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植物人丈夫躺了十二年,她也整整伺候了他十二年。三个月新婚的甜蜜,被十二年折磨消耗殆尽。她想放弃想逃离,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丈夫。她是仅仅产生了这个念头,还是将它付诸行动?
下楼梯时,石磊就像个提线木偶在小林的肩膀上荡来荡去。很多时候芳子怀疑石磊的脑袋会突然滚落,四肢会突然扯断,或者脖子一歪,眼睛一闭,与这个世界从此了断。然而当小林将他放上床,他还是会像个儿童玩具一样眨眼,咧嘴,放屁,甚至偶尔翻一个身,从床上滚落到地板。芳子最怕他跌落。小林在时,还能抬他上床,但小林在的时间,毕竟那样少。
小林是她的钟点工。
有时芳子想,其实石磊不需要阳光。他做了十二年植物人,早已丧失了苏醒的能力。可是每天,只要有阳光,她和小林都要搬石磊出去。这是一个漫长并且艰苦的过程:小林背石磊下楼,一个楼梯一个楼梯地挪,她扛轮椅下楼,将轮椅摆进阳光,他们将石磊放上轮椅,摆正姿势,然后坐到稍远处,不说话,任阳光将石磊一点点晒透。一个小时以后,小林重新背起石磊,一个楼梯一个楼梯地挪,她重新扛起轮椅,看石磊在小林的肩膀上荡来荡去,荡来荡去,钟摆般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黄昏时分,下起雨,小林仍然按时赶来。问他为何要来,小林说,一会儿就晴。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小林喝茶,芳子剥核桃。剥核桃是为石磊,用一把王子模样的核桃钳子,手指间一捏,核壳被夹碎,声音清脆。她喜欢核壳破裂的瞬间,她迷恋那种声音,更迷恋早已磨得光滑温润的核桃夹子在她手指间的美好触感。她会将剥好的核仁研磨成粉,添一点芝麻,一点糖,一点葵花油,搅成糊,每次喂石磊吃饭,都会加一点进去。她站在厨房里做着这些,看窗外的雨柱绞到一起,织到一起,成一条浇向地面的黄浊的河。她去客厅取开水壶,问小林:“一会儿你怎么回去?”小林说:“游回去。”小林说话时不看人,他的目光深处,永远是捉摸不定的远方。
卧室传来熟悉的声响,芳子冲进去,撩开毯子,晚了,石磊早将一张大床变成一个舒适的马桶。芳子扛起石磊的两腿,用纸巾为他擦拭下身,待擦得差不多,换成湿毛巾,然后抽掉床单,抽掉毛毯,再换成干毛巾继续擦拭,直到石磊重新变得干干爽爽。她做这些时,小林站在旁边静静地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石磊丑陋肮脏的私处,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女人为男人擦拭毫无生机的私处。芳子去洗手间清洗床单和毛毯,小林跟进来,倚着门,点一根烟,只抽一口,便烧到了手指。她突然很想哭,非常想,咬牙哼起欢快的曲子,曲子里却泪花四溅。空气中弥漫着臭烘烘的气味,大雨将臭气严严实实地憋进屋子,久久不肯散去。她向小林要一根烟,只抽一口,便烧到了手指。
她受到太多颂扬:专一、奉献、伟大、牺牲……她恨这些词。她认为自己被这些词绑架,然后被活活绞死在道德的十字架上。
她疲惫、憔悴,但依然漂亮、敏感、整洁,爱健身,爱生活,甚至,爱石磊。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十二年,纵是再专一再执着再乐观的女人,也会想到过放弃和逃离。放弃和逃离石磊,或者自己。
雨停以后,她和小林去菜市场买菜。小林执意要推石磊出来,他说,虽没有太阳,透透气也好,再说我收了你的钱。菜场坑坑洼洼,至颠簸处,石磊的脑袋就会在肩膀上荡来荡去。肉贩老王盯着石磊看看,再盯着芳子看看,说:“还那样?”芳子笑笑,点头。老王说:“活受罪啊!拿枕头捂死他算了!”老王爱开玩笑,说话不经大脑或者直接用屁股思考,她却吓坏了。扭头看小林,小林正把轮椅推进一个水洼。然后天黑下来,城市掌起灯,她和小林将沉重的石磊和轮椅,一步一步往楼上挪。
石磊用过多少枕头?说不清楚。他的后脑勺如同长出牙齿,一个新枕头绝坚持不过三个月。芳子一直在一家固定的店铺买枕头,店老板见到她比见到亲娘都亲。她挑图案漂亮的,柔软舒适的,结实耐磨的,最后不忘问一句:透气吗?石磊的脑袋总是汗浸浸的,透气性好的枕头,能让他舒服一些。
仅那么一次,她将一个印着“吉祥平安”的枕头买回来,才发现枕面像塑料布一样密不透风。她将枕头收起,再去那个店,再为石磊买一个。她没跟店老板说,她认为这不是她的错。“吉祥平安”从此被她关进衣橱,很长时间里,她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
从菜场回来,小林没有留下来吃饭。他将石磊放上床,坐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离开。临走前他问芳子:“明天还有雨,要不要来?”芳子说:“别来了吧!”小林就走了。小林走得很轻盈,那是女人才有的仪态和步履。小林很像女人:凤眼,弯眉,没有喉结,声音有些尖,喜欢果汁和去皱面膜。第一次见小林,他正在练功房里跳舞。很小的练功房,跳芭蕾的用完,跳拉丁的再用。芳子去得有点早,隔着玻璃门,见小林穿着紧身芭蕾舞服,旋转,跳跃,再旋转,再跳跃。他的两腿间隆起很高,即使隔着裤子,也能隐约判断出男根的英俊和壮硕。然而他又酷似女人,停下擦汗时,食指轻拭额头,小指微微翘起,中指与拇指轻轻一弹,无名指紧贴手腕,然后,屏息、打开、旋转,好幸福……
“娘炮。”春姐这样对芳子说。春姐是芳子的舞伴,跳男步,却极女人。春姐说一生里她有两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真正的女人:第一次是嫁给前夫的新婚之夜,第二次是离开前夫的单身之夜。“第一次,男人把我变成女人;第二次,我把自己变成女人。”春姐甩甩头发,棕黑色的大波浪在她的双肩流淌。
就这样认识小林,在她去学拉丁舞的第一天。学拉丁缘于春姐,春姐说,这年龄还不健身,就再也找不回来了。那年春姐37岁,芳子32岁,那年石磊瘫在床上已经整整七年。健身有太多种方式,之前芳子也试过太极和瑜伽,但只有拉丁舞让她动心。芳子喜欢拉丁的风情与节奏:婀娜的伦巴、激情的桑巴、活泼的恰恰、强劲的斗牛……当然还有舞服,美得那么彻底,看着就开心。春姐跟芳子说过一次,芳子说:“我考虑一下。”第二次,再见春姐,未等她张口,芳子说:“我考虑好了。”其实芳子根本没有考虑。哪怕回到家,坐在床头,一口一口地给石磊喂粥,也没有考虑。没有立即应承下来,只因她想给别人一种“慎重”并且“两难”的感觉。
从家到舞校,公交半个小时,加上舞校学习的两个小时,每天她需要与石磊分开至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石磊不吃饭,不喝水,极少排泄。想起这些芳子就自责,认为她过于自私的行为让石磊变得更像一株植物,甚至更像一条狗。婚前她养过一条狗,刚出生的狗,抱回来,随时随地在屋子里方便。狗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方便的次数就越来越少。终于每天狗只方便一次,在黄昏时,在她遛狗时。她松开狗,狗颠进草丛,靠着一棵树,畅快淋漓。狗为主人改变了它的生理规律,她认为世界上的每一条狗都卑贱至极。现在,石磊终于学会了狗的本领。
最初一段时间,她与小林没有任何接触。只是偶尔,当她去得稍早,或者小林贪练几分钟,她就会看到小林翘起很高的小指和隆起很高的裆间。大约三个月以后,市文联举行新年团拜会,舞校应邀参加。那是芳子第一次登台,与春姐跳伦巴,紧张、羞涩、美好、沉醉,台下掌声热烈。然后轮到小林。自小林上场,台下就有人笑,待小林旋转、跳跃,台下笑声已经失控。有领导模样的肥胖男人甚至从椅子笑到地板上,又像驴子一样在地板上打起了滚。芳子搞不懂他们在笑什么,按理说参加文联团拜会的除了文人雅士就是政府官员,可是那天他们的表现就像没有见过世面并且没有教养的山野愚夫。芳子于是想到她与春姐的伦巴。她开始相信刚才他们的掌声并非给了艺术,而是给了她们性感的舞服和暴露的大腿。甚至透过节奏强烈的音乐,她能听到台下一片吞咽唾沫的声音。她愤怒、沮丧、心碎,为拉丁和芭蕾,也为小林。小林就是从那天起彻底告别芭蕾舞的,尽管他面红耳赤地坚持将那首曲子跳完。
春姐请小林吃晚饭,算是对他的安慰。小林一言不发,哪怕春姐的笑话直指脐下三寸,他也仅仅抬头看春姐一眼。那天芳子和阿原都在。阿原是舞校老师,留长发,教民族舞,喜欢在舞台上扮成彪悍矫健的蒙古骏马。芳子给小林倒一杯酒,小林一饮而尽,又用食指拭干下巴上的残酒。芳子看看时间,说她得赶回家照顾石磊,春姐便让阿原送小林回去,并嘱咐他途中千万别与小林再喝。最后阿原作了总结。他说,霍夫曼和柴可夫斯基远不如女人的乳沟和大腿对中国男人有吸引力。小林就笑了,他对阿原说:“英雄所见。”却是看向窗外。窗外黑漆漆一片,窗玻璃上映出芳子美丽精致的脸。
芳子喂石磊吃完晚饭,去阳台抽了根烟,天仍然没有黑透。她将音响打开,柴可夫斯基的《糖果仙子之舞》将她和石磊一点一点淹没。她盯着石磊,不明白刚才他为何会将床单和毯子弄得一团糟。他不是已经学会狗的本领了吗?他不是已经成为干净枯朽的植物了吗?芳子喷洒了空气清新剂,又将客厅的香水百合挪进卧室,臭烘烘的气味仍不肯彻底散去。芳子再一次想起小林倚门看她的模样,想起鱼贩老王随意却如刀般锋利的玩笑。她无所事事地打开衣橱,只一眼,便看到那个枕头。她摩挲着枕头,又伸出食指,将“吉祥平安”四个字细细地描摹一遍。她感受着面料的柔软与舒滑,听到她的耳膜发出极轻微的核壳破裂的清脆之音。
