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宁
在台湾做交换生的那半年里,我常光顾宿舍旁的一家红豆饼摊。摊位是由三个男人共同经营的:阿公、父亲、儿子。
我偏爱这家店,一因它的豆饼甜美,外圈皮脆且香,内圈皮有嚼劲;二因老板为人实诚,做的馅饼皮薄馅多。
买的次数多了,我在排队时开始细细地观察红豆饼的制作者:一句废话也不需要,他们就能流畅地完成一整套制作工序。
我曾问老板:“你会觉得闷吗?把一辈子都融进这甜食里,会不会感慨壮志未酬?”
“不会啊。”那个做事利落的年轻人答得也干脆,“你看,那么多人喜欢我做的红豆饼。”
“难道你没有尝试过别的生存方式吗?换句话讲,你从一开始就愿意死心塌地接手这个摊位吗?”
年轻人把毛巾搭在肩上,看着我,笑着答道:“开始时不愿意啊,觉得阿公和阿爸教我的东西很不时髦。凭什么别人都在玩滑板、玩摇滚,我却在捏红豆饼?但后来发现,这么简单的一门手艺,居然也有很多诀窍和要点,也需要花费好多心力。那时,我才想明白,攀登每个行业的高峰都不容易,做最棒的红豆饼和做最牛的工程一样,都需要非常专注才能成功。”
从台湾回来后,我看到一门讲西方现代文艺思潮的课,意在培养学生对西方艺术史的粗浅理解,让学生感知美、欣赏美、创造美,于是我选了它。
老师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教的都是冷僻课程,没讲过一两百人的热门公共课。他看起来资质平平,也许上课时就是搜罗资料,把网上的介绍摘录下来念一遍罢了。
事实却并非如此。他穿着长衫,一上讲台先鞠躬,感谢我们能来上他的课,继而转身,一言不发地在黑板上画了一条坐标线,标注出现代文艺的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以及代表人物。他一路梳理文艺脉络,从高更到毕加索,从德加到塞尚,如数家珍,细节毕现,镇住了底下一片攥着手机打算刷微博的学生。
讲到莫奈时,他问我们是否看过去年在本市举办的莫奈画展,底下都频频点头。于是他按时间顺序,把莫奈笔下绽放过的睡莲一一罗列,把细微处的变化、成长、跨越都详细地指了出来。花的脉络、形状乃至气息,也都被他一点点剖析开来,从而使只能意会的美变成了可以领悟的艺术。
在信息俯仰皆是的年代,课堂上能碰到这样一位老师,真觉得是一种大幸运:他恭恭敬敬地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讲话缓慢、有力,目光平稳地掠过我们所有人;他的个人特质被刻意隐藏起来,不讲段子,不吹生平,只是客观地把学问和盘托出。他不像教书先生,更像匠人。可是做匠人有什么不好呢?一生只做一件事,细节处满是匠心。
总是很感激能遇上这些专注于内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