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方
少女因爱情毒死母亲,毁掉自己,也毁了家,伦理和生命不敌世俗欲念。如果人生重来一次,她能找到解脱之路吗?
三十年前,十七岁的怀珠因为母亲极力反对她和本城的二流子徐平君谈恋爱,在母亲的汤药里加了一勺老鼠药,毒死了母亲。怀珠被判死刑,行刑的那一天,一辆破卡车载着她经过城南往马鬃岭驶去。看着她长大的邻居们站在城南路边夹道观望。他们看见怀珠还没有长熟的身体被麻绳捆绑得像个粽子,一路哭泣着,小脸煞白。卡车经过她家的时候,她挣着扭过脖子,哀哀地喊“阿妈救救我呀阿妈救救我”!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先软了心肠,感叹怀珠到底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现在想起阿妈救命了。
董怀珠无法看见自己出生以前的那个城南,六月闷热,梅雨绵长,栀子花白成一场灾难,十七岁的少女被卡车拉着游街,最后枪毙在马鬃岭。马鬃岭在古代就是个行刑的场地,被处死的人大多无人收尸,就那么抛尸荒野,几百年下来,马鬃岭遍地白骨,随便哪里,一锹下去,都能挖出几根骨头。怀珠是被枪毙的,算是全尸,仅胸部有个枪眼。没这个眼不行,没这个眼魂出不来,魂出不来就没法转世投生。怀珠也不能算是野鬼,她那个在酱油厂当技术员的父亲会给她收尸,虽然失去妻子让他痛苦,虽然失去妻子是因为女儿造成,相比之下,失去女儿更让他崩溃。一度他想把罪揽到自己身上,他想替女儿去承担,想替女儿去死。可是被母亲中毒而死的狰狞面孔吓傻的怀珠嘴捂都捂不住,就算是脑子有问题的阿昌阿吉,也从她的哭喊里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邻居们作惊恐状,围在他家门口大声议论,并且刮风一样传得满天都是。公安局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破了这个案子。从破案到执行死刑,也仅用了六十一天。那一天城南的这位父亲勾着腰驼着背,拉着一辆从酱油厂借来的板车,跟在卡车后面往马鬃岭去收尸。出了城,卡车跑得快起来,一路扬起尘土。板车被落在后面,上坡路越走越陡、越走越绝望,板车像一具棺材,越拉越沉。父亲走不动了,不想走了,坐在半坡哭泣,把眼泪和鼻涕往路边的草叶上擦。卡车很快就返了回来,还是一路扬起尘土,只是车斗里空了。卡车经过父亲身边时停了一下,司机从车窗伸出手,指指后边,又指指天。那意思是叫父亲赶快去收尸,山上野狗多,天也要下雨了。父亲茫然地看着司机,又顺着那根手指看看后边,再看看天。“哦,明白了,”他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天上去。”
走到天上是不可能的。父亲走到岭尖,并没有看见女儿的尸首。只有一件熟悉的衣裳高挂在树丫上,一个少女曾赋予它会呼吸的生命,给它一个附体的肉身,带着它鲜活地四处走动。现在衣裳如同招魂幡,在那里左右飘荡,肉身却不知所终。
父亲长久呆立树下,从上午站到下午,从下午站到天之将黑。这位可怜的父亲,谁说他还活着?他的周遭,到处是艰难的魂魄,地下野鬼亦不认识他。后来林间刮起一阵阴风,将衣裳吹上了天。“衣裳,我的衣裳!”他看见女儿追着衣裳奔跑,她借助风力,一直追到天上。
那个阴郁的暮晚一直是将雨未雨的气氛,空气潮湿,云层低到额头。父亲站在孤独的岭尖上,扯开喉咙,唱了一段婺剧《辕门斩子》,他仰着脖子,把歌声送上去,送上去,就像松树,把松针送上去。唱完之后,他吐出一口气,像一个刚从阴间返回的人,疲惫又迟缓地四处打量。他看见他的板车孤零零地等在那里,等着和他一起返回万家灯火的人间。他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向板车。走近了,看见板车上多了一个死婴,婴儿被一块土布胡乱包裹着,脸上有血迹,看样子刚出娘胎没多久。世间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好歹是自己生出的儿女,也该挖个坑埋一下,怎么忍心让他小小的魂就那么游荡着,连个归宿都没有。父亲唉声叹气,俯下身,抱起死婴,准备寻个地方埋了。他随即吓得跳起来,婴儿是软的,热的,小小的鼻孔微微翕动,肚子一起一伏。仔细看,是个女婴,婴儿的包裹里有一张纸条,写着婴儿的出生日期和时辰,算一算,差不多正是怀珠被枪毙的那个时间。父亲的眼泪一时汹涌而出,他认定这女婴必是怀珠转世,借了别人的肚腹,回来找他,与他重续未曾了断的父女缘分。
父亲用原本拉尸首的板车拉着女婴回到城南,他把她当怀珠来养,穿怀珠穿过的衣服,用怀珠用过的东西,睡怀珠睡过的床,就连名字,也还是叫怀珠。但邻居们不愿意这样叫,怀珠怀珠,感觉像叫一个死去的鬼,多瘆人。如果天天这样叫,会把怀珠的鬼魂叫回来的,鬼魂回来了就很难送走,日日在楼道里跟着你,在枇杷树下等着你,在窗子上看着你,更有可能,会附在女婴身上,你抱女婴,就等于抱着一个鬼,会越抱越重越抱越沉,最后女婴会像块石头压得你喘不过气。为了杜绝这种可怕事情的发生,也为了区分这个怀珠和那个怀珠,邻居们在这个怀珠前面加上了姓,董怀珠,这样听着,感觉就是在叫一个全新的人了。虽然那个怀珠也姓董,学名其实也叫董怀珠,但因为大家平时只叫她怀珠,叫习惯了,就感觉她和那个姓毫不相干。
邻居们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通了这个名字,并不敢去跟董父明说,说了就是提醒他,这个怀珠不是那个怀珠。面对这个可怜人,谁也做不出这样残忍的事。但邻居们有的是智慧,他们故意地,大声地,一遍遍叫董怀珠。董怀珠,阿婆抱抱。董怀珠,阿公抱抱。城南的阿公阿婆多,这个叫董怀珠,那个叫董怀珠,叫得多了,董父也自然而然地跟着邻居们叫董怀珠了。邻居们也猜测过董怀珠的来历,许是老天可怜董父亲人尽失,而谁家又正好有孩子不能养。一般来说,那些做父母的,就算是丢弃孩子,也不会往马鬃岭丢,除非存了心不想让孩子活命。但从纸条上看,又不像。既然认真写下了孩子的出生日期,就是想孩子能够被人收养,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死。
三十年过去,父亲成了老父亲,背驼了,牙缺了,走在路上,做梦一样摇晃着一头茫茫白发。起初他一直假装女儿还活着,后来,他开始固执地相信,这个怀珠,就是那个怀珠。再后来,他把两个怀珠彻底混淆成了一个。
对一座城来说,三十年算个屁。三十年过去城南还是城南,城北还是城北,城南城北之间的江水还是日夜奔走,好像有什么急事。依董怀珠看也没有什么急事。这世界除了流水一切都是慢吞吞的,公交车慢吞吞的,馄饨店慢吞吞的,阿昌阿吉一前一后相扶着走得慢吞吞的,阿婆坐在楼下剥毛豆慢吞吞的,潮湿的空气慢吞吞的,风从一棵树刮到另一棵树慢吞吞的,就连快递也是慢吞吞的,说好三天到的包裹,总是要晚那么一两天。老城改造更是慢吞吞的,改造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改造到城南来,狭窄的巷子还是狭窄的巷子,会掉毛毛球的法国梧桐树还是掉着毛毛球,弄得每个秋天整个城南都是很痒的样子。而对于一个人,三十年就老了,眼睛里的桃花谢了,眉梢的柳叶倒挂下来,如果衰老得更快一点,黑夜一样的头发就会露出白天一样的秃顶。
这是人们想象中的徐平君。自从怀珠被执行枪决后,城南就没有人再看见过他,至于他去了哪里,人们想象不出。他不可能去别的星球,但他却给人一种早已不在地球上了的感觉,和怀珠的尸首一起消失殆尽。在董怀珠看来,死是一个隧道,隧道的正常入口是火葬场的焚化炉,怀珠不曾经过这个入口,她一定走了另外的秘密通道。比如,一个蛇洞。也有可能是鼠洞或者更小更隐蔽的蟋蟀的洞孔,只消容得下灵魂艰难地穿过就可以了。这应该是两个私奔者最好的路径。
董怀珠不知道马鬃岭是在哪一年由行刑场改成火葬场的,她到火葬场上班的时候火葬场就在马鬃岭了。通往那里的依旧是土路,发白,上坡,斜着身子横穿荒山野岭。碎碎的小白花,亡灵的遗骨般沿途撒落。草尖上拼命招手的塑料袋,也是灵幡一样飘动。两间倒塌的房屋,残垣断瓦,荒草蔓延,看上去是另一种亡灵。董怀珠是一个胆大的人。在火葬场上班的人都胆大。她每天开车上下班,有时候空无一人的路上,会突然出现一个招手搭车的人。董怀珠无一例外地都会停下车捎他们一程。凭着经验,董怀珠知道如果不停车,眨眼这个人会诡异地再次出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向她招手,反复多次,直到她捎上他为止。这些人往往在一片菜地附近下车,几间茅草和雨布结构的棚屋分散其间,既无烟火,也无狗吠,看上去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再往前一两里,就是十字路口,环城公路贯穿东西,大货车呼啸而过。向南延伸的那一条路,即是通往城里的大路,孔雀开屏状的路灯华丽无比,一盏一盏分列两旁。绿化带中的羽衣甘蓝,散发出紫色的暖意,董怀珠每次穿过十字路口,进入这条阳关大道,都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最近这个十字路口装上了红绿灯和监控,不知什么原因,红绿灯经常坏,有时候全是红灯,四个方向的车全停在那里傻等。有时候又全是绿灯,四个方向的车同时开,挤成一团,喇叭乱鸣。红绿灯没装以前,这里时常会出车祸。横死的人就近拉到火葬场,有时候人还是热的,血还在那里滴答,临到举行哀悼仪式了,又在众目睽睽下活了过来,再手忙脚乱地被大家往医院送。装了红绿灯,这里照样出车祸,车祸不及从前惨烈,多是剐蹭,人也伤得不重,还能爬起来打架。结果是一部分被送到医院抢救,另一部分被送到火葬场火化。被刀子捅伤内脏,几乎没有死而复生的可能,就算是阎王想开后门放他回来,也找不到适当的理由。这样,死的人反比以前多。
