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明玥 编辑:饶晓阳
为男人的爱好捧场
文:华明玥编辑:饶晓阳
夫妻当是最能谅解彼此的人,而真能体谅你的孤独感受与别样寄托的人,一定不会嫌弃你的嗜好带来的那一堆麻烦。
45岁,林萧迷上了钓鱼。这一年,他的宝贝女儿林熠已经被送去加拿大读书。这是林萧10年来的梦想:要把独生女儿培养成光彩熠熠、具备国际眼光的一流人才。为此,林萧在送女儿出关的时候表现得非常大男人,一丝落寞的表情也没有,反而像哥们一样对着女儿拍拍打打,有说有笑。开车回家的路上,看到老婆刘岩在一旁频频拭泪,林萧还嘲笑她:“幸亏准备了一大盒纸巾。像你这样儿女情长,一心想把孩子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她这辈子可有什么出息?”
好么,林萧倒是嘴硬,回来既不热衷于跟女儿视频,也不感叹空巢家庭的冷清与落寞,但刘岩还是发现了他的新变化:除了上班,他再也不肯在家呆着。短短一个月内,他置齐所有的装备,成了那种超级钓友。周一到周五,他一吃完晚饭就带着钓竿、鱼饵,拎着一个不成体统的大塑料桶出门了;双休日,更是要骑着摩托车去远郊,从早钓到晚,有时就算下着蒙蒙细雨,林萧也穿上雨衣,戴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斗笠出门;为了夜钓方便,他还在网上寻到了那种古老的手提风雨灯,配上他黑黝黝的斗笠,看上去真像武侠片中的侠客。
他参加了好几个钓友会,不愁没有人约他出门。一开始,刘岩以为老公的垂钓爱好只是为了排解独女远走异国后,说不出的孤独迷茫;等他重新适应了没有女儿在跟前的日子,就不会朝家带那些腥气十足的鱼了。因为林萧并不喜欢吃鱼,无论是钓上来的鲫鱼、草鱼、泥鳅、鲤鱼,还是偶有收获的老鳖、黄鳝,他都失去了品尝的兴趣。当家里的冰箱都被冻鱼塞满后,当家里所有的亲友都委婉地向刘岩表示,他们吃够了这些免费的鱼,再也不想吃鱼之后,刘岩有点儿傻眼。老公还在源源不断地钓鱼回来,而且,他自己说了,考虑到家里的冻鱼实在太多,凡是嘴腮没有被吊钩伤到的鱼,他都放了生;他并不对收获感兴趣,他只是对垂钓本身感兴趣,对钓竿上的浮子忽然有了动静的那一刻感到莫名的欣喜——“只有女儿在身边,她考了好成绩,她参加了比赛,她又蹿个子了,她能指出我的不妥之处了,那时候的心神摇颤,能与鱼咬钩相媲美。”
刘岩暗暗叹了一口气。她意识到林萧逐渐与钓友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这些四五十岁的男人,这些空巢父亲,在孩子纷纷外出求学甚至留在异国他乡婚嫁之后,基于中国父亲的矜持,他们并不像母亲那样,依旧费尽心思表述对孩子的爱和需求,千方百计与孩子保持情感上的紧密关联,基于一种奇怪的自尊,他们宁可成为家里的边缘分子,除了寄情于工作,唯有寄情于垂钓了。垂钓活动可以让他们不必呆在冷清的家里,让他们置身于负离子充沛的青山绿水间。那一尾尾上钩的鱼带来生动的欣喜,让他们平静枯索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这是沉闷生活的惊喜一刻,可以给他们无上的安慰。
只是,带回来的这些鱼可怎么办?刘岩先是提着一水桶的鱼,挨个去问菜市场的鱼老板,希望可以寄卖。没有老板肯接受这样品种繁杂、大小不一的鱼。他们的鱼摊都是从养殖基地进货,能查到进货链也是菜场管理方要求的。有好心的老板让她试一试卖给郊县农家乐饭店:“有些农家乐做小杂鱼炖菜,可能需要。”刘岩仔细思量,可操作性不大。因为老公钓回来的鱼达不到饭店的供货量,而开车去远郊送十几条鱼,是多么不低碳环保的行为?
