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唐诗云
我的舌头比牙齿坚硬
⊙文/唐诗云
唐诗云:一九八五年出生,湖北人,《长江商报》记者。小说处女作发表于《作品》。现居武汉。
高考那年,摆在杨诗逸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说服家人继续读书,或者外出打工。这是两条看上去都不那么轻松的路途。如何选择,杨诗逸自己想了足足两个月也没有定下来。
选择题的出现,其实是个好事。最头疼的是那些没有选择的人。这种把出路明车暗炮摆在面前,且给出了非此即彼两个单项选择任你挑选的事情,对很多人来说,就是生活的厚爱。可那个时候的杨诗逸还不知道。
读书,特别是读大学,对于杨诗逸来说无疑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大概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就成了她的梦想。杨诗逸从读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初中,她的成绩都是年级前三、班级第一。老师的夸奖、同学的羡慕、家长的自豪,逐渐成为一种习惯。以至于那个时候她天真地认为,大学校门的钥匙好像顺理成章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时间老人一步一步将她送到高三,然后她轻松愉快地选择一扇门,然后推门进去。
然而,这一切都变了。
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大约是从父亲的工作调换开始的吧。她没上学前,父亲是村里的小学校长。等她上小学了,父亲当了村里的支部书记。她小学毕业,父亲到了镇上的计生办公室当副主任。等她初中毕业了,父亲则重新回到了村里。
这次父亲不再担任什么职务了,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泡在麻将桌、扑克牌上。早先父亲外出开会总会给杨诗逸带些外地的糖果、衣服,现在自然是没有了。家里偶尔有些好的吃食,也只会让蛮横的弟弟给抢先占有。
其实杨诗逸对父亲的念想不是什么外地糖果或者漂亮衣服,只想他每次回家都是朗朗的笑声和对自己甜甜的亲昵,哪怕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不适合被他的大手给举起来了,夸奖两句也是可以的吧?可是父亲早就忘记这些了。即使自己把成绩单交到他面前,他也只是随便扫上几眼,点点头说不错不错,继续加油,下次争取更好。杨诗逸感觉到父亲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关心她了,甚至在敷衍。已经是全校年级第一的成绩,下次还能更好吗?
当然,对于杨诗逸来说也有天气晴朗艳阳高照的日子。偶尔父亲会哼着小曲回家,饭桌上的吃食也丰富了许多,甚至有几次还出现了海蟹和大虾。喝上点酒的父亲还会在饭桌上夸奖夸奖杨诗逸的学习成绩。这时,杨诗逸就会一边得意地抿着嘴低头吃饭,一边偷偷地看弟弟那扭来扭去浑身发痒的不自在样子。这个时候必定是父亲刚刚在牌桌上赢了钱。
有那么一段日子,杨诗逸天天期盼着父亲在牌桌上大赢八方,赢得越多越好。杨诗逸十五岁生日的那天,父亲拎回家一个小小的圆圆的蛋糕,插上蜡烛点燃,然后关灯许愿。开灯以后,奶奶问杨诗逸许了什么愿。父亲则笑眯眯地说,许了愿可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杨诗逸果然就没说。其实她刚开始就许了一个愿,希望奶奶长命百岁。许完了,她鬼使神差地又添加了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父亲逢赌必赢。
可惜,这样的愿望只能偶尔才能实现一次两次。更多的日子里则是愿望落空。以至于杨诗逸害怕再看见父亲那日渐凌乱也顾不得修理的长头发。
宋宁宁就是在杨诗逸期盼长时间落空心情失落的日子里出现的。
文艺女青年宋宁宁像一道闪电降落在了宜昌这所山脚下的乡镇中学,瞬间照亮了小镇的沟沟壑壑。她的腕表、手机、笔记本电脑,甚至发型、衣服、马靴,都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
学校里年轻的男教师们每天早上出门都开始照镜子、喷发胶。甚至学校一再提倡的普通话教学也得到了很好的落实,从课堂走进了日常生活当中。这让食堂的胖大婶很是惊奇了一阵子,“麻烦来份大白菜”“请给我两个咸蛋”替代了往日的“弄个白菜”“搞两个蛋”。
特别是吃饭的时候,一个个斯文得不得了,甚至有人专门带了手绢和纸巾擦拭嘴角的汤汁。看了两天,胖大婶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过她也暗自好笑,你们就使劲装吧,反正都没戏。不仅胖大婶明白没戏,其实那些年轻的男老师也明白自己没戏。校长早就在不同的场合给他们打了招呼:宋老师来自温城,主动申请支教的,时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两年,大家伙都是文明人,别他妈的一个个给我找不自在。
对于小镇来说,温城其实是一个并不遥远的话题。镇上第一批卖眼镜的商贩就是温城人。最早的那些理发店更名为发廊也多起名为温城发廊或者直接叫“小温城”。甚至有一个时期,温城的假货泛滥也波及了小镇,杨诗逸的父亲据说也买过那种牛皮纸做的皮鞋。不过在小镇人心目中有一点是共识,那就是温城人有钱。特别有钱。这一点在宋宁宁身上得到了有力佐证。
宋宁宁注意到杨诗逸是因为她的作文写得好,在课堂上当作范文读了两次后,就专门给她一本方格稿纸,让她誊写好了给报纸杂志投稿。那些报纸杂志的地址和编辑姓名也是宋宁宁提供的,都是她的大学同学。半年下来,杨诗逸竟然发表了六篇作文。这期间,她俩的关系也逐渐密切起来。杨诗逸每周都会从宋宁宁老师那里借到一些诗集、小说集,成了宋老师那间单身宿舍唯一不设防的人。
宋老师周末的午饭也常常是杨诗逸在家里做好专门骑自行车送过去的。然后整个下午杨诗逸就赖在那里听宋老师谈海子,谈徐志摩,谈余光中,或者听她用那把芬达电吉他弹唱宋冬野的《董小姐》。甚至两个人之间还有了一个小秘密:那天晚上,她和宋老师一起喝红酒,抽烟,然后醉了。
醉后的第二天,宋宁宁笑眯眯地问她:“醉的感觉好不好?”
杨诗逸想了想说:“不好。不过抽烟的感觉还不错。”
宋宁宁就骂:“滚。这么小就不学好。”然后两个人就像小狐狸似的笑成了一团。那天以后,杨诗逸在心底里就不再把宋宁宁当成老师了。
宋宁宁的出现,让遥远的温城在杨诗逸的想象中一下子鲜活生动了起来。一年以后,宋宁宁悄悄地离开了学校。学校里多了一座图书室和一些体育教学器材。校长在大会上讲过,这是宋老师捐助的。
杨诗逸则收到了留给她的一把芬达电吉他,上面写着两行刚硬的黑字:
爱上一匹野马
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看着这两行字,杨诗逸仿佛又看到了宋宁宁弹唱《董小姐》时的表情: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微闭的双眼,声音有些嘶哑,情绪有些激昂,甚至,表情有点狰狞。
事后有几个年轻的男老师专门找到杨诗逸问起宋宁宁的联系方式,甚至还有小镇上政府机关的两个年轻人也找她要过。可惜,杨诗逸是真的没有宋宁宁的新手机号码。她来支教是新办的当地号。她说过,来支教就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当她回温城的时候,就会把这一场梦彻底忘掉。
杨诗逸对那些前来询问的人并没有说实话。其实她大概知道宋宁宁的一些联系方式。因为宋宁宁告诉过她,支教结束就要回到温城进入家族企业。那是一家全国著名的服装集团,中央电视台每天都有它的广告。作为家里的长女,母亲要求她大学毕业以后就要立即进入企业管理层,因为母亲刚刚得知父亲已经在外面替她生养了一个小弟弟。至此,大学毕业梦想周游世界的愿望彻底破灭。作为条件,她提出了支教一到两年的要求。支教地点从最开始想去的海南、云南、西藏、青海、四川,一直降低到宜昌山区,母亲才最终勉强同意。这些,都是那天晚上喝酒抽烟时候听她说起的。
这个秘密杨诗逸对谁都没说。
带着这个秘密和那把芬达电吉他,杨诗逸头顶着“校园作家”的头衔一路走到高三。随着作品发表得越来越多,她的学习成绩也一降再降,最终保持在了全班中游水平。并且,上大学也不再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这个时候,想去温城闯荡,这颗宋宁宁几年前在杨诗逸心中随手撒下的种子,已经疯狂地成长为一株葳蕤茂盛的大树。
是继续上学还是外出打工,不仅是杨诗逸自己在思考,更是全家人近期要做出的一个重要选择。先是弟弟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说起了这个话题,不无遗憾地说:“姐,你要是还能拿年级第一,家里肯定让你继续念书。”
说完了,弟弟转身出门。拉开门,弟弟却又转身回过头来笑了笑:“不用年级第一,就是前十名,咱妈也说了继续供你读书。”那一刻,杨诗逸觉得弟弟的笑极其险恶。
然后,第二个在她面前说起这个话题的是奶奶。奶奶疼爱杨诗逸全村人都知道。诗逸妈不止一次悻悻地在自家男人面前发牢骚:谁家老人不是疼亲孙子呢,就咱家奇怪,恨不得把个孙女捧上天。——奶奶的意思很简单,杨诗逸想读书就读书,想去打工也不阻拦,只要孙女自己愿意就好。奶奶很神秘地告诉杨诗逸,自己已经攒了三千多块钱,到时候给她当学费。
从记事开始杨诗逸就和奶奶睡一起。奶奶总是说杨诗逸爱做梦,喜欢天马行空,给个麦芒就能当针缝衣服。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杨诗逸就笑着说,那你给我麦芒啊,看我给你缝衣服穿,缝那种绣着金边卍字寿大红棉袄。这样的大红袄是奶奶的一个念想。那年寒假,邻居大老刘摆酒给八十岁的老娘过生日,杨诗逸和奶奶一起去吃的生日酒。大老刘给自家老娘整了一件金边卍字寿大红棉袄,据说是在省城制衣店专门定做的,光手工费就要两三千元。老太太穿了那样一件大红袄,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
