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禧:文化语文三变

2016-09-22 07:41杨军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6年3期
关键词:东洲儿童语文

本刊记者_杨军

祝禧:文化语文三变

本刊记者_杨军

>>>2007年,在师范学校毕业23年后,祝禧考入苏州大学,成为一名美学硕士研究生。

作为一个名校长,小学语文特级教师,这一举动让很多人感到费解。而随着2008年祝禧文化语文名师工作室成立,东洲小学文化语文课程群的形成,这一怀疑便很快烟消云散了。由此,文化语文课程也成为海门新教育最重要的一张名片。

在目前的课程改革实践中,有几个重要方向:一个是保持国家课程不变,做加法,建设特色课程,但多数时候变成了为特色而特色;一种是放弃国家课程,而以完全自主的课程取代之。后种情况较少,大部分属民间学校。而在体制内学校,还有一部分人,在尝试对国家课程进行整合改革。显然,东洲小学以文化语文为代表的课程改革正是这方面的尝试。从某种程度上,这也代表着新教育目前主流的课程探索。>>>

1992年,祝禧开始探索小学语文教学活动化研究

从工具论到“活动化”语文

工具论的语文观影响了大半个世纪。1985年,当祝禧开始走上教师岗位时,就参加了江苏省首批小学语文“注音识字,提前读写”教改实验。

这一实验的目的当然旨在提高儿童听说读写能力,使语文教学更适合儿童语言认知规律。但很快,随着90年代教育产业化形成,在应试压力下,工具论语文教学本身也沦为工具。

1992年,当祝禧到东洲小学,面对一群农村孩子,她第一次发现,这种熟练的教学方法没了用武之地,“课堂一片沉闷”。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是因为农村孩子就比城市孩子素质低,而是,在农村有太多事物比那枯燥的语言教学更吸引人的注意了。

为了在南通市小学语文语言文字训练专题研讨会上上研究课,她硬着头皮开始思考课堂如何生动起来,如何让学生“活”起来,“动”起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李吉林的情境教育教案选。这才想起,原来早在南通师范学校时,就已听过李老师的课。

于是,不断地回想和琢磨,又找来李吉林许多关于“情境”“活动”的文章研读。终于在《惊弓之鸟》教学中尝试用角色扮演活动,让儿童的眼耳手口脑都动起来,激活了课堂。

这次课后,祝禧便申报了“小学语文教学活动化研究”课题,走上了教育科研的道路。这算是她的第一次探索和蜕变。活动化的语文教学从一个侧面改变了师生间单向度的授受关系状态。在东洲小学初期,她和同事们一起设计了各种各样的学生学习活动形式,如角色扮演、小组学习、音乐绘画、讨论争辩等,提出了让儿童“兴趣识字、广泛阅读、自主作文”的教学法。

她还记得最好玩的一次,是1998年去昆山上课,《小竹排在画中游》,为了让学生更好地融入活动,她尝试把教室课桌椅全部打乱,摆成半圆形,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回学校以后,这种方法便很快推开,长期秧田式教学法被打破了。

一个小小的形式改变,促使祝禧意识到,形式变革和观念变革的微妙关系。随之而来,备课案也从原来的流水式变成了表格式。在这张备课表中,老师的引导活动和学生的主体活动都被作为同等重要的内容。而随着形式的改变,课堂学习也被要求进一步整合,这便是东洲小学1998年所谓课堂变革年。广泛阅读作为一个切口迅速推广,从一篇文章带多篇文章,一本书带一组书,大大拓宽了学生的语文视野。

这种对情境教学的活学活用,很快便得到了李吉林本人的认可。1996年秋天,在东洲小学名师进校园的推动下,祝禧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仰慕已久的李吉林老师,也从此开始了二十多年的师徒结对关系。2000年,祝禧的小学语文教学活动化研究临近结题,李吉林也破例将祝禧收为校外弟子。

在后来的一篇文章中,祝禧还将李吉林比作她的“金蔷薇”。她写道:“如果我把这段经历称作自己教学生涯第一个成长期的话,那正是李吉林老师让我在教学技艺的层面上成长起来的。她让我知道怎样用语言去感染学生,用多样的教学组织形式去吸引学生,用生动的教学手段去启迪学生的智慧与美感。”

一个小男孩在“东小吉尼斯”活动上展示自己的成绩

东小综合实践课程。图为东小学生参加海门中小学生智能杯小巧手比赛

2003年4月,祝禧的小学语文教学活动研究获得了江苏省第四届新世纪园丁征文大赛一等奖。组委会安排她执教一堂展示课。她选择了五年级的《望月》。但这堂课却不怎么顺利。