她将枕头抱起,贴紧鼻子。她果然不能呼吸。她放下枕头,深呼吸,再试一次,她的双肺很快变得如烙铁一般滚烫。她抱着枕头坐下,许久后起身,将枕头重新塞进衣橱。她再一次想起鱼贩老王的话。她的身体开始颤抖。
与石磊相识以前,芳子并不乏追求者。最终石磊将她打动,只凭一个核桃。
石磊去芳子家做客,果盘里放着几个核桃。石磊问:“来一个?”芳子说:“砸不开。”石磊抓起两个核桃,握在手心用力一挤,一个核桃就碎了。正惊异间,石磊主动说:“两个核桃互相挤碎的,谁都能。”核桃仁已经递过来。那天石磊留在芳子那里吃饭,离开时天已很晚。芳子送他下楼,至暗处,借着酒兴,他捉住芳子的手。芳子甩了甩,没甩开,便任他握着。就这样把自己交付了,芳子喜欢强壮、英俊并且坦诚的男人。
他们走到一起,仍然颇费一番周折。婆婆喜欢那种膀大腰圆的女人,她说这样的女人旺夫,能干活,会生孩子。芳子瘦得像根葱,走路风摆柳,好看归好看,婚后石磊恐怕得挨苦受累。石磊说娶个女人不就是让她享受?婆婆说女人是娶回家过日子的,不是摆着看的。石磊软磨硬泡,大半年过去,婆婆总算勉强同意。“可是你恐怕得侍候她一辈子了。”婚礼那天,婆婆这样对石磊说。
侍候一辈子。婆婆诡异地猜到了结果,却猜错了人。
婚后三个月,石磊就出事了。
他与司机去南方送货,途中将卡车停靠路边。两个人睡了一觉,醒来,发现香烟告罄。对面是一家乡间超市,石磊嘟噜着“我去买烟”,迷迷糊糊地推开车门,跨出去,飞起来。一辆轿车结结实实地撞上他,目击者说,空中的石磊翻起跟头,如同京戏舞台上武艺高强的武生,却喊出小生般的声音。
石磊既没有变成武生也没有变成小生,而是变成了提线木偶。他保住性命,却失去除了性命之外的一切。医生说他一辈子就这样了——既死不了,比死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句话有两个意思,后者才令人绝望。
石磊被认定工伤。厂长曾关切地握着芳子的手,说:“买包香烟也算工伤,我算做到仁至义尽了。”芳子说:“哦。”厂长怜爱地摩挲着芳子的手心,说:“一个月四千块钱,我都拿不到这么高工资。”芳子说:“谢谢了。”把手往回抽,厂长的熊掌却越握越紧。芳子就盯住厂长的眼睛看,看了半分钟,厂长终于“嘿嘿”笑着将手松开。那是十二年以前,那时候,四千块钱还算得上一笔钱。从此以后,芳子、婆婆和石磊靠着每个月的四千块钱过日子,直到婆婆死去。
起初芳子和婆婆对石磊还心存幻想。婆婆学着电视剧里那样,每天跟石磊说话,给他按摩,放他喜欢的相声,但两年过去,石磊仍然如植物般不动不响。每天芳子和婆婆都要把石磊背出去晒太阳,她们认为即使石磊真是一株植物,也需要阳光。芳子先将轮椅扛下楼,回来,喘口气,与婆婆一起扶石磊坐稳;然后,婆婆扶住石磊,芳子深弓下腰,让石磊伏上她的肩膀,咬牙,扶墙;咬牙,站起;咬牙,扶墙,一步一挪,扶墙,一步一挪,扶墙;咬牙,出门,关门,扶墙;咬牙,下楼梯;咬牙,扶把手,一步一挪;咬牙,扶把手,一步一挪,至小区,扶墙,扶树,扶健身器材,扶一切可以扶到的东西;咬牙,至轮椅前;咬牙,慢慢蹲下来,蹲下来;咬牙,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扶着石磊,与婆婆合力将石磊放上轮椅,摆正,大腿盖上毛毯;咬牙,站起,咬牙,站直,喘息,喘息,喘息,芳子和婆婆,都像死过去一次。然后,一个多小时以后,这样的情景,逆进行一遍。婆婆常常在夜里抹眼泪,她不舍儿子,更不舍儿媳。
婆婆是以加速度的方式老去的,昨天与今天,判若两人。两年后婆婆基本下不了楼,走不了路,她说她老了,芳子坚信她是累坏了,愁坏了,吓坏了。那时婆婆尚能在家洗衣做饭,又一年过去,婆婆几乎连自理的能力都消失殆尽。每天她坐在床上,看芳子忙来忙去,看儿子如同一具会呼吸的尸体,她就叹气,就抹眼泪,就一遍又一遍跟芳子说对不起。她说婚前她说了错话对不起。她说石磊瘫痪了对不起。她说注定要拖累芳子一辈子了对不起。最后这句话她每天都要说。芳子知道她的目的——她怕芳子离开石磊。现在,除了她,芳子是石磊唯一的亲人。
每天婆婆都要倚在床头,用核桃钳子“噼噼啪啪”地剥核桃,这几乎是她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偏方是听来的,核桃仁磨碎,加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起熬。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婆婆的所有希望。不过偏方毕竟是偏方,有些灵,大多不灵,几年过去,石磊仍然是一株会呼吸的植物。
婆婆是在一个清晨死去的。芳子去早市买菜,回来,见小区里围着一群人,救护车“呜嗷呜嗷”地叫。作家邻居见她回来,抱住她,捂住她的眼,说:“别看。”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婆婆。她没看,夜里却有清晰惊悚的梦闯进来,反反复复将她折磨。
婆婆跳楼而死,或者坠楼而死,所有人都宁愿相信后者。陪她从七楼坠落的还有一扇窗户,这让她是“坠楼”而非“跳楼”变得更有说服力。梦里她听到婆婆打出一声呼哨,抬头,见她身背一页窗户,从窗口缓缓降落。那天风很大,那扇翅膀般的窗户让婆婆有了滑翔的本领。又见她悬浮、盘旋,俯冲,遮住太阳,逆光之中如同一尊降临人间的神。突然窗户上的玻璃炸裂,婆婆直直跌下,将坚硬的水泥地面砸得烟尘四起。玻璃碴们呼啸而至,婆婆的后背如同瞬间长满柔软的银耳。芳子从梦里醒来,惊出一身汗。看看身边的石磊,紧闭着眼,紧闭着唇,紧闭着表情。试试鼻息,竟然踏实均匀。芳子起身去阳台抽烟,看城市灯火未熄,听醉汉笑声阵阵,咬牙将烟蒂嚼烂。
她曾无数次回忆婆婆临死前一天说过的话。婆婆说一个人你还能照顾,两个人会累死你。婆婆说我活着是个累赘,早死早利索。婆婆说不管石头能不能好起来,他毕竟是你丈夫,毕竟是个人。说话时婆婆仍然“噼噼啪啪”地剥着核桃,旁边盘子里,堆起很高的核仁。
然后她知道婆婆在两年以前买了一份保险,她的突然死去让芳子有了一笔可以踏实几年的收入。然而芳子越来越不踏实。她想让自己相信婆婆真的是意外坠楼——她硬撑着爬起来,奇迹般攀上窗台,想看看风景,想擦擦玻璃,或者她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想做什么——总之她突然从窗口跌下去,毫无防范,可是芳子说服不了自己。
天没有下雨,却很闷热。小林来得有些早,独自坐到沙发上,抓一把瓜子慢慢地嗑。芳子去卧室给石磊换床单,她说天太热,石磊喜欢出汗,又不敢开空调,一天至少得换三次床单。小林问,那还去吗?芳子说,你不是来了吗?小林说,我指的是去考级。芳子说:“跟春姐说好了都。”小林说,这几天我独自照顾他?芳子说:“跟你说好了都。”两个人不再说话,看一只风筝从窗口慢悠悠划过。芳子问,还出去吗?小林说:“跟你说好了都。”
将石磊背至小区阴凉处,摆正坐稳,芳子感觉又死去一次。这样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强烈,她想她也许会与婆婆一样,突然飞快地变老,猝不及防中顿然死去。她想她注定活不过石磊,熬不过石磊,而当她真的死去……她会突然死去吗?她想她会。就像一棵承受到极限的树,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可能遽然折断。细致湿润的树皮里面,露出槁枯酥脆的树干。
她再一次想起那个枕头。
春姐打来电话,问她准备得怎么样?她说出去一趟而已,没什么可准备的。春姐说,我是指石磊,放心把他交给小林?芳子说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春姐长叹一声,叮嘱她几句,将电话挂断。明天夜里的火车,她、春姐和阿原将奔赴北京。这是十二年来芳子第一次出远门,也将是十二年来芳子第一次与石磊分开4个小时以上。
她想石磊不仅是一株植物,更是一间密不透风的监狱。
自春姐的“安慰宴”之后,芳子半年多时间没有见到小林。婆婆去世已经五年,石磊仍然需要出去晒太阳。一楼贮藏室里住着一位虎背熊腰的女人,每天都会准时过来背石磊下楼。芳子给她钱,她羞红脸,跺着脚,说“不要不要”。她在楼下作家家里做保姆,近40岁,红脸膛,额头有一块大黑斑,河南新郑人。因此,芳子对所有的河南人都心存感恩。
五年过去,保姆也开始变老。她的白发不再遮遮掩掩,眼袋愈来愈明显。徒手爬到七楼她都会猛喘一阵子,芳子常常怀疑她患上哮喘或者肺气肿一类的病。下楼梯时,哪怕她跟在后面托着石磊,也是两腿打战,汗如雨下。她说她还能坚持,但芳子死活不肯。她问那以后怎么办,芳子说会想办法。几天以后,保姆果然没有再来,却不是因为她和芳子,而是因为作家。作家果断将她辞退,另找了一个年轻的保姆。作家辞退她的原因非常奇特,他说她干枣皱梨般的面孔和胃下垂般的眼袋严重影响了他的创作灵感。新来的保姆丰乳肥臀,满脸堆笑。她的笑容不是挂在脸上而是长在脸上的,即使睡熟以后,那表情也会牢牢守住她油光锃亮的大饼脸。
从那往后,石磊至少三个月没有出门。每天中午前后,芳子艰难地将他扶上轮椅,推他去阳台,晒一会儿难得的太阳。石磊的旁边是蓬勃的青萝、竹节海棠、富贵竹和发财树,只有他日渐苍白枯萎。有时芳子盯住他,怀疑阳光根本照不到他——在家里,他的皮肤似乎生出能够反光的薄膜,将阳光全部反射回去,不留分毫。
