让用力咳了两声,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唐突。
那么——我和你呢?!就像火车掉头,程让转换了语气,像是解释,像是询问,像是在采摘一朵别人枝头上的花。我们之前有没有睡在一起过?
沈沅的牙齿不由得磨咬了几下。她的脸上一阵热似一阵,话语中满是娇羞:你是不是酒喝多了?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你不知道?今天可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啊!
我——忘了!程让答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回答一个普通顾客关于一本书的提问。
沈沅听到了手指关节“噼噼啪啪”接连响过四下,停顿了两秒,又“噼噼啪啪”接连响过四下。那声音非常刺耳,与斯文秀气的他不相适应。
我们可是连手都没有拉过……沈沅低下头,拽着衣角。她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程让的手就伸了过来。他的手上似乎有一股蛮劲,与他瘦小的身材极不成比例,只是用力一揽,就把她整个人压在身下。他很快解开她的衣服,很快进入她的身体。没有过渡,没有衔接,没有滋润。只有野蛮。只有粗鲁。只有硬闯。甚至是骄横地横冲直撞。一种撕裂的感觉袭击了沈沅。她的眼角渗出了泪滴。
我去你妈的程让!我去你妈的程让!他暴着粗口以呼应进出的频率,仿佛虐自己的名字也是一种快感。
我疼!我疼!沈沅双手用劲往外顶,嘴上却只是轻轻喊了出来。程让!我疼!
程让发动了更强的马力,直到最后一刻。
好疼!好疼!沈沅蜷缩成一团,“咻咻”往内吸着气。她不知道别人新婚的第一次是怎样过的,她只知道所谓的床笫之欢却是一点欢愉都没有的。只有疼。撕裂的疼。灼热的疼。撕裂的伤口浸在水里的疼。那疼似乎钻进血液里,流淌到了全身。她不停地往内吸气。
哼!程让冷冷一笑,背过身去。
程让的那声冷笑像不小心陷进夜晚这颗龋齿里的一粒沙子,硌得沈沅很是难受,却上下不得其手。一种出其不意的冷,顺着他侧过身子拱起被子豁开的大口子溜了进来,她接连打了几个寒战,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房间内肆无忌惮地响起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启动了大功率的摩托车,堵塞的排气管里往外“突突突”断断续续地冒着气。后来,像是有人加大了油门,排气管“更更更”地强势跟进。就这样,时而上坡,油门加大,时而收了油门,踩了刹车,只让排气管“突突突”地喘着气。一切都是程让鼻腔里制造出的混响。沈沅在他极大功率的摩托车上忽上忽下,颠簸着,颠簸着。
摩托车开进黑暗的隧道里。只有阴冷。只有黑暗。只有恐惧。
昨夜烧灼的疼痛像拔了节的竹子,直挺挺地立在身上。沈沅一夜未眠。他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他总是刚从她身上下来,翻转个身就会睡着,并且立马就能启动摩托的马达。而她好不容易在他起起伏伏的山坡里颠晕,稍微合上眼,他便又爬上了她的身。
一堵厚厚的木门拦截了程让的声响,老宅子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婴儿。浓稠的墨汁已经被天色摊薄了,却还是深色的黑。沈沅下意识地夹着腿扶着墙低头小步走。她走得轻轻碎碎,缓而又缓,仿佛走碎的步伐可以加密一道栅栏,防止疼痛细胞从两腿间泄露。扶在墙上的右手并没有如愿地分担走无端生出的分量,身体所有的重都不管不顾地往脚尖上聚拢,每一步都走得相当困难。
呃嗯——
黑暗中冷不丁撞出的一个声响,连同突兀的一堵黑,让沈沅着实吓了一大跳。婆婆刘氏横着一条椅子坐在厨房门口,黑黑地戳在她面前。这个瘦小女人穿着灰色的衣裤基本与黑暗融为一体,或者说她已融入黑暗中。
一阵冷飕飕的风从黑暗中袭了过来。
你——没事吧?刘氏站了起来,把椅子顺着廊道的方向一推,话语中有的只是力量,并没有关切。
噢,没,没事……一阵羞红的热瞬间蹿上沈沅的脸庞。她慌忙退了两步,往天井的方向避让。她用右手往后拢了拢头发,昨晚的所有秘密仿佛也跟着被拢进了头发里。
你要知道,做我们程家的儿媳妇没理由比婆婆起得迟!刘氏往空中随意丢了一句话,返身走进厨房,昏黄的电灯也跟着亮了起来。那话语似乎只是对着空气在说,语气似乎也并不重,甚至还软软的,但沈沅听出了话语中坚硬的核,以及带刺的壳,硌着人,扎着人。早知道镇上的儿媳妇是不好当的,镇上的婆婆是难侍候的。果真如此。
昨晚,昨晚我一夜没睡。沈沅紧跟在刘氏身后,生怕跟不上程家的节奏。她小心翼翼地解释,到天亮才睡下……
谁没当过新娘?刘氏站在灶台前,手搭在土锅盖上。她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锅盖,像是在问自己,又更像是在问锅盖。沈沅揪着衣角,尴尬万分。刘氏回过头指着一旁的米缸说,去量一斤二两米。说着递过灶台上的一个葫芦勺,也递过另一句话:要知道,我当新娘那会儿,是一夜坐到天亮的,哪里还敢睡觉?
在这个身高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人面前,不知为何,沈沅却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矮小。即使背对着婆婆,她也想象得出,此时的刘氏定然高昂着头,直挺着腰,俨然一只骄傲的公鸡。她弯下腰,挪开笨重的米缸盖,怯怯地问,就我们三个人,煮粥需要一斤二?