最初,她尝试从优美的语言、优美的意境入手,设计她的教案。在备课中,她一再被文章的诗意和意境所打动,想把教学语言也变得诗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体现自己对文学的热爱”。但当她拿教案初稿请教师傅李吉林时,却意外被否定了。李吉林提出的两点意见是:一是内容前后有重复,二是语言挺美的,适合成人,不适合儿童。

“李老师的意见虽短,但确实击中了要害!我的教学是给孩子们听的,不是为我自己。”祝禧对记者说道。

事实上,正是李吉林身上那种永怀童真、童趣、童心的魅力持续地激励了祝禧的成长。以儿童为本位的教学观念,后来进一步变成了以儿童为本位的文化语文观念。

广泛阅读的综合实践

因为活动化语文教学中的广泛阅读,单一语文学科教育的概念也随之被打破了。在活动化教学实践中,祝禧意识到,一旦当阅读的触角进入生活,阅读就不再只是一种简单的教学方法,而成了儿童探索世界的一种存在方式。按李吉林老师的说法:“教育不能切断源泉,教育必须带学生到源泉中去。”

实际上,早在2001年第八次新课程改革之前,关于中小学语文教育的争论就持续不断,其中最主要的矛头更是直指国家教材垄断。甚至有论者指出,“语文教育的误区有可能最终让学生所受其它学科的教育误入歧途”(《北京文学》1997年)。语文教育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语文教材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语文教学到底应该怎么教?这一系列的质问都给当时的语文教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不难发现,正是这场大争论,促成了后来各种新语文教学流派和儿童阅读推广运动的产生。如现在在全国影响较大的亲近母语,以及像红泥巴村、三叶草故事家族这类儿童阅读推广公益机构等等。而与此相应的,新教育实验诞生之初,无论是线上的教育在线论坛,还是线下的新教育实验学校,也都是以推动阅读开始的。

2002年8月,在临近海门的昆山玉峰实验学校,第一次大规模的新教育实验开始了。在这里,新教育实验的核心理念及其六大行动开始逐步形成。在营造书香校园行动中,新教育实验还提出,希望小学六年要读完一百本课外书、聆听六十场精彩报告、写完六百余篇日记等等行动。

正是在这种时代思潮的影响下,祝禧也开始了她第二阶段的语文教育探索。2001年,“小学语文教学活动化研究”课题成果获得江苏省二等奖后,她又尝试把“教学活动化”升格为“小学语文活动教学研究”。

这项课题中,祝禧进一步借鉴了李吉林的主题大单元情境课程的经验,开始带领老师们探索语文综合实践课程。通过整本书阅读等实践,继而让语文教学走进学生真实的生活,打通语文课程与其他课程的壁垒。

2003年6月儿童节,因为非典,原本计划好的校外实践活动被迫取消,正在讨论怎么办,许新海校长和祝禧就商议,不如就让孩子们在家读书,让孩子来推荐他们心中最喜欢的一百本书。后来,这一百本书书单就成了东洲小学广泛阅读手册的参考,并在2005年后进一步变成区域阅读推广的《好书伴我成长》手册。

当时的书单,尤其让祝禧和老师们感到意外的是:最受孩子们欢迎、被列为书单第一名的竟是《西游记》。现在,儿童阅读界对四大名著是不是适合儿童阅读的争论一直相持不下,但在东洲小学,孩子们却早已做了自己的选择。

正是这个经验,也使后来东洲小学老师在做阅读指导时,尤其注意理解儿童的立场。如五年级的刘宇禹老师,她在实践中就发现,成人对很多书籍的反对,在儿童那里通常是无效的。

“成人在反对这些东西时,他可能会根据自己对社会的理解,更多注意到作品的阴暗面,但孩子看到的却不一样。他们更关注作品中好玩有趣的一面。”

刘老师印象比较深的就是给自己孩子读原版《西游记》。因原文对人物出场、打斗有许多诗赋描述,每次读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跳过去,过了一段时间,儿子就开始质疑:妈妈为什么你每次中间那一大段都空了不读?“其实我是觉得那些描述太啰嗦了,但是他听了就津津有味。”刘宇禹笑道。后来,当儿子开始自己阅读时,又对她说了一段话,更让她诧异:“妈妈,我舍不得把它看完。为什么呢?因为里面的武打描写每次都是七个字七个字,像古诗一样,太精彩了。”