阿原在烧烤摊上碰见小林。小林正喝着啤酒,撸着大腰子,兰花指跷得又高又挺。阿原端一盆烤扇贝过去,两个人喝得人仰马翻。阿原打电话给春姐,春姐带一瓶红酒赶去,却寻不见人。阿原和小林去旁边的冬青丛里撒尿,完事后直接躺倒在里面,睡得昏天暗地,人事不省。那天是春姐帮阿原提上裤子的,春姐说熟睡后的小阿原像只蚕般老实听话。
第二天的舞蹈课上,春姐将小林再现的消息带给芳子。说话时春姐一直在笑,问她笑什么,她笑得更厉害了。直到半年以后,春姐才郑重地对芳子说,小林能够高高跷起的并非只有小指。“他那话儿就像可乐瓶子一样壮硕!”春姐捂着嘴,花枝乱颤。
芳子于是想起小林跳舞时的模样。旋转,跳跃,投入的表情,紧身的芭蕾舞服……
晚上小林做东请她们吃饭。席间春姐谈到石磊,唏嘘不已。起初春姐建议阿原去帮芳子,阿原支支吾吾,说他连大桶水都扛不上楼。春姐说,你没少把我扛到肩上。阿原说我扛的只是两条腿。春姐说,不帮芳子的话以后连脚趾头都不让你动。这时小林说:“我来吧!”说话时小林并不看芳子,他盯着手里的酒杯,盯着他握紧酒杯的手,盯着手指上的细小纹理。他的手指纤细苍白,近乎透明。
芳子说:“你背不动他。”
小林就站起来。那是一个公社食堂风格的饭店,桌椅粗糙笨重。小林让春姐们让开,钻至桌子底下,起身,扛起桌子,酒店里转了两圈,回来,放下桌子,桌面上的汤汤水水竟没有溢出一滴。小林重回芳子身边坐下,端起酒杯,扭头看墙上一幅仿70年代的宣传画:一个扎白头巾的男人手握一把银闪闪的镰刀,一个扎红头巾的女人肩扛一筐金灿灿的小麦,空白处,写着“夺丰收,广积粮”。
以为只是借酒兴说说而已,不料第二天,小林真的找到芳子。尽管做过思想准备,但当见到石磊,他还是难掩惊讶的表情。他说石磊不像长年卧床的病人,身体一点儿都没变形。非但没有变形,看起来还挺强壮。他是在把石磊搬到小区朝阳处以后对芳子说这些的,第一次,没有任何经验的他采用了抱姿。他将石磊小心翼翼一步一挪地抱下楼,如同抱着一个巨型婴儿或者巨型恋人。如此怪诞滑稽的情景恰被作家撞见,作家先是吓了一跳,然后躲到暗处,笑岔了气。
那天芳子心情很差。不是因为作家,而是因为小林。小林说:“石磊看起来很强壮。”
看起来很强壮。一句安慰别人的话,足以令人绝望。
芳子不让小林再来,小林不肯,芳子只好付钱。小林收下钱,说:“以后你就是我的雇主了。”芳子笑笑,说:“该回去了。”小林就这样成为芳子的钟点工,每天两个小时,工作是先背石磊下楼,再背石磊上楼。
直到现在,芳子都认为小林的毛遂自荐完全因了他的穷困潦倒。他没有固定职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过活,就像跟社会闹着玩,跟自己闹着玩,跟人生闹着玩。去舞校学芭蕾是他生命里最稳定的一段时间,那时他在一个保健品公司做商务代表,其实就是向老年人推销一种强身健体的保健品。他先电话同老人们联系,然后趁他们儿女不在家时登门拜访。他陪老人们回忆过去,给老人们讲养生的好处,甚至为老人们捶背、做家务、梳头、洗脚……他的“亲情营销”非常奏效,他的业绩总是稳定在公司前三。
直到有一天,他将两盒保健品卖给一位老人,收下钱,尚未出门,恰撞上老人的儿子下班回来。儿子说他是骗子,他辩驳几句,遂遭到儿子的一顿暴打。小林说他练过泰拳,完全打得过儿子,之所以没有动手,是怕老人伤心。他称老人为“爸”——推销产品时,他称所有的老先生为“爸”。但这一次,对这个老人,他将自己说服,或者他假装将自己说服,总之他相信了,或者他假装相信了——他说他爸去得早,老人与他爸真的很像。跟芳子说这些时,他打开手机,让芳子看两张照片,两位老人就像亲兄弟。那天小林不仅白挨一顿揍,还为老人退掉钱,并免费送给他两盒产品。他以为事情过去了,但出门时,还是听到老人的儿子在背后骂他一句“太监”。两个字让他猛然站定,拳头紧握,双唇抖颤,牙齿咬得“咯嘣嘣”响。他返回客厅,走进厨房,抄两把菜刀出来,老人已经跪倒在客厅,试图以他的苍老之躯拦住小林的脚步。那一刻小林泪如潮涌。他扔下菜刀,扶起老人,离开,再也没说一句话。
后来小林在酒店后厨帮过灶,在化妆品商场做过促销,在玩具商店卖过玩具,在家具工厂打过零工……三十好几的人,活得就像一个毫无方向感的小男孩。后来他在网上开了一家舞蹈用品店,卖练功鞋、拉丁鞋、摩登鞋、舞蹈扇、腰链、爵士帽、八角手绢、手杖……他将网店装修得很典雅,生意仍然很差。碰到阿原那天他刚刚完成一笔大单,他用赚来的钱交了房租,吃了一顿烧烤,又在第二天请芳子他们去“人民公社大食堂”胡吃海塞……反正日子就这样混过去了,他说虚度光阴才让他踏实。
上午芳子去买枕头,挑了十几分钟,仍拿不定主意。店老板有些不耐烦,跑过来推荐,说,这款是新到的,舒适又透气,最重要的是图案非常漂亮。芳子瞅一眼图案,两只鸳鸯恩恩爱爱。她被刺了一下,说不要不要,逃出去,又被阳光刺了一下。她去附近批发市场挑了一袋核桃,往回走时,再一次经过那家店铺。她闯进去,直接抱起一个枕头,付钱,逃走。
枕头上印着杂乱无章的几何图案。公共汽车上,她感觉那图案如同小林杂乱无章的生活。
回到家,石磊正在熟睡。她放下护栏,为石磊翻一个身,发现他的身下已经湿透。她将湿透的床单叠起一半,将干爽的床单铺上一半,再把石磊翻回来,然后将湿透的床单从另一侧抽出,将干爽的床单在另一侧铺平。做完这些,她大汗淋漓。这时她才想起忘记为石磊换上新买的枕头,只好再一手抬起他的脑袋,一手将旧枕头抽出来、新枕头塞进去。放下石磊脑袋的时候,她看到她的一滴汗正好砸中石磊的眼角。那滴汗很像他的眼泪。
整个下午她都在对付那袋核桃。她用核桃钳子将核桃夹碎,用手指将核桃剥开,用擀面杖将核仁碾碎,然后将它们装进一个漂亮的敞口瓶。她做这些时,屋子里一直回荡着柴可夫斯基的《糖果仙子舞曲》。这是芭蕾舞剧《胡桃夹子》第二幕的嬉游曲之一,她喜欢这首曲子,几近痴迷。这缘于小林。自从在小林手机里听到这支曲子,便再也忘不掉了。
她和小林将石磊搬出去,搬回来,天已经黑了。春姐打来电话,说她和阿原半小时以后过来接她。芳子看看小林,小林突然有些紧张。芳子说只要不把石磊搬出去晒太阳,他还是很容易照顾的。小林说,好在只有四天。芳子将小林带进卧室,说:“如果你不嫌,可以睡我那一侧。”又说:“记得换床单。”又说:“如果他的枕头被汗浸湿,也得换。”说到这里,她长时间盯住小林的眼睛,小林不看她,只看床头柜上的照片。那是芳子与石磊的新婚照,两个人把脑袋歪到一起,幸福地笑着,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毫无察觉。
然后,终于,芳子打开衣橱,取出“吉祥平安”。她将枕头放到床尾,说:“这个枕头,不透气。”小林没有听清,问:“什么?”她说:“我试过了,不透气。”说完她去客厅取两杯水,一杯递给小林,一杯一饮而尽。放下水杯,她发现小林早将那杯水喝得一滴不剩。
芳子去洗手间冲了个澡,春姐的车子已经停到楼下。她拖着行李箱走到玄关,回头,见小林正站在客厅中间看她。她咬咬嘴唇,走出去,关门,下楼,冲春姐微笑,上车,冲阿原微笑,关车门。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她听见小林心跳如鼓。
大约六年以前,芳子听说有一种电击治疗仪效果很好。去医院咨询,大夫说像石磊这种情况,什么治疗仪都白搭。芳子对大夫表示感谢,却在走出诊室的同时就用电话订下一台。治疗仪拿回来,每天用一个小时,半年以后,奇迹真的出现——有时候,石磊竟能勉强翻一个身。这变化让芳子欣喜若狂,她甚至幻想再过一段时间石磊就能独自坐起来,站起来,走起来。又一年过去,石磊仍然是偶尔翻一个身。再一年过去,一切还是老样子。不仅老样子,治疗仪也出了问题,不能再用。芳子给经销商打电话,电话号码已经易主。芳子给厂家打电话,厂家已在六年前倒闭。芳子算算时间,她买的这台治疗仪,应该是厂家最后一批货。
石磊非但没能好起来,反而让芳子更累:尽管他仅仅是偶尔翻一下身,芳子仍然在床边安装上防止坠床的护栏。有时候,当石磊在床上方便完毕,就会努力扭动屁股,刚换的床单又会被蹭得一塌糊涂。后来,太多时候,芳子希望没有那台治疗仪——没有它,石磊是一株听话的植物;现在,石磊是一株随时可能把床单弄脏、随时可能把自己摔坏的植物。一株没有任何希望的植物。
原以为小林不会做太久,想不到他真的坚持下来。加上来回时间,每天他需要在石磊身上耗掉近5个小时。5个小时换来一点点报酬,没有人相信他与芳子之间是干净的。连春姐都不相信。
春姐说,小林,你每天到底是在石磊身上耗掉5个小时,还是在芳子身上耗掉5个小时?小林笑笑。春姐说,如果真心喜欢芳子你就直说,别弄得像个旧社会的苦命长工一样。小林笑笑。春姐说,芳子这种情况真的需要一个好男人照顾石磊的同时还能照顾她。小林笑笑。春姐说,你他妈的除了笑还能不能有点别的表情?小林笑笑,举起杯,酒杯直接插进喉咙。
四个人在大排档吃饭,沸腾的火锅和高度白酒让小林的眼睛里喷出火。然而那表情依然扭捏,就像第一次坐轿子的大姑娘。后来春姐说:“咱们做个游戏吧!顺时针旋转,问身边那个人是否爱自己,必须如实回答,好不好?”没等别人同意,她先把头扭向阿原,问:“阿原你爱不爱我?”阿原说:“我爱你啊。”阿原问小林:“小林你爱不爱我?”小林说:“滚!春姐你爱不爱我?”春姐瞪着小林,说:“找茬?故意隔开芳子,你心里有鬼?”小林说:“我认罚!”仰脖又是一杯。春姐用筷子敲敲桌子,说:“再来!阿原你爱不爱我?”“我爱你啊!小林你爱不爱我?”“去死!芳子你喝多了吗?”这次春姐盯着小林,很久没有说话。后来她端起酒杯,说:“小林我陪你喝一杯。喝完这杯,你就可以去投胎了。”