吃不完,不可以给猪吃啊?让你打多少,你多什么话?刘氏掀开土锅盖,往边上大铁鼎的木头盖上一扣,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婆婆的严厉,就像沉闷的“嘣”的一响扣在了沈沅的心头。一阵微微的眩晕后,下身撕裂的痛感也随即到来。她不由得憋住往外呼出的气息,臀部跟着紧张起来。她缓缓起身,双脚下意识地往内夹住,像要夹紧那四处漫涌的疼痛。
夹着两条腿是给谁看呢?以为人家不知道你是新娘吗?程家在镇上向来是有脸有面的,男人不知道攒力气,你还不知道藏羞啊?你这样走出去,是要让人笑话程家的男人吗?刘氏的话像脑后炸开的炮弹,到处飞溅。
尴尬与羞愧就这样当场被剥得一丝不挂,沉默成了沈沅最后的遮羞布。她从光明中往黑暗里走,没有回头。泪水奔流而出,身体与心理的双重疼痛盘根错节地缠了上来。
后背,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双眯缝着的小眼睛像蚂蟥一般无时无刻不吸附在沈沅身上。不见血,却令她浑身不对劲。刘氏俨然一个督工,跷着脚端坐餐桌前。她的左手抱着右脚,右手支在餐桌上,悠悠地说,我们程让最近身体比较弱,你每天早餐都要为他煎三个蛋,炒一小碟花生仁和一小碟青菜。这样的早餐在沈沅看来是极为奢侈的。在他们半岭村,更准确地说,是在他们沈家,从来没有早餐炒菜的习惯,腌缸里捞出的咸菜萝卜干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地充当着他们一家人早餐餐桌上的重要角色。未过门前,母亲就告诉过她,程姓人的讲究在镇上是出了名的。程家祖上出过高官,从宫廷带来了很多生活习惯,饮食上自然也多了很多花样。即使在困难时期,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粗粮,他们也能做出精致的各种花样。比如,他们会把鼠曲草捣成泥和在糯米团里做成鼠曲包,又韧又香又清凉解毒。再比如,他们还会把萝卜与米一同磨成浆,加入葱花、虾米,做成千层粿……这是程姓人家里每个女主人都会做也必须会做的。为此,她专门学站了两天厨房,为的就是能顺利过关。可现在她终于知道,就一个小小的厨房里,就一日初始的早餐,就够自己学很久的了。她想说,书上说,其实没必要吃那么多个鸡蛋,恰在这时,刘氏的几个手指头居然在桌上弹得“咚咚”响,似乎是在威慑地宣告自己的存在,又似乎是在吹响催促前进的号角。她张了张嘴,吸了口气,捡起脸盆架上挂着的几件衣服,走向洗衣槽。
程让进厨房吃早餐的时候,刘氏已经挽着个竹篮出门给几位亲戚还礼。没有刘氏在的程家,空气似乎也柔软了起来。盛饭的时候,沈沅以为手上的粥勺轻轻一够就可以打着饭,未料,粥勺伸到土锅底才捞着饭。她想,老太太的饭量真是大啊!为他盛好饭,她把装着荷包蛋的碟子挪到他面前。她发现碟子里情况有变,不禁问道:咦,刚才我明明煎了三个荷包蛋,怎么只剩下一个了?程让笑着接过碗,说:没事,可能我阿妈吃了!程让这么一说,倒让沈沅不好意思起来,她一边为自己盛饭,一边说:她说要给你煎三个蛋,我还以为都是给你吃的……程让把荷包蛋往她面前一推,你吃!沈沅半带着撒娇,嘟着嘴剜了他一眼说:你阿妈说了要给你补身子。黑暗中身体的极度亲密并未改变白天相见时的陌生感,沈沅甚至还无端生出了几分尴尬。可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难得一笑地看着她。目光直直的,热热的。她感觉到了,心里暖暖的。但她不看他。只埋头拿筷子搅拌着稀饭里的米汤,捞着米汤中的菜,拌着一个清晨的委屈。他依然看着她,默默的,不拐弯的。他觉得她带点哀怨含着羞的样子煞是好看。
起身收拾碗筷时,已被忽略的撕裂感顺着半起的身子再次渗了出来。沈沅不觉倒吸了口气,咬了一下唇,手上的动作也立马僵化在那里。
怎么啦?程让接过她手上的碗,扶住她,眼里满是关切与爱意。怎么啦?
沈沅一脸娇羞,扶着桌子小心翼翼地坐下。许久,才悠悠地说:你还问我?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程让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诧异。我怎么了?我怎么会害你这样?
沈沅咬着嘴唇,一下,一下,然后说:你昨晚弄疼我了!
昨晚?我?我!程让丢下碗,气冲冲地跑出厨房。碟子里剩下的那个荷包蛋无辜地皱着眉,几颗花生仁跳了出来。
不待沈沅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巨响狠狠地砸了过来,透过窗棂静静卧在餐桌上的几条阳光跟着连颤了几下。就像录音机突然卡住磁带,沈沅的心卡在了那里。是疑惑。是担心。是恐惧。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或者做错了哪件事,以至于他把自己的喜怒无常,连同接踵而至的噼里啪啦声关进房间里。
天井里,湿湿的石板上,密布着厚厚的一层、一片、一大片苔藓。那苔藓绿绿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晃着一层光,却未必都是新的。最边上的是暗绿的,而后是墨绿的,再接着是翠绿的,还有淡淡的黄绿的。
她从没想过他会如此喜怒无常,一种不祥的预感顺着黄绿色的苔藓长了出来。
沈沅的小弟弟来家的时候,程让才走出房间,笑笑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按照闽南习俗,结婚第二天,新人要随新娘的弟弟回娘家。进厨房取竹篮子装东西时,沈沅发现土锅盖被揭开在一旁,桌上几个碟子里的菜已经被一扫而光。正心生疑惑,她看见一只老猫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该死的猫!她骂了一句,把猫赶出厨房。
娘家置办了几桌女婿桌,宴请了亲戚朋友。程让被灌醉了。扶他在床上躺下,听着他微微发沉的气息,沈沅面朝墙背过身去,执意与他隔出一段轻易接触不到的距离。她双手抱肩蜷缩成一团,俨然一只抵御入侵的刺猬。她担心。她害怕。她惧怕肢体的任何接触会激起他再次无休无止地野蛮入侵。
他的一只手搭在了沈沅的手臂上。身体也顺势软软地贴了过来。她大气不敢出。僵直着躯体,纹丝不动。她不想让他感觉自己的存在。他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一只腿也压了过来。还好,她的身体是蜷缩着的,像一只随时抵御入侵的刺猬。那条腿找不着可以依靠的港湾,直接从半空中跌落而下,只能作罢,做半屈状,软软地顶在她的臀部。他的手开始在她的身体上游动。她屏住气息。那只手游过手臂,游过脖颈,游到她的长发上。她的头皮一阵紧接一阵地发麻。怎么办?怎么办?心中的恐惧在一寸寸地蔓延,昨夜的疼痛起死回生。她绷紧了,像一只随时会爆裂的气球。可是,可是,奇怪!她突然发觉,今晚游走在自己身上的他的手是如此细腻,如此轻柔!它似乎并没有入侵的想法,并没有野蛮的念头。这种感觉顿时释放了她身上的紧张感。果然,那只手乖乖地,只是抚摩着她的长发,像在安抚一个安静的婴儿,伴着三两声呼唤,小沅,小沅……他的话语是如此绵软,如此温暖。
所有的戒备都丢盔卸甲。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住在娘家的两天,程让依旧如婚前那样的温文尔雅、百般疼惜,就连睡觉的呼吸都是轻盈的。异常情况出现在重新回到老宅子的那天夜里。沈沅躺下时,程让说:我去跟我阿妈说几句话,你先睡!爸去世这么多年,我阿妈已经习惯了睡前跟我聊几句……正睡得迷迷糊糊,沈沅听得似乎有人进了屋。她按下床头开关。灯刚亮,一句凌厉的呵斥声甩了过来,把灯关了!
沈沅惊了一下。他的话是冷的,没有温度的,是低沉的,仿佛担着不堪的重负。与刚出门时的声音判若两人。她不知道婆婆刘氏的房间是不是有什么魔法或者装了什么性格转换器,一进一出,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完全不一样。她甚至怀疑就在刚才,是不是刘氏给程让下了什么魔咒或者说了什么离间的话,让他瞬间变了一副陌生的嘴脸。
沈沅想起母亲很早就提醒自己的话:没有哪个寡妇见得惯小夫妻的好……这真是一条无法颠覆的真理啊!她乖乖地关灯,往床的内侧挪了挪,腾出一个较宽的位置以供他躺下。
他迅速扭过身来,盯着她问:昨晚,咱们,一起睡了吗?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的脸,但感受到了话语的冰冷。冰冷中带着质问。
她想说:咱们有没有一起睡你难道不知道?话到嘴边,说出的却是:你昨晚那么醉,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我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解释着,又接着问,今天白天呢?咱们睡了吗?
她觉察到了他言语中的质疑。她带着些许暧昧地假意责怪道:你真是布里丹的蠢驴!这么健忘!白天咱们连床板都没挨着,怎么睡?