董怀珠在火葬场是个主持葬礼的工作人员,白衣黑裙,素颜素面,在一堆纸做的花圈和挽联中间,配合着缓慢的哀乐,用世界上最悲痛的声音送死者上路。表面看董怀珠跟那些火化尸体的、看守尸房的、给死人穿衣化妆的工作人员有所不同,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和死人打交道,满身阴气,出门就撞见鬼。
董怀珠撞见“鬼”的日子是个黄道吉日,皇历上写着宜出行,宜婚娶,宜动土,宜造屋修田,宜起灶,宜祭祀,宜赴任,宜安葬,宜求嗣,总之,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这一天火葬场火化的人特别多,各个厅都排满了。有户人家,一天安排了两场丧事,上午一场,下午一场。上午是家里的老祖母,下午是一只青蛙。董怀珠在火葬场见多了,并不奇怪,知道这位老祖母死的日子比较凶,死在了重丧日。就是说,老祖母死后这家中必定还要接着再死一个人,还要再办一次丧事。为了破解重丧之说,这家人按照风水先生的指点,请来一只青蛙,代替那个未知的死者,认真地再举行一场葬礼。
这是个冬天将过春天未到的时节,春江的水还没有暖,青蛙也还没有开始蹦跶。这家人挖地三尺,几乎挖到地狱里去,也没能挖出一只冬眠的青蛙来,他们不得不去更南的地方弄青蛙,为此一辆宝马白天连着黑夜地跑,几乎跑得轮胎冒烟,总算赶在葬礼举行前到达了火葬场。
死者虽然是一只青蛙,但葬礼每个程序进行得极其认真,大家哭得也极其认真,似乎死去的,真的是他们某个割心挖肺的至亲。
董怀珠主持葬礼的时候,看见木盒子里的青蛙鼓着眼睛瞪着她,一直瞪,一直瞪。青蛙似乎很生气,还有点忧伤和无奈。这也不能怪它,作为一只青蛙,它本该有它自己的死法,被蛇吃掉,或者被别的什么吃掉,在一根光滑的肠道里完成灵魂的穿越。运气好的,也许可以在泥土里直接睡死过去。这只青蛙却倒霉无比,被穿上寿衣,戴上寿帽,接下来它将被烧成灰,成为一个无比冤枉的替死鬼。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谁也没有料到青蛙的葬礼在最后火化的环节上出了问题。青蛙突然大叫起来,气囊鼓动,肚皮起伏,并且一使劲跳出盒子,噗的一声落在地上。众人惊叫着七手八脚去捉它,哪里捉得到,它只消稍一运气,后腿一蹬,就跳出三丈远,接连几次,就跳出大厅,落入绿化带不见了踪影。它显然知道出路在什么地方,也显然比它的表兄蟾蜍轻功要好,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葬礼立刻乱了套。有人因为恐惧,大哭起来,青蛙逃走了,接下来他们中的某一个人,将可能成为第二场葬礼上真正的死者,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青蛙没了,风水先生自有应急的法术。他根据每个亲属的属相,生辰八字,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一番,最后鸡毛令箭指在了老祖母的女儿身上。别的人立刻松了口气。想想也有道理,这个女儿,和老祖母冤家对头一样,老祖母生她时就差点丢了命,而她从小到大,从没有让老祖母省过心,几次把老祖母气得死去活来。活着时,女儿是老祖母的讨债人;死后,老祖母成了女儿的讨债鬼,看上去很公平。
“阿妈救救我呀阿妈救救我!”女儿看上去已经五十来岁,这时候张大嘴巴哭得像个孩子。她的兄长们有点烦躁,说:“现在想到阿妈救命了?”
能救她命的只有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收下她塞过的红包,叫人取来一把剪刀,贴着耳根剪了她的头发。上香,烧纸钱,念咒作法一番,将头发烧了,尽取发灰,装入木盒,着人拿去葬了。
这叫割发代首。风水先生说。
葬礼至此圆满结束。众人放心离去,留下工作人员收拾残局。董怀珠回到办公室,换了衣服,洗了手,等到下班,已经天晚。她走到车跟前,突然听见青蛙叫,叫声难听,不是呱呱呱,而是啊啊啊,像一个魂魄在那里喊。董怀珠找了一圈,没有找到青蛙。
车子开到十字路口,董怀珠发现红绿灯又坏了,三种颜色正霓虹灯一样快速地变换着。红黄绿,红黄绿,红黄绿,像一道咒符,绕得人不敢睁眼。董怀珠揉揉眼睛,左右看看,无车,无人,连个鬼影也没有,就踩大油门准备过去。一个人却突然出现在大路中间,刹车显然已经不可能,董怀珠眼看这个人像个飞行器那样飞起来,然后落下去,半天没有动静。
时间在这里停顿了几秒钟,随后群星继续移转,地球继续转动。
董怀珠处事有着惊人的冷静,她先打120,又打110,然后下车察看被撞人的情况。
但地面什么也没有。
救护车和警车到后,董怀珠说不清被撞的人去了哪里,她有点恍惚,怀疑自己是否撞到过人,也许是看花了眼,甚或只是幻觉。
“这不可能。”警察说。警察在她的车头发现了新鲜的撞击痕迹,这足以证明她的车撞到过什么。
大家围绕车子展开地毯式搜索,范围百米,但毫无所获。
“我可能撞上了一个鬼。”董怀珠说,“他突然出现在车前面,就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医生信鬼,钻进救护车一溜烟走了。警察不信鬼,他认为地面没有发现血迹,也许那个人根本没有受伤,自己爬起来走掉了也说不定。
为了证实推理的正确性,警察拉上董怀珠回去看监控。监控里的确有一个人影突然出现,这人身上的灰白长衫看上去空空荡荡,感觉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挂在衣架上,风几乎把他吹得飘起来。撞上董怀珠的车后,他就像一件衣服斜着飘起来,扁平地落到靠近路边的地面。之后,视频里再没有看见他的人影出现过。
“可能化成一摊水渗到地下去了。”董怀珠说。
警察极力睁大眼睛,盯着视频想要看个究竟,可是因为天暗,因为距离监控远,因为地面是一片模糊的灰白,颜色刚好与那人的衣衫接近,而且,一根树枝隐约挡住了地面的情况,他看得眼珠子都鼓出来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毕竟是警察,终于还是发现了可疑之处。“这人的衣服很奇怪,现在没人穿这种长衫了吧?”他问董怀珠。
“有。”董怀珠说,“火化前很多人穿这样的衣服。”
警察立刻吸着冷气,面露惊惧地看向董怀珠。眼前这个女人,眼睛大而空灵,她看着屏幕,目光仿佛从屏幕穿透过去,看着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而不是停留在屏幕表面上。
那之后的一连几天,董怀珠下班经过十字路口,都要在撞人的地方停留一会儿,有几次她走进路边的荒野,看见风从远处汹涌而来,踩着矮树林的枝条哗哗地走,弄出流水的声音,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从半空流过,带起了人间芦荻纷飞,黄叶翻卷。
有一天董怀珠沿着荒草中的小径走出去很远,她想知道那条小径最终通向什么地方,它像大脑的神经那样不断分叉,这使董怀珠确信地球是一颗被砍下来的脑袋,在空茫的宇宙中盲目地滚来滚去。头顶的云团,是凉的,白的,软的,地球逃逸出去的魂魄般聚拢在那里。她想伸出手摸摸它们。她想抓住它们,把它们塞回地球的头颅骨。
往回走的路上董怀珠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转过头看,又什么也没有。这样的声音跟了她一路。她不理会,管它是什么呢。在她的世界里,一向是遇花赏花,遇佛拜佛,遇见妖魔鬼怪,也能以礼相待,各自相安无事。
董怀珠走到停车的地方,看见一个人两手抄在口袋里歪着头长时间地察看她的车牌号。他看得很仔细,像是要看出什么名堂来。
被撞的人终于出现了,董怀珠想,但她随即否定。而他抬起头来,看见董怀珠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吓得几乎跳起来:“妈呀,看来你就是那个火葬场的美女主持,走路跟鬼一样连脚步声都没有。”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董怀珠厉声发问,问得他慌作一团。他两手乱摸,摸出手机,让董怀珠看他微信里的朋友圈,大家都在转发火葬场美女主持开车撞飞路人,被撞人落地诡异消失的新闻。新闻图片里有警察勘查现场的图片,董怀珠的车显示其中。
董怀珠不上网,这个世界发生的许多事她都不知道。她看见那人微信里的名字是张家公子。这位张家公子自称去菜地看一个亲戚,来的时候打的出租车,跟司机说好回去也等他的车来接,可是在这里左等右等,连根毛都没有等到。张家公子想搭董怀珠的车回城。董怀珠没有拒绝。
张家公子一坐进车里,董怀珠立刻闻到一股浓香,说不上是什么香,有点臭,有点头晕,有点想呕吐。“你到底是什么?”董怀珠警觉地盯着张家公子,雪亮的眼睛想要看穿他,想要看出他的原形来。
“我,和你同类。”张家公子说。
董怀珠迷惘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不可能。知道我是什么吗?我一半属于那边,一半属于这边……”她突然捂住嘴巴不往下说。
张家公子听得脑袋被驴踢了一样,他眨巴着狭长漂亮的眼睛看着她:“我以为我和你是同类,你是殡仪馆丧礼主持,我是酒店婚礼主持。都是主持,多少算个同类吧?”
