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分配的国家逻辑
——以“典型政治”及其运作为例

2016-09-23 09:32韩志明
新视野 2016年5期
关键词:英模荣誉典型

文/韩志明 顾 盼

价值分配的国家逻辑
——以“典型政治”及其运作为例

文/韩志明顾盼

树典型是一项国家治理技术。英模人物是树典型活动的结果,其实质是围绕伦理价值而建构起来的权威性分配行动,主要体现着国家的意志和需要。树典型、荣誉称号和英模人物共同构成了“典型政治”。树典型是国家治理能力短缺条件下的低成本治理策略,相对于由法律法规所建立起来“硬”性惩戒体系,典型政治具有调控社会行为的“软”功能,并主要通过优劣对比机制、简单重复机制、双向选择机制和宣传学习机制等来运作。典型政治在贯彻国家需要、促进社会整合等方面具有特殊的功效。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树立什么样的英模人物,怎样才能更好地发挥英模人物的作用,如何提高典型政治的效力,都是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树典型;典型政治;英模人物;价值分配;治理技术

在中西方社会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无论是和平时期还是战争年代,各个国家都会根据特定阶段的治理需求树立起一些典型、英雄和模范人物(本文简称为“英模人物”)。国家授予这些英模人物正式认可的荣誉称号,给予其工资、奖金、福利以及政治机会等多方面的特殊待遇。中国自古就有国家表彰的历史传统,在长期的革命和建设阶段,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政府常运用树典型技术来进行国家治理,树立了一批妇孺皆知的英模人物,形成了一整套的制度安排和实践活动。树典型活动是表达和贯彻国家意志的工具,是国家治理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本文将立足于国家治理的立场,从治理技术的角度来把握典型政治的内在结构、技术维度和运行逻辑,以推进大国治理的操作性思考。

一 树典型、英模人物与典型政治

根据《说文解字》,“典,五帝之书也”;“型,铸器之法也”。在中国古代汉语中,典型也有“模子”的含义。典型的希腊文是“Tupos”,原意是铸造用的模具,后来衍生出“模范”的含义。典型最早是美学和文艺学中的概念,一种典型就是一种类型,典型就是类型化的结果。在日常话语中,典型与典范或模范通常有异曲同工的效果,意指某种具有鲜明特征并值得学习或效仿的人物或实践类型。

“作为一种政治行为,‘树典型’在中国可以说是古已有之”。早期中国就出现了“典范政治”,也就是社会给它的全体成员首先树立一个或一些榜样和模范,然后通过对榜样模范的效法学习使社会行为达于一致。[1]在历史上的各个朝代,政府都表彰了大量“忠”“孝”“节”“义”的典型人物。“旌表制度在中国古代是一种政治褒奖行为,是一种高尚的荣誉。它体现了封建统治者实施教化的执政思想,是儒家思想对民众渗透的结果。”[2]这些“树典型活动实质上是一种以‘忠’‘孝’为核心的伦理至上的政治评价模式,这种权威评价活动把有利于维持统治秩序的思想、理论灌输给全体社会成员,把整个社会成员的思想、言论、行动纳入大一统的轨道”。[3]

一些研究者则将中国共产党通过树典型来推进革命工作和国家建设的做法定义为“典型政治”。[4]研究者指出,作为一种自觉的、得到广泛遵从和应用的国家治理方式,典型政治是最近几十年才出现的事。树典型“是中国共产党延伸政治权力和政治文化的一种重要方式”。[5]从过去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时代到如今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期,我国各地区、各行业和各领域以及各部门、各单位等,都普遍应用树典型的做法,具体就是举办各种表彰、评比、评优、争先和达标等活动。被评选为优秀的、获得表彰的或被称为先进的个人、集体或组织就是所谓的典型,“这些典型由于得到官方媒体和文件的认可,具有政治属性,是名副其实的政治典型”。[6]可以说,在当代中国特色的历史和现实语境中,许多国家荣誉现象的运作过程就是树典型的活动过程。树典型是国家治理的技术,国家荣誉具有认证、表彰、补偿和规训等丰富的治理含义。