她听到了空气中他迎面扑来的长长的一口气。
而后,他开始动手脱她的衣服。她下意识地用手捏紧了自己秋衣的领口。他不耐烦地一手扫开,拽在她的领口上。她的手紧急跟进,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停在领口,一动不动。像在警告,像在震慑。她再没有抵挡的勇气。只能撤退自己的手,再次接受他的强势入侵。
所有的好感就像是幼儿园的孩子们手上好不容易拼起的站立不稳的积木,只因为谁不小心打的一个喷嚏就瞬间倒塌。昨夜刚生出的一点小庆幸瞬间即逝。沈沅的世界就这样黑屏了。
沈沅越来越觉得这座上了年纪的老宅子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之气。
老宅是程家祖上留下的产业,已经有了一百九十八岁的高龄。程家祖上曾经富甲一方,唯一的缺憾是人丁不旺。据说祖上有人得罪了一个风水先生,风水先生便给程家下了魔咒。于是,无论经济上富庶与否,程家在人丁上永远贫穷,出现过接连几代都是单传香火的境况。假使原本生有多个儿子,最终能顺利成人的也只有一个。到了程让祖父这一代倒是好不容易有两兄弟长大成人,参了军的伯祖父也居然好不容易地躲过了纷繁的枪眼,但最终还是随着国民党大军离开大陆去了台湾。用程让太祖父的话说,程家虽然有两个儿子,又基本是等于单传。程让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但他的妻子刘氏侥幸生下了两儿一女。两个儿子聪明可爱,人见人夸,刘氏的头抬得比厅堂上的大梁还高,腰板直挺得像挑梁的大柱。有十几年,程家人都以为魔咒就此解除。但后来,一场大火夺了程让父亲和弟弟的性命,也差点毁了程让,程家人再次陷入魔咒的恐惧中。好在,斯文帅气又懂事的程让抵挡住了魔咒的进一步侵袭,刘氏依然可以高抬着头、直挺着腰。
老宅是典型的闽南古大厝格局,坐北朝南,以厅堂为中轴线对称排列,二进五开间,双护厝,土木结构。厝分上落和下落,厅分上厅和下厅,上下之间以露天的天井相衔接。上厅左右两侧各有两间大房,主为起居之用;下厅左右两侧各有两间下房,多为客房或储物之用;天井两旁各有一间厢房,多作厨房之用。大房建有双层,上厅挑高五六米。红色的砖砌外墙,黑色的屋瓦。地上铺的红色六边形地砖不再那么红艳,墙上抹的白灰也已经泛出年岁的斑点与裂纹。倒是那一扇扇精雕细刻的窗棂因了岁月风雨的侵蚀,涂上了一层古意,假使带着或纵或横的皲裂却也宛如当年故意描上的纹理。十几年前,老宅发生过火灾,东边的护厝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甚至殃及紧挨着东护厝的东边大房及过水。于是,程家人都搬到大厝的西侧。程让的祖父健在时,因他手上祖传的专治跌打损伤的秘方,程家可谓是门庭若市。大厝就像个重心不稳的老人,一边是人来人往,一边是日渐破败。
⊙ 沉 洲·暮归
时至如今,偌大的老宅只住着少得可怜的三个人,显得如此冷清与空洞。许是因为人少的缘故,老宅明明有着双层,但楼梯处却被封死了。沈沅曾经想打开那块隔板,程让说,不要上去!上面太长时间没人居住,可能连楼板都腐朽了,很不安全!刘氏却是另一套说法:程家祖上曾经有人在楼上上吊过,有冤魂,不干净,打开隔板冤魂会窜到楼下来。第二种说法听得沈沅后背发凉。
婆婆刘氏的存在似乎与这老宅子严丝合缝地相互呼应着。刘氏在街上经营着一个布衣摊,专卖各种布衣布裤布鞋。有时,她额前的那绺刘海就像伸出老墙的芦秆,疏疏落落,却招招摇摇;那张成天阴冷的脸,就像挂在厨房门口的几条丝瓜干,瘪嘴瘪脸,枯黄干涩;那薄薄的嘴唇像生了锈的两块铁片,紧紧锁住一箱子的秘密;嘴唇上的那颗黑痣像开偏了的锁孔,没有人可以打开它往外突起的锁心;那永远晃晃荡荡的两条深色的阔裤管,就像打开两个边门的大厝随时可能刮起寒冷的穿堂风;她的许多行为也正像老宅二楼上关住的秘密,充满了诡异的色彩。一日三餐她从来不与他们在厨房的桌上一起用餐,一定要端到自己的房间。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饭量却是大得出奇。一大盆的稀饭或干饭,一大碗肉和菜,一大盆汤,从来没见过剩余。沈沅无法想象她看起来那么瘦小的肚子如何承载那么多的东西。可这样的食量每餐每顿真真切切地发生。
在老宅里,最经常上演的是婆婆刘氏隔三岔五没完没了的烧香祭拜仪式。前天拜的是程让的太祖父,今天拜的是观音。八仙桌上摆放着各种供品,有荤有素,有生有熟。各路神仙无处不在,嗅一嗅这凡间物品,而后化为袅袅轻烟。
端到厨房的熟食立马被一分为二。猪蹄、卤鸡、封肉,还有韭菜饺子,刘氏各装了一大盆,端进了自己的房间。沈沅知道,这一进去,没有半个小时,老人家是不会出来的。她看着门在刘氏身后急急地关上了。
你阿妈是不是有什么癖好?非得把饭菜端到自己房间里吃?沈沅忍不住问。
她——习惯了!程让并不过多解释,只是轻轻一叹,唉——她太辛苦了!
说谁太辛苦呢?正说着话,嫁到同村的表姐走了进来。她笑着对程让说:你可不能让我们沅子太辛苦了!程让说:哪里会!哪里会!沈沅的心头热乎了起来。表姐此次从厦门专程请假回来主要是为了静养吃药。因为结婚多年没有怀上孩子,表姐的婆婆到处探听各种药方,最近说是又找到几贴偏方。表姐倒了一肚子关于不孕的苦水,末了,拍拍她的肩膀深有感慨地说:沅子,无论承受多大的苦痛,也一定要让自己怀上孩子!怀不上孩子谁都认定是咱们女人的问题,男人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有问题的……
无论承受多大的苦痛?无论承受多大的苦痛?表姐的话在沈沅的头上盘旋,她嗅到了一股灯笼草的味道,苦苦的,凉凉的。她明白,那是表姐的心理写照。她不明白的是,表姐怎么会跟她说这样的话?
难道表姐知道我的夜晚是怎么过的?就像不小心被看到了私处,沈沅浑身不自在起来。
老宅子的夜晚成了沈沅挥之不去的痛。
每个日子几乎都循着同样的路径前行。白天,夫妻俩双入双出,有说有笑,程让总是满腹经纶的样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做起事来庄重得体,永远做着做不完的数学题。他就像一盆温温柔柔的水,让人暖暖的,很有安全感。可到了晚上,他便像着了魔一般,裹着一身奇怪的味道,动作粗鲁,言语粗俗,甚至连抚摩过她身体的手都粗糙了许多。他似乎是一团野蛮燃烧的火,炙热地烘烤得人快要窒息。这团火总是借着黑夜的掩体壮胆,而后入侵。他的白天与夜晚永远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门,门内风平浪静,单纯如她幼儿园中涉世不深的孩子;门外阴晴不定,关着的是困兽,是莽汉。更可怕的是,白天的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夜晚发生过的事情,夜晚的他似乎也记不起白天发生过的事情。沈沅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健忘症,或者是比健忘症更严重的病?
疯子?傻子?呆子?精神变态?她不敢往深处想。但怀疑这东西,就像管涌,你越想捂住它,它就越想从哪里冒出来。他的嘴,他的眼,他的眉毛,他的鼻子……所有的细节都成了想象的出口,一切似乎都让程家当时无端仓促催婚并允诺高额聘金有了充分的理由。程家说是程让祖父去世,必须赶在百日内完婚来冲喜,否则就要等到三年后。可为什么居民户口的他们独独看上了偏僻山村农村户口的她?岂不就是因为偏僻不知底细好糊弄?