董怀珠被问住,她说不出两人能不能算同类,半江瑟瑟半江红,她在瑟瑟,他在红;一悲一喜,她在悲,他在喜;一阴一阳,她在阴,他在阳,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两重天。张家公子见董怀珠不说话,以为她怀疑自己身份,说:“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闻闻,婚礼上刚被伴娘喷了一身的外国香水。”他把身子凑过去让董怀珠闻,后者立刻把头闪开:“这么恶心也叫香水,还以为是你释放的骚气。”
张家公子面露尴尬,说:“我以前倒是有点狐臭,用激光手术做掉了。”
张家公子住城北,要下车的时候他想付车费给董怀珠,董怀珠不要。张家公子再三感谢,半个人已经钻出车外了,又伸进头来说:“我认识那个被你撞的人。”
董怀珠狐疑地看着他:“我没有逃逸他倒逃逸了。你们两个,联合起来碰瓷?”
“不不,没那回事。”张家公子说被撞的是个和尚,那天他们两个刚巧遇见,张家公子见他走路飘飘然的,袈裟上满是泥,以为他喝醉了酒摔了跤。他说酒是喝了,跤却不是自己摔的,是被车撞的,好在毫发无损,只弄脏了袍子,所以也没有找开车的理论,爬起来自己走了。
董怀珠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她一把抓住张家公子,说:“带我去找他。”张家公子不想去,但也没有执意下车,在他的指点下,车子出了城,往西开,绕过几个村庄,一片树林,进入一条田间土路,又沿着面积巨大的太平水库走了十几分钟。傍水的山脚,见一座破旧的寺庙,黄色墙壁在落日余晖中斑驳零落,木质的栏杆略微倾斜,庙顶上的瓦也是残缺的,被揭了鳞片的鱼一样让人感觉疼痛。董怀珠走下车,嗅到潮湿的水的气息、落叶的气息、香火的气息、经卷的气息。进入寺门,还闻到一丝酒的气息。董怀珠嗅着鼻子,沿着气味走,果然在禅房后边发现了一堆空酒瓶子。空酒瓶子被摞在一起,堆成一座印度佛塔的形状,正被金色斜阳映照得熠熠生辉,整座破败的寺庙因此空灵而通透。
“此和尚法号达照,一个人住在这隐云寺里,安静时念经,悲苦时喝酒,每日醉醺醺地不知所终。”张家公子跟在后面,他显然熟门熟路。
寺里的确无人。殿内也无菩萨,只供了一尊三尺多高的木刻佛像,那尊佛盘腿而坐,慈眉善目,目光却是能看透一个人的五脏六腑般。董怀珠畏缩着不敢进殿。这世上的人,有胆大包天不怕妖魔鬼怪的,却没有不怕佛的。张家公子进殿后立刻收敛了嬉皮笑脸,恭恭敬敬上香,磕头。董怀珠四下张望,看见一扇窗户朝南打开,一树梅花在那厢开着,梅树苍老,看上去像是一堆骨头上开出的花,多少有点骇人。
张家公子对达照和尚知道的并不多,说不出和尚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曾去过印度,在印度的菩提树下面壁九年,也在普明禅寺敲过钟,因为喝酒,被赶出寺门。来到这座隐云寺后,依旧不改喝酒的毛病,和尚也知自己算不得一个好的出家人,他预言自己总有一日,会在杯中丧了命。好在这寺庙是村里建的,清规戒律,不十分在意。村人时常请达照和尚去喝酒,而他除了喝酒,从不沾肉,就是看见肉,于他也是一种天大的折磨,似乎那是他身上的肉,别人咬一口,他就疼一下。有人割稻割破了手,他疼得紧闭眼睛不敢看。别人钓鱼,他捂住自己的嘴,好像鱼钩不是钩在鱼的嘴上,而是钩在他的唇上。就连别人撇一根树枝,他也在那里吸冷气,说那咔嚓一声,分明是树的骨头折断时发出的声音,想必树一定疼得发抖。他不仅怕疼,也怕死,不是怕自己死,是怕看见别人死,新坟旧坟,处处堪怜,江山落木,和尚落泪。哪怕是一条狗死了、一只鸡死了、一只虫子死了,他也会悲伤很久。他为它们念经超度,戒酒三天。大家以为,他天生就该是个和尚,心如此软,但他又不喜欢约束,散漫得像个日本浪人。远游,醉酒,吐纳无度,时常连回寺庙的路都找不到,就醉卧稻田,或者抱树而眠。有一回掉进水里,就索性睡在水里,半浮半沉的,晨起村人发现后拿网来捞,捞上来了见他一起一伏地打着呼噜,才放下心来,知他还活着。不喝酒的时候,达照和尚也算个安静的人,在佛前打坐,念经。人们更多看见的,是他站立寺前看山,看水,看云,一副宁静致远的样子。本来这寺庙还有两个和尚,后来因为修水库,附近村民都迁往了别处,这里连人烟都没有了,哪里还有香火,和尚先后离开,一个去了别的寺庙,一个还了俗,最终只剩下他,庙成了荒庙、野庙,他成了野和尚。
董怀珠寻达照和尚不遇,心中不甘,打算坐等。张家公子出了寺门,沿着水岸走来走去,他指着一片水域,告诉董怀珠自己曾住在那里。董怀珠有点惊讶,“水里?”她用眼睛问他。“是,水里。”他也用狭长的眼睛回答她。董怀珠嗅嗅鼻子,感觉张家公子不像是从水里出来的,这一片水域,又大又亮,也不像是有水鬼回荡的地方。这实在是一个可疑的家伙,他自称是婚宴主持,听他说话,用词优美,语调抒情,看他长相,也符合一个主持人的形象,但婚宴一般在晚饭时举行,这个时候,正是他拿着话筒,热情洋溢地赞美新郎新娘的时候,他应该一直忙到深夜闹洞房结束,而不是在这里怀念从前。
“如果怀念,可以回去看看。”董怀珠试探地说。
“怎么回?你告诉我怎么回?”张家公子伤感起来,他记得有一条古驿道,刚好从他家门前经过。那应该是一条宋代就有的路,他以前从学校回家,走的就是那条路。他家东边有井,西边有松树,稻草垛悬挂在树干上,有一年大水漫上来,冲走了稻草,那些稻草成了真正的救命稻草,鸡站在上面乱叫,猫也蹲在上面,湿淋淋的像只水老鼠,不会游泳的女人,抓住稻草拼命喊救命。又一年,也是水漫上来,他睡的竹席随水漂走,在水面上铺展得像一张波斯飞毯。每次水降下去之后,房子都会重新露出来,风一吹,太阳一晒,就干了,照样住人。扩建水库之后,那里彻底成了一片汪洋。房子永远沉在了水下,再也不会露出来。村子成了水下村落。古驿道像一条蛇钻进了水底。
“如果我想回去看看,只能在下辈子托生成一条鱼才可以做到了。”张家公子说。
哦,原来是自己想多了。董怀珠看见水里的月亮一晃一晃,正被水鬼推着一点一点浮出水面。她问张家公子可认识这水里淹死的人,张家公子答他只听说这水里淹死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伯、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学生。董怀珠说:“他们都投生去了,这水里现在只有一个长头发的女人。”
张家公子一下子蹦开几丈远,跳功远比那只青蛙好。
董怀珠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她知道自己一开口说话,就会吓着人。邻居们自小就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尤其是阿昌阿吉,见到董父抱着董怀珠走过,就往人身后躲,眼睛里满是莫名其妙的惊恐,仿佛有另一个死魂灵被他们看见。都说天生残疾的人,老天给他缺陷的同时,也会给他某一样常人所不具备的特异功能。比如,眼睛瞎的人耳朵特别尖;聋子呢,嗅觉就会特别的灵敏。而脑子智障的人,也许能看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想到这些,邻居们会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们重又谈论起董怀珠的来历,据说难产而死的女人,大人没气了,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还活着,这样的人葬入坟墓,往往会把肚子里的婴儿生出来,然后想办法把婴儿送回阳间。董怀珠也许就是死人产下的婴儿,要不,怎么会出现在那样的地方。这种猜疑阴森森的,带着地下的寒气,听得人脸上变色,心里发毛。
起初还有孩子和董怀珠一起玩,他们在楼下院子里的枇杷树下用小铲子挖泥巴,大人问他们挖什么,别的孩子答挖蚯蚓,挖蜗牛,挖蚂蚁,董怀珠答:“挖人。”大人拉起自己的孩子就走,生怕他们真的从枇杷树下挖出一个人来。几个迷信的老人甚至认为枇杷树本来就是最容易招鬼的树,不如砍掉,但最终没人动手去砍。
董怀珠上学后,坐在靠墙的座位上,整日像一张挂在墙上的照片那样默不出声,下课时间也从不起来走动。她没有朋友,只有一个如影随形的死去的人附在她身上。这些年,董父一直在董怀珠的房间里挂着怀珠的照片,董怀珠长到几岁,他就挂怀珠几岁时的照片。董怀珠就是照着墙上怀珠的照片长大的,她以她的眼神和表情长大,以她的胖瘦长大,甚至以一张照片上的人一贯的沉默长大。而墙上的怀珠,每一张照片,都以一道幽灵的目光,从不同角度紧盯着现世的董怀珠。
十七岁之后,怀珠的生命就此停顿,照片上的脸也不再发生变化,董怀珠一度很迷惘,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长成什么样。董怀珠也想过要长回自己的原样,她却无从知道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样。自己的原生和原貌,已经被一个死去的人所覆盖。
没人能体会董怀珠切身的感受,一直以来,董怀珠觉得在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死去的人,这个人从婴儿开始,借她的身体又重新长了一遍。而她本人则被挤了出去,在身体之外的什么地方四处游荡。
有时候董怀珠和那个死去的怀珠也会不期而遇,在灯光暗淡的楼梯拐角,在枇杷树下,有时候是在老旧的和平桥头。城南是那么小,那么旧,她们在城南的每一条路上都有可能狭路相逢,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隔着十七年的空气。董怀珠有时候觉得她们两个像现世的姐妹,她多想伸出手去抱抱她,摸摸她死去的脸,发出久别重逢的哭声。有时候她又觉得她们两个像隔世的仇人,她有点恨她,而她的眼睛里有死人的冰冷,搅起她体内的寒气。
