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情节上看,吴文君的中篇小说《一切都还好》极其简单,一句话即可概括:一对中年男女一段无疾而终的婚外情而已。但整篇小说,植根于当下社会生活,塑造的人物鲜活生动,叙事流畅,质地绵密,格调淡雅,特别是其中传达出来的那种人生无奈、讳莫如深的中年人的生命体验令人心有所动,感同身受。
好小说大都围绕着人物塑造展开,《一切都还好》亦然。乔泯和悠就是该小说塑造的两个富有生活阐释力度的鲜活人物。
乔泯是当今中国社会中那些外表光鲜、内里败坏的成功男人的典型。作为省一院的血液科专家,乔泯占据着较高的社会地位,声望逼人,受人尊敬。但在男女情感问题方面,他却是一个典型的时代病灶。对于他而言,在家庭里寻找不到情感的满足,婚外情就是必然的选择。他为了劝服悠做他的情人,甚至向她灌输一种当今时代的病态感情观。他放逐惯常的两性伦理道德,宣扬身体自由,在得到悠之后,又根本不珍惜这一段感情,转而弃若敝屣。因此,乔泯身上存在着典型的双重人格,一重是道貌岸然的医学专家,一重是放纵声色的情场老手;而这双重人格共同排斥的乃是朴实的道德伦理、坚定的信仰,宣示的乃是当今中国社会中沸反盈天的功利主义、消费主义的人生观。刚开始,悠对乔泯是尊敬的,向往的,爱慕的,但最终了解到乔泯的真面目之后,她也认识到:“他的庄重之色像张面具,从那蹩脚的面具后面时时露出轻浮和油滑,甚至,还有猥琐。”的确,乔泯这样的成功男人就是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小说艺术就是要揭开这些面具背后的真实本相,促人警醒,催人奋进。
乔泯如此,那么女主人公悠呢?该小说主要从悠的视角来叙述,因此透露出悠更为丰富的心灵信息。接近中年时,悠还依然貌美,而且颇有学术潜力和学术悟性。她在家庭里也寻找不到情感的满足,丈夫只沉迷于游戏,不可能理解她的自我发展的渴望。在单位里,她也寻找不到知音,周围的女同事大都胸无点墨,没有理想,得过且过,彻底庸常化。但是悠也并不能真正发挥自己的才能,到所学专业中实现自我的价值。她像绝大部分较为优秀的中国女人一样,秉性聪明,有点自恋,有点孤芳自赏,有点不合群,自以为和周围人不一样,有鹤立鸡群之感,不过她们往往又缺乏明确的生活方向感,缺乏投身某一事业的意志和毅力,更没有信仰的指引和支撑,因此往往三心二意,左顾右盼,结果还是被庸常的生活洪流席卷而去,一事无成,最终结局无非是自怨自艾,遗恨终生。像悠这样的女性,往往是婚外情中最为常见的一类女性。在她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乃至林黛玉等女性的浪漫血液。
该如何看待乔泯和悠的婚外情呢?简单的道德谴责也许无济于事。乔泯曾对悠说:“你知道,在中国,就是很好的夫妻,也存在着问题的。那是一种感情上的缺失,从配偶身上得不到感情的慰藉,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你呢?难道你和你丈夫没这方面的问题?”的确,婚外情的发生前提,是婚姻内夫妻感情的缺失,无论是乔泯,还是悠,都无法从自己的婚姻中获得情感的满足。当然,该小说并没有把笔触探入婚姻生活的内部,去细细审视曾经一度鲜活的情感热流是如何在婚姻生活的逼仄暗道中无奈地渐渐流失的。这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必然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永恒悲剧。但该小说曾写到悠的感悟:“人是这样的,她想。如果他们结了婚,恋爱过一阵,他也是会不停地指责她,为一点点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然后她要么反抗要么慢慢地麻木。她看见过他存在手机里的太太的照片,那就是一张美丽的麻木的脸。这是最初的裂隙。然而既然有了又没有及时填平它,其实也填平了,但在那新填的平地上还是又有了新的裂隙。”的确,乔泯和悠的婚外情,最初之所以显得那么有吸引力,依靠的无非是两人之间的陌生感、新鲜感,以及对日常生活的暂时跳出而已。如果真的让他们进入正常的婚姻生活中,他们的结局肯定也是重蹈覆辙,陷入情感的枯竭而已。这的确是人性的永恒困境。
更有意味的是,该小说对乔泯和悠的婚外情中的肉身问题的书写。众所周知,现代文明就是肉身化的文明,灵魂被放逐,彼岸被删除,现代人沉湎于肉身欲望的放纵中,试图在肉身的基地上建立起愉悦的文明大厦。乔泯就对悠说,现在是身体自由的时代。无论是波拉尼奥的《2666》所写的故事,还是乔泯所讲的那个和多位医院领导上床的女人,或者是大学里研究生博士生在宿舍里出格行为,都似乎在展示着身体自由时代的轻逸和愉快。应该说,由于受家庭伦理的影响,悠一开始并不认同这种身体自由的时代伦理,羞耻心的衣带还轻缚着她的肉身。但是经不住乔泯的点拨,悠最终也让肉身放纵起来。但如果说乔泯还能够从肉身欲望的放纵中获得较为单纯的愉快的话,悠更是从肉身的放纵中体会到生命的疑难。她把乔泯和自己称为贪恋情欲的病人。她发现摆脱了羞耻心、道德伦理束缚的肉体并不能带她轻舞飞扬,她看到的只是一具本以为可以得到满足结果并没有满足的陌生肉体。最终,她甚至面对肉体呕吐起来:“她的肉体究竟得到了什么样的快乐?她现在都说不清楚。她有点想吐,一种被噩梦裹住了的感觉,也像实习时第一次把手伸进病人拉开的腹腔里,那种温暖的却极端恐惧的感觉,她一转身跑到走廊上就吐了,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吐到自己的内脏也快要吐出来了为止。”由此看来,悠就像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的特丽莎一样,不可能像萨宾娜那样沉湎于肉身快感,而是要寻找灵魂归宿的人。值得关注的是,小说结尾处写悠和乔泯欢爱时,正是那个年轻人遭遇车祸、肉身被摧毁之时。一边是肉身的欢爱,一边是肉身的无常、死亡,由此就注定了现代人试图把文明奠基于肉身之上只是虚妄的梦想而已。