首先,树典型是一种国家认证技术。国家治理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复杂多样的社会要素,其中人是国家治理的核心要素,如果不能了解个人及其行为的信息,就不可能了解社会事实,也难以有针对性地行使权力,实现有效的国家治理。因此,树立典型,给英模人物授予荣誉,是国家根据意识形态标准而实施的认证形式之一。但区别于一般性的道德荣誉或市场荣誉,典型政治下的树典型是对个人品行的国家认证。如果说人口调查等技术所处理的是人们的自然信息,如性别、年龄、婚姻状况和受教育程度等,那么树典型则是根据国家标准对人们的品行进行“打分”或“赋值”,将那些具有特殊品行表现的人给甄别出来,并给他们颁授荣誉称号。

其次,树典型是柔性的权力控制技术。通过评选英模人物,国家将社会民众纳入权力主导的评估体系,对个人(以及组织)的品行进行鉴定和评判,内在地具有支配和控制的含义。正如通过法律制度实施社会控制一样,通过树立典型来规制社会民众也是国家治理的技术。如果说法律制度是从“惩戒”的方面来监管民众的行为,那么树立典型则主要是从“激励”的方面来强化民众的行为。“实际上,政府对道德生活的控制和干预,除了运用惩罚的手段外,还常常会采用奖赏手段来激励美德的行为,褒奖是促进公民服从的激励手段”。[7]以国家荣誉为核心的“激励措施和奖赏制度的运行及其实践,事实上形成了对于国家管理体系的有力补充”。[8]

第三,树典型是国家进行道德干预的手段。从运作上说,典型政治主要是通过对基本的伦理道德价值进行分配来实现对个人或组织的权威性认证。定义荣誉称号的规则及标准为国家干预道德生活提供了工具,表明国家有权力并有能力来界定国民的优劣或好坏,给个人及其社会关系都打上权力的烙印。通常,道德问题处于国家的权力系统之外,是个人自治或社会调解的对象。但如何引导和塑造自己的国民,却是每个国家都不能忽视的问题。国家荣誉作为个人品行的评价机制,就是由国家来对个人和社会组织进行评价,从而获得了道德评价的决定权。与此同时,建构荣誉的过程表达了国家的立场和关切,重建了国家与社会的联系,具有社会整合的重要意义。

第四,树典型是国家动员的工具。向个人颁授荣誉,给予其物质和精神的奖赏,是国家激励和动员社会民众的重要手段。国家荣誉在肯定个人的品行、成就和贡献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声誉、财富和权力等,从而激励更多的人。竞争荣誉的过程使得民众被逐步纳入到国家的意志系统,国家意志就得以作为普遍公认的标准而影响人们的选择。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可能不会时刻以英模人物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也有一些人不愿意选择英模人物的生活方式,但英模人物却为社会树立了恰当行为的“活标本”。英模人物形象而鲜活地表达了国家荣誉的丰富意涵,也构筑起恰当行为的看得见的模板和标杆。

最后,树典型是社会规训的技术。国家荣誉带着权威性的色彩,具有巨大的光环效果和示范效应。获得国家荣誉不但能激起个人的自我认同感,同时又能赢得社会公众的尊重和效仿,发挥出“带头作用”“骨干作用”和“桥梁作用”。正如托尔维克所言:“荣誉,在它最受人们重视的时候,比信仰还能支配人们的意志;而且,在人们毫不迟疑和毫无怨言服从信仰的指挥时,也会基于一种虽然很模糊但很强大的本能,感到有一个更为普遍、更为古老和更为神圣的行为规范存在。”[9]相对于法律制度从最低标准来要求人们的遵从,国家荣誉则从最高标准来引导和规范人们。

二 典型政治运作中的国家逻辑

“赏以兴公”,“赏赐知其所施,则勇士知其所死”。赏罚之道,是国家治理的重要技术。所有的国家都要通过赏罚来进行治理。“在国外一些国家的行政实践中,‘功勋荣誉制度’作为一些国家行政奖励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政府实现行政目标和预期的重要手段之一。”[10]因此,只有从国家的立场和治理的视角去考察其中的荣誉现象和英模人物,才能更好地把握“树典型“活动的价值和功能,弄清典型政治实施过程中的基本问题。

儒家传统是伦理政治,强调政治教化。儒家的教义指出,“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圣贤是学习的对象,“圣人,人伦之至也”;“圣人,百世之师也”;“圣人者,道之极也”;“圣人者,道之管也”。向圣贤学习是个人自我发展和提升的必经之路。儒家倡导,“教者,政之本也”,教的含义是“上所释,下所效也”。所谓“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政治必须要重视教化,身教重于言教,认为掌握权力的人品行端正,作出表率,率先垂范,就能感召和影响到更多的人,这是传统典型政治的思想基础。