生日酒很快就吃完了,杨诗逸看见奶奶走之前还去摸了摸那件大红袄。她就知道,奶奶对那件衣服上心了。奶奶和大老刘的老娘是同村,莫沟过去十里地的王家墩人。两人差不多一年间嫁过来,据说媒人都是同一个。从杨诗逸记事起两位老人就是天天在一起喝茶的好姐妹。那时节还不兴什么铁观音普洱正山小种,父亲就给奶奶备下八元钱一斤的上等珠兰,每天刘奶奶都过来喝茶。一喝,差不多就是一天。
当然,这些都是杨诗逸听奶奶说的。据奶奶说,大老刘家上一次起屋还从自家借了三百元钱。现在,杨诗逸自然已经见不到大老刘家上一次的屋子是个什么样子了。从她记事起,大老刘家那一栋三层小楼就杵在自家旁边。
奶奶说:“上一次大老刘家起屋也只敢和咱家的屋脊齐平,现在人家就盖上独栋小洋楼了。”
奶奶说:“去大老刘家喝过几次茶,据说是上千元一斤的龙井,那味道比起珠兰来就是不行,泡三泡就没颜色了。”
奶奶说:“大老刘的儿子在市里中学被开除了,据说送到外国去了。”
奶奶还要说,杨诗逸就一脸厌烦的样子说:“好了别说了,不想听,反正我给你买大红棉袄,外国的也给你买。”
奶奶笑嘻嘻地说:“还是诗逸疼奶奶。”
杨诗逸就骄傲地翘起嘴角:“那是当然的了。”
对于自己学习成绩的下降,杨诗逸不是没有后悔过。但是,也仅仅后悔了那么一阵子。记得高一升高二的那年暑假,学校从县城里请来了当年度的高考理科状元来给大家做讲座。那是一个戴眼镜的胖子,高且黑。胖子状元已经接到了清华大学招生老师的邀请,过完这个暑假就要去那所著名高校读书了。那天他杂七杂八讲了很多,杨诗逸只记住了一点:在谈到有什么学习秘诀的时候,他淡淡地说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秘诀,平时上课认真听讲,课余每天打篮球半小时,上网一小时,高中三年还写了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再就是高考前一个月把教材粗粗翻了一遍,就这样了。——原来这就是学霸的世界啊。听完了讲座,杨诗逸更是不在意自己的学习成绩了。
对于杨诗逸学习成绩的下滑,不止一个班主任找她谈过心。甚至校长还专门找过她一次。这个初中升高中的全校第一名,沦落到班级中游、全校六个班级的一百名以后,让他们一个个痛恨加惋惜。每次谈话,杨诗逸都沉默不语。逼急了,就冒出一句“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接下来他们苦口婆心或疾风骤雨地说半天,她会冷不丁再冒出一句“让您失望了,对不起”。
他们肯定想不到,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杨诗逸心思早就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和萧红、张爱玲、三毛缠绕在一起的居所。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摸底成绩出来以后,杨诗逸期待中的问话终于来到了,先是母亲在饭桌上问起这个成绩能否有把握上大学。杨诗逸没抬头,直接说了句也许能上个三本吧。父亲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扔下一句话“等高考成绩出来再说吧”,就出门赴牌局了。
很平静地参加完了高考,然后在等待成绩出来的日子里写完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一篇小说,杨诗逸这个夏天过得波澜不惊。
成绩出来的第二天,母亲去集市上买回来新鲜潜江龙虾,剥皮去壳后挤出虾米,爆炒虾球。那天的午饭大家吃得很舒坦,父亲还特意开了两瓶行吟阁啤酒。弟弟伸手拿起一个酒杯要酒喝,父亲笑眯眯地给他倒了一杯,又问杨诗逸要不要喝。杨诗逸摇摇头。自从和宋宁宁醉过一次以后,她见到酒就害怕,同学毕业聚餐都没敢喝。
吃完饭以后,父亲照例去打牌了,母亲则支开奶奶和弟弟拉着杨诗逸坐下来说话。
母亲说:“听你爸说成绩还不错?”
杨诗逸说:“比预想中好一些,勉强能报个二本。”
母亲说:“四年大学上出来,怎么也要三四万块钱吧?听说现在很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
杨诗逸说:“我爸不想让我读了吧?”
母亲就笑:“其实我们还是希望你能上大学的。”
杨诗逸说:“我知道家里没钱了。我爸从计生办回来欠下的钱还没还清呢。没事,我不去上就是了。”
母亲说:“其实,你爸出事以后借的钱差不多都还清了,就剩你大舅的钱还没还。前几天你大舅还说这钱不着急,问你上大学需要多少钱,到时候再去他那里拿。”
杨诗逸一下子不淡定了,开心地说:“真的?太好了,那我一定好好找个志愿填报。”
母亲顿时有些着急:“你爸说,今年有个好机会,秋天就换届选举了,村上很多党员找他让他继续参选支部书记。”
杨诗逸好奇地说:“再回来当书记啊,好事啊,这和我上大学没关系吧?”
母亲说:“现在选个书记可不是小事。莫沟南面的村里已经搞开发了,听说他们的书记花了二十万才选上。我听你爸说,咱村现在虽说还没列入开发范围,过两年是肯定能开发起来的。要想选上这个书记,除了要找镇领导,还要在村里花钱的,没个十万八万的肯定不行。”
杨诗逸气得笑了:“你们这是准备把我卖了换钱?”
母亲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不是卖你,你是我生下来的啊。我们怎么会卖你呢?你爸说……”
杨诗逸打断了母亲的话:“行了。让我爸和我说吧。”
晚上杨诗逸没吃饭,自己躲在屋子里。父亲敲门进来她也没搭理他。
父亲坐下,停了停,摸出白沙烟点上。
杨诗逸盯着墙上的那把芬达电吉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出门找了个烟灰缸拍在他面前。想了想,又出门给他倒了一杯水。
父亲说:“诗逸,爸对不起你……”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杨诗逸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渐渐地,她的无声流泪变成了放声大哭。奶奶听见哭声立刻推门进来,杨诗逸抱着奶奶继续哭。父亲尴尬地摁灭烟头,起身准备离开。杨诗逸抬头叫住他:“爸,你别走。我没事,就是想哭了。哭完就好了。”
果然,杨诗逸出门洗了洗脸,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回来了。把奶奶好好地哄出去以后,杨诗逸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一脸悲壮地说:“只要你能当上书记就好。说吧,准备把我卖到哪儿去?”
父亲也笑了:“准备把你卖到美国或者香港,你想去哪儿?”
杨诗逸说:“这还用想?当然是谁给的钱多去谁那里。”
父亲上前轻轻揉揉她的脑袋:“傻孩子啊。”
杨诗逸觉得父亲这个动作还是和多年前一样温馨。
那天晚上,父亲告诉杨诗逸,麻将桌上有个牌友的亲戚是县里的一个部门领导,可以给自己十万块钱运作竞选村书记的事情,村里的关系让自己处理,镇上的关系由他们出面牵线搭桥。而杨诗逸要做的就是选一个偏远地区的冷门学校填报志愿,等拿到二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就出门打工。
杨诗逸好奇地问:“那个领导的闺女漂亮吗?”
父亲说:“当然没你漂亮。不过看照片还是有几分相似。”
杨诗逸说:“我可不想改名字换身份证。”
父亲说:“那些事情都是他们去具体办,和我们没关系。等选举完了剩下的钱都留给你。”
杨诗逸说:“我才不稀罕呢。”
父亲说:“其实,我听说工作了以后也可以去大学读书的。”
杨诗逸说:“行了,以后的事情就不用你们操心了。不过,要给奶奶先去省城定做一件大红棉袄。还有,以后我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我自己做主。”
其实杨诗逸的父母并不知道,自家闺女对于上大学并没有特别执拗的心思。能上固然很好,不上也没有太大的后悔。曾经有一次和宋宁宁聊天,两人谈起这个话题。宋宁宁劝她不必太在意上大学:“现在已经不是那个考上大学就一跃龙门的年代了,今天的大学也只是提供给你一个更好的寻找出路的平台而已。”
那天她俩是去山上采摘野生松蘑菇,用来炒小公鸡的。
在山上,宋宁宁说:“你看,这座山遮挡住了多少风景。只有登上山顶,你才会看清楚往外走的路径。”
杨诗逸说:“我是一定要走出去的。”
宋宁宁就笑:“考上大学就好比一辆汽车载着你快速登上山顶。但这并不是唯一上山的途径。”
杨诗逸说:“我知道。坐在车里也许会忽略路边的很多风景。”
宋宁宁叹了一口气:“是啊。最可悲的是,你到了山顶,看清楚风景了,却又不得不顺着原路下山,老老实实地在山里继续过日子。”
当时杨诗逸还不清楚宋宁宁说这话的意思。后来她俩喝醉酒,宋宁宁说了家里的事情,杨诗逸才明白宋宁宁的无奈。那是杨诗逸第一次对这个自己必须仰视才能看清模样的老师产生了同情之心。也就在那一刻,杨诗逸告诉自己必须离开这里,无论是通过上大学还是外出打工,先离开这里是必须的前提。在这个山下的小村里,杨诗逸听多了看惯了无奈的人生,很多女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出嫁换取彩礼,然后用这些彩礼帮自家的兄弟盖房娶妻。好在,自己现在不需要做出这样的牺牲。
晚上和奶奶一起睡觉的时候,杨诗逸把父亲的想法跟奶奶说了,不为别的,就怕她担心。当然,其中的一些隐秘事情没有说。父亲叮嘱过自己要保密,有些细节父亲连母亲也没有告诉。奶奶显然对孙女不能上大学有些遗憾,忍不住又抚了抚她的手臂:“什么时候能长胖点呢?”