除了芳子,每个人都喝到酩酊大醉。芳子也想醉,但她不敢。她回去还得照顾石磊。将石磊独自扔在床上出来喝酒已经让她内疚不安,怎敢再喝醉呢?可是她那么想醉,那么想那么想。她知道醉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起码可以让她暂时逃离——哪怕逃离几个小时。哪怕逃离一个小时。哪怕逃离几分钟。逃离如影相随的楷模、专一、奉献、伟大、榜样、牺牲……逃离如影相随的道德、义务、责任……逃离如影相随的石磊……甚至,自己。
她知道酒散以后,当她急匆匆往回赶,春姐和阿原去最浪漫的酒店里挑一间临河的房间共度良宵,小林去最低廉的歌厅挑一个最漂亮的小妹一起吼歌。她还知道此时,有恋人在公园里卿卿我我,有夫妻在床上缠绵或者争吵,有孩子恋恋不舍地守在电视机前不肯离开,有老人静静地躺在藤椅上回忆往事,有一条趴在地板上的狗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又懒洋洋地闭上眼睛……这世间只剩下她还在拼命往家赶吧?只剩下她还在为一场没有喝醉的酒内疚万分吧?只剩下她还要在赶回家以后为一株植物忙上半天,然后在睡着以后仍然保持警醒吧?她活得还不如一条狗。她很久之前活得就远不如一条狗。她一生都注定会活得远不如一条狗。
她知道春姐那个游戏的用意。她不感激,亦不反感。不过小林真这样问了呢?当小林问她“芳子你爱不爱我?”她该怎样回答?她爱他吗?她不爱他吗?爱与不爱对她来说,其实都无所谓吧?因了石磊,因了那份义务而非忠诚,因了那份责任而非婚姻,她没有资格爱上任何别的男人。
那天春姐请大家吃饭是为庆祝她们顺利毕业。不仅毕业,还因为她与芳子的优秀,舞校邀她们一起留下来当老师。周六周日各两节课,每节3个小时,报酬不低。春姐当时就应承下来,芳子却有些为难。她说,这等于两个白天都不能照顾石磊了。春姐说,你赚点钱雇个保姆也合算。芳子说,保姆做不了的。春姐说,你想一辈子就这样窝囊?芳子不说话,低下头,盯着指甲上残存的指甲油。暗红色斑驳的色彩让她心伤。
芳子爱打扮,爱干净。她受不了粗俗的妆容和穿着,受不了脏兮兮的房间和故事。每天她都会将房间彻底清扫一遍,从卧室到厨房,从窗台上到床底下,从地面到空中。她喜欢在屋子里喷洒百合香味的空气清新剂,喜欢在茶几或者床头插一束香水百合。她对香水百合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却并非迷恋它的美丽和象征,而是气息。她喜欢坐在干净整洁的屋子里,享受一杯绿茶,或者在音乐中“噼噼啪啪”地剥着核桃。她喜欢这种有条不紊并且散淡的美好。电视上经常看到与她有着类似经历的家庭,当有人带着慰问品或者慰问金过去,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脸,同样的苦难和卑微。每看到这里她就替他们难过——不是难过他们的处境,而是认为他们不致如此。而当看到他们又脏又乱的家,每一次,她都有想哭的冲动。替他们哭。她认为那已经不是苦难的展示了,而是真正的绝望。
火车上芳子一直在睡觉。尽管颠簸不止,但十二年来她头一次睡得如此放肆和踏实。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从石磊出事开始,直到她登上火车。尽管她忘记梦里的大多内容,但她确知她在梦里的经历与现实里大相径庭,当醒来时,她只记得石磊在她的梦里死去。石磊因窒息而死,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密不透风的枕头。她惊出一身汗,起身,看向窗外,华北平原一望无际。春姐与阿原坐在过道的椅子上低声聊着什么,见她醒来,春姐说:“先去洗把脸。该去餐车吃点东西了。”
芳子打开行李箱取毛巾,发现她竟带来了那只核桃钳子。她想她肯定随手将它塞进了箱子,那时她想着心事,并未察觉。她收起钳子,取了毛巾,去洗脸,去餐车,吃饭,看窗外风景,往回走,车厢里泡面的辛辣气味让她很不舒服。她讨厌泡面,更讨厌将泡面当成一顿饭,她认为这是对生活的不敬甚至不忠。她重回铺位,春姐和阿原过来,说可以打牌消磨时间。芳子不想打牌,又不好拒绝,恰这时乘务员过来推销干果,芳子见有核桃,便买了一袋,又从行李箱掏出核桃钳子,“噼噼啪啪”地剥。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后来芳子说,“《胡桃夹子》的故事。说德国有个小女孩,叫玛丽,圣诞节那天,教父送给她一把胡桃夹子。是一个咬核桃的金属小人造型,很漂亮,玛丽非常喜欢。夜里她梦见老鼠国王率领老鼠士兵攻打她的玩具士兵,胡桃夹子变成一个指挥士兵们作战的王子。虽然他非常勇猛,但仍然身负重伤,眼看就要战败。情急之中,玛丽拾起床头的鞋子,砸中老鼠国王,救下胡桃夹子变成的王子。可是由于用力过猛,玛丽晕倒在地,竟一病不起。教父前来探病,又给她讲了另外一个故事,说有一位国王在设宴的时候,发现厨子为王后做好的香肠被老鼠偷吃大半,国王龙颜大怒,命令技师消灭这些可恶的老鼠。技师将老鼠们一一杀死,但是老鼠王后还是侥幸逃脱。老鼠王后向公主施以魔法,公主变成了丑八怪。国王命令技师必须让公主恢复以前的美貌,否则便将技师处死。技师四方打听,得知公主只有吃了克拉图克核桃仁才可以恢复之前的美貌。他历尽千辛万苦,用了整整十五年,终于弄来一颗克拉图克核桃。然而核桃奇硬无比,没有人能够弄开。技师的侄子毛遂自荐,愿意一试,只见他将核桃放进嘴里,使劲一咬,核桃应声而碎。王宫里有规定,无论谁咬开核桃以后必须闭上眼睛后退七步,技师的侄子只退了两步,就被老鼠王后绊倒,于是他也变成丑八怪,国王怕公主受惊,便将他赶走。从此以后,技师的侄子只能在他国过着流浪的生活。玛丽听了这个故事,非常同情那个技师的侄子,整整一天,闷闷不乐。夜里她又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咬核桃的王子与长着七个脑袋的鼠王决斗,最终打败鼠王。王子邀她去自己的木偶王国游玩——玫瑰湖、牛奶河、巧克力城堡、杏仁糖宫殿……两个人快乐幸福。这时玛丽醒来,发现教父的侄子正站在床前看着她。令她吃惊的是,他与梦里那个咬核桃的王子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小林讲给我听的。他以前跳过这个芭蕾舞剧……”
芳子抬起头,看着春姐。“故事是不是很美好?”
春姐点点头。
“开头和结尾颠倒过来呢?”
“很残酷。”春姐想了想,说。
“我与石磊,就是颠倒过来的《胡桃夹子》。”芳子将一颗完整的核仁塞进嘴里,说。
石磊是儿童玩具,是植物,是狗,是一个冷冰冰的胡桃夹子。之前芳子无数次做过类似的梦,在小林为她讲《胡桃夹子》以后或者以前。梦中英俊的王子,到最后,无一例外会变成一个咬核桃的金属小人。
芳子这种情况,肯定会让某些男人产生或美好或龌龊的幻想或举动,三楼的作家便是其一。两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来敲芳子的门。他说保姆回陕西老家秋收,老婆带孩子去马尔代夫旅游,他一个人闲着没事,来看看芳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坐在沙发上口若悬河,说他近来正在构思一部中篇力作,很兴奋很冲动。他说他已经把故事梗概跟一个粉丝说了,粉丝也很兴奋很冲动,每天盼着他早日动笔,甚至恨不得将他的两条腿打断,让他做不成别的,只能乖乖坐在家里完成这部力作。又说,不过现在他又修改了部分构思,他想以芳子为原型,问芳子能否讲讲她的生活。
“千万别把我当作家,”作家说,“把我当大哥就行。”芳子说:“我不想被你写进小说。”作家说:“只是原型……”芳子打断他:“原型也不想。”作家尴尬地笑,说芳子这种坚强又漂亮的女人实在少见,他不过想向世人表达一种大善大美罢了。不过既然芳子拒绝,他当然遵命。作家坐到很晚才肯离开,临走前他再一次强调他独自在家没什么事,如果芳子需要帮忙,尽管向他开口,并承诺他会在夜里一直为芳子开着手机。
第二天黄昏,作家再次拜访,并提着一条红鲤鱼和一瓶红酒,他说反正他也无处吃饭,不妨搭伙把这条鱼烧了。芳子说,为什么要搭伙?作家说,反正我一个人也是吃饭。芳子说,那你就该一个人好好吃你的饭。作家说,反正你一个人也是吃饭。芳子说,我是和石磊一起吃饭。说话间作家进了厨房,正挽起袖子准备洗鱼,芳子跟进来,说:“我和石磊从不吃鲤鱼。”又说:“你进厨房总得经过我的允许。”作家有些尴尬,退出厨房,说:“你肯定还在为保姆的事情生我的气。”芳子不想理他,提了墩布拖地。
作家在客厅里躲闪着芳子的墩布,独自喝光那瓶红酒。突然他从背后抱住芳子,他说,芳子我喜欢你啊!芳子愣了愣,说,放手!作家说,良辰美景多美好啊!芳子说,不放手我喊人了!作家说,芳子啊你的思想什么时候能变得像我一样深刻呢?芳子说,我真喊人了。作家说,你喊吧你喊吧你大声喊吧。芳子试了试,没有挣脱,想了想,没有喊。她说:“我总得先洗个澡吧!”作家说:“我怕你不出来。”芳子说:“你总得先洗个澡吧!”作家说:“我怕你把我锁里面。”芳子说:“那一起洗吧!”
作家放开手,芳子冲进洗手间,将门反锁,然后给小林打了一个电话。她让小林过来,越快越好。小林问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让你过来不行?她看到作家将耳朵贴到门上,又挥起巨掌拍门。作家说:“芳子你不乖啊!你这样戏耍一个可怜的作家有意思吗?芳子你的行为越来越像一个小孩子啦!芳子你什么时候能变得深刻一点?”作家在小林到来之前匆匆溜走,他隔着门对芳子说:“都是成年人了,你犯得上为这点事搬来一个江湖杀手?”