上大学后,董怀珠离开城南去了一个全新的环境,离开了那些照片、邻居、枇杷树和栀子花要死要活的白。董怀珠变得稍微开朗起来,大三的时候甚至有了一个男朋友,周末两个人坐着火车去旅行,一路看风景看落日,夜晚降临后大地沉入黑暗,一对年轻的恋人依偎着睡去。半夜时分火车经过一个小站停了下来,那是在旷野,董怀珠从男朋友的肩膀上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见白色的石碑上写着黑色的站名,董怀珠说:“这个小站给人一种墓地的感觉,我们乘坐的火车有棺材的外形,火车上的乘客在午夜时分有一张死者的面孔。”男朋友立刻从睡意蒙眬中吓醒过来,他被她说出的话吓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大学毕业后,董怀珠去男朋友所在的城市见他父母。男朋友母亲很是喜欢董怀珠,执意要买东西送给她当见面礼。在卖首饰的地方,男朋友母亲看中了一条项链,要董怀珠试戴一下,董怀珠躲着往后退,说:“项链这么粗,戴着像索命鬼套在脖子上的枷锁。”男朋友母亲愣了一下,像丢一条蛇般赶紧丢下项链。在卖服装的地方,男朋友母亲看上一件黑风衣,她认为董怀珠寡言少语,皮肤又白,这件风衣很适合她的气质,但董怀珠坚决不肯试穿,男朋友母亲再三催促,她急了,说:“黑风衣看上去像一个空荡荡的亡灵,正等着人把它穿在身上,好有一个附身的肉体带着它四处走动。”
在男朋友母亲发出尖叫之前,董怀珠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怕自己会说出更恐怖的话来。但是男朋友母亲已经不打算给她买任何东西了,她借口董怀珠自己不喜欢,匆匆回了家。原本计划帮董怀珠安排工作的事情,也不再提起。董怀珠回家后,男朋友和她联系日渐减少,打电话,也闪烁其词支支吾吾,最后语焉不详地提出分手。董怀珠追问原因,男朋友不想隐瞒,实话相告那是他母亲的意思,他母亲觉得他这个女朋友像一只乌鸦那样让人感到不祥。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看上去还不错,一开口说话,吓得人头发都能竖起来,“简直能把人吓出心脏病”,这是他母亲的原话。他母亲心脏不好,为了避免母亲被吓死,男朋友只能这样了。
就这样吧。每一次,她都想捂住嘴不让那些话从喉咙里冒出来,但是她关不住它们,咬紧牙齿也关不住。她只能将它们放出来,像放出一群龇牙咧嘴的小鬼,最后吓跑了身边的每一个人。男朋友离她而去不算什么,整个活色生香的世界离她而去也不算什么。陌路相逢的张家公子离她而去,跑到远远的寺庙台阶上坐着,似乎那里属于佛的范围,可以处于佛的保护之下,这更不算什么,董怀珠早就习以为常。她淡定地看着水里的月亮,这时候那月亮已经被水鬼推到了水面,像一枝荷花浮在那里,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她要等的和尚却迟迟不见人影,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等下去。
“天都黑了,还是回去吧。”张家公子远远地催促。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初一不在,十五肯定在。”张家公子在那里喊。
好吧,她想。等到了和尚又如何呢?他没有上门寻她要赔偿,她倒是赶上门来了。既然是个和尚,不是鬼。既然和尚好好的,那么,她还有什么必要等下去?
董怀珠后来又去了一次隐云寺,她说不清为什么要去。下班走出火葬场,她便处于孤单之中,人间处处笑语喧哗,只是她不想同他们说话。她站在老旧的和平桥,看见春天又一次重来,而她看不见的地方,空茫的宇宙中,那些星球正缓慢转动,它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带起一缕风。董怀珠像一头无视时空法则的麋鹿,扬起头迎着风向嗅着鼻子,她在空气中闻到了寺庙的味道,便循着那气味一路而去,出了城,西行50里,隐云寺依山傍水地出现在那里,寺庙黄色的墙壁和翘起的檐角,影子静静地落在水中,好似水中也有一座隐云寺。
董怀珠见那寺门依旧开着,寺里也依旧空着,木雕佛像的身上,落了厚厚的灰。禅房外那树梅花早已开尽,只是树下多了几个空酒瓶子,证明和尚曾经回来过。
董怀珠等到日暮,依旧是空等,依旧是怅然而归。临上车的时候,她回头看一眼寺庙,看见一只灰羽毛的鸟正坐在墙头打坐,那鸟一动不动,好像这么多年,它一直是这样隔着清冷的暮色端坐在那里。
张家公子倒是见到过两回,一次是找董怀珠帮忙,他的一个亲戚去世,想要董怀珠主持葬礼。那一天有一个领导也要火化,领导的告别仪式隆重而盛大,颂扬他的哀悼词,足有20页,他们指定要董怀珠主持,塞给董怀珠一个厚厚的红包。董怀珠厌恶这些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他们个个长得都很相似,都有一张过于肥胖的宽脸,脸上两条粗粗的眉毛拧在一起,像两根严厉的铁条;他们的脖子也一律短而粗,像被谁当头一掌拍进了肚子里,以至于肚子都鼓了出来。当他们朝董怀珠走过来,董怀珠怀疑他们穿在名牌裤子里的两条腿长着长长的黑毛,类似某种没有进化完全的动物,而他们套在锃亮的真皮皮鞋里的脚,会不会是分瓣的偶蹄类。这样想着,董怀珠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她不接他们递过来的红包,借口死者属相与自己的属相相冲,她不宜主持这位领导的葬礼,转身去了张家公子亲戚的告别厅。
董怀珠原本也不想答应张家公子,这个张家公子,也一样让她浑身不舒服。即便是到火葬场,他身上也散发着浓郁而不合时宜的香水味,他的头发永远保持着昨夜婚宴发胶打理成的造型,脸上则是喜庆的余烬。不管从哪个方位看,这个张家公子浑身上下都与火葬场格格不入,他的领带过分鲜艳,皮鞋尖而锃亮,他来到火葬场,如同悲剧之中掺杂了荒诞的喜剧。
事后张家公子说,这个亲戚是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告别仪式他可以来,也可以不来。他其实很害怕这样的地方,到处阴森森的,空气里飘荡着尸体烧焦的味道。他只是好奇,想来看看这葬礼主持跟婚礼主持有什么不同。
再一次,是张家公子邀请董怀珠去看他主持婚礼。婚礼排场很大,光伴郎伴娘就十几个,伴郎都穿西装打领带,伴娘都穿纱裙头戴花环,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举行集体婚礼。张家公子站在婚宴耀眼的水晶灯和鲜花之中,鲜亮得简直有些过分,声音也夸张得有些过分,一张嘴,就吐出一大串甜蜜的词语,像一只玩具手枪吐出漂亮的肥皂泡。新郎和新娘穿的是中式婚服,他们站在那里的样子让董怀珠联想到告别大厅里摆放于灵柩前的那一对金童玉女。在进行到新人拜天地的时候,一个女人上前夺过张家公子手里的话筒,大家以为她有话要祝福,但是,她只是朝话筒吹了一口气,似乎想确定话筒的音响效果好不好,随后,咧开嘴对着话筒放声大哭。她的肺活量是如此大,嘴巴也大,哭声以美声唱法的方式从腹腔发出,经过胸腔、声带,最后从大张的嘴巴里爆发出来,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高,那气势和帕瓦罗蒂站在悉尼歌剧院唱《我的太阳》不相上下。大家有些莫名其妙,谁也弄不清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哭,她哭得如此愤怒,哭的原因是什么?张家公子去抢话筒,她转过宽宽的后背,像一堵墙那样很轻易地就挡住了他伸过来的胳膊。看来张家公子的高大是假的,只有帅是真的。又上来几个人,帮张家公子一起抢,他们四面夹攻,许多手一起伸向话筒。女人为了守住话筒,迅速趴在地上,一边用身子死死压住话筒,一边把嘴凑到话筒上继续大哭。仿佛她来到婚礼现场,就是为了要让婚礼有一个倒霉的哭的开头。
这个女人最后连着话筒一起被抬出了婚宴大厅。她的身份始终无法确定,有人说是新郎的前妻,有人说是新郎的母亲,不过从新郎年纪上看,前妻的可能性比较大。
婚礼受此哭声的意外冲击,新娘把一肚子的气撒到张家公子身上,话筒被抢,是他失职;没有及时把话筒抢回来,是他故意。新娘恨恨地,挓挲着双手,最后端起一杯酒泼到张家公子脸上。
张家公子被酒辣得睁不开眼,整个世界着火一样疼起来。火越着越大,他捂住眼睛,慢慢蹲下身去。董怀珠本不想过去,看见这种情况,她有点吃惊,犹豫了一阵,还是绕过一张一张桌子,扶起张家公子往外走。新娘挡在那里,气得满头金钗颤动,她手臂上的一串金手镯,一直套到了手肘,也在那里愤怒得叮当作响。董怀珠想,这么多金箍将她箍住,如一个被施了咒的人,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有好命。新娘对着董怀珠喊:“不许走,我的婚礼还没有完!”董怀珠说:“我是在火葬场主持葬礼的,要不要我替他帮你把婚礼主持完再走?”新娘尖叫着让开身子。
董怀珠扶着张家公子出了酒店,张家公子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像个可怜的瞎子。董怀珠去药店买了眼药水帮张家公子冲洗眼睛,冲洗了几次,张家公子还是无法睁开眼。张家公子要求去董怀珠家里洗把脸。董怀珠犹豫一阵,掉转车头往城南开。城南停留在过去,她住的那幢楼,也停留在过去,楼梯又窄又陡,楼道里昏暗的灯泡,像一只恍惚的鬼眼。张家公子进了房间,洗了脸,稍微能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环顾一下四周,立刻吓得跳起来,他看见这边一个董怀珠,那边一个董怀珠,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中间还站着一个。有的董怀珠是半个身子,有的只有一个头,有的正面,有的背对着自己。一群董怀珠,叠影一样在他的眼睛里交替出现。他想夺门而逃,却不知道门在哪儿,脑袋不停地撞在墙上。他真恨自己不是崂山道士。