杨诗逸就逗她开心:“奶奶,你就不怕我上了大学被外面的坏男人拐跑?”
奶奶说:“待在这个山沟沟里被人拐跑的还少?”
杨诗逸说:“别替我担心了。等我打工了,年底回来就去省城给你买大红棉袄。”
奶奶说:“花那个冤枉钱干吗,再好也就是件棉袄,不能吃不能喝的。”
杨诗逸就说:“好,我再给你带柿饼吃。”
奶奶上了年纪,牙早就掉光了,唯一喜欢吃的甜食就是那种软绵绵、甜甜的柿饼。
奶奶说:“到了外面,一定要眨巴起眼睛来,碰见事情能忍就忍,你个性太强。外面的人可不能像奶奶一样容着你胡闹。”
杨诗逸就轻轻地抱住了奶奶肌肉松弛的胳膊:“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只有奶奶对我好。”
奶奶那掉光牙齿的嘴巴就发出空空的笑,声音很轻很柔,慢慢地就感染到了杨诗逸。
奶奶慢慢地说:“牙齿为什么早早地就掉光了?还是太强硬了。舌头就好,懂得能屈能伸。”
杨诗逸就用力地晃晃奶奶的胳膊撒娇说:“奶奶你还真有学问呢。没事的,我的舌头比牙齿还坚硬呢。”
奶奶继续叮嘱杨诗逸:“出去了可不能学那些小妖精。你要真那样了,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杨诗逸就捣乱:“我就出去当小妖精,回来给你盖楼房买汽车,看你舍不舍得打死我。”
她们说的小妖精就是村里那些去外地出卖青春与肉体的女孩子。杨诗逸听说自己有两个初中同学就是当了小妖精,不过初中毕业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小妖精们一般也不回家,即使回来了也不会回村里居住,一般是在县城买个门面做生意。现在已经有几个前辈小妖精回来了,给家人在村里盖起了楼房,也有在县城结婚买房子的。据说都过得挺幸福。杨诗逸觉得当小妖精至少见过了外面大城市的光景,比那些给自家兄弟换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女人强。当然,她自己是压根没想过会去当小妖精的。
如果以前她还懵懵懂懂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梦想的话,那么宋宁宁的短暂支教生活则给她开启了那扇窗户。有书香伴着音乐,有通过努力就能够实现的个人追求,这就是杨诗逸的梦想。宋宁宁不仅开启了她的梦想之窗,一些个人生活习惯也影响到了杨诗逸。从宋宁宁那里,她第一次知道了一个香奈尔手提包就需要两三万元钱,一把电吉他就超过了一万元,手机就可以上网收发邮件看QQ。她还学会了炒菜不放味精,每天睡觉前必须洗澡。
当时宋宁宁来支教,唯一给学校提出的要求就是单独建造了一个淋浴间。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刮风下雨,每天洗澡才睡觉是她必须的。宋宁宁这种奢侈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也影响到了杨诗逸,这也让诗逸妈经常对着自己的婆婆慨叹:你这个孙女就是生了个丫鬟身子却一心想当小姐的命。
可是杨诗逸从来没有想过她和宋宁宁之间的差距。或许想过,但是在她的脑海里很轻易地就把这种差距给无视了。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过上宋宁宁那样的生活。为了这种想法的早日实现,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温城了。
可是为了能顺利外出打工,她还是必须静心等待两件事情的完成。第一是填报志愿。她选择了西北某省大学农牧学院。信息通过父亲反馈给牌友后,很快得到了回复,对方很满意,并且查询过,全县三年内没有学生报考过这所学校。第二件事情就是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往常高中学生外出打工,春节过后是第一拨,这一拨是那些注定不能上大学的学生,即使不能参加毕业考试,他们的高中毕业证也会在随后的日子里拿到。第二拨则是高考成绩出来以后。杨诗逸显然是不能和那些同学结伴外出了。甚至最好和他们也不再联系。这是父亲的牌友那边递过来的话。杨诗逸说让他们放心好了,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从初中向外投稿开始,杨诗逸就对书信有了特别的期待。每天上午课间操结束后去传达室看信是她最快乐的日子。有用稿通知,有邮寄过来的样报样刊,也有退稿信。宋宁宁说过,现在很多报纸已经不怎么接收书信投稿了,他们喜欢的是电子邮件,至于退稿更是少见,这更多的是一种鼓励的成分在里面。
杨诗逸甚至还在一封退稿信里看到了写给自己的情书。显然这封退稿信被自己的某个男同学提前取走拆开了,最后还在里面加上了自己的私货。情书杨诗逸收到过不少,不过这个不敢留名字甚至私拆自己信件的没胆货显然是个极品。这样的人自然被杨诗逸所无视。自从见过宋宁宁的那个男朋友一面之后,她的心思就从来没有放在身边的男同学身上。
那年国庆节前一天,男朋友过来看望宋宁宁。杨诗逸特意回家做了湖北的名菜沔阳三蒸给他们送过去,还在操场上看了一会儿她男朋友在简陋的篮球架下面的投篮表演。那天下午学校几个喜欢篮球的男老师都很失落,甚至连体育老师都被虐了。事后体育老师红着脸说自己输的不是球技,输在身高上。
国庆节放七天假,宋宁宁的男朋友只待了两天就走了。宋宁宁告诉她,男朋友是警察,别人放假他们要正常值班,就这两天假还是攒了一个月的时间和同事换出来的。
杨诗逸红着脸说:“宋老师,你男朋友又高又帅。”
宋宁宁淡淡地说:“他就是传说中的高富帅。我们高中同学。他上的是沈阳的中国刑警大学,大学追了我四年,等我回温城差不多就要结婚了。”
不知道为什么,杨诗逸从宋宁宁的这些话里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
⊙ 沉 洲·不管风吹浪打
终于,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那封一生之中仅有一次的重要书信到来了。杨诗逸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她回家把录取通知书往桌上一丢,就盘算起外出打工的事情来了。
杨诗逸要去的城市自然是温城。
不仅仅是温城的报纸发表过她一些散文,还因为宋宁宁就在温城。当然了,她不会去投奔宋宁宁的,这三四年两人也没有任何的联系。可是,想一想能在同一个城市上班买菜逛街睡觉看书呼吸也是好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大表姐一家就在温城下面的一个县级市里。
大表姐是大舅的大闺女,比杨诗逸大了十几岁。初中没毕业就到上海给老乡家做保姆。老乡是解放上海时的南下干部,很多生活习惯都还保持着宜昌山里人的本色,这么多年保姆换了一茬又一茬,都是宜昌老乡。大表姐是他家的最后一任保姆。男主人弥留之际,让大表姐挑一个物件留作纪念。男主人的爱好是收藏手表,很多人以为大表姐会选一块腕表。谁知大表姐看了看围站在病床上的那一圈病人家属,只说了一句:“要是可以的话,就把那把茶壶给我留个念想吧。”
那是一把器型偏大的紫砂壶。每天一早给男主人泡茶是大表姐必做的功课。后来有人问她为什么不选一块腕表。大表姐笑着说:“你没看他几个子女的样子,我真要选了腕表也肯定带不走。”
那把紫砂壶很多年前就在他们家了,也没人拿它当宝贝。在很多人心目中,那就是一把大茶壶,从没见哪个紫砂壶大师会做一把器型那么大的高档壶。可就是这一把不起眼的壶最后被一个广州客商花了八万元买走了,据说是制壶大师顾景舟的大弟子徐汉棠的真品。那笔钱也成了大表姐和她老公在温城创业的原始资金。
大表姐的故事成了附近的一个传奇,那些有闺女在外面打工的家属经常提起来。诗逸妈也叮嘱过:“出去了跟你大表姐多学多看。”杨诗逸嘴上含糊地应承了一声,心里却暗自不屑:这种靠运气得来的富贵和买彩票中奖有什么区别呢?我是不会去拼人品大爆发的,只有真本事才最可靠。
杨诗逸出门那天奶奶醒得很早,偷偷塞给她一些钱,反复叮嘱一件事情:不要交外地的男朋友,以后嫁远了想见你都难。奶奶还吓唬她说,外地的男人不知有多坏。
去县城的公共汽车提前一天就打好了招呼。等车的时候,父亲说要把杨诗逸送到县里的长途站。杨诗逸说,要不你直接把我送到温城吧。父亲就不再坚持。不一会儿,公共汽车就停在了他们面前。
杨诗逸晕车厉害,奶奶从家中过来,赶到汽车窗口,使劲推窗,设法打开给她透透风。奶奶不知道那车窗是无法打开的。车窗玻璃蒙尘,如同隔了一层雾,一层玻璃间隔了杨诗逸和奶奶一个世纪似的。车要开动了,奶奶还不死心地跟窗子较劲,杨诗逸看着抠在玻璃上泛白的手指,一低头,泪水就涌满了眼眶。
伴随着汽车在山路上颠簸,杨诗逸很快就兴奋了起来。等到了县城换上去温城的长途车,她的心情只能用喜悦来形容。汽车驶上高速公路,她几乎忘记自己还晕车这件事情。
然而这种好心情也只保持了一天时间。车到温城已经是晚上了,等和来接站的大表姐碰了头,杨诗逸才发现自己的钱包早就丢了。现金、银行卡就不说了,里面还有最重要的身份证。
晚上在大表姐家住下,杨诗逸都没心情吃饭了,夜里翻来覆去把一张新床睡出了音乐会的节奏。
天亮的时候杨诗逸才做好决定,吃完早饭就让大表姐给自己买返程的车票。然而神奇的事情开始发生。
派出所给大表姐打来了电话,让她去认领钱包。大表姐赶紧拉住排队买票的杨诗逸,掉头一起往长途车站派出所跑。
在派出所里,警官笑着让她检查一下钱包,看是否还少了些什么。警官的样子应该有些熟悉,可是失而复得和绝处逢生的喜悦已经让杨诗逸顾不上看帅哥了。要不是警官随口的一句话,杨诗逸或者就错过一些什么。在她左手夹着身份证右手笨拙数钱的过程中,警官问了一句:“你是宜昌人啊?我去过那里,在宜昌吃过你们湖北有名的沔阳三蒸,味道不错。”
那一刻,杨诗逸的脑海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基本上处于晕眩醉酒的状态。她踉跄地跨出办公室的时候,才在表姐的提醒下回过头来连说了三个“谢谢”。
在派出所的走廊里,表姐问她:“看你失魂落魄的鬼样,认识这个警官啊?”