小林赶过来,跑得气喘吁吁。芳子坐在沙发上喘息,看他一眼,说:“现在没事了,你走吧。”小林说:“你确定?”芳子点点头。小林扭头就走,没有多问一句。芳子有些恼,喊:“回来!”小林就停下,回来,站在芳子面前。芳子扑上去,抓起他的手,牙齿狠狠切中他的虎口。似乎欲望之火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燃烧,芳子看到淡蓝色的火苗在小林的头顶上慢慢升起。
他们开始扭打和挣扎——分不清是芳子在拒绝小林,还是小林在拒绝芳子。他们从玄关扭打到客厅,从客厅扭打到厨房,又从厨房扭打到书房。书房里有一张不大的书桌,小林将芳子拦腰抱起,重重摔上书桌。芳子开始了真正的挣扎——如果之前是虚假的——她将身体紧崩,两腿紧闭,她的血肉之躯瞬间变成坚硬的金属——她闪出可以斩断一切的利齿。那一天,她变成一把无坚不摧的胡桃夹子。小林低伏身体,双手钳住她的手腕,脑袋顶住她的肩膀,牙齿撕咬她的纽扣,又将他温暖粗重的气息喷进芳子的两乳之间。外面下起雨,一只麻雀惊惶失措地撞上窗户,芳子听到翅膀折断的声音。那一刻芳子终停止挣扎。她想,有什么不可以的吗?她想,没什么不可以的!她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她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去他妈的吧?想去他妈的吧!隔着几层衣裤,她切肤地感觉到小林的滚烫、膨胀、坚硬与跳动。
最后一刻,他们终于放弃。因为芳子,因为雨。雨大起来,窗户被敲得“噼噼啪啪”地响,声音让芳子想起核桃,想起核桃钳子,想起石磊。今夜因了作家的闯入、小林的救援和欲望的点燃,她竟有3个小时没有去看看近在咫尺的石磊!她变得不安并且惊慌,变得极端讨厌自己和正在慌乱地剥着她衣裤的小林。她抬起肩膀,坚定地撞开炭般炽烈的小林,急匆匆逃离书房,奔向卧室。她的衣服敞着,露出大半个雪白的乳房。她肤色很白,乳形很美,耀眼、柔软、温暖、圆润、坚挺,充满弹性。春姐对芳子的乳房既羡慕又嫉妒。春姐曾说,你的乳房就像蓓蕾。可惜了。
“可惜了”的意思简单直接,直接到近乎粗暴。就像那天的小林。
第二天再见面,两个人局促难安。他们几乎不说话,甚至当小林背石磊下楼,芳子竟没有在后面帮他一把。后来石磊静静地坐到背阴处享受着阳光的散光,芳子仍然距离小林很远。再后来小林背石磊上楼,芳子咬咬牙,跟上去,从后面托起石磊的屁股。小林扭过脸笑,汗水淌成了河。
回到家,安置好石磊,两个人坐到沙发上喝茶。芳子突然说:“昨晚石磊睡得很香。”小林搓搓手。芳子说:“医生说他不仅没有思维,对周围一切也毫无感知。”小林想说什么,终是忍住。芳子说:“他连最简单的情绪都不会有。”小林喝一口茶,却被烫到。芳子顿了顿,咬咬嘴唇,说:“去洗个澡吧!”
所以,直到现在,芳子都认为那天的她是不可饶恕的。假如是在昨天,当她受到作家的欺负和惊吓,她还能够寻到借口,那么今天,当她经过一整天的深思熟虑,当她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忏悔,她与小林的肉欲之欢,便只剩下肉欲之欢。有爱情吗?有感情吗?有这样或者那样的能够称之为“情”的情吗?有吗?没有吗?有吗?
那天的小林极度疯狂。书桌很小,湿淋淋的小林将身体拉成节奏强烈并且不知疲倦的风箱。芳子感觉自己就像一把被烧得烫滚并且柔软的胡桃夹子,慢慢打开、打开,收紧、收紧,战栗、战栗……终于她听到核桃破裂的“噼啪”之音,她确信她将自己钳捏得粉身碎骨。
火车上她给春姐和阿原讲《胡桃夹子》的故事,她再一次想起那个闷热的夜晚。她不知道当她与小林在书房交欢之时,石磊是否真的正在熟睡。她永远不可能知道。她不想知道。
安顿好酒店,芳子给小林打了一个电话。她问小林如何,小林说,挺好。她问石磊如何,小林说,也挺好。芳子长舒一口气,狂跳不止的心脏终恢复平静。
三个人上街吃晚饭,芳子选中一家川菜馆,要了两瓶红星二锅头。春姐说:“对你来说这就叫放纵了吧?”芳子说:“我想无所顾忌地大醉一场。”春姐笑意复杂:“那就应该把小林带来。”知她在开玩笑,芳子仍然笑不出来。她喝下一口酒,五脏六腑开始燃烧。
如她所愿,半小时以后,她真的醉了。看什么都像枕头:盘子、酒杯、墙上的挂画……汽车、牌匾、路边的风景树……春姐、阿原、自己、马路上的行人……所有的枕头全都密不透风,它们从天而降,蒙住一张脸,那张脸便再也不能呼吸。然后,眼珠凸出,舌头伸长,瞳孔放大,一条生命在漫长的一两分钟以后,彻底从世间消失。
相比一个中年人的余生,一两分钟算得上什么呢?什么也算不上。
“什么也算不上。”回到酒店的芳子没头没脑地冲春姐冒出一句。说完她倒头便睡,打起响亮的鼾。醒来已是午夜,芳子头痛欲裂,口渴难忍,寻半壶凉水喝下,刚想再睡,隔壁房间虽压抑却快乐的高一声浅一声的呻吟灌进她的耳朵,声音不大,却震得她耳膜发麻。那是春姐的呻吟。春姐就像一个永远不会老去的妖精。
春姐在一个饭局上认识阿原,并互留了电话。饭局上人很多,阿原顽强地从一堆油腻的中年男人的笑脸中挤进她的脑子,回去,便忘不掉了。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阿原变成一匹俊美的蒙古公马,喷着白色的雾气,打起漂亮的响鼻。
阿原挺帅。帅气的男人总是占尽优势。哪怕是在女人的梦里。
本以为她与阿原的交集仅限于梦,岂料两天以后阿原打来电话,问她对舞蹈有没有兴趣。他说他在舞校教民族舞,知道跳舞对女人的诸多好处。又说像春姐这样漂亮、妩媚、高贵、热情的女人,不跳舞实在浪费她的气质。明知是奉承,听起来却极舒服,春姐随他去舞校看了一次,遂决定选择拉丁。春姐说拉丁就像一团烈火,她希望她的后半生燃烧起来。
春姐知道阿原果然喜欢扮成蒙古骏马。很多时候,梦与现实,纠缠难清。
那时春姐已经离异整整七年。春姐说婚姻有七年之痒,离异也有。婚姻的七年之痒是想逃离,离异的七年之痒是想回归。春姐没有回归婚姻,却有了一个帅气的男朋友。上街时,她喜欢挽起阿原的手臂招摇。
春姐告诉芳子,她的一生里有三次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是真正的女人:第一次是嫁给前夫的新婚之夜,第二次是离开前夫的单身之夜。然后她开始笑,一直笑,似乎芳子不问她,她就永远笑下去。芳子只好问:“第三次呢?”春姐说:“当阿原像一个骑手那样骑上我的身体。”说话时春姐的眼睛里雾蒙蒙一片,却射出璀璨的光芒。其实春姐才是骑手,阿原才是草原上驰骋的骏马。他赤裸的上身涂满华丽的油彩,舞台变成广袤的草原。他的两腿强劲有力,每一丝肌肉都在蹦跳;他的眼神深邃犀利,却又清澈迷离。骏马看春姐一眼,春姐就瘫了,就醉了,手指却开始抽搐,指甲掐进阿原的手背。有时春姐想,她对阿原的感情早已超出“爱”的范畴,而是“迷恋”。她迷恋有关阿原的一切,包括他果真如骡马气味的饭嗝。
那段时间春姐变化很大:皮肤白皙,面色红润,头发黑亮,嘴唇鲜艳。芳子说是舞蹈让她变得更漂亮更优雅,春姐说:“错!是爱情。”
是爱情吧?芳子信,也不信。信或不信都无所谓,反正她无权得到任何男人的爱情。
芳子去了舞校,选择了拉丁,成为春姐的舞伴。与春姐不同的是,她很少在学舞以外的时间与圈子里其他人交往。尽管如此,几年下来,她还是跟着春姐认识了唱美声的修鞋匠、拉大提琴的农民工、扮小丑的党政干部、跳街舞的八旬老人、学艺伎的妇产科大夫、跳芭蕾的保健品推销员……他们是这个城市神一般的存在,他们让芳子看到立体并且明亮的人生。
两年以后春姐想到与阿原结婚。还没跟阿原说,女儿先站出来反对。春姐离婚时几乎放弃一切才争取到女儿,想不到几年过去,她为自己争取到的却是一个障碍。当然女儿有素质有教养,这让她立场坚定的反对也变得委婉很多。那时她刚刚大学毕业,见过阿原几次,对阿原的评价是“像个男孩”。他说像阿原这种年龄的男人不该留长发,不该穿破洞的牛仔裤,不该在大排档吃又脏又便宜的烧烤,不该无所顾忌地贪杯,不该在女人面前说些沾荤沾腥的段子……总之春姐与他交交朋友还行,结婚绝不是好选择。
春姐生日那天,女儿要请春姐吃饭,春姐胡乱感动一番,去约好的西餐厅,见女儿对面坐着一个秃顶的西装革履的老男人。女儿介绍说这是贾教授,在大学教西方古典美术理论,曾被若干重要机构评为“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中老年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华人世界德艺双馨的中老年艺术家”……反正都是来头不小的“艺术家”;他还获得过“三个一工程奖”“五个二工程奖”“六个六工程奖”“九魁首工程奖”……反正都是跟数字有关的大“工程奖”。不仅如此,他还见到很多政府要员和社会名流,享受着国家的特批津贴。
不介绍还好,一介绍春姐就烦,就觉得这必定是一个半辈子醋,就想把这个得过诸多“数字奖”的“德艺双馨”的“中老年艺术家”掀到阴沟里喂蛆。让她厌烦的还在后面。此教授喜欢微笑,那微笑要多虚假有多虚假,似乎不微笑他就不会说话。更可气的是,此教授还彬彬有礼,说话时喜欢在前面加上“你好”,配上他的微笑和因微笑露出的两颗金牙,春姐只觉鸡皮疙瘩爬满一身。而当看到此教授大模大样地用西餐叉抠牙,春姐简直连昨天的晚饭都要吐出来了。
春姐越想越不对劲,就趁教授去洗手间的时候问女儿带这么一个玩意儿来干什么?女儿说贾教授既和蔼可亲又为人正派,学问研究得也很深,桃李满天下。春姐问:“这跟咱俩有什么关系?”女儿说:“他爱人前年才过世。”春姐于是明白女儿的用心良苦。她举起手,想赏女儿一记耳光,恰贾教授甩着湿漉漉的手回来,便将那记耳光赏给了自己。回到家,问女儿:“我这么老了?”女儿说:“我希望有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照顾你。”春姐说:“安享晚年?”女儿说:“都是为你好。”春姐说:“要不要再整个小院,种点萝卜白菜西红柿?”女儿说:“不也挺好?”春姐去酒架取一瓶葡萄酒,打开,给她和女儿各倒一杯。“过来坐,咱俩谈谈人生。”春姐说。