典型政治是经济和社会等特定条件下的产物,是国家基于特定的目的和需要而建构起来的。在大部分历史时期,中国都是一个人口众多且疆域辽阔的国家。在一个超大规模的人口和疆域的社会中,国家承担着繁难而艰巨的管理任务,如意识形态的整合、权力的合理配置以及民众的臣服等。其中要实现对数量庞大的社会民众的有效治理,国家不可避免地面临信息、资源和技术短缺问题。“政府要对社会生活各领域的一切事物实行全面管理,从效率和效果来看,都是非常困难的,实际上也不可能。在操作中,政府只有通过抓重点、抓典型、抓两头来实行管理。”[11]

纵观古今中外,在常规化国家治理过程中,国家除了推行严刑峻法外,也通过树立典型或模范的方式来实现治理目标,维护统治秩序,改进社会管理。在国家治理常备工具箱中,依赖于暴力手段的刑罚或惩戒是“硬”的方面,是否定性或纠错性向度的治理举措;而德育和教化是“软”的方面,是肯定性或激励性向度的方法。不同的国家始终同时运用这两种手段来表达国家的意志和需要,实现调节个人行为和社会关系的目的。

传统社会生产力比较低下,社会是高度同质化的,社会分工比较简单,价值观念的分化并不显著,因此国家有可能树立典范、表彰模范,并将其渗入到社会生活各个角落。但现代社会高度多元化,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不同领域的生产方式、劳动成果、从业要求和绩效标准都千差万别,对于个人而言,作为一种职业的劳动方式本身的意义标准也各不一样,那么就很难以简单或单一的标准来衡量所有人。正如成功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幸福的含义也各有千秋,国家很难再用一元化的价值标准来激励民众的行为、贯彻国家的意志。

林德布鲁姆指出,“说服”或“教育”至少“从逻辑上讲是组织劳动力的一种特别方式”。中国追求过作为对传统权威的一个补充的这种过程,它“用道德代替了市场刺激”。[12]用道德和教育来替代市场刺激,实现对社会成员个人和社会组织的动员,这正是国家激励机制的特点。“通过树立典型,总结经验,推动全局,在全社会对先进典型(劳动模范和先进生产单位)进行广泛的宣传和推崇,是党在经济运动中的动员和组织机制之一,也是党在长期经济工作尤其是制度变革中形成的重要经验之一。”[13]

由于治理资源的短缺,国家实施典型政治是必要的。树典型可以发挥英模人物的引领和标杆作用,实现社会民众的自我规训,减少对于权威性强制的需求。就许多党和政府及其职能部门都广泛采用评比、表彰来推动工作而言,树典型是一种门槛很低的治理技术,没有复杂的技术要求,很容易操作,不需要很多的经济和制度资源。国家需要成立庞大的监督和制裁机构来实施法律,惩戒违反法律的行为。但却越来越难通过建立庞大的机构、投入巨大的资源来树典型,给民众颁授荣誉。

就此而言,典型政治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典型政治以国家权力介入个人品行的评价领域,在伦理道德上打上国家意志的印迹,这反映在荣誉评选的政治条件中,比如“政治立场坚定”或“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等,国家权力由此向社会领域延伸,体现出强烈的能动性和进取意识;另一方面,由于治理资源和治理能力的有限性,尤其是激励机制不健全,国家运用树典型的方法来引导和规范社会民众的行为,提高国家实现其意志的能力,是国家适应复杂治理任务的简化行动策略,这体现出国家的被动性和策略性。