杨诗逸摇摇头,赶紧否认。好像心中有个秘密要被人发现的样子。
表姐接着说:“昨天来报案的时候没见你这样失态啊。”
杨诗逸说:“昨天好像不是他接警的吧?”
然后杨诗逸在走廊的宣传栏里找到了他。第三张照片就是他——姓名:赵百宗,职务:副所长。
人长得帅,连工作照拍出来都那么好看。杨诗逸暗暗地想。这就是宋宁宁的男朋友啊!不对,现在应该是她老公了吧。接着她又想,昨天来报案的时候为什么没仔细看这些照片呢?事实上,即使她昨晚看见这些照片也不会认出他来。毕竟当时只是在宋宁宁的单身宿舍里见了一次面打了一声招呼,连话都没说。再说当年他穿的是便装,现在照片上的则穿着警服。
出了派出所,杨诗逸才开始高兴地大笑,拉着表姐的手说:“去菜市场,赶紧带我去菜市场,我从老家专门带了做沔阳三蒸的调料,我下厨给你做沔阳三蒸。”
中午,看着表姐一家开心地吃着沔阳三蒸,杨诗逸又心疼了:到温城打工第二天,还没有找到工作呢,就先花出去了四十元钱,读高中的时候,这差不多是自己一周的生活费。不过偷偷打开钱包看看里面的那张警民联系卡,她又开心不已。那张名片样的卡片上写着副所长赵百宗的手机号码。她都忘记这张卡片是怎么跑到自己手中来的了。
在杨诗逸的心中,刚到温城就碰见宋宁宁的男朋友似乎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她压根没意识到在温城这样一百三十万城区人口中碰见一个熟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然而接下来的找工作让她彻底知道了这座城市究竟有多大。大表姐介绍的第一家制衣厂她只去了半天就落荒而逃。其实去之前的路上她已经不断地给自己坚定信心了,暗示自己能做好车间里的这份工作。大表姐的语气里有些埋怨,说这就是最好的工种了,反正不能让你到饭店酒吧发廊这些地方去打工。
一连三天没有结果,最后她自己跑到职业中介所去交上费用。接下来又是几天,中介所的人员领她跑了几家企业,仍然不满意。就在中介所的那个大胖子不停地向她发牢骚的时候,她意外接到了一家用人单位通知面试的电话。
要知道她只是在网吧里随手给那家叫CWC集团的著名企业发出去了一份求职简历,附带着自己这几年发表的一些能在网络上搜索到的文章。杨诗逸把接到电话面试通知的消息告诉了大表姐。大表姐还不相信,生怕她给人贩子骗了,执意要陪她一起去。
杨诗逸对大表姐说:“好吧好吧,你陪我一起去。不过要先陪我买衣服。CWC集团的人在电话里说总经理亲自面试,穿着一定要成熟,不能穿学生装。”于是,大表姐转身带杨诗逸去温城人民路购买了一套职业套装,还有一双吉尔达牌的高跟鞋。大表姐用她多年来所有穿着打扮的智慧和经验来装扮她。
早上七点,杨诗逸全副武装站在CWC集团门口,深呼吸,然后对自己说:“很容易啊,你上前一步,把门推开。”杨诗逸的手心全是汗,握也握不紧。高跟鞋使她站不稳,小腿开始发颤。露出来的脖颈和胸口像凉水在浇。那个时候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冲进更衣室,随便换一件运动服。她只想做回平时的自己,那样更能使她安全。可是,没有时间了。前台一个漂亮的女孩把她引领到电梯口,告诉她到十九楼人事部经理室。在电梯里杨诗逸用微微发颤的手摁亮了“18”的字块。好在这个时候电梯里没有人。不过即使这样,她也暗暗后悔自己刚才在门口阻止了表姐一起进来。
深——呼——吸!杨诗逸拿出积蓄了多年的几乎没被她发现的全部勇气,用力推开了面前挂人事部经理室名牌的这扇门。那一刻,她甚至觉得办公室所有的眼光全凝聚在她身上。下一刻,包包的带子似乎被门把手挂了一下,杨诗逸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跌倒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已经变成了巨大的轰鸣声。她不知道自己那时候脸庞红成了什么样子。她甚至有些恍惚:这个跌倒的人是自己吗?自己此刻在哪里呢?自己真的是在CWC集团面试吗?
一张精致的不像男人的面孔浮现在她面前,然后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对不起,这扇门我一定会在今天把它开除。”
那天的面试很顺利。结束和开始完全不是一个剧情。
临走前,那个精致面容的男人再次向她伸出那只手,那是一只邀请的、试探的、一点也不做作的手。那只手,是杨诗逸离开家乡以来渴望的全部。
她将自己略带颤抖的手纳进了他的手心,记住了他的名字,CWC集团总经理周凡。那一天,杨诗逸正式成为CWC集团的一员。
那天的衣服搭配肯定很难看吧?杨诗逸后来这样问周凡总经理的助理杜恩。
反正那天的衣服从应聘回来以后杨诗逸就再也没有穿过。
杨诗逸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获得了:CWC集团的企业报编辑。
CWC集团的单身宿舍条件还不错,两人合住一个一居室,同住的总经理助理杜恩竟然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
然后杨诗逸就在心里算这个概率。全国有十几亿人口,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大概要除以365。除以完之后剩下的这些人里面要想找到同年出生的,大概还要除以100。算下来,全国大概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可能有三四万人。可是全国这么大,自己竟然就跑到温城来和这样的一个人同住一间宿舍了。
杜恩来自江苏北部的一个海边县城,那个地方盛产水晶。两人第一天见面,她就送给了杨诗逸一条水晶手链。手链很漂亮,阳光下熠熠生辉。杨诗逸一边看手链一边叮嘱杜恩晚上别去食堂吃了,她回宿舍给她做沔阳三蒸。
杜恩问:“有肉吗?没有肉我可不吃。”
杨诗逸肯定地说:“有肉。还有鱼。沔阳三蒸可不是只有蒸素菜。”
杜恩夸张地大笑:“好啊好啊,有肉就好。”
那天晚饭吃得有些晚。杜恩带回来一袋速冻水饺、一提青岛纯生啤酒。杜恩说:“我们老家的风俗,第一天住新屋要吃水饺的。就着饺子喝酒,越喝越有。”
吃着水饺就着沔阳三蒸,然后浅浅地喝一口纯生,杨诗逸觉得生活很阳光也很奢侈,这才几天呢,已经吃了两次沔阳三蒸了。
闲暇的时候,杨诗逸也会想想宋宁宁。坐在办公室里,无聊的时候会上网搜索宋宁宁的消息。宋宁宁现在已经是家族企业丽人行集团的执行总裁。丽人行公司网站上有很多关于她参加活动的新闻照片。还有一篇当地晚报的专访,题为“二代是创业者不是守业者”。里面关于宋宁宁的描写就是一个标准的霸道总裁。看图片,还是那个人,甚至更增添了一份成熟的魅力。可是看文字,杨诗逸感觉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宋宁宁完全是两个人。虽然自从那次她俩在单身宿舍喝醉酒以后她就不再拿她当老师了。
平淡的日子里总也有小小的喜悦或者伤感。譬如很快就出现在杨诗逸身边的程勇。程勇算是杨诗逸在温城认识的第一位好朋友,异性的。那是她在CWC集团上班一周后,他去编辑部办公室找人,认错人了,以为杨诗逸是他要找的另一个同事。其实,杨诗逸也不认识他要找的人。然后两个人就认识了。程勇就开始帮杨诗逸排队打饭,却从来不要她付钱。
杨诗逸和他熟悉了以后就开玩笑:“你们温城人跟女孩子搭讪的理由真蹩脚。”
程勇就一本正经地说:“我那天真是去你办公室找人的。虽然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她。不过我很感谢她。嗯。等哪天碰到她一定请她吃饭。”
为节省人员开支,CWC集团的文字编辑同时也要自己担任美术编辑,很多时候杨诗逸都要加班,程勇是信息部的,也经常加班。公司的饮水机在外面公用,程勇经常会在QQ上问杨诗逸,要加水不?一转眼就帮她倒上一大杯送过来。
程勇能力很强,在集团信息部负责ERP项目。大学是自考的,计算机非常棒,网站也做得非常漂亮,英文也不错。性格也是杨诗逸喜欢的那种。他一天到晚挂个MP3,经常叼支烟,从背影看,一眼就能看出他。平头,从来就是休闲服,第二颗纽扣不扣,走起路来手甩得特开,步子又迈得很大,背挺得很直。正面看他,仔细看他,尤其是他笑的时候才能窥出破绽:他的眼角已经有细纹,笑起来堆积在一起。但他笑起来很青春。
程勇经常自豪地说:“我十七岁就开始自考大学。”
有一次在程勇的办公室,杨诗逸见到他的笔记本上写着两行诗:“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情,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看完后悄然合上,杨诗逸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
杜恩很好奇,悄悄地问杨诗逸:“你俩恋爱了?”