女儿毕竟是妈的小棉袄,尽管不愿意,但与春姐谈过几次人生以后,总算勉强接受了阿原。可是当阿原把他想娶春姐的打算告诉儿子,儿子的脸,马上黑下来。
阿原说:“我搬到春姐那里住。”儿子说:“我反对不是为了房子。”阿原说:“这些年存下的钱,你都留着用。”儿子说:“我反对不是为了钱。”阿原说:“以后你要是没时间,不必去看我。”儿子说:“我反对不是为了工作。”阿原说:“难道你反对是为了维护世界和平?”儿子说:“总觉得她不是能过日子的女人。”阿原说:“此话怎讲?”儿子支支吾吾:“觉得她有点闹,还妖里妖气。”阿原盯住儿子半天,说:“她不是妖里妖气,她是有妖气。”又说:“没有这股妖气,我就不喜欢她了。”
阿原认为妖气是对女人的最佳褒奖,特别是对一个40多岁的女人。离异前他欠儿子太多,他不想与儿子闹僵。就这么拖着吧,反正他和春姐似乎对婚姻都不是那样渴望。见面时卿卿我我,分开时彼此牵挂,挺好的。
他知道春姐对那段失败的婚姻一直耿耿于怀。前夫做生意,压力大,很多事想不开,春姐便请好友小莉前来开导。小莉做过心理医生,戴一副眼镜,一年四季都穿着裙子。几次以后,春姐发现问题,想挽救,晚了,前夫与小莉已经爱得死去活来。春姐提出离婚,本想吓吓前夫,想不到前夫立马答应,似乎生怕她反悔。春姐的尊严受到伤害,那段时间她整天将自己关在家里,认为全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话。她断言前夫与小莉好不过三年,她的理由之一是猫一旦偷过一次腥,肯定还会偷第二次;理由之二是小莉不仅长相随意,并且有两条只能靠长裙掩遮的罗圈腿。让她始料未及的是,直到现在,前夫与小莉仍然生活在一起并且生活得很好。
后来春姐从别人嘴里知道一点点,说前夫那段时间患上抑郁症,有自杀倾向,但春姐似乎对他不管不顾,是小莉的及时开导和对症下药才救下他的性命。又说他的抑郁症是春姐逼出来的,春姐总希望她的老公能从一群平庸的男人中脱颖而出,这无疑给他增加了太多压力和负担。春姐说,难道我希望自己的先生变优秀也有错?假如我没看出他的抑郁倾向,假如我对他不管不顾,还会找小莉帮他?不管如何,既然事实无法改变,她希望自己能够大度一些,然而每想起这对奸夫淫妇,她还是恨得牙根直痒,真想将他们生吞活剥。
所以春姐常劝芳子,千万别为一个男人牺牲太多。芳子问:“你是指阿原?”春姐说:“我是指石磊!”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芳子笑笑,心里蓦然升起一把刀子。刀子寒气逼人,芳子的胸口开始绞痛。
后台候场的时候,芳子给小林拨一个电话,无人接听。芳子有了不祥的预感,心中那把刀子再一次升起,寸利寸险。再拨,无人接听;还拨,无人接听。芳子慌起来,腿开始抖。不过几秒钟时间,芳子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里全都有一个密不透风的枕头,有一张紫黑色的眼球暴出的脸,有两片风干的不断翻动的嘴唇,有风,有挣扎,有雨,有顺依,有黑暗,有窒息和死亡,结束和开始。仍然拨,无人接听。芳子的面前,血光浩荡。然后,迷迷糊糊之中,她被春姐强拽上台。
芳子不知道她是怎么熬下来的。台上她没有任何有关拉丁的记忆,她只看到旋转的枕头、枕头、枕头……待回过神,她已坐在台下,两边坐着春姐和阿原。往台上看,主持人正在公布比赛名次:五十对参赛选手中,她与春姐名列第四十六。还好她们得到一个三等奖——所有的参赛选手,都有奖。
电话突然响起来,惊得芳子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手机屏幕上,小林的名字利刃一样划着她的眼睛,芳子竟不敢去接。终于她战战兢兢听到小林的声音,那声音既疲惫又遥远,几近失真。
她听到小林说:刚才背石磊晒太阳了。
她听到自己说:你吓死我了。
她听到小林说:电话没带……
她听到自己说:我以为你不会带他出去……背得动?
她听到小林说:我可以抱。
她听到自己说:石磊还好吧?
她听到小林说:刚才在床上画了一张世界地图。
她听到自己说:现在你在干什么?
她听到小林说:先休息一会儿。烧饭,喂石磊吃饭……
她听到自己说:枕头……换了吗?
她听到小林说:嗯。
放下电话,芳子仍然恍惚。刚才是小林打来的电话吗?刚才那些话是她说出来的吗?刚才她跟小林提过枕头吗?小林说“嗯”是什么意思?
走出剧场,芳子才意识到应该给春姐道歉。近来春姐想开一家舞蹈学校,她和芳子教拉丁,阿原教民族舞,这次来北京,就是想先拿个奖,再考个级。拿奖和考级都是用来招生的噱头,进京之前,春姐说,她需要一个响亮的招牌。
春姐倒是显得无所谓。她说三等奖也是奖,招生简章里填上,唬人没有问题。她说,明天的考级远比今天的比赛重要,今天就当热身了。她说,再说我们本来就是冲着考级来的,比赛只是搂草打兔子罢了。“不过你今天状态真的很差,心事重重。”春姐说,“是石磊有什么不对劲?”芳子说,可能昨晚休息不好,加上酒喝得太多。“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再喝了。”她说,“省得明天还是没有状态。”
不过阿原还是建议他们找个地方喝点。他说,难得芳子出来一次,待回去,想喝醉也喝不成了。三等奖其实在意料之中,今天不仅芳子,春姐状态也很差。“昨晚她也没休息好。”阿原边说边意味深长地冲春姐眨眨眼睛。
三个人找到一个烤鸭店,点上一只烤鸭和几个小菜。阿原频频举杯,芳子和春姐只是象征性地沾沾嘴唇。这时春姐的女儿打电话给她,春姐站起来走到一边,两个人聊了很久。以为只是母女间那些芝麻小事,岂料重新回到桌边的春姐将满满一杯高度酒一饮而尽。
“他离婚了。”春姐边咳嗽边说,“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前夫终于与小莉离婚,却不是因为他偷腥。偷腥的是小莉。前夫去广州办事,飞机晚点,想返回来吃顿晚饭,将小莉与她的情人抓个正着。甚至当他站到床前,两个人都没有察觉。
前夫早怀疑小莉出轨。他以为旁敲侧击加上睁只眼闭只眼生活就太平了,他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他几乎是将那个男人从小莉的身体里拔出来的,就像拔出一个冒烟的手榴弹。他提出离婚,小莉立刻答应,似乎生怕他反悔。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今天他们就办好离婚手续,离婚对他们来说,就像某个人要出趟差般随意。这种随意只能说明一点——小莉早已深思熟虑,希望速战速决。夜里前夫独自喝一场大酒,又喊来女儿,抱着她大哭一场。他说无论什么事情,绕一个圈子,终会回来。回来时,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变了。
女儿给春姐打来电话,想让她安慰一下父亲。或许女儿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无论什么事情,绕一个圈子,终会回来。这“事情”里,包含着以往的婚姻。
春姐很快灌醉自己,又试图灌醉芳子。芳子抵挡一阵,败下阵来,连喝两杯。仗着酒意,春姐突然起身,抱住芳子。“没个男人,以后你怎么办呢,芳子?”春姐打着酒嗝,说。
芳子想不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更想不到她会从前夫的事情上直接蹦到自己的事情上。芳子偷偷将春姐的酒换成矿泉水,笑笑,干杯。此时饭店临近打烊,服务员拖着地板从他们面前经过,芳子看一眼门外,夜醉得很深。
回到酒店,芳子从行李箱里往外掏东西,那把核桃钳子再一次出现。它掉到地板上,声音响亮清脆,她想千里之外的小林也能够听见。她去浴室洗澡,回来,核桃钳子仍然安静地躺着。它张开嘴,似乎随时做好咬开核桃的准备。芳子将无名指伸进去,核桃钳子果然咬住了它。它咬得既准且狠,芳子看到变黑的指尖、流淌的鲜血和半空中翻起跟头的红色指甲。她想将核桃钳子甩开,钳子却变成面目狰狞的小人,越咬越紧,越咬越紧……芳子一个激灵醒来,见自己穿着浴衣躺在床上,头发还是湿的。核桃钳子仍然躺在原处,嘴巴大张。芳子俯下身体,指尖碰触钳嘴,寒气逼人。
隔壁再一次传来春姐的呻吟,芳子怀疑40多岁的春姐与年近50的阿原早已变成两只不知疲倦的蛤蚧。又想起刚才的话,芳子黯然神伤,她明白春姐的弦外之音,就算真如春姐所猜测的那样,她只是将旧时女子的捻珠换成了核桃,也没有关系,她可以忍受没有性爱的生活,性爱终究是肉体之欢,就算有了爱情,就算有了可以当成借口的爱情,都不过是肉体之欢。她所不能忍受的是,让她不安的是,让她恐惧的是,让她绝望的是,让她几乎崩溃的是——她没有孩子。无数个夜里,当她躺在玩偶般的植物般的木头般的石头般的金属般的死人般的石磊身边,当她想到永远不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她就想从窗口跳下。
既然生活毫无希望,不如一了百了。
三个月的新婚生活成为芳子永久的记忆。她与男人身体的接触和感觉,也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后来让她后悔的是,有时候,当石磊向她求欢,当她不想,很累,或者其他原因,就会拒绝。那时她以为他们的婚姻没有尽头,时间没有尽头。她并非为自己后悔,而是为石磊——只要放弃底线,只要愿意,她随时可以找个不那么讨厌的男人,但石磊不能,永远不能——然后石磊出事,他们的婚姻仍然没有尽头,他们的时间仍然没有尽头,她却成为有丈夫的寡妇。
寡妇。这是一个随时随地可以将她刺伤刺痛的恶毒的词。
小林呢?她只记得那天很闷热,小林很疯狂,自己很慌乱。后来她记住了交欢,唯独没有记住交欢的感觉。或许她根本没有感觉吧?性爱就像一个老友,当离开太久,即使再见,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了吧?