接近年关,预感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一天,沈沅陪着刘氏收好布衣摊买了年货,半路正好碰上程让骑着摩托车回家。见两个人手上都拎着太多东西,程让说:我先载阿妈回家,回头再来载你,你顺着公路走,不要走到小巷子里……
刘氏说:不用载我,我自己会走,你先带你老婆回去。她表述的字眼是好意的,但经她嘴的发酵,每一句话都像是幼儿园里隔了夜的豆浆,远远就闻得到酸气。
沈沅赶紧说:不,阿妈,程让先载你回去,我走走,马上也到了……
争执不下,程让说:要不,你们把东西都放到我车上,你们空着手也好走……
目光直直地盯着程让远去的背影,直到它隐匿成一个小黑点。沈沅万般感慨,不禁脱口而出:他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
什么叫他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刘氏一脸嗔怒,难道我们家程让对你还不够好?
不,不,您别误会!沈沅意识到自己踩到了雷区。刘氏如炬的目光带着刀剑砍向自己,额前的那几根芦苇也迎风飘扬,高高的颧骨一颤一颤地抖动,薄薄的嘴唇上那颗黑痣更加突兀。沈沅慌乱地解释:程让白天跟晚上好像不大一样……一抹窘迫的红晕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洇开。
怎么,你看出来了?刘氏的目光收起了锋芒,从未有过的柔软。她拽过沈沅的手,面露紧张与愧疚,言辞吞吐:小沅,你,你看出什么来了?
沈沅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刘氏的客气与小心增加了她的担忧。难道他真的是疯子傻子呆子?这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被刘氏拽住的手已经一点点地降了温,降到了冰点。她冷冷地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刘氏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拉着沈沅往边上走,轻声说:小沅,你不要生气,我们是有件事瞒着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程让从小体弱,落下一种病,一种不能对外说的病。医生治不了。我去求过巫师,巫师说,这种病是喜爱黑暗的病。它会感知天色,也会在感知天色中逼它的主人随天色的变化而渐渐发生变化。白天,因为光,那种病上不了身,所以,白天的他是正常的,是真正的他自己。而到了晚上,那种病就会上身,跑出来作祟。其实,那时根本就不是他自己。不过你放心,他不会伤人。我们千万不要在他黑暗附身的时候激怒他,否则他的病情会加重,甚至危及生命。我们只有顺着他,随着他,尽量满足他,他就会好起来……
他果真有病!当怀疑成了真相,只是三两秒,沈沅的心反倒释然了。与其说他患上的是喜爱黑暗的病,她更愿意相信程让就是《聊斋志异》里充满魔幻色彩的狐仙;只不过这狐仙是个男子,天黑时一副模样,天亮时另一副模样。或者,他就是分裂成两半的人,性情里住着两只完全不一样的魔,占有白天的是善魔,占有夜晚的是恶魔。无论如何,聘金是还不回去的了。聘金早已换成大弟弟上大学的学费,偿还了建房子时借的债。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病愈了。真能好起来,他还是不错的。她想。
好在,白天的时间还是比较长的。白天的愉悦虽然不足以完全覆盖夜晚的恐惧,却也可以一点点弥补夜晚的漏洞。好在,很快,沈沅就有了理直气壮拒绝夜晚的理由。
什么?你怀孕了?伴随着“啊——”的一声惊叫,刘氏手上的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头。她先是挤出一大滴血,用力吮吸几下,而后甩了甩手,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那从今晚开始,程让不能跟你一起睡了!
沈沅望几眼坐在厅堂上看书的程让,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这正是她想要的。
心头的喜悦只能是暗暗的,她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那程让睡哪儿?
睡哪儿?刘氏拿针尖在发间拨弄了两下,还能睡哪儿?不能同房,还是要同床的啊!
沈沅的心绪飞流直下。
临睡前,程让照例去看望睡在隔壁房间的母亲。沈沅越来越无法忍受程家母子睡前的这必修之课。每天都见面的母子为什么好像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他这一去为什么总是那么久?非得等到她熄灯躺下,他才会重新回屋。而明知她已睡下,他仍然要上身云雨。这早寡的女人一定是故意的,要让人不得安宁!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等到沈沅熄灯,这一次程让提前回到了房间。更出乎意料的是,回到房间的他迫不及待地上床,却并没有习惯性地宽衣解带。他的手轻轻地在她身上游走,像住在她娘家的那个晚上。他的温柔最终稳稳地落在她的小腹上,只是抚摩,抚摩,抚摩……她的心头突然间热了起来。
他终究还是懂得疼惜自己的老婆的!沈沅想。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许久,许久。手的交流代替了言语。
楼上似有零碎的声音响起。像是密布的鼓点?像是摔碎的声音?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抑或是挪动桌椅的声响?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间歇性地,有意无意地传来。
那是什么声音?沈沅紧张地问。
哪有什么声音?程让停住了手上的抚摩,不用管它!
楼上?怎么会有那声音?沈沅捧住他的手,更加紧张起来。
应该是猫,或者老鼠……不用管它!程让打了个沉沉的哈欠,失眠的猫和老鼠……
沈沅半信半疑,在楼上的动静间辗转不安。
楼上声响停住的时候,刘氏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程让!程让!
什么事啊阿妈?程让懒懒地翻了个身。
你过来一下!隔壁房间的声音清脆,有力,不容置疑。
你阿妈真变态!这么晚了不知又要生什么花招!沈沅的话语中带着极度厌恶之感。
别这么说她!黑暗中,程让极不情愿地爬起来,一边解释,可能是身体不舒服……
程让只出去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回来了。沈沅问,什么事情?
程让不说话。只有“砰”的关门声。
这个讨厌的女人,她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药?沈沅心有微漾。
他上了床,身体挨了过来。沈沅的神经绷紧了。
他在脱衣服了!
怎么办?一切的如意都成了空想。
程让!程让!刘氏的声音异常尖锐地响起,拦住了他的动作。他只能乖乖地下床。
十几分钟后,程让重新入屋。一切都恢复了平静。除了楼上偶尔传来的三两个声响。沈沅怀疑,刘氏手里到底捏着什么样的药方,操纵着程让身上的病魔?
日子逐渐有了正常的迹象。
春节后,程让的书店正常营业了,沈沅很快也重新回到幼儿园代课。上班第一天,程让启动好摩托车等在门口。沈沅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走出大厝,犹如一团红色的火焰,又正像山边那边红极了的枫叶翩然而至。程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红,带着笑,带着光。沈沅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摸摸自己的脸颊,又拍拍自己的衣服,问,怎么,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啊!程让脸上的酒窝难得陷成一条长长的沟涧。
那你在看什么?沈沅双手搭在他的腰上,一脚踩在踏板上,轻轻跃上后座。
看你啊!程让回过头,话语中满是爱意。
你就会哄人开心!沈沅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无限满足。
摩托车开出十几米,沈沅回望阳光下的老宅子。它似乎不再那么破败,不再那么腐朽,也不再那么阴森。突然,一阵欢快的音乐声急剧地响起。那是非常熟悉的旋律:“人生海海,甘需要拢了解。有时嘛清醒,有时青菜。有人讲好,一定有人讲歹。若麦想吓多,咱生活卡自在……”音乐似乎是从程家大厝里传出来的。可是,此时的程家大厝已经空无一人。
沈沅不禁四处观望。音乐越来越响,却找不着来源的方向。她的目光重新回到程家大厝,从一楼升上二楼。突然,她看到,二楼的窗前似乎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紧地抱住程让喊道:程让,你停一停,咱们家楼上怎么好像有人?