起初,刘宇禹都会让班上孩子阅读青少版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但在后来的读书会中,孩子们就开始讨论青少版的不足,“很多孩子认为,青少版中梁山好汉被招安后,没有人物结局。”又一次,讨论“我最喜欢的水浒英雄”女孩通常都不积极,而在男孩一边则五花八门。

从这些讨论中,刘宇禹意识到,其实完全无法对儿童阅读做任何功利性的设定,反而是这种自由的讨论,更能显示出孩子的天性,正是老师做阅读指导的时机。

所以,东洲小学的阅读实践,祝禧也提出了一种更为宽泛的原则,即杂取百家,不受某一类书单限制。提起去年4月南京亲近母语儿童阅读论坛,她就非常赞同儿童阅读专家朱自强教授的看法:儿童阅读分级,有下限无上限。

现在,东小的阅读分级大体还是先从绘本童话开始,但也不限制在此。如记者所见,二年级黄华老师的班本课程即以国学经典诵读为主。国学经典作为目前儿童阅读推广的一大分支,也是分歧最大的地方。但黄老师认为,其实这样的阅读并不是说就要给儿童带来何等的国学素养或是道德教导,而更多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积累”。按照传统的说法,早期经典阅读,好读书不求甚解,正是给后来的成长和阅读提供一个“反刍性空间”。

对于现在东小的书目推荐,祝禧也尤其注重“阅读的季节性”,即书单可以给孩子提供必读书目,但更大部分是分属不同领域的选择书目。小孩完全可根据自己的兴趣,在其中任意选择。为此,东洲小学还专门设计了一个满天星阅读手册。孩子们会以星星的形式来记录自己的阅读生活。每读完一本书,就可以在星星上写下书名和出版社,满20本即可换取一颗行星。读得越多,就会换到离地球越远的行星。如果六年级毕业时,超过了140本书(7大行星),剩下的行星就会由孩子自己命名。

“你可以用自己喜欢的任何一个名称来命名,书读得越多你离地球就越远,就沿着这个行星运行的轨迹,最后成为满天的星星。”

文化语文的美学转向

2007年,在师范学校毕业23年后,祝禧考入苏州大学,成为一名美学硕士研究生。

很多人感到不解,作为一个名校长,小学语文特级教师,祝禧几乎算达到事业的巅峰了,“该有的荣誉也都有了”。为何还要去大学念一个美学专业?而这个选择,对她而言,或许再自然不过了。广泛阅读和语文综合实践愈加深入,她越发感觉到自己的不足。

“我才觉得自己的书读得太少太少了,太浅薄了。”通过大学,她“希望能让自己更充实一点,离开教育圈子,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教育。”

而与此同时,新教育实验在2005年两次年会后,随着在全国各地推广规模扩大,也面临越来越多的批评质疑。如2006年初华南师范大学黄甫全对朱永新近乎人身攻击的炮轰外,更多的声音则指向大规模教育实验的局限性。其中如“这种宏大哲学语境式的理论框架,模糊了实验目标、理论基础和实验因子,不能清晰明确地表述实验研究的理论假设。”(郭元祥《再论大规模教育实验研究的局限性》,2006年4月)

作为对批评的回应,新教育内部也开始进入第二阶段“理论建构期”。如以卢志文为院长的新教育研究院成立,即旨在改变过去的松散状态,“用严密的组织去落地生根”(卢志文语)。以干国祥、魏智渊等人牵头成立的“毛虫与蝴蝶”儿童分级阅读研究项目等。与此同时,新教育实验区也展开“整风运动”,将500多所实验校中掺假的学校摘牌处理,筛掉了近100所,并做了“核心校、加盟校和挂牌校”等分级。

在这个大背景下,作为新教育实验核心校之一的东洲小学,要想进一步发展,其对校长执行力和理论要求就更高了。单以语文和阅读而论,祝禧所面临的难题也正如那时大多数语文教师面临的问题一样,如何寻求人文性和工具性的统一。

在汉语中,文和字、语和言都曾是不同层面的意思,而在工具论教学中,这一切都被混淆了。

“儿童的语文学习,除了基本的字词句篇、听说读写等知识经验和观察想象、探究思维等心理能力,根本上还有一种能让儿童终身受益的东西,那就是语言背后的文化品质和素养。”在语文综合实践课程研究中,祝禧已明确意识到语文教育中的“文化追求”。

在苏州大学,当她再次投入那种“和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们一起读书的氛围”时,她的疑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这段时间,陈国安老师的古代文学,鲁枢元老师的生态艺术,侯敏老师的文艺学都给了她无穷的启迪。