对这些,她看得真的不重。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无非是夜很长。无非是盯着一只蟑螂从这面墙爬到那面墙,再从那面墙爬回这面墙。无非是静静地躺着,想些心事。无非是剥核桃,发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无非是折磨。
可她真的不能忍受没有孩子。她可以数着绵羊熬到天亮,可以受到别人的误解和嘲笑,可以被他人甚至被春姐当成一条母狗来怜悯,甚至可以死去,但她真的不想让有关她的一切随着她的死去而结束。她喜欢孩子,渴望孩子,她希望孩子可以知道她的故事,回忆她的故事。她愿意拿出一切交换,包括生命。
可是她注定不能有一个孩子。
最初几年,当她为石磊擦拭身体,那身体偶尔还会有些变化。虽然变化只因了外界的刺激,完全没有主观意识,却让芳子看到希望。然而随后几年,那变化越来越少,终于彻底消失。有时候,即使芳子有意碰触和刺激,石磊也会像只缩在茧里的蚕蛹般温顺柔软。每当这时绝望排山倒海,瞬间将她淹没。她知道绝不会再有奇迹。一切真的结束了,只剩下生命还在延续。
她的生命,石磊的生命。毫无意义的生命。
她知道小林喜欢她,她认为小林的代价太大。喜欢一个女人,却必须照顾好她的丈夫,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四年多来,几乎每一天,小林都要背石磊下楼,上楼,伴着她和石磊一起老去。小林的确老去不少,笑时,眼角的鱼纹尾排列紧密;上下楼时,气喘如牛。他高高跷起的兰花指不再那样挺拔,两鬓生出白发。芳子为小林悲哀。她认为他真的不值。
可是小林从未向她表白。或许小林只把她当成需要帮助的朋友,尽管他们有过一次鱼水之欢,也不过是生活生出的枝蔓而已。太多时候,芳子认为小林或许真的只为那点工钱,或许只为她慷慨赏赐给他的性爱而对她的补偿和感激。还或许,仅仅是善良、怜悯、博爱……总之小林对自己的爱或好感,不过是她虚构或者臆想之中的罢了。当然那次以后,小林对她又有过几次不像暗示的暗示,或者不像挑逗的挑逗,但她认为真的不再可以。她甚至有了辞掉小林的打算。鱼水之欢只因她的冲动,她却认为是小林让她蒙羞。
她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仍然靠着石磊单位每月给她的四千块钱度日,偶尔与春姐去企业晚会跳几曲有报酬的拉丁舞,帮小林将石磊搬下楼然后搬上楼,夜里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给石磊剥核桃,剥核桃,剥核桃,剥核桃……直到春姐告诉她,她想办一所舞校。
大约半年以前,春姐有了办舞校的想法。她说假如学校批不下来,就办学习班,反正她和阿原想做点事情。春姐想拉芳子入伙,让她既教拉丁也参与学校事务,说只要芳子愿意,时间上可以随意安排。“绝对不影响你照顾石磊。”春姐补充道,“学校还可以增设芭蕾舞班,让小林过来当助教。”以为只是想法罢了,不料她竟然付诸行动。近来春姐一直在物色场地,策划招生方案,又替自己和芳子安排了比赛和考级。她甚至给学校取好了名字:婴宁舞校。她恶狠狠地对芳子说,要的就是这股妖气。
老实说芳子有些动心。这几年,夜里,除了睡不着,除了剥核桃,她还在跳舞。一个人,暗着灯,在客厅里,时而女步,时而男步,时而恰恰,时而伦巴……有时她甚至会穿上性感华丽的舞服,化上浓艳妖靡的舞妆,为自己想象一场盛宴或者一场战争。她看到客厅里人头攒动,她看到红酒、玫瑰、烛光,她看到所有美好的事物,听到内心深处澎湃的声音。每当这时她会彻底忘掉石磊,忘掉核桃和核桃夹子,忘掉以前和今后的生活……
她成为自己的神。
之所以答应春姐,还因为考级那天晚上,她可以去看《胡桃夹子》。虽然只是很小的民间芭蕾舞团,虽然只是两幕三场里的一场,但毕竟有舞台,有灯光,有服装,有故事……想自己可以坐在暗处,静静地陪女孩玛丽在一个美丽浪漫的故事里穿行,应该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阿原托北京的朋友帮她弄到一张票,事情就算定下来。总之芳子就这么去了,比赛,考级,一场芭蕾舞剧,丢下石磊。后来芳子想,假如没有比赛和考级,仅凭一场《胡桃夹子》就能召她进京吧?打开,旋转,跳跃,多美好……
然后多出一个枕头。枕头藏在衣橱深处,藏在她的内心,却突然硬插进她的计划与行程。枕头温顺柔软,她丢下它,逃上车,枕头仍塞在胸口,让她透不过气。上车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后悔了,硬撑着,对谁都不说。
考级还算顺利。她与春姐的表现虽不完美,但过关没有问题。黄昏时他们走出剧场,找地方随便吃了点东西,《胡桃夹子》就该上演了。仍然是那个剧场,白天她们用来考级,晚上租给小舞团演芭蕾。阿原和春姐今晚都不能陪芳子,阿原的朋友半小时以前打来电话,邀他和春姐去一个郊区小院喝茶叙旧,春姐试图推辞,朋友来接他们的车子已至途中。春姐嘱芳子散场后早点回酒店,芳子说:“或许我会找个男人。”春姐笑,笑完,认真地说:“我倒希望是真的。”
芳子没敢给小林打电话。她不打,小林也不主动打来,芳子一整天胆战心惊。她从吃饭的地方慢慢走回剧场,到剧场前的阴暗处,终忍不住了。她摸出烟,点上,深吸一口,又掏出手机,再深吸一口烟,拨通电话,调整呼吸,小林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小林说:“还好吧?”芳子说:“还好。”“考级顺利吧?”“只是个过场。”“什么时候回?”“明天中午的火车。”“回来后天快亮了。”“天快亮了。”“你注意安全。”“……还好吧?”“有点累。”“……石磊呢?”“还好……天太热,枕头总是湿的。”“一会儿我要看芭蕾舞剧。”“《胡桃夹子》。”“突然想,这场剧更适合你看。”“我得去看看石磊。”“现在?”“这两天他动都不动一下。”电话就挂断了。没有告别。
芳子紧攥电话,又一次变得恍惚。“枕头总是湿的”是什么意思?“这两天他动都不动一下”是什么意思?没有告别就挂断电话是什么意思?再想,自己似乎有些神经质了。刚才小林确凿无疑地告诉她:石磊还是老样子,爱出汗,不能动。不就是这些吗?难道还有别的?
剧场开始检票,芳子又摸出一根烟。只抽一口,她便看到那个女孩。女孩坐在轮椅上,候在剧场外面。不远处,一个中年妇女正向检票员解释着什么。
芳子觉得这个女孩就像剧中的玛丽。
之后两个小时,芳子的面前一直有一团缥缈的烟雾。她看到国王、王后、技师、玛丽、木偶王国、变成胡桃夹子的王子和变成王子的胡桃夹子……她站起来,慢慢走回酒店,她为她的逆世界倍感忧伤。
然后她接到春姐的电话。春姐说,我和阿原不想回去了。
芳子以为是今晚。
但春姐指的是,以后。
其实在肉贩老王之前,有人跟芳子说过类似的话。巧合的是,那一次,小林同样在场。
是秋天,风很大,背阴处的阳光却还是热的。芳子和小林陪石磊晒太阳,石磊的口水打湿下巴又弄湿领口。芳子回家给石磊取围嘴,回来时,见小区的田阿姨正与小林聊着什么。她将围嘴给石磊戴上,田阿姨仍不走。不仅不走,见芳子过来,主动往旁边挪挪,给芳子腾出一个地方。芳子刚坐下,田阿姨就说,刚才听小林说,这么多年小石连褥疮都没生一个。又说,像芳子这样的好女人,天底下难有第二个。
芳子笑笑,不想搭理她。
“不死不活的,还拖累人。”田阿姨瞅瞅不远处的石磊,说。
芳子相信田阿姨没有恶意。她不过说出事实,说出芳子很认同并且很无奈的事实。但这样的话,还是让芳子很不舒服。
“芳子你知道安乐死吗?在国外,有些国家,好像患者家属能拿枕头捂死不死不活的病人。”田阿姨接着说,“这对病人也好吧?赚个痛快。反正我相信投胎。”
田阿姨相信投胎,芳子不信。她认为死即死,所有的一切,肉体的灵魂的,从此灰飞烟灭,绝无轮回。或者即使芳子相信投胎,也觉得这该是自然的过程。何谓自然?春华秋实,沧海桑田,生老病死,转世轮回,没有任何人与神的介入。芳子不想给田阿姨解释安乐死,解释脑死亡,解释法律道德伦理宗教,解释医生的针剂与家人的枕头……那天她只想早些逃离。然回到家,当她和小林并肩坐在沙发上喘息,她发现“枕头”开始与她纠缠。起先仅仅是一个词,慢慢有了形状,又有了色彩、图案、质地、触感,最后加上动作。她看一眼小林,小林瞅向窗外,大口喝着水,似乎比她还要慌乱。
那天距两个人的肉体之欢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两个多月里,他们从未提及那件事。她知道小林对她是渴望的,有时候,黄昏,小林赖在她家,去洗手间冲冲澡,帮她拖拖地板,洗洗菜,或者干脆留下来吃饭,总之磨磨蹭蹭,不肯回去。有天她穿一件领口低垂的大汗衫站在餐桌前剥核桃,小林坐在对面喝茶,后来小林去厨房取开水壶,回来时,从旁边挤过芳子的后背。虽然只是短短的相触,芳子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一根滚烫的金属棒划过她的腰际。她战栗,愣怔,看小林,小林喝着茶,看向窗外,面无表情。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哭,为小林,或者为自己。她将汗衫往上拽拽,剥核桃,剥核桃……她听到“啪”一声脆响,一颗核桃被她的核桃钳子捏得粉碎。
田阿姨说出“安乐死”那天,她再一次将几颗核桃捏得粉碎。她怨核桃皮太薄,但她清楚这只是借口。她开始恨田阿姨,觉得她就是那种蛇蝎女人,心肠恶毒。再想似乎田阿姨什么也没有说,反正就是闲聊,田阿姨不过信口扯了几句。是她想起枕头。温顺的枕头,突然闪出寒光。
那夜里,当小林走后,当夜深人静,她再一次在客厅里跳起舞。面前是并不存在的舞伴,有时春姐,有时小林,有时石磊,更多时,她只看到自己。她保持着完美的架形,头后仰,胯前挺,旋转,旋转,旋转……舞蹈会让时间过得快一些,会让自己变得稍稍快乐一些,然而今夜,不管她旋转得多快,那个枕头注定紧紧相随。后来枕头果然进入她的梦里,变成利齿又变成尖刀,变成饿狼又变成魔鬼。从梦里醒来,她的枕头全是湿的,去洗手间冲澡,竟忘记刚才的梦。她只记得梦里石磊已死,大张的嘴巴里,爬出一条条灰白色的邪恶的蜥蜴。
后来,慢慢地,芳子就将那个枕头彻底忘记,直到肉贩老王又一次提及。她和小林于是又一次变得慌乱并且恐惧,似乎老王是梦的法官,可以从道德和法律的层面来审判她的梦。从菜市场回去以后,小林留在她那里吃饭,两个人喝了一点酒,说了一点笑话。小林说他上午去相亲,见了一个老姑娘。老姑娘挺漂亮,特别是睫毛,又长又翘。芳子说你连我都不正看一眼,头次见面就盯着人家姑娘的脸?小林认真地说,我是用余光看的。似乎小林真有这种本领,他用余光就能将一切看清看透。他们坐在餐桌边抽烟,半天不再说一句话。一只蟑螂爬过墙角,走走停停,小林盯着它看,芳子也盯着它看,直到蟑螂消失不见。“就是成了?”芳子摁灭烟蒂,突然说,“要喝喜酒了吧?”小林说:“成不了。”芳子说:“不是挺漂亮吗?”小林说:“是挺漂亮。”芳子说:“那怎么成不了?”小林站起来,目光从窗外收回,直直地盯住芳子的眼睛。之前芳子从未发现小林的眼珠是彩色的——就像在他的眼球外面吹出一个同样大小的闪烁出缤纷七彩的肥皂泡。