别瞎说!怎么可能?白天哪来的鬼!程让并没有停车,甚至都没有减速。
真的,真的!不信你回头看一下……沈沅把程让的腰搂得更紧了,忧心忡忡,好像还有你经常唱的那首歌……
不可能!你别大白天的说梦话!程让加大了油门,一溜烟跑远了。
沈沅再回头。二楼的窗前空无一物。音乐声也渐渐地小了。没了。老宅子成了越来越小的一个点。
或许真是幻觉。沈沅眨巴着眼睛,望向道路两旁。去年收割过的稻田里密布着一大片一大片新冒出来的草,绿绿的,嫩嫩的,似乎还结着一层白白的霜。这层淡淡的白霜稀释了草体本身的绿。微微带点白意的淡绿色就这样不露声色地铺满了田野,这边一畦,那边一垄,一路连绵过去,犹如给黑色的柏油路两边各镶嵌上一条绿色的绲边,煞是好看。
沈沅心动了一下。那正是传说中可以用来做鼠曲包的主要原料——鼠曲草。她很好奇,这再普通不过的草怎么会与美食关联起来?小时候,她也曾在自家的田园里、田埂上见过鼠曲草。但在半岭村人看来,那就是些随处生随便长,偶尔也可以当药使用的草。每年春末,村里的女人都会采收一些开了花的鼠曲草全草连同根部,晒干,贮藏在干燥处备用。一年四季,家里大人小孩但凡有个感冒咳嗽、风湿腰腿酸痛,熬几次草汤喝下,很快就好了。这鼠曲草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头年明明采摘干净、连根拔起的地方,来年春天,依然又长得旺旺的,满满的。那小小的生命匍匐在地上,弱弱的,随风摇曳着,让人忽视它的存在。可是,无论你在乎不在乎它,无论你摘没摘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它都会把生命一次次地重新来过。
程家开始采摘鼠曲草的时候,田野里已经多了几分明艳的色彩。沈沅第一次发现,明媚春光下的小小的鼠曲草竟是如此可爱与娇艳。草株长得瘦瘦高高,歪歪扭扭,形态各异。长长窄窄的叶片恣意向着各个方向伸展,俨然一个个调皮淘气的小人儿。有些草茎的顶端已经开出淡黄色的小花,像小人儿举着一把把黄色的小伞。开了花的草株显得越发瘦高,最底部的叶子都已枯萎、剥落。远远地看过去,星星点点的黄缀在成片成片的绿中,像一颗颗闪亮的金子。沈沅兴高采烈地摘了一大捧开着黄花的草丢进田埂上的竹篮里。
这时,程让的二姐一见急了,叫道:小沅,开了花的不要摘……她拣出一棵说:这棵太老了!又拣出一棵说:这棵也太老了!
沈沅捡起被程让的二姐扔在地上的几棵开花的草,一脸窘态。恰在这时,她望见程让把摩托车停在田埂上,手上拎着一个塑料筐走过来。
你怎么也来了?二姐问。
阿妈说今年要多摘一些鼠曲草,多做几十个鼠曲包送给小沅家也尝一尝。程让把塑料筐递给二姐,问,你刚才说什么太老了?
程让的二姐又挑拣出几棵说:小沅专摘这些开了花的……太老了,捣不烂,吃起来会有渣!
我们小时候采摘来做草药的都是专挑开花的,沈沅旋转着手上的草,解释说,我还以为开花的更有味道,更香呢!
开花时固然更香更有味道,可是美食最需要的是鼠曲草的青春与鲜嫩,像这样细细的,嫩嫩的,捣碎了加到糯米粉里做起来,才好吃。程让从竹篮子里挑出一棵极嫩的草,舒展开草上的叶子,像在舒展婴孩的小手臂。话锋一转,他把手上的草丢进竹篮子里接着说:当然,这么细嫩是做不了药的,没有时间的积淀,不够成熟,药性就不足……其实,人生就如同这青草,不同阶段有着不同阶段的美,不同时期也有着不同时期的价值。
就像小沅,现在这个阶段重要的是孕育宝宝,幼儿园的事情千万不要太辛苦……二姐关心地问,对了,你们有没有去查过?最好也是双胞胎噢!
怎么可能双胞胎?沈沅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好奇。咱家又没有双胞胎基因!
谁说没有?咱们家还真是有双胞胎的遗传基因。二姐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如数家珍,外婆生的是双胞胎,阿妈生过双胞胎,我生的也是双胞胎……
二姐!程让急急叫了一声。那叫声像突然降下的一道闸,二姐还没说完的话尾就这样被拦在了闸内。
阿妈生过双胞胎?沈沅惊了一下,试图在二姐的脸上寻找答案。你跟大姐是双胞胎?不对呀,你们不是差了好几岁?
哎呀,反正有就是有。二姐避开了沈沅紧追不舍的目光,看着程让,转移了话题。如果是双胞胎,最好是龙凤胎,一男一女,千万别搞出两个儿子来……
二姐!程让的语气明显加重了。
被电击中的麻感骤然而至,一阵阵直往沈沅的头皮上蹿。关于老宅子的那个魔咒又冒了出来。
楼上的动静像是用时间堆砌起来的,隔三岔五地反复出现,没有规律,没有征兆。那动静与时常站在屋顶上发情的那只老猫一唱一和,一夜一夜地纠缠。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沈沅的肚子也开始显山露水。楼上再无动静,可程让的脾气似乎又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一进屋,沈沅就感觉到了脚下的异样。
几个新鲜的红点赫然趴在已经褪了色的红色地砖上。非常确定的是,那些红点一定不是水。这种红色地砖是两百年前从东南亚进口的,吸水性极强,别说几滴水,就是一杯水下去也瞬间会被吸得不见踪影。眼前的那几个红点明显是浮在砖面上的,很难被其吸附。
似乎不仅脚下几滴。前方又有几滴。再往前,还有。
像血。又像红钢笔水。清红的。新鲜的。
连成一长串。一直延伸到墙角的立式橱柜边。
沈沅蹲下身,用手指在红砖的表面揩了两下,指肚上隐隐有些淡红色的附着。她举起手指闻了闻,又搓了搓。一股幽微的血腥味,还带着点黏稠感。半个小时前,她起床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丈夫程让还在睡觉。此刻,他正在刷牙洗脸,屋内并无其他人,却缘何凭空生出这一长串的血来?
小沅,你在干什么?程让被蹲在地上的沈沅绊到了,踉跄了几小步。他一手扶在她肩上,俯下身去看个究竟。
沈沅站了起来,伸出沾了红色的手指头说:这地上怎么会有血?