杨诗逸红着脸说:“哪有呢。是哥们儿。”
程勇一直叫杨诗逸泥鳅,晚上也带她去和一些哥们儿喝酒,然后送她回宿舍。再后来就熟悉了,程勇就经常找她借钱。他借钱通常不超过十天,一定会还。程勇借钱的理由很理直气壮,拍拍杨诗逸的肩头说:“这世界上有两种人最值得信任,一是二话不说借你钱的人;二是信守承诺还你钱的人。两者排名不分前后。现在你当第一种人,十天后我当第二种人。”
虽然实习期的工资很少,但是杨诗逸有钱。父亲给她卡上又存了一笔不少的钱,然后在电话里告诉了她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消息。听上去有些不那么好的是村里的换届选举搞完了,父亲没当上村书记,只是被选为副书记。听上去还不错的事情是那十万块钱省下来了,据说还赚了一些好处。
父亲解释说,那些好处是邻居大老刘给的,让他配合选举大老刘做书记。
杨诗逸说:“他不是在市里当老板搞工程吗?这个小小的村书记能放他眼里?”
父亲说:“是镇党委书记亲自去市里请的他,搞什么‘能人治村工程’。他说了,只干三年,三年以后就把书记的担子卸给我。镇领导都支持他,我也不好说什么。”
父亲又跟了一句:“平时他还是在市里的,村里的工作主要还是我负责。”
杨诗逸就暗暗地撇撇嘴。
温城在东海边,每年的夏天,都有那么一两次台风。“云娜”台风来的那天,杨诗逸、杜恩和程勇一起在外头吃饭。虽然先前公司通知她们晚上会有台风,但是,这两个女孩子都没有见识过台风,程勇则是根本拿它不当回事。下午五点的时候天气还好好的,谁也没去管什么台风。
他们在一个小饭店吃,雨突然很大,饭店里瞬间全是水,窗户都来不及关。杜恩起身出去匆匆忙忙打了个电话,说晚上有事,然后来了一辆豪华轿车把她接走了。他俩则在公交站牌下坚持。后来,所有的公交车都没有了。站在站台下,程勇很急地看着杨诗逸,说要是风把站牌吹下来砸到你的脚筋怎么办?杨诗逸当时吓得只想哭。伞被吹走,雨大得连眼睛都没法睁开,风吹得人没法站在路边。
杨诗逸用双手扶着站牌边的杆子,程勇用整个人护着她。终于花高价打到了一辆出租车,程勇送杨诗逸到了保安室,自己再冲到风雨中回宿舍。
午夜时分,杨诗逸睡不着了,起身看杜恩的床铺依旧空着。她拿起电话想问问杜恩,想了想,还是没问。过了一会儿,杨诗逸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息。打开一看,是程勇的。
程勇:泥鳅,别害怕,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杨诗逸的脸一下子滚烫,赶紧把短信息给删除了。过了几分钟,她还是给他回复了信息:不用一辈子,在我找到男朋友之前就好。
程勇回复: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杨诗逸回得很坚决:必须的,要不对不起我未来的嫂子。
程勇回复:哈哈,没事。咱俩连风雨都一起经历过了,我还有什么彩虹不能奉献给你?
杨诗逸回复了两个表情:“笑脸”和“挥手再见”。然后直接关机睡觉。
很快程勇就离职了。杨诗逸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和自己那天晚上短信拒绝有没有关系。中午吃分手饭的时候杨诗逸送给程勇一个瓷娃娃。吃饭的时候程勇把瓷娃娃很郑重地放在桌子上。谁知道酒至半酣,瓷娃娃被邻桌的一个男子划拳碰倒在地,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程勇什么话也没说,一下子站到了凳子上,将手机狠狠砸到了对方脸上,鲜血四溅,然后他继续挥拳再上。那是一场激烈的战争。事后,头上流血的程勇对着警察吼道:“我还从来没收到过女人送的礼物!”
那是一个消失的、珍贵的、不能再重现的画面。杨诗逸站在程勇的背后,看他的衣衫破损,汗如雨下,脸上却灼灼放光,在她心里留下久久难以忘却的记忆。
那天程勇被带到了派出所,对方伤重住院。
在外面焦急万分的杨诗逸给大表姐打了电话,试图让她找找关系疏通一下。在温城下面一个县城里生活的大表姐和大表姐夫忙活了好一会儿,电话打了许多,效果却不大。
大表姐说:“我们实在是没什么熟人,程勇不是本地人嘛,赶紧找他家里人出面。”
杨诗逸无奈地说:“他手机都碎了,我不知道联系谁好。”
最终,杨诗逸找出了钱包里的那张警民联系卡,拨通了赵百宗的电话:“赵所长,我是,我是宋宁宁老师的学生,就是,就是,当年给你做沔阳三蒸的那个学生。”
见了赵百宗,杨诗逸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赵百宗倒是先笑了:“不好意思啊,上一次见面我没有认出你来。”
杨诗逸也笑:“你穿着警服,我也没认出来。宋老师还好吧?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赵百宗说:“她还好。大忙人一个。你朋友的事我在路上问清楚了,先把对方的赔偿给处理好吧。”
虽然不是同一个辖区,但是赵百宗的面子很管用,立刻带着杨诗逸找到了程勇。头上做了简单包扎的程勇努力让自己的脸上流露出笑容来:“泥鳅,没事,真的没事。你给我姐姐去电话吧,让她赶紧带钱来赔偿。”
这期间,赵百宗接了一个电话又匆忙离开了。
不久,程勇就从派出所出来了。
后来杨诗逸独自在夜里拷问过自己:假设那个时候程勇坚持留下来,自己会接受他吗?
显然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假设了。特别是在赵百宗出现之后。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诗逸给赵百宗打电话,想请他吃饭感谢一下。赵百宗第一次没接。杨诗逸就假设他正在紧张工作的样子,笑笑,继续发短信。
短信很快回复了:有案子正在忙。举手之劳,无须感谢。
杨诗逸回复:很长时间没见到宋老师了,就是请你们简单吃个饭。
这个信息赵百宗一直也没有回复她。
杨诗逸是在睡梦状态下接到杜恩电话的,请她去酒吧喝酒。杜恩的声音有些低沉,掺杂着哭泣的味道。事实上杜恩确实刚刚哭泣完。也许不应该用哭泣来形容她。她是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之后才想起给杨诗逸打这个电话的。
杨诗逸迷迷糊糊地说:“不出去了吧,太晚了。你要是不想回来就算了,我把门反锁好。”话筒那边的杜恩有些沉默,一度让杨诗逸以为她已经挂断了电话。趁这个空隙杨诗逸扫了一眼时间,接近半夜十二点了。
“楼下的夜市摊就有吃夜宵的出租车。”杜恩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还是不去了。明天一早要陪领导出差。”仍然有些迷糊的杨诗逸继续婉拒。
“你来的时候记得替我捎衣服,那件红色的连衣裙。还有,带一双鞋子。随便哪双都行。刚才有一只鞋子掉到海里去了。”杜恩好像没有听见杨诗逸的拒绝。
“掉海里?你人没事吧?”杨诗逸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好吧。没事了。”杜恩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幽幽的,有种悬空飘浮的感觉,“第一次自杀就失败了,被好心人救上来了。”
听筒里传来火机打火的响声。接着,话筒响起了杜恩猛吸一口烟然后长长吐气的声音。
那个虽然刚刚认识仅仅几个月却每天朝夕相处的女孩子,此刻她精致的容颜一定被烟雾所笼罩。想必更加令人心疼。
在温城茶山镇找到了杜恩说的酒吧,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子曰酒吧。穿过嘈杂的大厅,杨诗逸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看见了杜恩。这个时候杜恩的面前已经堆放着五六个空啤酒瓶了。轻轻阻止了杨诗逸上前的拥抱,杜恩笑着说:“宝贝,别,我没事。衣服带来了吧?还有,钱包借我用用,估计我兜里的钱都不够付酒钱了。”
透过烟雾,杨诗逸发现杜恩的笑有些勉强。一眨眼的工夫,杜恩就换好了衣服,最后用力地蹬了蹬鞋子,猛然吆喝了一声:“老娘又活回来了!生活啊,真他妈的操蛋。既然不能反抗,那就尽情地享受吧。”
那天晚上杜恩在酒吧喝了八瓶啤酒。杨诗逸陪着她去厕所里吐了两次。吐第一次的时候她吓了一跳,马桶里竟然一片猩红。杜恩安慰她说:“宝贝,没事。真的没事……这他妈的不是……血是红酒。我跳海前一个人喝了两瓶……两瓶红酒。”
然后杜恩去唱歌,大声地唱《董小姐》。
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
董小姐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
听着《董小姐》,杨诗逸想起了老师宋宁宁,突然多了几分惆怅和心酸。后来杜恩彻底醉倒了,杨诗逸扶着她回宿舍。出门的时候冷风一吹,杜恩似乎清醒了一些:“宝贝,结账了吗?酒吧老板帅不帅啊?就是他把我从海里捞上来的。”
其实结账的时候杨诗逸就知道了。那个额头有一道刀疤的光头男子给她打了一个七折,还跟她开玩笑说,感谢那个美女让他又当了一次见义勇为的好青年。
老板很帅吗?嗯。如果不是那道刀疤,真的是个帅哥,至少比程勇英俊。不过没有总经理周凡帅吧。想到周凡,她就不自觉地心跳加速,那是一个帅气得像手机美颜拍照拍出来的男人。在杨诗逸的认知里,大概只有香港的古天王、温城的赵警官才可以和他比帅。但是也仅仅是比帅而已。真要把三个人搁在一起,周凡的风度翩翩绝对秒杀其余两人。
想了这么多,杨诗逸有些恍惚。回宿舍安顿好杜恩之后,也没睡多久,天就亮了。杨诗逸出门前给杜恩熬好了一锅小米粥,叮嘱她起床后一定喝一点。杜恩嘟嘟囔囔地说了句:“滚吧宝贝,别操心老娘我了。放心和你的梦中情人去南京鬼混吧。”然后又扔出一句:“记得给我请假啊。”
杨诗逸去南京是作为集团企业报记者去采访,总经理周凡要去主持新楼盘发布会。让杨诗逸感到奇怪的是,作为总经理助理的杜恩没有出现,周凡竟然一点也不奇怪。
CWC集团的主业是做低压电器,但是近年来在周凡的大力主导下,房地产在公司的布局中开始逐渐占据重要板块,但是销售业绩下滑严重,股东意见很大。
南京之行波澜不惊。杨诗逸根本没有机会实现杜恩想象当中的“斩首行动”。杜恩不止一次蛊惑杨诗逸把总经理周凡给拿下“就地正法”。两个人私底下聊天的时候,杜恩总是一脸花痴的模样向杨诗逸推介周凡。
杨诗逸好奇地问她:“既然这么好,你干吗不下手呢?你是他助理,近水楼台啊。”
杜恩自嘲地笑笑:“他不是老娘的菜。太英俊了,太有钱了,hold不住。”
杨诗逸说:“你觉得我就能hold得住?”