思来想去,刘岩开始动手做酒糟鱼或醉鱼。这是她外婆几十年前的秘方,刘岩要绞尽脑汁,才能把所有的步骤分毫不错地回忆起来:先把所有的鱼,特别是个头较大的活鱼除去腮和肚肠,去骨腌制,腌制时放在大陶瓮里,下面放上蒸架,上面用扁扁的青石压出水分,起码要压一周以上;之后将紧瘦的鱼块捞出,挂在通风处吹晾。要吹晾到手摸上去一点都不发粘,再放回大大小小的干爽陶瓮。如果是一层鱼块一层酒酿,最后用调入红曲米的酒酿汁封盖,做出来的就是酒糟鱼;如果将鱼块叠放入瓮后,浇入黄酒和白酒的混合物醉制,出来的就是醉鱼。那会儿,家里连浴缸里也养满了鲜鱼,家里的阳台上晒着形形色色的鱼块,厨房里放满了刘岩网购回来的坛坛罐罐,刘岩带着满手的裂口子忙个不停。
林萧心下不安,他嗫嚅半天,说:“只要你发一声喊,说讨厌的林萧你能不能消停点,别往家带鱼了,我就折了所有的钓竿。”
刘岩眯着眼望了望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不想威风凛凛骑着摩托车出门钓鱼了?就想做个了无寄托的寓公?”
林萧像做错事一样直搓手:“我是没想到钓鱼的善后事宜这么麻烦呀!问题又来了,这么多醉鱼和酒糟鱼,谁来吃?亲戚邻居也会吃厌的!”
这是沉闷生活的惊喜一刻,可以给他们无上的安慰。
刘岩笑说:“我既已壮起胆来当杀鱼娘子,这点事还难得倒我?”不过几日,家里新添了一只抽真空的机器,刘岩将一袋袋醉鱼和酒糟鱼抽好真空,装在快递小箱里。到这时林萧才知道,他的嗜好,逼着老婆成了卖醉鱼的微商。封袋后剩下的一点醉鱼,刘岩切出来让林萧下酒。
林萧尝到了鱼的一点鲜香、一点酒气,一点阳光、风和重压造成的紧弹熏醉之气。林萧由衷地说:“刘岩,你的肚量真大。我很多钓友,家里老婆已经吵了不知多少次了——出去钓鱼,等于让老婆独守空房;回来丢下一堆鱼,又让老婆崩溃。男人的这些嗜好似乎都是建立在女人的痛苦之上。你怎么就这么能忍耐?”
刘岩大笑说:“你还记得女儿小时候,我有一阵子缝纫癖发作,每月一发工资,我就出去逛布料城,逛纽扣店,光是不同颜色的缝衣线,我就买了几十种。我每天琢磨,怎样让女儿在幼儿园里成为亮丽的小公主。我像个疯子一样,替她做完了棉袄做夹袄,做完了长裤做裙子,我还给她缝制了大衣、小风衣和十几件衬衫……”
林萧笑着插言:“你那会儿真是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才华,走火入魔得厉害。光是缝纫机上的机针,我就给你买了好几包。出差去广交会,我还奉夫人圣旨去找各种雕花纽扣。”
两口子都回忆起女儿小时候这段哭笑不得的往事:刘岩的工资全买了面料与纽扣,而且竟想不到替自己和老公做衣服。小孩子又长得快,有些衣服刚做出来,季节就转热或转凉了,等隔了年,孩子一次没上身就嫌小。刘岩先是好说歹说,要送给同样有小孩儿的亲友,但那时,谁像如今这样看重棉麻面料、手工制作的金贵?刘岩的手艺没人赏识,那时又没有淘宝和微商,想出售都没办法。
没辙,林萧骑着他的破自行车,一家一家去跑儿童福利院和民办幼儿园,向老师们推荐刘岩“小孩子衣服要透气、舒适、环保”的理念,然后腆着脸问:“我们家有不少这样的小衣服,起码有八九成新,能不能送给有需要的小朋友?”
林萧不止一次被当做骗子轰出来,也不只一次被老师质疑这对夫妻的目的。历经千辛万苦,林萧终于说动了儿童福利院接受这批衣物,为了让捐赠更显诚心,林萧还赔上自己的私房钱,为小朋友们添置了一批绘本图书。
就算这般麻烦,林萧也没有回来对刘岩发火,嫌她做这些设计、做这些缝纫是“给全家人找别扭”。他理解她蓬勃奔涌的母爱,理解她对稚嫩之美的独特感悟,理解她用这种一针一线的方式表达对女儿冷暖的独特关切。当刘岩发誓说“再也不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小衣服”时,林萧只问过她:“你做衣服的时候,愉快吗?是自己强烈地想动手,还是别人逼你这样干的?”刘岩说:“当然愉快!可是……”
林萧淡淡地说:“你愉快就好。至于‘后事’如何料理,有我呢。”没错,时间转眼过去十几年,林萧当年的承诺,他自己或许已经忘了,刘岩还记得:夫妻当是最能谅解彼此的人。而真能体谅你的孤独感受与别样寄托的人,一定不会嫌弃你的嗜好带来的那一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