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典型政治可以发挥巨大的激励作用。以中国共产党为例,早从苏维埃政权和陕甘宁边区政府开始,中国共产党就开始学会并掌握了树典型的工作,并根据不同历史时期的现实任务而将其发扬光大。它是“中国共产党延伸政治权力和政治文化的一种重要方式”,[14]也切实地推动了经济和社会发展各项工作的开展。比如,1940年之后,中国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面临着严峻的生存挑战和生活压力,中国共产党开展劳动竞赛,树立和表彰劳动英雄,成为“面临现实难题时的一种脱危解困手段”,起到了巨大的社会动员和激励作用,帮助中国共产党度过了难关。[15]在国家建设的各个时期,通过树立各个领域的英模人物,典型政治不仅促进了经济和社会的发展,也在引导价值观念、调整社会秩序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英模人物是统治者意志和国家偏好的表达,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这种表达会有所侧重,有所差别。“每个历史时期都存在如何叙述和培养当时所需典范人物的问题,典范人物的地位与形象也会随不同的时代氛围和人群的需求,被不断评论、想象和塑造。”[16]如在不同的时局和语境中,国家或者强调岳飞“精忠”“忠孝”的一面,或者强调其抵御外敌的一面;[17]在不同的社会时期,雷锋精神被赋予不同的内涵,先后强调了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中的“爱”的一面、“憎”的一面、阶级立场与维护社会公德并重、“钉子”精神、“傻子”精神、“螺丝钉”精神、奉献精神和牺牲精神等,发挥不同的政治和社会功能。

国家的意志和偏好也是逐步变化的,并通过不同时期不同的英模人物表达传递给社会民众。比如,在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的树典型活动以战争需要为中心,重点是树立英勇杀敌、奋勇牺牲的战士典型、拥军的家属典型,以及后方发展经济支持战争的农民和工人模范;新中国建立初期,为了恢复和发展国民经济,推动国家工业化建设,树立了大量具有“平凡性和奉献性”的典型人物,比如生产能手或技术骨干等;改革开放后,国家的主要任务转移到经济和社会发展上来,需要充分调动全社会的力量投入到现代化建设事业中去,从教育、科技、文化、经济到意识形态等各个领域,都相继推出了一大批的典型人物。[18]

三 价值权威性分配的基本机制

塑造英模人物是政治社会化的重要方式,包括两个基本的环节:一个是塑造和宣传英雄人物,包括表征英模身份、党政领导题词和授予荣誉称号,一个是号召社会成员学习英模人物,举行先进事迹报告会或座谈会、政府报告中号召全国人民向英模学习、发表英模人物日记并大力宣扬其经典话语、将英模人物的事迹编入中小学课本等。[19]这些实际上是塑造和宣传英模人物的途径和方法。但需进一步考虑的是,这些途径和方法是通过什么机制来影响广大社会民众的?是如何作用于人们的观念和行为,进而发挥英模人物的榜样和示范作用的呢?笔者将国家通过英模人物进行治理的一般性机制归纳如下(参见表1):

(一)优劣对比机制

“典型政治”假定,人是有差别的,社会中普遍存在着贤与不肖、先进与落后、上流与下流、精英与大众、优秀与拙劣、杰出与平凡等优劣差别。作为某方面或某领域的优秀、模范、英雄或典型,英模人物是社会的精英,为国家和社会做出了更多更大的贡献,应该受到国家公开的认可和表彰。国家应该发挥英模人物的榜样和示范作用,使其引领后进和落后,实现齐头并进。

典型政治是一套特殊化措施,即评选英模人物,给予其物质和精神方面的优待。把英模人物遴选出来,使其符号化和标签化,将其置于芸芸众生之中,建立起人们自我评价和社会评价的坐标,用英模人物来比照普通人,可以起到强烈的刺激、促逼和挤压作用,形成向他们学习的压力。值得指出的是,对比机制背后主要是一套根深蒂固的斗争哲学,即社会普遍存在先进与后进的矛盾,矛盾之间只有通过对立面之间的斗争才能得到解决。树立先进典型,目的就是用先进“战胜”后进,最终推动全体的发展和进步。

对比机制的原理是在对个人划分差等的基础上进行对比,通过英模人物的功能及其影响来提升整体的道德品质、行为选择或技能水平等。这具体包括两种性质的对比:一是正面典型和负面典型之间的对比;二是典型与非典型之间的对比。其中典型包括两种:一种是正面的典型,即所谓的英模人物;另一种是反面的典型,如腐败官员典型。无论是正面典型还是反面典型,都要求人们将自身与他人进行对比,然后决定自己的行为和选择。当然,树立反面典型的目的是要求人们不要向其学习,不要成为反面典型那样的人。

(二)简单重复机制

由于信息传播存在巨大成本,要树立众所周知的典型,使不同地区的人们间接了解英模人物的品行和事迹,就必须进行重复宣传。尤其是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有效的宣传必须要对简单的事实进行反复的陈述。若无持续的宣传,也就不可能产生广泛的知晓度,更谈不上良好的美誉度。对于大多数英模人物,使其成为典型的品行事实本身是非常有限的,如因为特殊品行而获得表彰的英模人物(见义勇为英雄或孝亲爱老模范等),其行为的条件或环境都具有偶然性。因此,要想让人们了解、关注英模人物,就必须要对其简单的品行事实进行重复的宣传。