“转过身,走两步,就是门。”其中的一个董怀珠说。张家公子努力确定声音是哪一个发出的,他冲过去抓住她,使劲摇晃。
“肯定是我的眼睛醉了。”张家公子说,“你不可能是鬼。你的手是热的。”为了确定,他又摸了摸董怀珠的手。那只手顺势把他推出门。随着一声门响,张家公子打了个冷战,他捂着眼睛,一路狂奔而去。事后他怎么也想不起他慌张走过的那些拐弯抹角的楼道,他只记得他经过的每一扇门上都挂着八卦,贴着钟馗,或者是在门的上方悬着红布条捆在一起的剪刀、尺子和镜子。这些都是驱鬼的道具。而那幢被爬山虎覆盖的楼房,在黑夜里看上去像是聊斋里废弃的住宅。张家公子十分怀疑自己去了一个不曾存在的地方,而那个会分身术的女人,他真的不能确定她是什么。
董怀珠知道张家公子从此不会再来找她。消失就消失吧,那个衣着鲜亮的人,喜欢把世道看作捷径,他所处的喧闹,和她所处的冷寂天差地别,他注定和自己不会是同类。董父去世后,她取下了怀珠所有的照片,在挂照片的地方,挂上了一面面镜子,现在她看见的全是自己,每天她看着一大群自己,不知道该从哪一个身上下手,找回那个真正的董怀珠。
和男朋友分手后,董怀珠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从早到晚在充满了怀珠照片的房间里无所事事。那些照片大多是黑白照,从满月到百天到周岁一直到十七岁,几乎挂满了房间的四面墙壁。其中有两张彩色照片,应该是怀珠十六七岁时候照的,可能因为那时候彩照技术不好,彩照上的色彩显得过于夸张,眉太黑,唇太红,脸太白,看上去整张脸就是一个化好了妆的死人的脸。这些不同年龄的怀珠,在空间狭小的房间里用死人的方式欺负她,她们碰撞她,绊倒她,拉扯她的头发,把她挤成一张饼,再拽扯成一根面条;睡觉的时候她们掐她,捂住她的鼻子让她喘不过气。她们的这些伎俩董怀珠并不害怕,只是觉得生气,她不打算让出房间逃到外面去。外面邻居们的目光比墙上怀珠的目光更让她窒息,尤其是阿昌阿吉,这一对智障的孪生兄弟,当年亲眼看见怀珠被母亲的死相吓得乱喊乱叫,他们是那次毒杀案到公安局录过口供的证人。是城南永远的证人。每次看见董怀珠,阿昌阿吉都毫不掩饰地露出夸张的恐惧,他们含混不清地指着她喊:“拉到马鬃岭枪毙,拉到马鬃岭枪毙!”
被他们这样喊得多了,董怀珠起了去马鬃岭看看的念头。怀珠的生命在马鬃岭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马鬃岭开始,一场死,一场生,马鬃岭算是一个生与死的交接点。
那时候马鬃岭已经成了火葬场,又粗又黑的烟囱矗立在那里,像个不说话的魔鬼。大片的墓地,俨然一座城堡,整齐排列的墓碑像一扇扇关闭的门。而马鬃岭脚下流过的那条河流,如同大地上一道闪闪发亮的伤口,它把马鬃岭与世界清楚地分割开来。
董怀珠游览花园一样把火葬场游览了一遍,当她最后站在突兀的岭尖,她已不可能找到当年平板车停留的具体位置。她倒是遇见一个跟在她身后上山的陌生女人,这个女人瘦得像鬼,风把她的长丝巾吹上西天,如同寒烟飘逝。这是一个癌症晚期的女人,上天提前抽走了她身体里的阳气。她告诉董怀珠她还有一个月好活,所以提前来马鬃岭看看自己今后要住的地方。“不过是搬一次家而已,别的都好说,就是有些担心换了新地方会失眠。”这个即将成为亡灵的女人说出的话让董怀珠心里一片迷惘,她站在山顶,看见流水还有最后一截愁肠,落日还有满天灰烬,自己还有漫长的人生不知所往。董怀珠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往回走的时候心里突然闪过请陌生女人带话给怀珠的念头,那么多话,隔着厚厚的大气层无法传递,这个女人就要去那边了,她会遇见怀珠也说不定。但董怀珠不知道该对怀珠说什么好。真的,说什么好呢?置之死地而后生,怀珠把自己置于死地,留给她的生却是生也如死,甚或生不如死。
后来董怀珠更加确信,自己原本就不属于城南,她每天吹着那里的风,被那里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但一切仿佛梦境,她的脚从来没有落到过实处。她注定是要在马鬃岭这样的地方才能够找回自己的。当陌生女人叫住她,说想请她帮忙写一篇悼词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这是一个一生悲苦的女人,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得提前安排好自己身后所有的事宜。她没有钱买向阳的墓地,只能在山脚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方买下一个位置稍好一点的。她的遗像、寿衣、纸钱都是自己准备的,存放在殡仪馆。她的花圈是向殡仪馆租借的,灵柩旁摆放的也只能是廉价的塑料花,葬礼和火化的费用,她已经交付清楚,收据认真保存着。最后,只剩下哀悼词,她请求董怀珠帮她写得好一点,尽可能把她不圆满的一生写得圆满一点,听上去不至于那么凄凉。
哀悼词有欢喜的吗?董怀珠想不出欢喜的哀悼词是怎么样的。但她还是向殡仪馆的人借来纸和笔,伏在一块准备刻上死人名字的墓碑上,按照陌生女人的要求写起来。写好后,陌生女人请她读一遍,陌生女人不是不识字,她眼睛不好,无法看清楚字。董怀珠不忍拒绝,认真读了一遍。董怀珠的声音低沉,回荡,仿佛来自深深的地狱。殡仪馆的几个人走过来站着听,他们认为有着这样嗓音的人,不做葬礼主持简直是浪费。殡仪馆原有的两个葬礼主持,总是把握不好悲伤的程度,一个过于夸张,显得极其虚假;另一个,无论脸上的表情怎么悲伤,声音都悲伤不起来,听上去甚至有点喜气洋洋的味道,弄得死者亲属非常不满,前几天还因此挨了悲愤的家属一顿暴打。殡仪馆的人建议董怀珠试试这个工作,不单是嗓音,董怀珠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用一种悲伤的材料制成的。“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工作了。”他们说。
董怀珠没有理由不答应。
董怀珠主持的第一场葬礼不是人,是两条腿。这两条腿因为车祸截肢。本来这样的腿,作为医疗垃圾处理就可以了,但腿的主人不同意,他认为他的腿先于他的人死去,如果将腿丢弃了,等他死后就不再是一具全尸,他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无腿的残疾鬼,所以他必须给他的两条腿一个不可或缺的葬礼,然后将两条腿的骨灰寄存于殡仪馆,等若干年他死后,腿的骨灰就可以和身体的骨灰合葬在一起,重新组合成一个完整的人。
既是葬礼,就少不了哀悼词,董怀珠不知道腿的哀悼词该怎么写,回去问董父,那时候董父已经退休,沉醉于婺剧。董父翻出戏文里诸葛亮哭周瑜的那一段,模仿唱词写了五六页长的哀悼词交给董怀珠。哀悼词中用了大量的呜呼、痛哉、岂不、悲兮等感叹词,结尾部分更是悲痛,用上了冥冥灭灭、生死永诀。董怀珠念哀悼词的时候,听见腿主人大哭之声不绝于耳,事后他握着董怀珠的手,感叹人生最大的痛,莫过于一部分身体死了,一部分身体还活着;一部分身体成了鬼,一部分身体依旧是人。他从此活生生地被劈成了两半,他不知道他的魂该跟着上半身走,还是该跟着下半身走。
这么复杂的问题董怀珠回答不了,她自己尚且时常为此所困,她又该去问谁呢?她不可能去问董父,这个可怜的老人,退休后看着还挺精神,实则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说到婺剧的时候他的思路才是通畅的。他成天在家里唱《火烧子都》《三请梨花》《白罗衫》,有时候也唱《黄金印》《讨饭国舅》《狸猫换太子》,但从不见他唱《辕门斩子》。《辕门斩子》是婺剧里最经典的剧目,热爱婺剧的人都不会跳过这一出。也许那一年董父站在马鬃岭的岭尖上,已经把他一辈子的《辕门斩子》都唱完了。董父不仅在家里唱,也像年轻人一样追星,他喜欢听小敏婺剧团一个花脸的戏,那个花脸有时演曹操,有时演关公,他演的关公最好,红脸,面如满月,却不留情。董父成了他的铁杆戏迷,哪里有他的戏董父就赶到哪里看,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乡下,董父骑一辆旧自行车,车后座捆着衣服雨伞和被褥。戏班子装载服装道具的大卡车在乡间道路上开得摇摇晃晃,一路扬起尘土,董父摇晃着一头白发骑着自行车嘎吱嘎吱跟在后面拼命蹬。这场面,跟他当年拉着板车,追着枪毙怀珠的大卡车跑多少有点相似,但他似乎全然忘记了那心碎的一幕,毫无伤感地把一辆破自行车骑得飞快,快到就要追上前面的那辆大卡车。他越骑越高兴,越骑越有劲,越骑越轻盈。最后,他借助风力,把自行车骑到了天上。
董父的葬礼是董怀珠亲自主持的,她既是亲属,也是主持人,告别大厅里冷冷清清,除了几个请来的哭丧人,再没有别人。哭丧人训练有素,一次次跪下,磕头,大声号哭。董父躺在一圈鲜花中,摔伤的头骨,像一个凹陷进去的乒乓球。化妆师没有办法让这个头颅看上去更完整一点。
董父离世后,董怀珠起了摘下墙上照片的念头。她一边摘,一边怅惘,一个人,用自己多么不情愿的方式度过了这么多年,接下来的余生,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度过。就连眼下摘下的照片,她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她翻箱倒柜,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最后在一个铁皮小盒子里翻到一本塑料皮的日记本。铁皮盒子是年代久远的饼干盒子,日记本看上去也是年代久远的日记本,董怀珠想把照片夹到日记本里,她打开日记本的瞬间,看见一张照片赫然其间。照片上的少年头发很长,面庞清瘦,有一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照片是黑白照,有点发黄,翻过来看,背面有几个小字:徐平君。
原来你在这里。董怀珠在心里轻轻说道。