血?程让惊了一下。他拉过妻子的手看了两眼,又顺着她的手指往地上看了看,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沅循着血迹,走到橱柜旁。程让笑嘻嘻地挡在柜门前,说:不用看了!我估计嘛,一定是哪只路过的年轻妇女老鼠正好来月经……
老鼠也有月经?沈沅的脸烫了一下。从姑娘变成女人,身子上的差异无非一个晚上的一瞬间。心理上,却是几个月仍没拐过弯来。对于类似的问题,她依然有着姑娘的羞涩。
肯定有!没有月经怎么生小老鼠?程让郑重其事地说。
真的?沈沅摸着日益隆起的肚子将信将疑。结婚几个月时间,除了依然保留着解数学题的兴趣外,丈夫程让实在有太多让她琢磨不透的地方。整整两个月,他没有再进入她的身体。他对她是温柔的,特别是夜晚的搂抱,让她有一种久违的感动。她甚至怀疑他身上那种喜爱黑暗的病可能不治而愈了。
那种温柔之美仿佛只是徐徐吹过芦苇丛的一阵风,很快就隐匿了踪迹。孕期刚满三个月那天,他的旧病复发,甚至是变本加厉。
好在,还有白天。好在,白天终究还是比较长的。好在,屋顶上的那只老猫不知跑哪儿去了,再听不到夜色中它绝情地“喵喵”叫。她逐渐习惯在白天与黑夜中进行思维切换,对白天投报以深情,对夜晚投报以淡漠。
出门上班前,沈沅取出那件她最喜欢的无袖连衣裙。裙子是半个月前程让上市里进货时买的,韩版,及膝,纯棉质,紫中带绿带黄的小碎花,腰身上得比较高,腹部位置是极其宽松的褶皱设计,恰好掩饰了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
展开裙子的一刹那,沈沅惊呆了。那本应空空的无袖之处居然生生被加了两个黑色的短袖。料子用的是刘氏穿的那种阔脚裤用的黑布头,已经旧得有些发白。与漂亮的小碎花一对照,就犹如一群青葱翠嫩的女娃中间突然插队进了一个老态龙钟掉了牙的老太太,那人衣衫褴褛、臭气熏天;随意剪裁的布料呈现不对称的格局,左边的大,右边的小;针脚又粗又长,针线用的居然是白线,时而长时而短,歪歪扭扭,俨然一只任意穿行在夜色中的白虫。
沈沅不动声色,把被缝了袖子的裙子递给程让。关于裙子的问题,两人心照不宣。裙子为她所喜欢,却为刘氏所嫌弃。裙子穿上的第一天,刘氏就说这没袖子的裙子太露了,需要另外缝上个短袖才像样。幸亏被程让的一句话坚决打住了。程让说,这裙子要缝上短袖,简直就像给嘴装了条拉链。相隔不到三五天,裙子终究还是被缝上袖子,而且居然是黑色的。
程让举起连衣裙,急急冲出房间,对着正准备出门的母亲大声喊道:阿妈!
刘氏扭头一看,问:什么事?
程让紧紧捏住裙子,只是张了张嘴,却摇摇手说:没事!没事!
你!你!你也太孬了!沈沅抓过裙子,一肚子的怨气。
算了,算了!程让被抽空的右手摸了摸脖颈,略显尴尬地说:欢喜就好!欢喜就好!老人欢喜就好了!
欢喜就好!欢喜就好!程让的退让就像沈沅手上那两块碍眼的黑短袖,被她一剪子一剪子地挑下,撕开,丢弃。你从来想的是让老人欢喜!你什么时候也能让我让你欢喜欢喜?!
穿上恢复原貌的连衣裙,沈沅心中的欢喜已经降了三分。她悠悠地站在门口埕,等着程让推摩托出来。有个似有几分面熟的堂亲骑着摩托车很主动地过来打招呼,程家新媳妇一大早要上哪儿啊?他嘴巴里打着热情的招呼,眼睛却并不看她的脸,而是盯在她的小腹上。似乎答案不在她的嘴里,而在她的腹部上。她应承了几声,实在被看得很不好意思,只好把身子转了九十度,离开他的视线。恰在这时,程让走了出来。
程让,厉害啊!老婆怀孕了?那个堂亲冲着程让大声打着招呼,唯恐周边的人听不到。不是你的吧?找谁借的种啊?哈哈哈……
你!你!你!程让的声音打着战,仿佛舌头上压着一块大石头,让每个词都带着千斤重量,难以动弹。他把摩托车支撑架一打,伸出手指直指那个人冲了过去。他保持着手指的动作,仿佛手上举着把枪。他像一阵疾驰的风,马上要卷起一场风暴。
程让!程让!沈沅一边呼喊着,一边紧追了上去,把他往回拉。
那个堂亲加了一下油门,疾驰而去。十几米外,他又停住车,回过头,抛过来一句带着坏笑的话:如果有需要,也可以找我啊!我很乐意效劳啊!哈哈哈……
空气中飘荡着那人的笑声,久久散之不去。程让一拳头砸向自己的摩托车,嘴里反复念着,如果我们用一束光去追逐另一束光,会发现这束光像是在空间中振动但无法前进的电磁场……如果我们用一束光……
在老宅子北面几十米远处有个八角井。八角井因其井沿形状为极其工整的八角形而得名,开在程氏宗祠门前左侧,有着数百年的历史,大块石头垒起的井身已经长满青苔,鹅卵石铺就的井沿已经被磨得光滑无比。其实,早在几年前,山泉水就已经引到了各家各户,但一向节俭的刘氏们都已习惯在井水中打着自家的小算盘。程姓姑娘媳妇们有事没事经常聚在这里洗衣洗菜,杀鸡宰鸭,更多的也是谈笑说乐。虽然不可避免地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幼儿园老师沈沅与她们隔着书本、工作与心理的多重距离,从未加入她们的话题。
周末这天傍晚,难得见到表姐也在八角井边,沈沅破例向扎成堆的女人走去。她远远地冲着表姐笑:表姐,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也不上家坐坐!表姐的表情瞬间凝固,一旁的几个女人也马上停止了说笑。她们相互交换着眼神,眼神中似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表姐并不搭话,只是盯着她的肚子看。有个肥胖女子推了表姐一把,不停使着眼色,说:你去问问程让的媳妇,她肯定有什么秘方……
问我什么?沈沅放下提在手上的菜篮子,笑着问。
几个女人晦涩地笑了起来。那笑像是嚼在沈沅嘴里的一大口辣,一种烧灼感,一种麻辣感燃烧了血液扩散至全身。
表姐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一旁,轻声地问:你让你们家程让都吃了什么药?能不能告诉我?听说怀的还是儿子?
怀的是儿子没错。可是他没吃什么药啊!沈沅一脸诧异。
你就不要瞒我了!没吃什么药你怎么可能怀上孩子?表姐贴近沈沅的耳根子说,谁不知道你们家程让有病不能生育?
谁说我们家程让有病的?沈沅一把推开表姐,自己后退了两步,她瞪大眼睛盯着表姐,愤怒地说,谁说我们家程让有病不能生育了?
都这么说的!表姐指了指一堆的女人小声说,都说他小时候被火烧坏了下体……
胡说八道!沈沅打断了表姐的话,他不能生育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那就要问你了!表姐的眉目之间突然诡异起来,她挨近了沈沅说,告诉我,你是不是找别的男人借的种?
你说什么呢?沈沅用了更大的力气推开表姐,眼睛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来?程让是有病,但不是你们说的那种病,他……她眼前交替浮现着刘氏干丝瓜瓤一样的脸和几天前那个堂亲回过头来的一脸坏笑,再无法接上刚才的话语。
哎呀,我的傻妹妹!表姐紧搂住沈沅,嗔怪道,跟我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表姐我是过来人了,我还不理解?我这是在跟你取经呢!你也不希望表姐我一直被人瞧不起吧?我……
别再说了!我没有什么经可以让你取的!沈沅厌恶地从表姐的搂抱中挣脱出来。她默默提起吊桶吊绳往八角井里吊水。井绳顺着光滑的井沿下到井里,水面上漾动着她模糊的脸,一层层,一阵阵,荡开。提起吊桶的时候,她的余光不经意地落在旁边的一个洗衣桶里。那紫中带绿带黄的小碎花此刻正堆在那个木桶里,它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的眼睛有点生疼。
你这裙子看起来很漂亮,是哪里买的吗?沈沅试探性地问。
也不知道谁这么糟蹋东西,好好的一条裙子就这么随便扔在路上。女人捞起裙子示意道,我拿来洗一洗,给我的小女儿穿正合适!