当然,该小说还从乔泯和悠的婚外情写到男女之别,从而透显出幽微的女性主义倾向。乔泯作为成功男人,轻易接受身体自由的时代伦理,放纵欲望,四处出击,寻找婚外情的满足,随后又轻易地斩断两人的联系,最终安然无恙,所谓的卫生部嘉奖更是显示了当今社会对像乔泯这样的男人的纵容。换而言之,乔泯在婚姻中无法获得情感满足时,可以或者寻找婚外情的替代满足,或者寻找社会荣誉的替代满足,这无疑显示了当今社会潜在的男权倾向。但是对于悠而言,问题明显更为严峻,无论是她的羞耻心对她的束缚,还是周围社会对她的冷眼,都让她不寒而栗,难以安心。如果说婚外情,对于乔泯而言只是一种替代性满足,对于悠而言,则是寻找心灵归宿的表现。就像小说中所说的,“永远要记得,男人走出房间,他就把一切都留在房间里了。而女人出门时,她就把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随身带走了。”因此,在婚外情的路上,作为男人的乔泯走得从容潇洒,作为女人的悠却是如踏荆棘,如临深渊。在乔泯和悠的生活背后,其实还有悠的父母的生活影子。悠的父亲就像乔泯一样,轻轻松松地背叛过家庭,而悠的母亲直到老年还孤身一人,被羞耻心紧紧地束缚住。后来,悠也认识到:“从父母的关系上,她过早知道男人一生绝不会只有一个女人,可社会没公平到给女人一样的待遇,女人私下再开放,最盼望的依然是执子于归嫁做锦衣妇,他既撇清,说只有工作联系,别的绝没有的事,她也不去挑破。”由此可见,男权的暗影依然不可避免,女人的悲剧命运自然重于男人。endprint
阅读《一切都还好》,可能还需要注意该小说的叙事框架。该小说先从悠到西部旅游开始。此时的悠已经告别了那段婚外情,和乔泯有好几年没有联系了,她终于在临近四十岁时来到西部旅游,在魔鬼城看到雅丹地貌。随后,作者以悠的视角来回顾几年前她和乔泯之间的那一段婚外情。这样的叙事框架无疑让整部小说显得更有艺术韵味。不过,笔者更感兴趣的,倒是悠的旅游和婚外情之间的关系。从某方面看,旅游和婚外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旅游就是离开自己的居住地,到异地去寻找新鲜感的满足;婚外情也是离开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到婚姻之外去别人的妻子或丈夫那里寻找新鲜感的满足。现代人极为钟情旅游和婚外情,首先意味着他们无法立足当下,无法从此时此地的生活中获得满足,于是只能到异地去寻找新鲜感,或者从陌生人那里获得新鲜感。乔泯在结束了和悠的婚外情之后,依然有志于学术研究,最终获得卫生部嘉奖;而悠在结束了和乔泯的婚外情之后,只能寄情于旅游。她在魔鬼城中倾听到那有重量的寂静:“寂静还有不一样的吗?一个人待在抢救室里守着刚死的尸体不也是寂静的?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客厅里,没有丈夫孩子,只有太阳,太阳不也是寂静的?那美得让她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的女孩轻轻嘲笑。她坚持这寂静胜过之前在别处体会过的一切寂静,努力想表达清楚她的感受,直到发现无论如何表达不了当时她的震撼:那是某种东西死去了很多很多年才有的寂静,它让你相信你经历的所有情感包括你自己最后都会消失,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和它一样持久的寂静……”吴文君对这种寂静的发现和书写,一下子把乔泯和悠的婚外情提升到一种终极性的境界中来把握了。这种寂静,既暗含了悠对人生无奈乃至绝望的坦然接受,又暗示出了悠在饱经沧桑后的哀伤和苍凉。正是出于对寂静的拒绝,悠再次亲近起世俗生活:“她坐起来,下了床,走到窗前。注意地听着隔壁房间轰隆隆响着冲马桶的水声,鸡和鸟在遥远的地方叫着,两个清洁工响亮地互相说着话,广场上有人跟着音乐跳起了舞。”由此可知,悠最终也许又回到和她妈妈一样的生活轨道来,接受命运派分的悲喜,过完凡俗的一生。
小说篇首曾引用澳大利亚灵性导师李尔纳·杰克伯森的话,“所有过去的你,都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你”。如果没理解错的话,对于灵性导师而言,人的觉悟关键在于活在当下,也就是不要总是让过去和未来纠缠住鲜活的此时此刻。而该小说引用该语,说的应该是悠对她和乔泯的那段婚外情的牵记。从小说最后的结尾看来,悠应该可以彻底告别过去的那段婚外情了;但是若想生活得更有意义,也许她从生活的寂静中仅仅感受到巨大的重压是不够的,她更应该感受到寂静的自由、丰富、智慧和解放。那样,一个全新的灵性空间才能开辟出来,婚外情才会没有必要,旅游也不是到异地去寻找新鲜感,而是向着自己内在的灵性之境的隐秘探索。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