简单重复不仅是对英模人物的公开确认,也是对荣誉标准的权威性诠释。主要有三种途径:一是英模人物通过正式途径(如英模事迹宣讲会或接受媒体采访等)反复叙述他们的故事;二是不同组织机构或新闻媒体对英模人物的事迹或成就进行反复宣传;三是国家部门集体上阵,通过各种方式来宣传英模人物,包括举行学习座谈会、进行文艺创作、建造纪念物、发行邮票等。

表1 树典型的四种机制及其比较

重复产生了连续性、形式感和仪式感,建构出社会的集体记忆。比如,对CCTV“感动中国”节目的研究表明,“与CCTV的其他纯新闻节目相比,‘感动中国’的信息含量不大,但非常注重形式的仪式感,比如这一活动的高潮便在于评选次年三月的那一场盛大的颁奖典礼。而且,此间的任务及其故事不强调‘新’和‘异’这两个突出的新闻价值,但重视过程的重复性,体现在整个评选过程中,候选人物的事迹会不断重播,这在普通新闻产品中,除非特别重要,是基本不可能的”。[20]宣传就是利用有限的、局部的、片面的和碎片化的信息来建构英模人物的形象。不过,在强化英模人物的品行及其背后的价值意蕴的同时,简单重复的做法也可能会落入审美疲劳的陷阱,甚至造成某种程度的逆反心理。

(三)双向选择机制

国家荣誉现象是一种社会主体互动的过程,是社会行动者的利益和需求及其相互作用的产物,包含了复杂的动态过程。正如有研究发现,英模人物“身上汇聚着国家上层意志与民间社会的互动力量”。[21]一方面,典型是国家理性选择的结果,政治权威根据国家需要确定评选标准,选择合适的对象;另一方面,个人也可以选择是否参与树典型活动,参选或竞争荣誉称号。

“伦理价值各有其社会功能,彼此之间也没有竞争性”,不存在厚此薄彼问题,但国家将伦理价值区分为三六九等,从而强制性地重塑并定格了社会的价值序列。同时,层次体制的运作也造成英模人物的等级差别,比如全国劳模、省部级劳模和市级劳模。国家的理性选择体现在:在特定阶段,国家需要什么样的人和事,就会大张旗鼓地鼓励什么样的价值,比如在战争年代国家奖励勇敢的军人,和平年代表彰为经济发展做出贡献的人。一般来说,伦理价值是正态分布的,国家荣誉评选以基层或一线普通民众为重点的评选标准,体现了国家对于结果的选择和要求。这在产生某种集中化趋势的同时,也具有潜在的未被选择的社会群体和阶层的深意。

大多评选出来的英模人物都不是主动参与评选的,而是基层单位根据荣誉评选的标准量身打造的结果。因为能否获得评选的资格或机会,主要取决于各层级组织的领导人,而不是某个人能够决定的。但从英模人物的角度来说,他们虽然没有主动参选,但也没有坚决放弃,至少个人需要配合填写相关的表格,提供证明资料等,因此他们是理性参与的。

(四)宣传学习机制

作为治理技术,树典型是对于英模人物的权威性认可和表彰,更重要的是,典型是政治教化的工具。树典型是为了激励人们向英模人物学习,用英模人物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发挥所谓“点亮一盏灯,照亮一大片”的目的。典型政治在对全体国民进行教育或再教育过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国家“通过好典型和坏典型来说明如何贯彻政策——应当模仿哪些经验,禁止哪些经验”。[22]比如,在生产建设领域,围绕英模人物开展的学习活动,促进了先进生产技术的普及,也推动了集体主义和奉献精神的扩散。[23]

在典型政治中,宣传与学习实际上是同时进行的,学习的过程是宣传的过程,宣传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对英模人物的宣传和学习具有强烈的动员政治或运动式治理的特征,这集中体现在诸如“(某某先进事迹)宣讲团”或“(某某模范)宣传(教育)月”等活动上。学习主要包括把普通民众集中起来开展学习活动,或者组织英模人物个人或集体来现身说法。在基层单位中,主要是通过开展征文比赛、召开专题座谈会、提交学习材料、召开学习总结大会等方式来进行动员,并以此来呈现学习效果。