沈沅把吊桶往地上沉沉一置,水溢了出来。她顾不得洗菜,提起菜篮子往家疾走。
如她料想的,衣柜里那件无袖连衣裙果然失踪了!
这样的结果让她大动肝火起来,她信手抓起一个抱枕对着歪靠在床上看电视的程让咆哮道:你们一家子都莫名其妙!
程让捡起掉在地上的抱枕,光着脚下了床,一脸无辜。小沅,怎么啦?谁惹你了?
你阿妈简直有病!不是非得给裙子整两个袖子出来,就是干脆偷偷把人家的裙子给扔了!沈沅回过身,望着程让质问,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阿妈不会这么做的!程让重新放好抱枕,语气淡然,你不要跟老人……
不会这么做?裙子都被扔了,还被人捡起穿了,你还护着你阿妈!沈沅更来气了。别再跟我说什么老人欢喜就好!你阿妈有病,你也有病!你是不是被火烧过下体?你怎么没告诉过我?所有人都认为你不会生育,现在搞得我好像跟谁有奸情似的。你说,你让我怎么见人?
我是被火烧过,可是,后来,后来,我阿妈带我,带我去上海、北京看好病了啊!他们谁,谁还乱说话?程让不停解释着,你不要听他们乱讲话,他们,他们,他们都是布里丹的驴子,布里丹的驴子……
我看你才是布里丹的大蠢驴!沈沅一屁股坐在床上。
所谓最普通的婚姻,便是无论别人的非议如何,日子终究要往下过。不仅要往下过,还要过好,过得有模有样。日复一日,沈沅学会了把夜晚装进不为人所知的口袋,藏着,掖着;把白天折成一朵花别在胸前,露着,亮着。
伴随着沈沅一天天隆起的肚子,刘氏额前的刘海慢慢柔软起来,铁片般的嘴唇居然可以像小船儿一样地轻轻荡开,嘴唇上的黑痣也俨然成了挂在船上的小帆。这天程让的二姐回来,晚餐时,刘氏那轻易不得见的小帆又挂了起来。二姐摸着沈沅的一头长发说:小沅,你上次不是说要去烫头发,怎么没去烫?
这问题问得着实有些意外。
咱阿妈说……沈沅刚说了个开头,突然觉得往下说似乎有些不妥。
阿妈说怀孕的女人烫什么头发!程让替沈沅补齐了话。
阿妈,你太老古董了!嫁到城区的二姐往上托了托自己的卷发说,女人怀了孕再不注意打理打理,真得成黄脸婆了!
上回我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这么认真。刘氏烫起嘴角的小船儿,说,去烫吧!我看我们几个布料摊的姑娘都去烫了卷发,也都蛮好看的……
沈沅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当晚,她约了同事,在美发厅里耗了四五个小时。回到家,屋里的灯已经暗了。她没有开灯,摸索着在床沿坐下,脱鞋,宽衣。
你去哪里了?空气中丢过来程让沉闷的话语。
我去做头发了呀!沈沅说,晚饭时,我不是告诉过你?
好好的做什么头发?沉闷的话语微微涌起了浪。
沈沅捋了捋刚烫过的头发,发精的清香迅速散发开去。沈沅说:现在整个幼儿园里的老师都时兴烫头发,我也烫一下……
程让的声音逼了过来:你不就是想迷惑男人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沈沅盯着程让的方向,不解地问。不就是烫个头发?用得着这么紧张吗?她突然意识到他是一个病人,一个需要忍让的病人。她不想激起他那黑暗中的病魔,所以,语速渐渐缓了下来,语气慢慢弱了几分,甚至不忘在话语中传递出几分嗲意和温情。
黑色的沉寂中,程让坐了起来。他一把揪住沈沅的头发,手开始在床头柜上摸来摸去。
沈沅双手拽住被他揪住的头发,喊了出来:你干什么?话音未落,手上的头发突然悬空了。她知道,他手上拿着的是剪子。
他又抓起了一把沈沅的头发,伴着咬牙切齿的话语一剪子又下去了。并且骂:我让你穿无袖的裙子去浪!我让你烫头发去勾引男人!
程让!程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沈沅双手护住自己的头,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你疯了吗?你发什么神经?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小沅啊!
我让你浪!我让你浪!程让几乎是提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一下,又一下。
沈沅被堵在了墙角。她不敢过分挣扎。与身体的其他部位相比,此时的头发已经无关紧要了。她只担心黑暗中不长眼的剪刀会危及其他。无人来帮她。无人来救她。她绝望了。她护着自己的肚子,声泪俱下。程让!程让!你不要这样!求求你了不要这样!
房门“砰砰砰”地响起来。屋外传来刘氏急切的声音:程让!程让!你干什么?你快开门!快开门!你会闹出人命的!快开门!
闹出人命好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不想活了!程让咆哮着,手上的剪子也像着了魔,并没有停息。刘氏的呼叫并没有拦截他的进程,反而强化了他的动力。剪刀落得更密了,更近了。我让你贱!让你贱!
沈沅的头被揪住并往下压。她只能用双手撑在墙上,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任凭他狂风暴雨的包围。她只求用自己的安静尽早熄灭他心中的怒火。
住手!伴着“砰”的一声响,一句强劲的呵斥声像空中投下的炮弹在屋内炸开了。耀眼的灯光解救了黑暗和恐惧。
但,程让并没有歇手。他甚至加快了落剪的速度,胡乱抓起沈沅的头发,胡乱“咔嚓”,有长有短,有深有浅……
程琤——你!几乎不成声调的吼叫从沈沅的后背传来,你简直是魔鬼!
沈沅试图抬头看一眼进到屋内的人。这显然激怒了程让。他用力压住她的头,扔掉手上的剪刀,揪住她已经被剪得很短的头发直接就往墙上撞,一下,两下……墙体发出非常沉闷的“咚咚”声。
沈沅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疼痛。眩晕。绝望。轰——轰……耳旁疾疾驶过一阵风,伴随着闷闷的一声“扑”,使在头发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变小,变小。手松开了。有人倒在她的身边。
沈沅抱住自己的头,身体支着墙体缓缓站住。程让已经倒在她的身边。她的目光徐徐投向屋内的第三个人。她一下子呆住了。程让?抓在他手上的板凳“噔”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沈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他是程让,那么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呢?她缓缓把目光投向倒在地上的人。
小沅!程让的拥抱拦住了她的视线。他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小沅,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沈沅的心暖了一下。这是她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拥抱,熟悉的气息。他真的是程让!
程让!开门!屋门外刘氏扯着嗓子叫。
程让朝着门跑过去。
沈沅的目光害怕又疑惑地投向地上的男人。和程让一样的衣服,一样瘦弱的身板,一样短的小平头……身材怎么会那么像?……可是他的脸……他的脸?她隐约看到,一条长长的疤痕从他的脖颈处往脸上伸展,红红的,凹凸不平,仿佛一只硕大的蜈蚣徒步向前,向上……天啊!他的眼睛!沈沅瞪大了眼睛,一手捂住马上就要蹦出嘴的“啊”,一手紧紧压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左眼处一个空空的眼窝突兀地陷了进去,周边已经萎缩成一团褶皱。一路往上爬的那只活灵活现的蜈蚣仿佛被拧断了头,更加狰狞,更加可怖。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悬在半空,就像担惊受怕地走着一段漫无边际的夜路,走着,走着,又突然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更黑的窟窿里。什么都空了。
沈沅惊恐地一步步往后退,往后退。退到无处可退。有人撞在她的肩膀上,一把推开她。
是刘氏!