昨夜芳子梦到小林,梦到他彩色的眼珠和金属棒般的下体,早晨醒来,她为自己感到羞愧。打春姐的电话,春姐说她和阿原正往这边赶。芳子去洗手间冲澡,换上最后一套干净的内衣。北京之行似乎就这样结束,再过几个小时,她就将登上返程的列车,重复以前的日子,或者颠覆以前的日子。
她既怕重复,也怕颠覆。
昨夜她没有看《胡桃夹子》。因为女孩。女孩的母亲试图说服检票员让她们进去,为此她愿意多付两倍的价钱。她没有成功。芳子盯住女孩的脸,她认为女孩才应该是剧中的玛丽。不仅如此,她还认为女孩肯定有着忧伤并且刻骨铭心的往事:比如她曾经是芭蕾舞演员,比如她曾经的恋人是芭蕾舞演员,比如她在赶赴演出的途中遭遇了车祸,比如她在演出时遭遇了意外……她走上前,将票塞给女孩的母亲。她说她临时有点事,别糟蹋了票。说完她扭头就走,越走越快,几乎走出一条街。她在路边商店买了两包香烟,慢慢往回走,剧院门前,女孩和母亲已经不见。
芳子在阴影里坐下,掏出电话,戴上耳机,打开《胡桃夹子》,掏出烟,弹一根,点着,慢慢抽,慢慢抽,抽完,另一根续上……她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个多小时,任耳边回旋着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任面前上演着并不存在的《胡桃夹子》。她在散场前离开。她既不想再见到女孩,也不想女孩再见到她。她慢慢走回酒店,疲惫并且虚弱。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比赛,考级,女孩玛丽,连同她的胡桃夹子。一起结束的也许还有石磊,以及她之前的生活。她害怕知道,她想知道。她害怕知道。
她独自去酒店餐厅用早餐。一个男人从她面前经过两次,然后坐到她的对面。男人冲她微笑,很绅士很儒雅。男人接了一个电话,用了非常熟练标准的英语。放下电话后男人去取了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推给她。男人冲她笑笑,说:“这家酒店的咖啡还不错。”男人40岁上下,英俊魁伟,衣着得体,看起来既有钱又有品位。男人的搭讪也很有分寸,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这让芳子不好拒绝他的咖啡。男人说平时他住在青岛,这几天来北京等一桩生意。又说他一个人有点无聊,想约芳子一起去看恭王府,那里有他的朋友,中午可以吃全京城最正宗的烤鸭、焦圈和驴打滚。芳子忙说她还有事。男人先是表示遗憾,然后说明天早晨餐厅里再见。芳子冲男人笑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起身,往外走。明天早晨男人会为没有见到芳子而遗憾吗?会认为芳子没有教养吗?会认为芳子在耍他吗?或许明天早上,男人就会彻底忘掉芳子。这世上有一种男人只为赚钱和泡女人活着,这男人也许就是。尽管他们并不讨厌。
芳子回房间收拾东西:晒衣架、内衣、水杯、化妆品、牙具盒、胡桃夹子……做完这一切,又抽掉两根烟,春姐和阿原终于回来。阿原去房间取行李,春姐坐在芳子床头,静静地看一会儿芳子,突然说:“我和阿原,不想回去了。”
芳子一惊。
“是暂时不想回去了……阿原的朋友帮他在郊区租了一个农家院,可以自己栽花种菜,养猫养狗,挺安静挺温暖,我们都很喜欢。”春姐说,“关键是朋友办了一所小学校,我和阿原正好可以教那些孩子舞蹈。”
“你们不是要回去办舞校吗?比赛,考级,租房子……”
“你和小林也可以。”
“我们不行……”
“大不了带上石磊……我想和阿原在这里静静……芳子你说我是不是老了?突然之间,就想静静……”
“我希望你先回去,考虑清楚再作决定……”
“车子在酒店外面等着……一会儿先送你去火车站,然后我和阿原直接回郊区小院。今天我们想把菜园简单拾掇一下,过些天,萝卜白菜西红柿……”
芳子看着春姐的表情,确信她决心已定。她不明白春姐变化因何如此之快:昨天还在为舞校做着努力,今天就决定与阿原共守一方小院“安度晚年”——生活不是玩碰碰车,想进就进,想退就退。
“我害怕再见到他。”在车站,春姐突然说,“我怕他抑郁,怕我心软。我怕与他旧情复燃。”春姐伏上芳子的肩膀,将她的肩膀打湿。
那么,春姐与阿原留在北京终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然理由又是那般牵强——假如她深爱着阿原,怎会与前夫旧情复燃?假如她对阿原有怀疑,又怎会死心塌地随他留在距离北京很远的郊区?尽管春姐又说,她只是暂时留在北京,说不定下班火车就会返回。但芳子相信即使春姐返回,也是为留在北京而“处理后事”。反正从此以后,小城注定少了一位风风火火妖娆热情的女人,农家院里注定多了一位安安静静面目慈祥的妇人。
一个人彻底颠覆自己的生活,其实容易得很。
芳子尊重春姐的选择。然而她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芳子看着窗外,与来时完全相同的景致,此刻正在回放。景致前后相颠,便是她的北京之行了;《胡桃夹子》首尾相颠,便是她之前的故事了。她的生活会不会因了这四天,完全变成另外一种模样?前提是,那个密不透风的枕头。
那个密不透风的枕头。密不透风的枕头。枕头。头。
“拿枕头捂死他算了!”这句话是肉贩老王当着她和小林的面说的。其实老王还冲他们的后背小声嘀咕过很长一段话。老王以为谁都没有听见,但她和小林听得真真切切。
老王说:“真捂死他,谁都不会计较。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认识的不认识的,谁会计较呢?警察也不会计较……石磊也不会计较吧?谁会计较呢?杀一只羊,好事还是坏事?救一头牛,好事还是坏事?死了还是活着,好事还是坏事?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然后天黑下来,城市掌起灯,芳子和小林的心里掌起灯。灯火飘忽闪烁,那是心的鬼火。
邻铺的小女孩凑过来,叫芳子阿姨,给她看她的画。芳子笑着,敷衍着,内心动荡。突然她站起来。她认为此时必须给小林打个电话。小林还有整整一夜的时间。一夜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芳子。”“在干什么?”“做饭。”“还好吧?”“今天下雨了。”“别动……那个枕头。”“什么?”“枕头。”“已经动了。”“什么?”“动了。”“动手了?”“……嗯。”“别吓我。”“我等你回来。”“小林你别吓我。”“有些事总要解决。”“小林……”“不用怕,都过去了。”电话就挂了。芳子想再拨,伸出手指,却不敢。她就这样盯着手机,呆呆地站在车门旁边,直到列车靠站,几个提着蛇皮口袋的男人粗暴地将她撞开。
芳子走回铺位。她摇摇晃晃,头重脚轻,身体仿佛被掏空。她的脑子也仿佛被掏空,里面什么也不存在。连慌乱都不存在。连悲伤都不存在。连悔恨都不存在。连恐惧都不存在。后来她把自己关进厕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再后来她开始心存侥幸,认为小林只是在吓唬她,或者只想跟她开开玩笑。再后来,她甚至想,也许她听错了。小林根本没有说过“动手”“解决”这样的词,这些词不过是她的幻觉罢了。她甚至对刚才是否给小林打过电话都开始怀疑。也许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她躺在铺位上所做的真实、清晰并且残忍的梦。她突然不敢去看手机,翻手机。她怕那不是梦。她清楚那不是梦。
后来她干脆戴起耳机,打开《花之圆舞曲》,让音乐不间断地在耳边流淌。没有用。她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抖,双腿一直在抖。她强忍着,却抖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从箱子里摸出核桃钳子,什么也不做,就那么握着,她听到“噼噼啪啪”的碎裂之音。突然世间万籁俱寂,她看一眼手机,电池已经告罄。天地间真的很静,侧耳细听,列车竟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她开始怀疑列车浮上天空,她听到耳边有细小的尘埃在流动和碰撞……
似乎她睡着了,又似乎她在黑暗里一直大睁着两眼。往后的时间里,她对时间完全没有感觉:一秒钟可以无限抻长,十几个小时也可以压成一瞬。车至终点,她飞奔下车,每一步都是心惊肉跳。她忘记了她的箱子。她只攥紧她的胡桃夹子。她看到熟悉的夜景,所有一切都在她的面前旋转、颠簸和回滚。她站在路边打车,她看到的每一辆出租车里,都藏着一颗紫黑色的眼球凸出很高舌头伸出很长的脑袋。她想回家。她害怕。她不敢回家。她想拼命。她想逃离。她想死去。
她想起石磊说出的最后一句话。目击者告诉她,石磊被撞飞的刹那,空中清晰地喊着她的名字:“芳子——”
她上楼,推门。门竟是虚掩的。小林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她。
她踉踉跄跄,冲进卧室。她看到干干净净的床单,干干净净的石磊。石磊正在熟睡,口水挂在嘴角,呼吸均匀。芳子惨叫一声,瘫倒在地,所有委屈、不安、紧张、恐惧、悔恨和愤怒在那一刻同时爆发。她坐了很久,爬起来,跌跌撞撞冲进客厅。小林仍然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她。她冲向小林,抡起手,却被小林捏住手腕。“都过去了,”小林说,“经历一次也好。”
“你为什么不说?”
“经历一次也好。”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小林松开她的手腕,“但咱俩真的经历了一次。石磊也是。”
小林从沙发上站起,身后闪出“吉祥平安”。枕头被洗过,拆过,缝过,加上简单的捆扎,变成肥嘟嘟的玩偶抱枕。小林说,看电视可以抱着它,暖和。
芳子看向餐桌。餐桌上不但菜肴丰盛,还有一瓶红酒,两个酒杯。“昨天是你的生日,忘了吧?”小林说,“夜没过去,这一天就算没完。现在补上,不晚。”
芳子的确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她坐到桌边,哭了,笑了,又哭了。她哭了很久,端起酒杯,抬头,抹抹泪,说:“干杯。”就愣住了。
她看到茶几上,散落着几颗剥好的核桃。核桃旁边,一把崭新的王子模样的胡桃夹子。
原载《特区文学》2016年第4期
本刊责编 周美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