即便是已经评选出来的英模人物也是需要学习的,尤其是要进行政治学习。具体做法是将劳模集中起来进行考察或学习,以更好地适应政治权威对他们提出的要求。此外,在学习活动中,“一旦学典型的人成了‘学典型的典型’,是同样可以得到相应‘好处’的”。[24]因此也就经常会出现“学习……先进/模范人物”或“……式模范人物”(孔繁森式好干部)等荣誉称号。

五 结 语

面对复杂而艰巨的社会治理任务,大国治理不可避免面临信息和资源等方面的困难。通过满足人们对于名声或认可的需求,树典型自古以来就在社会动员、教育民众和政治整合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相对于国家通过建立法律制度来规范和约束人们的“恶的行为”,树典型主要通过弘扬和激励“善的品行”来灌输政治意志。由于树典型主要是对符合国家需要的道德品行给予奖赏奖励,并且主要是给予制度化的名声而不是经济或政治资源,因此其制度成本比较低。

传统社会具有静态性、同质性和一致性的特点,国家分配价值的操作比较容易,因此为典型政治提供了良好土壤。随着社会日益多元化,人们的价值观以及评判标准都趋于多样化和复杂化,简单的树典型活动已经很难满足人们多样化的价值追求。而且,在网络化的时代,随着世俗生活的意义日益得到正常而活跃的表达,着眼于英模人物塑造的意识形态传播也正面临巨大挑战。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树立什么样的英模人物,怎样才能更好地发挥英模人物的作用,如何提高典型政治的效力,显然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应当加强这方面的研究,以充分发挥典型政治在现代国家治理中的积极作用。

注释:

[1]常金仓:《礼治时代的中国监察制度》,《政治学研究》1999年第4期。

[2]张树华、潘晨光等:《中外功勋荣誉制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24页。

[3]苗春凤:《当代中国社会树典型活动的文化传统探析》,《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4]董颖鑫:《冲突与困境:市场经济对乡村典型政治影响分析》,《青海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

[5]冯仕政:《典型:一个政治社会学的研究》,《学海》2003年第3期。

[6]董颖鑫:《从理想性到工具性:当代中国政治典型产生原因的多维分析》,《浙江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

[7]丁大同:《国家与道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7页。

[8]孙云:《中共英模表彰制度的肇始及演变》,《党的文献》2012年第3期。

[9]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775页。

[10]张树华、潘晨光等:《中外功勋荣誉制度》,前言第2页。

[11]刘林平、万向东:《论“树典型”——对一种计划经济体制下政府行为模式的社会学研究》,《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

[12]林德布罗姆:《政治与市场——世界的政治经济制度》,王逸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20页。

[13]藏爱绒:《试论经济建设中的“树立典型”——一种动员和组织机制的分析》,《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14]冯仕政:《典型:一个政治社会学的研究》,《学海》2003年第3期。

[15]孙云:《延安时期劳模表彰运动的实际功效——以吴满有形象的建构及影响为例》,《党史研究与教学》2013年第2期。

[16]何玉红:《岳飞崇祀与抗战宣传》,《光明日报》2015年3月25日,第14版。

[17]何玉红:《岳飞崇祀与抗战宣传》,《光明日报》2015年3月25日,第14版。

[18]苗春凤:《“树典型”活动的历史演进及其引申》,《重庆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

[19]赖静萍:《英模塑造的运作机制与效果分析》,《当代中国研究》2007年第4期。

[20]雷崔捷:《浅议“感动中国”中的正面宣传与新闻价值》,《中国报业》2012年第20期。

[21]姚力:《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劳模表彰及其社会效应》,《党的文献》2013年第4期。

[22]詹姆斯·R.汤森、布兰特利.沃马克:《中国政治》,顾速、董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0页。

[23]徐大慰:《上海女劳模研究》,合肥: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3-66页。

[24]刘林平、万向东:《论“树典型”——对一种计划经济体制下政府行为模式的社会学研究》,《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

责任编辑余茜

D035

A

1006-0138(2016)05-0020-0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现代国家的治理技术及其运作逻辑”(15BZZ036)

韩志明,天津师范大学政治文化与政治文明建设研究院、政治与行政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天津市,300387;顾盼,天津师范大学就业指导中心助理研究员,天津市,3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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