这个夭寿短命的……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终于来了……瘦小的刘氏低着头,曲着腰,嘴上喃喃自语,脚下步伐细碎,颤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
刘氏斜抱着男人的头颓然坐在地上,抽泣着。她的头埋得那么低,腰也弯成了虾米。她不停地摇头,抹泪,却并不敢让来势汹汹的哭泣跑出喉咙。那短短窄窄的喉咙处似有一个重要关卡,所有的哭泣到了这里都被严防死守。即使个别漏网之鱼也像被打了结,磕磕绊绊,一步三颠。
那场大火……那场可恶的大火!刘氏的右手捏着拳头状,不停地捶着胸口,一下,一下,她哽咽着,话语混沌不清,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啊!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爸一起去死?不干脆让他们兄弟俩都死了算了?一个被毁了容,无法见人……一个被断了根,无法存世……你让我们程家在镇上还有什么颜面示人?你让我怎么办?
沈沅努力在刘氏破碎的言语中寻找出口,却无法梳理出头绪。她望向程让,轻轻地问:他——到底是谁?
他,是我的弟弟——程琤,我们——是双胞胎!程让的目光一寸寸地往低处走,接着说,那场火灾,弟弟毁了容,我也成了废物……
双胞胎?你的弟弟?废物?沈沅怔住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平时……你……他……沈沅指了指站着的程让,又指了指躺着的程琤,她突然间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婆婆所谓的喜爱黑暗的病原来是假的,真正的答案是两个同胞兄弟,一个喜欢光明,一个喜欢黑暗。就像两枚硬币叠合在一起,一枚用的是阴面,一枚用的是阳面,俨然组合成新的一枚,她的白天与夜晚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两个不同的男人分割了!
你为什么也答应这么做?为什么?沈沅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是如此陌生,她一步步地远离他。为什么?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
我有什么办法?那场大火全因我起,你让我怎么做?程让揪住执意往后退的沈沅,急切地解释,如果不是我把鞭炮拿到房间里,如果不是我贪玩拿打火机去点汽油瓶……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爸不会死,鞭炮不会炸到程琤的眼睛,汽油也不会烧伤他的脸,更不会烧到我的下身……对程琤,对我们程家,我一直心存愧疚……是我毁了他,也毁了我们程家……也难怪他一直心有怨气……
是啊,心存愧疚,心存愧疚……沈沅冷冷一笑,心存愧疚就该拿我去偿还?我到底是什么?是你,是你们手上的一个物件?
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啊——呸——
刘氏用力地咳了两口痰,又擤了把鼻涕,捏着鼻涕的手往地板上抹了两下,像是要将一切过往一笔勾销,又像是那地板上沾着某个具体答案。该是做决定的时候了!
把他送医院吧!程让说:带着些许无奈,带着些许悲情,或许还有救……
送——医——院?刘氏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三个字,带着疑问,带着惊讶。她小小的脑袋抬得高高的,小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上的那颗黑痣剧烈地抖动起来,像一颗上下乱蹦的黑豆。怎么送?谁送?送去了,怎么说?说他是你同胞的弟弟?说你确实没有性能力,你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小叔子的?
那难道把医生请到家里来?程让拿捏不定母亲的想法,吞吐着自己的想法说,总不能就见他……
这么多年,你觉得这样的日子还过得下去?成天生活在他的阴影中,成天在你的愧疚里指挥东指挥西,我都受够了,你还没受够?!你难道不知道,每次高考如果不是他故意找事,你怎么可能考砸?你早就读大学了!你难道不想要幸福?刘氏悻悻地站了起来,拍着衣服裤子上的灰尘,重新直起腰,重新抬起头,愤愤地说,够了,够了,十几年了,该受的罪都受够了!反正现在程家也不怕断后了,孩子生下来,咱们程家照样有脸有面……
幸福不幸福其实都只是相对的……就像布里丹的驴子,没有第二捆草之前,它的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程让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低,低得让人听不见。他尽管自顾自地说,似乎他说的话并不是为了让人听见,而仅仅只是为了说说而已。
母亲拂袖而出,门外的黑暗迅速吞没她黑瘦的身影。一声“砰”后,更深的黑漫了过来。一寸,又一寸,漫过沈沅与程让的头顶。
黑暗没顶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盯着地上的那团黑。眼前的场景就像丝袜上钩出的一根丝,不扎人,但生生的碍眼。
还是你来做决定吧!小沅!程让低着头说,像在背诵一句熟稔于心的台词。你……他,还是我?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犹如一棵已经缺少水分多时的植物,萎缩了枝叶,干涩了藤蔓,没有生机,没有气力,只能软软地倚着她攀附着她。他心里非常清楚,他想看的是她,可眼里瞧着的却是躺在地上的“自己”。他知道,只要与她的目光相遇,他这株勉强支撑着还能站立的植物定会倒下成地上的一堆败叶残枝。
布里丹的驴子?沈沅瞪着他低下的脸反问,我想要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就像缩着脑袋的干枯植物重新得了水分,程让迅速抬起头,舒展开身体,急速迈开步子。他走到墙角的立式橱柜前,打开柜门,抱出大棉被往地上一丢,一个闪身,钻进了柜子里。柜子里传出木板被艰涩推动的声响,“格——格”……从柜子里重新走出来的程让抱起地上的程琤,猫着腰再次进入柜子里。
你这是要去哪里?得不到回答,满腹狐疑的沈沅跟了过去。她看到,柜子内侧的背板已经荡然无存,空空的背板后并不是白白的墙壁,而是黑漆漆的一片。白白的墙壁上撕开着一个巨大的口子,口子里填满的是屋外无边无际的黑。
随着程让的脚步走进黑暗中,却并不是意料中的屋外。墙外似乎隔出了另一个密闭的空间。摸黑往前走了几步,居然开始上楼梯。“咚——咚——咚”,承载两个身体重量的台阶闷闷地响着,敲打着夜的寂静,敲出她的心无着落。她慢慢适应了这种黑,灯突然亮了。他们进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一股霉味交杂着屎尿味扑面而来,带着酸腐,带着恶臭。沈沅连呕了几下,吐了几口酸水。程让把程琤放在床上。那散乱着衣服、鞋袜、围巾、帽子的床,瞬间被一床满是污渍的被子覆盖了;桌上摆放的小型录音机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粉尘,茶杯里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茶渍,有的杯子里甚至长了绿绿的霉。快熟面的袋子、烟蒂、报纸、果皮、骨头等东西堆积在一起,不时有苍蝇飞起;床底下,脸盆、尿桶、水桶堆在一起,各式各样的酒瓶滚得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四分五裂的鞋子有的站着,有的趴着,有的侧立于床柱上,有的飞跃于凳子上;一只黑猫被吊在后窗户上,脖子上的血已经风干……房间的另一侧还有一个楼梯,该是可以直接通达刘氏的房间。
两个人看着死一样躺在床上的程琤。他紧闭着眼,似乎永远睡着了。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也看不出他的表情。一个房间,两个楼梯,这是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的存在方式。他以楼梯的形式搅动着一家人原本正常的生活。一个人通达的不仅是两个人的房间,而是两个人,不,是三个人,甚至更多人的生活。
最好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睡下去!他们这样想着。墙上的钟摆“嘀——嗒——嘀——嗒”地呼应着,像是一遍遍轻声说着“永——远——永——远”。
夜的黑似乎也紧跟着淡了三分。
⊙ 沉 洲·高原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