杜恩神秘地说:“你不一样。我告诉你啊,他经常时不时地问起你的情况来,很关心你的。”听了这话,杨诗逸的心里就暗暗激动。
可是周凡在南京入住的是索菲特高尔夫酒店,杨诗逸则是住一家著名的快捷连锁酒店。那些狗血的八点档剧情根本没机会上演。杨诗逸就自嘲:像周凡这样有留学经历的富二代帅哥还需要潜规则女下属吗?再说了,杜恩就是他的助理,要潜规则也是先潜杜恩啊。
接过杨诗逸从南京带回来的一只真空包装的盐水鸭,杜恩手舞足蹈地表示要给她接风洗尘。杨诗逸奇怪地看看杜恩,奇怪这个女孩子的心怎么那么大呢,一点也看不出刚刚自杀未遂的样子来。
接风宴是在一家川菜馆。无肉不欢的杜恩点了夫妻肺片和回锅肉。杨诗逸则喜欢那种清淡带点甜味的四川泡菜。杜恩想了想,又要了一个大份的毛血旺。杨诗逸说别点了,咱俩吃不了浪费。杜恩摇摇头:“没事,还有个外援没来呢。”
外援很快到场了,是那个额头有道刀疤的酒吧老板。杨诗逸心想,自己的接风宴只是搭头啊,主要还是感谢宴。刀疤男叫王子鸣,坐下以后晃晃手里的钥匙说:“不好意思,开车来的,不能喝酒了。待会请你们到酒吧里喝。”然后就开吃。
那天晚上,他们继续去酒吧喝酒。是杨诗逸看他俩喝酒,看他们唱歌。很晚了,杨诗逸提出要回去休息了,杜恩摇摇晃晃地出门给她叫了出租车,然后挥手再见。估计是回去继续喝酒唱歌了吧,坐在出租车上的杨诗逸心想。
这次回来,她没问,杜恩也压根没说起自杀的原因来。每个人都有秘密,杨诗逸也没兴趣去打听,她这几天要把去南京采访的新闻稿件写出来,还有答应了当地晚报副刊编辑的散文要及时交差。那天晚上杜恩没有回宿舍睡觉。
第二天上午杨诗逸在集团公司大厅碰见她的时候,杜恩行色匆忙,只是给她笑笑做个鬼脸就走开了。杨诗逸发现,她还是穿着昨天的衣服——没换。
晚报副刊编辑是宋宁宁的大学校友,一个三十多岁的诗人,个子不高,圆圆的脑袋,细细的眼睛,鼓鼓的肚子,厚厚的嘴唇,还架着一个超宽的黑边眼镜,完全颠覆了杨诗逸对诗人的想象。杨诗逸仍然按照在学校里的称呼叫对方老师。诗人很豪爽,说不熟的时候叫老师,现在熟悉了就叫大哥。然后大哥一定要坚持晚上请小妹吃饭。
在饭馆里大哥说:“白酒还是啤酒?”杨诗逸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真的不会喝酒。”诗人大哥就笑:“宜昌的妹子,哪个没有酒量。上次去你们那里的武当山参加诗会,最后就是被几个女诗人给放倒的。真惨啊,我们五个诗人最后都躲在大厅里不敢进包间了。”
杨诗逸想了想:“那就啤酒吧。一杯吧,只能喝一杯。上一次喝酒还是和宋宁宁一起的。一眨眼都三四年了。”诗人大哥说:“是啊,我和她上一次喝酒还是参加她的婚宴,也有三年了吧。她现在可是大忙人,我们文友组织的活动也不参加了。”
杨诗逸迟疑了一下,问道:“她,还好吗?有孩子了吧?”诗人大哥嘴角一撇:“好?好什么好。除了有钱,现在什么都没有。跟我一样,都离婚了。我还有个女儿,她连个孩子都没有。”杨诗逸呆住了:“她离婚了?”
诗人大哥摆摆手:“都离了两年多了。刚结婚第一年就离了。离婚有什么了不起,我有个诗友都离了四次了,正在向第五次迈进呢。不说这个,咱喝酒。”杨诗逸顿时有些失魂落魄,原来赵警官和宋宁宁已经离婚了。
诗人大哥的酒兴很高,但是似乎酒量一般。杨诗逸再次提起宋宁宁离婚的事情来,他说:“其实他俩我都认识,都是好人。一个是工作狂,放着家里亿万身价的公司不去继承,一心想当个好警察;另一个更是工作狂,六亲不认,据说现在公司里把她老子都架空了。你说他们为什么离婚?不知道。这个真不知道。双方都守口如瓶,也没见他们谁传出过有外遇来。”
当杨诗逸坚持把一瓶啤酒喝掉的时候,诗人大哥才喝了半斤白酒就露出了醉意。这中间杨诗逸已经从最开始把自己的手从那肥厚的掌中不露痕迹地滑出来,演变成用力地推开。终于,诗人大哥起身又开了一瓶啤酒坚持递给杨诗逸,并且顺势搂住了她。当诗人大哥试图用他散发着酒糟气味的口腔去触碰她的脸颊时,杨诗逸的小宇宙爆发了。
那瓶啤酒被杨诗逸响亮地摔在了地上,泡沫与黄液四飞。这场不愉快的见面让杨诗逸很失望。离开酒馆,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当年很神圣地把书信放进信箱的行为其实很傻。冷风吹拂,一瓶啤酒下肚的杨诗逸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笑着对司机说:“师傅,去长途车站派出所。”
杨诗逸知道,幸福从来就需要自己主动去伸手争取。就像大表姐,假设她不是主动提出要那个紫砂壶,也就不会成为家乡人口中的传奇。
杜恩办完离职手续后回宿舍收拾行李。杨诗逸很伤感。杜恩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你做的沔阳三蒸。真的好吃。”杨诗逸就说:“有机会的,下次去我们老家吃。”杜恩说:“好,我等着。”
拎起自己的拉杆箱,杜恩忽然转身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听说你也是周凡总经理亲自招聘的?”杨诗逸说:“是啊。周总人真好,只看我的作品不问我的学历。”
杜恩笑了笑:“面试那天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杨诗逸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啊。对了,那天我出大丑了,进门就滑倒了。”
杜恩说:“我面试那天,从早上九点一个人坐到下午三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连个鬼影子都没出现。”
杨诗逸喃喃道:“是挺奇怪的啊。”
两个小时以后,杨诗逸收到杜恩的手机短信:诗逸,我上高速了。以后不会再来温城了,明日隔山岳,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我挺舍不得你。
杨诗逸马上回复:我会想你的,到时候地址告诉我。我去看你,再给你做正宗的沔阳三蒸。
过了一会儿,杜恩又发短信:后来我才知道,我面试那天,周凡陪着几个留学时候的同学一直在摄像头面前看我如何发呆。一边看一边打赌。你说他们是不是变态啊?!
看着这些文字,杨诗逸震惊了,马上问:你怎么知道的?