她不是不知道徐平君。她早就听邻居们议论过这个名字。当然,他们议论徐平君的时候一定会连带着说到怀珠。他们感叹,打死自己也想不到怀珠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在他们眼里,怀珠实在是一个过分听话的孩子,在母亲的呵斥声中长大,这样不许,那样不许。怀珠下楼玩一小会儿,不到10分钟,准能听见她母亲从五楼窗口伸出头,大声喊她回去。怀珠去取牛奶,上楼的时候摔了一跤,打碎了牛奶瓶,站在那里不敢回家,天黑了也不敢回。怀珠衣服上的扣子在玩耍的时候丢了一枚,母亲让她去找回来,她就一直找一直找,找到天黑还在那里找,下雨了还在那里找,看得邻居们都觉心疼。那是一个多么胆小而顺从的女孩子,谁相信她敢背着母亲去早恋,谁相信她早恋的那个人竟然是徐平君;谁相信她只因母亲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见徐平君,就往母亲的汤药里下了毒。
说到徐平君,邻居们的看法是有争议的。年纪大的,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好印象。长头发马鬃一样遮住眼睛,脸苍白得就好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劳改犯。上学的时候经常逃课,坐在江边尖着嘴吹口哨,江边偶有垂钓者,他就往水里一块接一块地扔石头,害得钓鱼人半天钓不上一条鱼,最后只能愤愤离开。待到高中毕业,正式工作安排不上,临时工作又不肯干,整日手揣在口袋里从城南晃悠到城北,再从城北晃悠到城南,半夜了还在大街上像个贼一样游荡着,怪吓人的。最可恶的,是那个孩子有偷窃的坏毛病,尽偷些与吃有关的东西。那个时候,吃食极其宝贵,手表厂张师傅家买了几只螃蟹,也只有他家舍得买那样奢侈的吃食。张师傅炫耀般养在水池里,要等过节了才吃,却被那小子偷了去。张师傅找上门,不论祖父怎么打,他都不肯开口道歉。这样的人,早晚是要害人的,果然就害了怀珠。
另一些人不这样看,他们认为换了是现在,徐平君怎么也够不上二流子这个称呼。城南人都知道他的父母在大城市工作,却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把徐平君送回来跟着祖父一起生活。祖父“文革”时受过刺激,整日生活在杯弓蛇影和风声鹤唳之中,这样一个老人带大的孩子难免孤僻些。如果不是偷东西,城南人几乎遗忘了他的存在,就像他的父母遗忘了他一样。说起来,也是一个身世可怜的人。他的偷盗基本上是可以原谅的。他偷张师傅的螃蟹,是拿去放进了河里;他偷姜阿姨从水里辛苦摸回来的螺蛳,也是拿去倒回了江里;就是他打人的那一次,现在想想,面条厂的谢司机被打也是报应,他从乡下弄条狗回来,吊在枇杷树上杀了吃肉,杀的时候狗的惨叫哀嚎整个城南都听得见。徐平君用弹弓打破了谢司机的脑袋,鲜血直流。徐平君因此被抓进去关了几天,那时候进过里面的人都被称作二流子。现在看来,那一点事算得了什么?现在随便哪个渣男,也要比徐平君恶劣百倍不止。更何况,以现在的理念来看,徐平君干的未必不是好事。
在董怀珠的心里,徐平君是抽象的,她对他无爱也无恨。她不懂怀珠何以因为他就毒杀了母亲。董怀珠从来没有看见过怀珠母亲的照片,想必在董父的心里,他是怨这个女人的吧,是她把女儿逼向了反方向。另一方面,董父一直保留着女儿的遗物,是否可以说,怀珠即使杀母,即使被天下所有人骂,董父却是原谅且不怨她的。董怀珠原以为那本日记会告诉她些什么,但从头翻到尾,除了前面几页写着一些和枇杷树有关的文字,其余皆空白,这让董怀珠很失望。一棵枇杷树意味着什么?也许,那是一棵被怀珠和徐平君共同关注过的树。这两个人,井水与河水相犯,犯下了一生的错,而后一个赴死,一个销声匿迹,最后留下自己成了那个待罪的人。
董怀珠把徐平君的照片放回日记本里,合上铁盒。既然他在黑暗密封的铁盒里藏匿了三十年,那就让他继续藏匿下去吧,她想。不知道他的祖父,那个可怜的老人,是否知道孙子的下落。这个年老的人一直颤颤巍巍地活着,越来越老,有九十多岁了吧。他出门买米,一次只买一点点,自己提着,拄着拐杖,走几步,歇一歇。有时候是扶着墙,出门买一把青菜、一块豆腐,走不动了就在路边坐一坐,然后艰难地站起来继续走。董怀珠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儿子不把他接走。也许他的儿子已先于他死去,就算没有死去,大家也习惯了他儿子的不出现。
老人和董怀珠同住一幢楼,董怀珠在最东边的楼道,他住最西边的楼道,董怀珠从来不往这幢楼的西边走,她怕看见老人,就像阿昌阿吉怕看见她。董怀珠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怕一个风一吹就倒的老人。徐平君的消失,是怀珠的错,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邻居们不这样想,他们始终认为,怀珠和董怀珠之间,一定有着隐秘的关联,她的错就是她的错,她的罪即是她的罪。于是,西边的楼道成了一个困境,一个她永不能踏足的禁地。但是有一天,她晾晒在阳台上的衣裳被吹下去,落在楼的西边,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捡。经过老人一楼拐角的房间时,她慌张地看了一眼,那个背阴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动静,让人怀疑里面是否有人居住。等她捡了衣裳往回走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一次她看见紧闭的窗子有一扇玻璃是裂开的,裂缝很长,闪电一样分出细叉,看上去像是一道被雷劈开的地狱的裂缝。
自从第一次去过之后,董怀珠又有几次假装路过西边楼道,她暗暗观察一楼的那扇窗户,透过碎裂的玻璃,可以看见一盆已经死去很久的植物一直摆在里面的窗台上,这让她担心住在里面的人是否还活着。她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担心,并且一连几天地担心着。直到有一天,她看见老人摸索着走到街口买烧饼,烧饼两元一个,他只买那些烤焦的,五毛钱就可以买两个。董怀珠心里发酸,骤然间涌起一股亲人般的感觉,董家和徐家,现在只剩下了他和她。他们各自孤苦伶仃地活着,找不到可以相依为命的人。有一刻,董怀珠有一种冲动,想走过去,扶一把老人,但是她的脚钉子一样钉在那里动不了。“那应该是怀珠做的事,而不是我。”她在心里喊。她必须把怀珠和董怀珠区分开来,她必须把自身从一个死人身上分离出来,把一个人的命,从另一个人的命里抽出来。
董怀珠最后决定烧掉怀珠的照片。她不打算随便地烧掉,她要给照片一个葬礼,似乎只有这样,怀珠才算彻底死去。她们两个,从此才能她走她的独木桥,她走她的阳关道。
董怀珠把照片带到火葬场,她下车的时候听见青蛙的叫声,这里那里,此起彼伏。这时节大地湿润,植物暗结珠胎,昆虫大肆繁殖。青蛙躁动地叫个不停并不奇怪,只是欢乐的叫声中有一只青蛙叫得苍凉又疲惫。董怀珠循着声音找去,在一处雨水存积的水洼旁,没有看见青蛙,却看见一些蝌蚪。这些蝌蚪已经长出了四肢,但尾巴还没有脱落,身体的颜色也还没有变绿,看上去像一些恶念的怪胎,正等着投生。董怀珠打个冷战,手里的一沓照片掉在地上,她正要蹲下去捡,背后蹿过来一股风,呼的一下把照片吹上了天,然后撒纸钱一样抛撒下来。照片落在这里那里,像一个人灵魂的碎片,飘得到处都是。有几张蹿上了矮灌木,有几张在草尖上。董怀珠认为一定不是风把照片吹起来的,而是它们自己在飞奔。若干个怀珠,在阳光中四散逃亡。董怀珠追着照片跑,她伸出手,眼看就要抓着了,照片又一下子跑起来,她追几步,照片就跑几步,然后不远不近地等在那里。每一个怀珠脸上都是嘲弄的表情。
照片最后像一群收押的犯人被一张不少地找了回来,董怀珠把照片置于告别大厅的灵柩之中,灵柩被鲜花装扮着,十分好看。她按着仪式,一项一项认真地往下进行,哀悼词只有寥寥几句,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写。念完哀悼词,董怀珠绕着灵柩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每一圈都是一天,每一圈都是一生。董怀珠最后把照片焚烧成灰,带回去埋在了楼下的枇杷树下。挖坑的时候,她想起那一年,她拿着小铲子在树下轻轻地挖,埋进泥土里的枇杷籽最后变成了一群四处爬动的蚂蚁。又一年,树上的枇杷金黄,变成星星从她头顶成群飞过。再一年,一只看不见的鸟在树上叫得空灵。到了这一年,曾经犯下世间最大的恶、最美的恶的那个人,从此可以落地成灰,安心做鬼。合体的两个人,从此瓦解,此一半对彼一半再无挂碍。
董怀珠一铲一铲压实了土,又用脚踩了一遍,等她抬起身,看见阿昌阿吉站在那里表情怪异地看着她。“埋死人了,埋死人了!”他们一边喊一边惊恐地后退。董怀珠确信,他们的眼睛真的能看见一些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董怀珠回到房间,感觉狭小的房间是那么空荡,她从厨房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卧室,从卧室走到卫生间,现在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自己。她想到铁盒子里的徐平君,想必他也是孤单的。她打开铁盒子,把他取出来,放在桌子上,他在那里看着她,温软的目光仿佛永恒的幻象,在流淌的雾里,在窗外透进的月光里,带着栀子花的芬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让她有了一种荆棘刺心的痛。