一位二年级孩子在满天星大舞台演讲消防

台下的小观众听得聚精会神

满天星阅读文化节上,一位孩子正在表演猪八戒

在毕业论文《儿童的文学阅读审美研究》中,祝禧就对当前儿童阅读中“去文学化”“缺根化”“前审美化”等工具化阅读现象及工具论语文教育提出了激烈批评,并试图通过回归传统的意象审美及物象思维建构她自己的语文观。

“中国人很有意思,比如说我爱你,他就说月亮代表我的心。在传统审美的视野中,万世万物都可以被用来借物喻人,托物言志的。”她对记者解释道。正是通过这种回归语文本原的研究,祝禧开始在东洲小学探索文化语文课程群建设。

2008年,当她初步提出文化语文的主张时,李吉林老师还建议说: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的基本特点,对现行的国家教材怎么理解文化性,祝禧是可以通过努力解决这些问题的。不久后,祝禧文化语文工作室建立了。

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原来许多似是而非的语文教育观念逐步得到澄清。特别如兴趣识字,“识字的时候,文字本身是有血有肉的,有意义的。以前教古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古诗教学中的语言文字训练》。我现在不会再写这篇文章了,古诗教学还要进行语言文字训练,这完全是割裂意象的教学。”

“原来的兴趣识字,为了提高识字效率,我们会编造许多儿歌让孩子熟记,都是纯技术层面的,完全不会考虑汉语语言的内在联系。比如王先生白先生坐在石头里(碧),王是什么意思,白是什么意思,哪是声旁,哪是形旁?这是完全违背汉语认知规律的,现在我们会更加关注母语的音韵,关注它的意象建构。

“儿童眼里的意象可能和成人是极大不同的。文人墨客笔下,‘秋’往往与‘愁’关联,但在儿童眼里,却是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稻麦成熟、瓜果飘香、层林尽染、绚丽多姿……富有情趣与韵味。”

现在,东洲小学的阅读通过“意象主题文化课程”建构已经连成了一个整体。老师以课堂教学为中心,再以文化阅读和文化活动为拓展,在与意象相联的诗文、音画活动中,形成了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综合性的语文教育活动。

满天星讲坛的内容也更加丰富了,以阅读为主体拓展的“每周一讲”“每周一辩”“每月一赛”极大地拓宽了儿童阅读与生活实践的联系。

“我们从小孩做论坛就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他们对历史特别喜欢,讲历史是最多的。从孔子、秦始皇、武则天、苏轼到商鞅变法、二战,都是孩子自己选题,自己讲。”她还记得,几年前她们第一次做满天星大讲坛时,第一个孩子讲的就是风雨张居正。“一个五年级孩子讲张居正,他或许不会讲得特别深刻,但那个准备过程,就拓宽了阅读的视野。”祝禧补充道。

原来,这个论坛还只是为高年级设置的,担心没人去听,但后来,她们发现许多低年级的小朋友也过去听,演讲还没开始就全部满座了。到现在,低年级孩子参加演讲的更不在少数。

在记者采访时,因为临近期末,高年级忙于复习,就有一个二年级男孩上台讲消防,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播放着PPT,图文丰富,毫不怯场。15分钟下来,台下小朋友没有一人离席。确实叹为观止。后来,记者问那个孩子,为什么讲消防?原来,事情起因是最近一位同学家遭了火灾,所以他便想讲讲,增强大家的安全意识。

后来,二年级的黄华老师还告诉记者,像这样的舞台演讲,从二年级开始,他们就已在班级推广了。孩子讲什么,老师特别要注意引导。比如最近班里有个孩子迷昆虫,“我们上课学过天牛,他就把天牛的习性讲得特别好。我说你就讲昆虫吧。还有一个小男孩喜欢踢球,喜欢足球明星,我就鼓励他平时多收集,展示出来给同学看。你可以用一个学期的时间去准备。”

“其实阅读本身就是老师和孩子的互动中这样一个慢慢的积累过程吧。你知道你给孩子播下什么种子,才会结出什么果实。”黄老师对记者说。

在许多文章和演讲中,祝禧也曾用“金蔷薇”这个意象来隐喻她的专业成长。她认为,教师的成长,是一段段旅程,每一段旅程都是在积聚“金沙”,为的是锻造成那朵“金蔷薇”。这“金沙”就是教师的教育思想、教学主张、实践成果以及所有藏于这背后的故事,故事中的“金蔷薇”能给触摸它的人带来幸福和价值。

现在再回头审视祝禧这段语文教育的探索和成长,从活动化教学到语文综合实践,再到意象主题文化课程的构建,我们看到的正是新教育人那种自觉的理论建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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