杜恩回复:我看到录像了,他把这些都录了下来,分门别类地存在电脑里。
过了一会儿,杜恩又发了一条信息:其实,你一定要注意周董,那是个老流氓。你来公司第二天,他就怂恿我让你去勾引周凡。
杨诗逸一下子就凌乱了:周董是周凡的叔叔,公司现任董事长。公司前任董事长是周凡的爸爸,据说出事后躲到加拿大去了。
杨诗逸的脑袋发晕,一下子涨得很大。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老家的奶奶。
小时候碰到为难的事情她就喜欢一个人躲起来让家里人找不到。事后奶奶总会开解她:这个世界上啊,除了生和死就没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千万不要叫它难住了自己。要么,就不去管它,隔一段日子它自己就消失了,三天五天不行,就搁它个三年五年,总会过去的。要么,实在解不开了,就朝相反的方向去解。
杨诗逸意外地升职了,接替杜恩担任总经理助理。她上任的第一天就碰到了棘手的事情:协助周凡摆平区政府的搬迁项目。
公司会议室里气氛沉闷。周董端坐在长桌的一头不停地抽着烟斗。那烟丝据杜恩说是上万美元一斤的古巴烟丝。这还是杨诗逸第一次参加公司高层们的会议。周凡精致的脸庞上青筋毕露:“都是些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家伙。我们辛辛苦苦大半年的成果就这样半途而废?”
周董静静地说:“现在就两件事情,或者摆平这次集资的股东,或者摆平区政府。”
周凡难得一见地气急败坏:“这次集资的五个亿,全部被你挪到鄂州的项目上去了,你让我去哪里找钱?摆平区政府?那可是市委老大点头做的决定。”
周董皱皱眉头,吸了两口烟:“我不管,就给你一周时间。做不到,你回加拿大吧。我还要想办法给你洗屁股。”说完,周董款款起身,扬长而去。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周凡就把门狠狠地摔死。坐在外间的杨诗逸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想联系杜恩问个清楚。手指头摁在发送键上了,却又犹豫了。也许下班问更好一些吧。
不一会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杨诗逸接起来,是前台询问商报记者来采访周凡的。这个事情是一周前定好的。搁下电话,杨诗逸小心翼翼地敲门:“周总,商报的记者过来了,您看是否改时间?”
门轻轻打开了,那张精致的脸庞重新出现在杨诗逸的面前,笑语盈盈地说:“改什么时间。时间那么宝贵的东西我可浪费不起。”
有钱人变脸的功夫彻底折服了杨诗逸。出门前,周凡在镜子面前整理西装和领带:“据说这次采访要拍照,他们提醒我让我化妆,杨助理你看我还需要化妆吗?”
晚上,杨诗逸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杜恩电话。其实最近这些天,杨诗逸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情都是给赵百宗打电话。然后睡觉前再打一个。每天两个电话,其间无数的短信息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长达半个小时的通话时间,让杨诗逸的手机都发烫了。不过也可以看得出杜恩现在的心情很不错,也许是回到老家彻底放松的缘故,在电话里说了很多隐秘的事情。
杜恩在电话里告诉了杨诗逸关于区政府大楼搬迁项目的前因。这个项目CWC集团已经进行了大半年时间,基本进入签约程序:区政府整体搬迁到城郊的新址,新办公大楼由CWC集团负责建造、装修。作为补偿,区政府原址划给CWC集团进行商住楼开发。CWC集团能够把寸土寸金的老区政府原址拿在手里,让众多开发商垂涎欲滴。
杜恩在电话里悠悠地说道:“知道我是怎么拿到四十万报酬的吗?那天中午周董这个老流氓带我出马去陪区长吃饭,然后我喝醉了,晚上醒来后发生的事情你可能都知道了,就是跳海那天的事情。”
杨诗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傻啊。你不知道那天吓死我了。”杜恩就笑:“宝贝,别笑话我了。我从第一天进公司就跟周董好上了。他答应我送我去上海读书,在上海给我买房子。然后我们还去上海那所大学看过,真好。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在大学里待上四年,哪怕什么都不做待在里面就好。”
杨诗逸问:“既然周董也盼望这个项目早日成功,今天开会为什么还在刁难周总呢?”杜恩冷笑:“周家就没个好东西。他们明争暗斗也不是一两天了。我给周凡当助理就是老流氓安排去探听消息的。其实周凡也心知肚明。”
杨诗逸就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理解。
杜恩仿佛在电话那头看见了似的:“傻大妞啊,周凡他爸要不是出事也不会出国,无奈之下才把董事长让给他弟弟的。周凡回来就是要夺权的。”
杜恩继续说:“老流氓在鄂州的项目投了大笔的钱,现在搁浅了,房子卖不出去,急需把区政府这个项目的钱拿去周转。为了区政府这个项目公司从民间高息借来了五个亿。只要区政府项目开工,马上就可以从银行里贷出资金来填补上这五个亿。我辞职那天,这五个亿就从账户上划到了鄂州。”
这是前因。至于后果,杨诗逸在下午已经听周凡说了。
当CWC集团终于凭借杜恩的出马让区长松了口的时候,周董和周凡当时真的是弹冠相庆。叔侄两个在办公室里开了一瓶红酒,甚至有点相视一笑泯恩仇的味道。然而三天后这个计划忽然出了点差错。先是通过中间人送给区委书记的二百万现金给退了回来。接着答应好签约的区长在电话里直接说项目出现了变化,不同意了。
这个项目一直是和区长沟通联系的。为了不出现阻力,连区委书记那里也进行了打点。现在,区里的两个大人物竟然同时给出了拒绝的答复。周董和周凡同时出马,经过几次周折终于见到了区长。这次见面,区长酒没喝饭没吃,连茶也没喝一口。区长的脸阴沉沉的,几句话说明了自己的态度就转身离开了,剩下区政府办公室主任满脸无奈地作陪。
办公室主任说:“两位周老板,实在是没办法了,给你们安排了这次见面就让区长把我训了半天。”周董就笑:“老弟出力了,这个我们肯定不会忘记的。关键是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办公室主任自嘲道:“事情的经过你们也听见了。区长这边本来就和书记那边不怎么对付,不过好在你们之前已经摆平了书记,让他也暂时无话可说。可是现在是大老板发话了,这个谁能帮你们解决?”
原来区里的头号企业丽人行集团最近做出了总部搬迁上海的计划。温城市委书记在听到地方税务局主要领导的汇报后,立刻在区委书记、区长的陪同下走访了丽人行集团。集团总裁宋宁宁的借口是公司现在厂房老旧狭仄,已经不适应公司的发展布局了。
市委书记看了看丽人行集团躲在小巷里的集团总部说:“是啊是啊,确实够狭小的。”说完了扭头对身边的区委书记、区长说:“看看我们的政府官员,是不是太官僚了?”区委书记和区长的脸立刻就红了红,马上做出检讨。
市委书记说:“宋总裁,温城是你们公司起步的老家,应当是有感情的。再说了,老员工都是温城人,你们是不是考虑继续把总部留在这里?”宋宁宁说:“我们其实也是不想搬迁的。毕竟付出的代价太大。可是,为了长远发展,我们又不得不这样做。”
市委书记对区委书记和区长说:“两位做官的,是不是要帮助宋总裁解决企业发展碰到的实际困难?”说完,市委书记就坐车离开了。区委书记和区长要上车相送,市委书记严肃地说:“你们留下来,不解决好问题就不要走。”
送走市委书记,一行人重新回到会议室坐下来商议。区长先表态:“宋总,说吧,范围内的可用地你先挑。”
宋宁宁开玩笑地说:“除了办公楼和厂房,我们还需要在临街的地方建一个专卖店的旗舰店,集中展示我们的服装。区里能给我们的,大概只剩下区政府老楼那块地了。”
区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区委书记的眼睛就一亮,大手一挥:“那就给你们。”
陪着周凡从区委办公楼出来,杨诗逸心里一叹。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连续三天陪周凡去拜访区委书记和区长,迎接他们的都是浅浅的笑容、疏远的礼貌和坚决的回复。甚至区委书记连面也没见。一个戴眼镜的秘书直接就回绝了他们。
区长还好,开门见了见面,最后在周凡面前扔下一句话:“你过了市委书记或者区委书记那一关再来吧,到时候我再帮你争取签约。”
上了车,周凡长出一口气,问司机要烟。司机慌乱地摇摇头说没有。周凡把眼一瞪:“别欺负我不知道你抽烟。我能闻不到你身上的烟味?”司机把烟从口袋里掏出来:“周总,我可从来没在车上抽过。这烟不是什么好烟,要不到前面我去买盒中华?”