董怀珠在一个下雨的夜里梦见了怀珠,她没有看清怀珠的脸,怀珠打着一把伞,伞沿滴着水。董怀珠只看见伞下一件栀子花连缀而成的衣裳,衣裳飘荡着潮湿的幽香,从一个房间流动到另一个房间,最后香气聚拢在徐平君的照片前。窗户是开着的,一阵风吹进来,怀珠就散了。董怀珠醒过来的时候有点恍惚,她怀疑不是梦,只是自己的一些幻觉而已。白天她在马鬃岭的路上捎了个搭车的人,那人打着伞,伞沿滴滴答答滴着雨水,上车的时候这人没有坐副驾驶座,而是坐到了后面,她进入车内后,董怀珠闻到一股栀子花的香,还有一股什么东西发霉了的味道。董怀珠想打开车窗透透车里的气,可是自动车窗却蹊跷地卡住了,怎么摁都不反应。等车开到路口,董怀珠停下来等红灯,红灯很长,有一分多钟,一秒一秒慢慢地跳。董怀珠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过了那片菜地还不下车,她忍不住回头看,后面却是空的,没有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一把栀子花扔在车座上。那个人可能在等红灯的时候下车了,董怀珠想。也有可能,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人。董怀珠把栀子花抓在手里,栀子花湿漉漉的,也在滴水。这是把还没有全开的栀子花,香气包含在嘴里,一丝丝地往外吐。董怀珠想把栀子花扔了,想想又没扔。她把花带回来,养在盛满清水的瓶子里,瓶子放在桌子上的照片前。从她躺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那把花,睡觉前她曾一直盯着那里看,催眠一样,看出幻觉来也说不定。
雨已经下了将近一个月。人们的心情被雨弄得很糟糕,前几天洗过的衣服晾在那里到现在还能拧出水来,厨房的梅干菜,就算是封在坛子里,也变成了湿的软的。大米开始发霉,柜子里的衣服长出了水藻一样的印迹。空气潮湿得可以养活金鱼,就连睡梦里,也是天潮潮地潮潮的,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房子里面尚且如此,外面的世界就可想而知了,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浸泡在水里的。城外的田野成了沼泽地,泥土变得肿胀,住在地下的虫类以及蜥蜴和蛇,不断像鱼那样吐出气泡。城里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街上水积成河,汽车开过的时候像一条鲸鱼那样喷起高高的水花。江河里的水位一日日高涨,几乎要漫出河岸。城南处在这个城市地势最低的南边,又是老城,每年的梅天,大家都提心吊胆地担心被水淹。这一年黄梅雨天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就预感到了什么,早早清理好了排水沟,街面上的窨井盖,为了更好地排水,也全都掀开,周围拉起一圈绳子,以防行人不小心掉进去。董怀珠每次经过这些窨井洞,都忍不住走近了伸出头往里看,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倒是能听到一些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似有一群什么东西在那里叽叽喳喳交谈,间或突然响起一声细细的尖叫。从声音判断,这些东西气息微弱,交谈一阵就会喘息一阵。和董怀珠一样对窨井洞感兴趣的是阿昌阿吉,但他们从来不敢走近了看,只远远地盯着洞口,董怀珠示意他们可以走到洞边看,他们不过去。“手。”阿昌说。“伸出来抓脚。”阿吉说。
雨下到第四十三天的时候,城南人的眼睛因为整日看雨都变得悲凉起来。无论大家怎么努力,水不仅没有排下去,反而越来越多,后来水竟然从窨井洞里冒出来,咕嘟咕嘟,像煮开的水。天上把水排到人间,人间把水排到地狱,地狱装不下了,就只能大口大口吐出来。人们简直有些绝望了,他们不得不在水里走来走去,切肤感受到来自地下的刺骨和阴冷。刚开始人们还努力卷起裤腿,后来水越来越深,只能把裤子脱掉,把还没有被打湿的东西顶在头上,像只河马或者鳄鱼那样才可以生存下来。
有人开始怀疑董怀珠在入梅的那一天在枇杷树下埋下了什么,才导致雨水绵延不绝,城南遭受如此的灾难。这个自小就身份可疑,如今又在火葬场上班的人,总是带着一身阴气,像是刚从地下上来。她的头发又留得那么长,长发飘飘的,掉了魂一样。每次她从邻居们身边走过去,他们都会回转头,朝身后吐三口唾沫,用力跺三下脚,以除晦气。这幢楼里的每家住户,都在门口挂了八卦,有的贴了钟馗的画像。即便这样他们犹觉不够安全,每个人又在脖子上戴了护身符,或者在手腕上系一根红绳子,红绳子上串几颗辟邪的玉石。若是谁家有人生病,久治不愈,比如小孩发烧,啼哭不止,人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董怀珠身上去。有迷信的人家,请来道士作法场,道士在董怀珠的门口又跳又唱,喷火、画符、洒鸡血,把一面锣敲得咣咣响。董怀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门出来看,道士挥舞着剑当头劈下来,董怀珠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一柄剑挥来挥去,任由他作法,任由他念咒,任由他收了她的魂扬长而去。
董怀珠不知道这世上可有她容身的地方。她站在窗口,听见楼下的人敲锣一样在那里咣咣咣地砍枇杷树。这棵树终究还是没有逃过被砍的命运。她想下去为枇杷树分辩,却不知道该怎样说话。在火葬场她是声音沉缓的葬礼主持,在城南,她却是一个失语的人。她知道人们忌讳听见她的声音,他们认为发自她喉咙里的声音,能招魂一样把人引进火葬场。
董怀珠有些难过,城南有她,似乎是一种罪。可是除了城南,她又该去哪里安置自己?她想到那座如她一样孤立世外的隐云寺,不知太平水库的水会不会淹了寺庙?那尊木刻的佛像呢?会不会和城南的众生一样在水里沉浮着?董怀珠决定去那里看看。
董怀珠冒雨开车,一路上雨刮器快速地刮着挡风玻璃,但还是不能看清楚哪里是路哪里是水。她只能根据路边的树木作出判断,这样才不至于将车开到路外边去。等开到太平水库,整个地球一片汪洋,董怀珠恨自己开的不是一条船,不能乘风破浪地渡过去。此时的她进不得,退不得,只能坐在车里听天由命。如果水再涨上来,那就随波逐流而去吧,她想。俗世有太多的悲凉和无奈,能有一种意外的方式作一次了结,也未尝不是好事。
等待中董怀珠听见似有什么声音隐隐传来,她摇下车窗,竖起耳朵听了颇为漫长的三分钟,仿佛隐云寺的光被她听见,那缥缈的诵经声,正通过扩音器越过茫茫水面,一波一波朝她涌来。董怀珠心中一阵悲欣交集,转头看雨,雨已经越来越小,几乎停住。抬头看天,一丝阳光正从厚厚的云层开裂处钻出来,开始是一道缝隙,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像一道缓缓打开的天门。终于,太阳露了出来,地面上一片光亮,水徐徐退下去,道路显露出来,大地上所有事物,都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的干净。
董怀珠循着诵经声来到隐云寺,看见了达照和尚,他在那厢坐着,坐成一只蜘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她。而她一只脚跨进寺门,另一只脚却不敢随意落步,似乎自己一进门就会原形毕露。她于是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往左还是往右,该跪下还是站着。她只觉得那个闭目打坐的人,有十万法身,有指点迷津的手,有一身的青衫收拢了她眼中的烟色。
良久,达照和尚抬起头,缓缓看她一眼,董怀珠几乎要惊叫出声,她明明看见,是桌上那张照片上的眼睛,穿过三十年的时空,空洞地看了她一眼。一霎时她被施了定身术,眼前花影疏狂,水流湍急,栀子花无法阻挡的白一瓣一瓣打开,打得疼痛,痛到叫不出声。
后来董怀珠一次又一次,怀揣照片去向达照和尚索要答案,和尚却答,你找错了。
董怀珠不信。
一个人,什么都会变,但眼睛是不会变的。就算死了也不会变。达照和尚的脸依旧清瘦,是一副颓唐若玉山之将崩的样子。眼睛也依旧空洞,虚虚地看过来,好似看见你在那里,又好似看不见。和照片里那个眼中无物的人,是一样的。
不逍遥,就喝酒。董怀珠每次去隐云寺,都带上酒,和达照和尚对坐着喝。达照和尚酒量出奇地大,怎么喝也不见醉。喝酒的时候他不谈往事,也不谈未来。对饮无言时,就抬头仰观宇宙。有时被董怀珠问急了,他索性飘然起身,去风里转转。和尚一双芒鞋,每一次抬脚,都小心落步,怕踩了虫蚁。路边看见一只将死的甲虫,许多条腿挣扎着,他蹲下来,轻念《往生咒》,好生送它上路。虫子在和尚的助念下,很快安静下来,一动不动。董怀珠惊讶人虫两道,虫界的修持,竟然也能求得与人界的沟通。
董怀珠跟在和尚身后,有几分醉意,有几分清醒,想起前尘往事,好似自己都曾一一经历,不由得泪流满面。黄梅雨天过后的山上,开遍了栀子花。和尚一朵一朵低头闻过去,仿佛每一朵都不愿漏掉。醉眼中,董怀珠看见怀珠死去多年的骨殖,正通过栀子花要死要活的白回到人间。她咬紧牙关,但还是忍不住对着和尚的背影喊出了声:“一个死去的人会开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抱着我,我也能开出花来!”和尚不回头,也不停顿,回到佛前打坐念经。对于他,一个了断了尘缘的出家人,青春和红颜可以两相辜负,然后两忘。董怀珠却不甘心,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甘心,是为怀珠丢失的那一条命,还是为自己不知所往的人生?如果说怀珠是火中取栗的猴子,那么,她就是那只水中捞月的猴子。她明明知道错了,却还要固执地把上一世的错,继续纠缠下去。仿佛这个已经做了和尚的人,就是为了让她怅惘而生,就是为了让她绝望而生。
董怀珠问:“你如何就忍心不回城南看看?”