周凡根本没在意司机说什么,点上烟,狠狠地抽了两口,才把车窗摇下来。这是杨诗逸第一次见周凡抽烟。一根抽完了,周凡直接续上了第二根。到了CWC集团,周凡已经抽掉了半盒烟。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杨诗逸想下车帮周凡开车门。周凡把烟蒂一扔,蛮横地拦住了她:“陪我去喝点酒。”
杨诗逸扭头看看周凡发红的眼睛,默默地点头同意了。然后悄悄地摸出手机给赵百宗发信息。周凡在后面淡然一笑:“跟男朋友请假啊?放心,吃不了你。八点前把你送回来。”
路上,周凡问杨诗逸:“想吃点什么?”杨诗逸想了想:“去吃西餐吧。我知道有家西餐的牛排还不错。”上个周末赵百宗请她吃饭就是吃的西餐。那是她第一次吃牛排。虽然她感觉那个牛排的味道并不好,不过餐厅的环境好,宽敞,不隐蔽。
周凡就笑着说了一句:“你想得太多了。我就是要感谢一下你。”
俊男靓女的组合出现在西餐厅偶尔也吸引了一些注视的目光。但是就餐的两个人却说不出的别扭:两个人都不说话,一个心不在焉地用刀子切着牛排,四五分钟了也没见有效果;一个很没有绅士风度地独自喝酒,一杯一杯又一杯,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终于,一瓶红酒下肚的周凡说话了。拿起侍者开启的第二瓶红酒,倒满,周凡举杯:“第一杯,感谢你的陪伴,在国内我压根就没人说话。”
喝掉,倒上,周凡又举杯:“第二杯,感谢你的文章,你报名时候的几篇文章陪伴我睡了好几天的安稳觉。”
喝掉,倒上,周凡继续举杯:“第三杯,向你道歉,你报名的那天我故意让人在门口地板上打了厚厚的蜡。”
“第四杯,我和同学打赌,你会在一个月内主动爱上我,我输了。”
“第五杯,和你没关系,我想我的奶奶了。那个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人,穷,有一年过年据说没钱买肉包饺子了,是我叔叔大年三十早上跑了三十里地找同学借钱买的肉。”
“第六杯,也和你没关系,我要回加拿大了。很失败。我以为我能帮我爸爸拿回他应得的那些东西。我真没用。”
“第……第七杯……和你有关系了。再见……再见,也许再也……再也不见。”
看着周凡递过来的那只摇摇晃晃的手掌,杨诗逸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那天的场景来。那一天,还是这只手掌,沉稳,干净,自信,有力,还漂亮。现在的这只手,是那么的犹豫,彷徨,软弱。
杨诗逸站了起来,把自己的纤细的手掌迎了上去,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周总,也许,我能帮你摆平这个项目。”
杨诗逸再次见到宋宁宁的时候也很恍惚。这肯定不是个适合两人见面的场景:赵百宗第一次带女朋友杨诗逸来到自己家,前妻宋宁宁上门来取户口簿。
赵百宗有些尴尬地打开房门,看着前妻不知该说什么好。把手中的户口簿递过去的同时,终于冒出一句话:“要不,进来坐会儿吧。”
这个时候,杨诗逸也脸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怯怯地走上前去,轻轻叫了声:“宋……宋老师。”声音很低,低到杨诗逸自己也几乎没听清楚。
宋宁宁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杨诗逸,一直看得她把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
赵百宗轻轻挽住了杨诗逸的胳膊,对宋宁宁说:“还是进来坐坐吧。”
这个时候,杨诗逸也平静了下来,不甘示弱地抬头和宋宁宁对视。
半晌,宋宁宁终于开口了:“据说是你破坏了我的新办公楼计划?真卑鄙。”
杨诗逸一笑:“宋老师还记得当年让我读的第一首诗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再说了,丽人行搬迁去上海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宋宁宁扔下一句:“祝你们生活愉快。”然后转身离去。
马上要过春节了。周凡让财务给了杨诗逸一个大大的红包。看着手机上发来银行卡的数字变化,杨诗逸很满意。然后很愉快地把自己的辞职书递给了周凡。周凡看着辞职书皱了皱好看的眉头:“确定要走?”
杨诗逸说:“这是咱俩的约定,我帮你摆平项目,你给我上大学的资金。”周凡就笑笑,再次伸出那只好看的手掌:“好吧,记住到时候告诉我地址,我去看你。”
站在CWC集团的门口,杨诗逸出了一会儿神,想起了自己那天说可以帮周凡摆平项目时他发呆的样子——
周凡:“你有……你有……什么……好办法?”
杨诗逸说:“我奶奶告诉过我,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周凡:“你奶奶?哈哈。你奶奶能帮我解决问题吗?别以为你自己……漂亮,没……用,在那些……那些所谓的……大……人物眼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有……有的是。他们……他们从来不缺。”
杨诗逸:“你想多了。我需要的是钱。我用钱去摆平他们。”
周凡哈哈大笑:“钱?是钱吗?……没用。给了二百万都被退回来了。再说……再说,我现在只能拿出五百万来。和这个项目想比,你送……你送两千万都不一定……能行。”
杨诗逸说:“不用那么多,我只需要五十万,当然,也许是一百万。”
第二天周凡醒了酒马上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杨诗逸,告诉她已经给她准备好了二百万。
杨诗逸问:“想好了?真让我办?”
周凡强装无谓地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就是了。”
杨诗逸从那勉强的笑容里一下子看到了什么叫作虚弱,这还是那个自己心目当中差一点就喜欢上的富二代帅哥吗?杨诗逸笑笑,让这个念头烟消云散,开玩笑说:“你就不怕我拿着这二百万跑了?”
周凡说:“怕啊。所以我要跟着你看着你。当然了,你真要跑也没关系,至少分我一半。我跑路也需要钱的。”
杨诗逸就笑:“好吧。也许五十万就能办好。剩下的你就拿着跑到加拿大吧。希望能够路费。”
周凡看着杨诗逸取了五十万去银行办理了一张储值卡,看着她将银行卡塞进一个水果篮,提着进了区委书记家的住宅小区。不一会儿,杨诗逸就空着手笑眯眯地出来了。
第二天,杨诗逸给省纪委、市纪委、区纪委还有市委书记都发出了举报信。信上,银行卡的卡号和面值写得清清楚楚,落款是“丽人行集团一名心怀正义的员工”。
杨诗逸把信打印好,一边装信封一边对周凡说:“放心好了,银行卡是我去派出所等男朋友下班,顺便拿了张没人认领的身份证办的。我在银行里戴着太阳镜呢。”
事后他们才知道,举报信发出的第三天,区委书记就带着妻子一起把银行卡交到了区纪委进行了登记说明。光明磊落的区委书记自然是什么事情也没有。不过,丽人行集团置换老区政府地块的事情却立刻叫停了。是区委书记主动在常委会上叫停的。他的高风亮节赢得了在场所有常委的赞扬,大家纷纷发言表示,坚决相信区委书记和丽人行集团没有任何钱权交易。这次常委会在欢乐、祥和、团结、友好的掌声中结束。
把提前买好的春节礼物给大表姐放下,杨诗逸说自己要回宜昌老家了,温城的工作也结束了。大表姐很惊讶:“你不是一直说最喜欢的城市就是温城吗?”杨诗逸笑笑:“喜欢不一定就要在这里工作啊。再说,说不定我还会找个温城的男人结婚呢。”
大表姐眼睛一亮:“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杨诗逸羞涩地说:“差不多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告别了大表姐,杨诗逸又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赵百宗家里。那天他们两人缠绵了许久。事后,杨诗逸搂着赵百宗给他点上了一支烟。喷云吐雾的赵百宗终于开口提起了宋宁宁。自从那天和诗人大哥不欢而散、杨诗逸打出租车去找赵百宗两人正式交往之后,宋宁宁这个名字就成了他俩之间的禁忌话题。仿佛是一种默契,两人都不会提起这个人名。
赵百宗幽幽地说:“或许是警察的职业病吧。结婚前,有一次她洗澡,我偷偷看了她的手机。我知道她手机的密码。里面有很多她和别人乱搞的照片。很多,虽然都是女人。然后,结婚那天晚上,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行了。我告诉自己要忘掉那些画面。然而努力了很多次,我就是不行。然后,我们就离婚了。”
杨诗逸呵呵一笑:“那她那天说的那句‘祝你们生活愉快’就是嘲笑我了?”说完,杨诗逸就娇笑着把赵百宗扑倒在床:“我要愉快。我就要愉快。我还要愉快。”
第二天中午,赵百宗把赖在床上不起的杨诗逸叫醒,送她去机场回家。在安检口,赵百宗对舍不得走的杨诗逸说:“快准备安检登机吧,我大年初二就去你家提亲。”
杨诗逸撒娇说:“今天一定记住去制衣店取那件大红棉袄。要是忘记了,就不用去了。”
赵百宗说:“忘不掉。肯定忘不掉。你说的礼物我都准备好了。车子也定好了,是我爸公司里的保时捷卡宴,初二一早我就出发。”
杨诗逸回到家里,父亲头上缠着绷带躺在床上。母亲告诉她:因为拆迁的原因,父亲被钉子户用铁锹劈了。父亲则笑嘻嘻地安慰她:“没事没事。这次拆迁大老刘给我发了三万块钱的年终奖。班子里其他人都只是一万块。”
看着杨诗逸带回来的韩国进口柿饼,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了。杨诗逸轻轻搂住奶奶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说:“奶奶,正月初二带个孙女婿给你看。”
奶奶就笑着用手砸她的胳膊:“你个丫头,出门半年就被人家骗了?”
杨诗逸就冲奶奶做鬼脸,抿起嘴来碰碰洁白的牙齿,然后伸出舌头来舔舔嘴唇:“奶奶,看看,我的舌头可比牙齿还硬。我不骗别人就不错了。”
大年三十晚上,窗外是噼噼啪啪不停歇的鞭炮声,杨诗逸收到了杜恩发来的拜年短信,落款是“杜恩、王子鸣在东海给您拜年”。
程勇则是直接电话拜年,聊了一会儿。程勇一个劲地抱怨自己后悔认识了杨诗逸,让他现在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女朋友,看过来看过去都没有杨诗逸好。
杨诗逸给赵百宗打电话,他正在所里作为带班领导值班,匆匆几句就结束了电话。
给周凡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也没人接。想想他也怪可怜的,亲人都在加拿大,孤苦伶仃的他大概这个时候正在和那些同学变着花样赌博吧。想了想,她还是给他发送了一条祝福短信。
屋子外面,母亲和弟弟正在看热闹的春节晚会,其间夹杂着这次拆迁家里能拿到多少多少钱的论议,说会换两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屋里,奶奶已经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慈祥的脸上露着微微的笑意。
杨诗逸看看墙上那把斜挂的电吉他,此刻已经落满了尘埃。
她忽然回想起多年前和宋宁宁醉酒的那个晚上。那天她真的喝醉了,但是她也还记得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很愉悦,很刺激,也很羞耻。那天她的内裤完全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