达照和尚答非所问:“雨期刚过,虫蚁繁殖,恐外出误蹈,伤害了生灵,所以只在寺中结夏安居。三个月之后,秋之将至,才可以解夏远游。”
结夏安居,如何就不算数?董怀珠捂着胸口,仿佛那里插着荆棘。
董怀珠又问:“你如何就不记得了那棵枇杷树?”
达照和尚答:“请回吧,请回吧。”
董怀珠抱着酒瓶,绕着和尚转了一圈又一圈,她想这样无休止地转下去,每一圈当是一天,每一圈当是一年,她要蜘蛛吐丝般将这个人团团缠绕住。他的照片在铁盒子里藏匿了三十年,他的人休想藏匿下去,不论是沉浮天涯,还是沦落海角,她都已经把他找了回来。他从此不能置之事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独地咬牙承担下去。一圈一圈的旋转中董怀珠看见天上的栀子花落下来,月光落下来。和尚打坐在那里,念一会儿经,催促几句:“请回吧,请回吧。”董怀珠任了性地回道:“云在青天酒在瓶。今晚不回瓶里,去云上。”可是等她云中酒醒,和尚已不知所终。
没有和尚的隐云寺,只剩下白云空悠悠。董怀珠不知道这些软绵绵的东西,是否和自己一样不知所往。她的人生,就是一场不知所往的人生,她出走的魂魄,始终在马鬃岭的死亡里飘荡,在城南衰败的楼体间飘荡,在栀子花要死要活的白里飘荡。她酒醒后的脑袋,似乎也脱离了身体在隐云寺中悬浮着四处飘荡,她想走出去,却迎头碰壁,撞在了吱嘎作响的门框上。她想扶着墙壁,大哭一场,像那个婚礼上抱着话筒用美声唱法大哭的女人那样。但是她哭不出来,在火葬场天天听哭声,她已经分辨不出哭算不算是一种表达悲伤的方式。最后她在一个蒲团上软软地跪下去。破了瓦的寺顶,一束阳光穿透天窗般落在董怀珠身上,刚好将她圆满地罩住,那尊木刻的佛像,在佛龛中用雕刻出来的眼睛,无限慈悲地看着她。仿佛有火焰把她烧成灰烬,仿佛流水刹那间把她收走,她不由得把身子俯下去,俯得低低的,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这时候,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先是一滴一滴,后来是涓涓地流,汹涌地流,浩浩汤汤地流。她的心里,似有一座崩溃了堤坝的太平水库,储存了整个梅雨天的泪水,要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
后来董怀珠一直相信,那个叫作张家公子的人,他的短暂出现似乎正是为了引导她来到隐云寺,冥冥之中,她一次一次寻找的人,在转身离开的时候,留下一道佛光,让她顿悟般明白,忍辱负重,难道不是一种最高的修行?她从此降伏下来,每天站在告别大厅,站在生死门前,送走一个一个死因各异的亡者,她耳中听见的不再是地狱的哀号和阴风黑雨,而是接引的仙乐缥缈在天际。
黄梅雨天结束后,城南仿佛大病初愈。墙根残留着被水浸泡的印迹,敞开的窨井洞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烂气息;蘑菇从一些没有铺过水泥的地面长了出来,好像那些死去的人钻出了地面。人们忙着翻晒衣物被褥,打开门窗通风除霉,他们自己也站在阳光下,想要把身上久积的霉味晒除掉。然而这样的好日子没有几天,雨水重又来临,且比之前来得大来得猛。雨水倾盆而降的同时,伴随着隆隆的雷声,起初人们以为不过是雷阵雨,下一阵,就停了。小暑已过,接下来,天气该进入炎炎夏季。然而,令人们惊慌的是,雨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一天接一天地下,下到第三天的时候,有老人站在门口一边长时间地看天一边唉声叹气:“小暑一声雷,倒转作重梅。几十年不遇的鬼天气啊!”这时候人们才愁苦起来,知道是重梅天开始了。
重梅天持续了一个多星期,但带来的灾难远胜过前面所有的梅天。先是整个城市的水都集中到低洼的城南,掀开的窨井洞像大张嘴巴的怪物,不歇气地吸食着雨水,周围形成一个魔鬼般的大漩涡,谁脚上一只滑脱的鞋子被吸了进去,一把扫帚被吸了进去;一只不知道危险的鸭子为了追一包孩子掉落的零食,离窨井洞越来越近,最后连同那包零食一起被吸了进去。后来江里的水开始漫过江岸往城南涌,江里的鱼也哗哗地跟着涌了进来,在一座座楼房间游来游去,人们不顾大雨出来抓鱼,会游泳的一个猛子扎下去,浮出水面的时候,手里抓着一条鱼,头上缠着女人的丝袜和水藻。不会游泳的,套一个救生圈,两只手在水里划拉来划拉去,也能划拉到一条鱼。阿昌阿吉跟着凑热闹,不管谁捞上鱼,都会获得他们夸张的欢呼。这一对孪生兄弟,头发早就白了,声音还如三岁孩童。大家都在兴奋地忙着捞鱼,谁也没有注意到灾难正随着鱼群悄悄游到了他们身边。等人们听见他们发出娃娃鱼一样的哭声时,他们正被漩涡旋转着,一圈一圈,从外沿旋转到中心,然后快速地被吸进了窨井洞。人们来不及相救,只来得及看见这一对孪生兄弟被吸进去的时候是紧紧抱在一起的,如他们出娘胎时的样子。当年正是因为他们死死抱在一起,才导致难产缺氧,造成了他们的弱智。现在他们以来到人世的相同姿势离开人世,也算是一种圆满。
大水从城南退去之后,整个世界是一幅劫后余生的景象。楼房墙壁爬山虎的藤蔓中挂着一条条闪亮的死鱼,风把浓浓的腥臭散布得到处都是,死鸡来不及清理,烂在淤泥之中。停在街边的汽车,大水来临之时像玩具那样漂浮了起来,现在它们落回到了陆地上,但是几乎已经报废。董怀珠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把车停在了高高的马鬃岭上而未曾遭受到丝毫损失。只是这个大水退去后的早晨她得早早出门,步行去马鬃岭上班。从城南到火葬场,要走两个多小时,董怀珠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她穿上平底鞋,戴上口罩,以遮挡不断呛入口鼻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从五楼下到三楼的时候,她听见墙体发出短暂而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被砌在了墙壁里,因不堪挤压而发出的声音。从三楼下到一楼,那声音又响了一次,董怀珠停住脚听了一会儿,却再没有听到什么。一楼拐角还是湿乎乎的,董怀珠踩到了几个蜒蚰,差点滑一跤。出了楼道,她又差点踩到一条蜈蚣,没走几步,又是一条蜈蚣。董怀珠站住了看,一条一条的蜈蚣,从她面前爬过去。她循着蜈蚣爬来的方向看去,看见楼房的墙体上也攀爬着一条巨大无比的蜈蚣。董怀珠惊讶地张大嘴巴。她揉揉眼睛,看清楚那其实是一道裂缝,从楼底一直延伸到楼顶。一只接一只的蜈蚣正是从墙体的裂缝中爬出来的。
董怀珠惊出一身冷汗,她想撒腿跑开,可是,整个人被点了穴般动弹不得。她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不知道该不该喊醒城南,这个想把她吐骨头一样吐出去的城南。她双手抱着头蹲下去,感觉头痛欲裂,似乎头颅骨也要裂开一条缝,爬出一条一条的蜈蚣来。
董怀珠在那里蹲了漫长的三分钟,蹲累了,她换个姿势跪下去,膝盖着地的一刹那,达照和尚的诵经声在她耳边响起,那诵经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宏大,最后整个宇宙都充满了慈悲的诵经声,而木雕佛像悲悯的眼神,正穿越茫茫水面,看着她。
良久,董怀珠抬起头,面朝苍天,喊出了声。
几分钟后,楼里的人像蜈蚣一样,一个接一个慌张跑出。董怀珠爬起身,向最西边的楼道跑去,一楼拐角那扇门,被她一遍遍重重地拍响。
原载《上海文学》2016年第7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