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泰尔·兰姆著,邓锐龄译
(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历史研究所 北京 100101)
《英属印度与西藏》摘译(三)
阿拉斯泰尔·兰姆著,邓锐龄译
(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历史研究所 北京 100101)
本文通过大量英文原始档案史料,叙述英印控制锡金的过程,先是取得大吉岭,作为扩张的出发点,派驻该地的英印官员强行北上进入西藏又干预锡金内部的政治派别斗争皆未得手后,终于用武力战胜锡金,强立和约,迫使反英的王室大臣一派失势,全国向英印等西方国家开放。不丹与锡金本来都是西藏的附庸,抵抗英印侵略坚决有力,但英印以战争与收买并用的手段,也迫使不丹就范。文中将中国与西藏并举的提法等等不代表译者和本刊的观点,请读者明辨。
西部西藏;拉达克;克什米尔;藏产羊绒;锡克;列城和约;勘查边界
编者按:英国藏学家阿拉斯泰尔·兰姆1930年生于中国哈尔滨,其父曾任英驻华领事、使馆参赞等职。他1958年在剑桥大学以《18世纪晚期至1904年荣赫鹏远征期间的英国与西藏关系研究》论文获得博士学位,1960年出版了《英国与中国中亚——通往拉萨之路,1767-1905》(Britain and Chinese Central Asia,the Road to Lhasa 1767 to 1905),又经过删改补充,改名《英属印度和西藏,1766-1910》(British India and Tibet 1766-1910)于1986年出版。作者依据英国所存大量档案,包括当年英当局的文书、函牍、工商业者的禀帖,新闻界的评论等,叙述了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到宣统二年(1910)长达145年间,英属印度与西藏的关系及英国对藏政策的形成递嬗的过程。总体而言,该书如实客观地反映了这段历史,具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文中将中国和西藏并举及称中国对西藏拥有宗主权等等这类西方学者普遍使用的错误提法,并不代表译者及本刊的观点,请读者明辨。
在英廓战争期间,不少较乐观的英官员曾经希望英国-锡金(Sikkim)在1817年签订的《梯塔里亚条约》(The Treaty of Titalia)将很快促使东印度公司与锡金王室间的友谊顺畅地发展,结果并未如此。一件与锡金缔结的条约未能促使东印度公司同拉萨的汉、藏人等贸易往还,反而经过若干动荡的岁月,须英人施用更大的压力,才能实现。在英印与廓尔喀战争时期,英人略微知道锡金具有一些入藏的方便条件,但在英用兵锡金获胜之前,还是不能加以利用。只在1861年签订一件新条约以后,锡金才成为印度政府致力实施其西藏政策的主要通道;因此,英国与锡金这个小山国的关系史上,尽管多是琐事,而对于此后事态仍有很重要的意义。
不顾《梯塔里亚条约》条款的约束,锡金与邻邦时时争执,也像不丹,极易出现内讧仇杀。其统治家族大多与藏人有亲戚关系,观念也一致,而构成其居民骨干则是勒普查(Lepchas)族和其他部落,是传说古代被西藏入侵者征服的一些小邦遗民的苗裔。这些土著与藏人间常常出现摩擦,因此,1826年,锡金大君(Raja)派人暗杀了勒普查集团的一名领导者,党人不少逃入尼泊尔,受那里廓尔喀人的唆使,对锡金发动一连串的突袭。消息传来,英印政府派出上尉劳埃德(Captain Lloyd)和格兰特(G.W.Grant)去锡金调查并依照《梯塔里亚条约》的条款化解纠纷。在当地,劳埃德注意到一座小山村名“大吉岭(Darje-ling)”,是一所理想的山区旅游胜地,很适宜孟加拉军人夏天离开炙热的平原(Plains)到那里去休养。时任印度总督勋爵威廉·本廷克(William Bentinck)近来一直有兴趣开发一所像西姆拉(Simla)那样的旅游胜地,颇赞赏劳埃德的意见,于是,1829年指示格兰特和劳埃德偕测量员上尉赫伯特(Captain Herbert)再去锡金,全面调查那里可供开发的条件。调查结果是叫作“大吉岭”的这个乡村,不但可以发展为疗养场所,而且据有此地,可为英国政府提供巨大的政治利益,因为它位于锡金的勒普查居民区内,廓尔喀与当地勒普查人的关系一定会危害英锡边界地带的和平,所以,大吉岭又是注视廓尔喀人与勒普查居民的关系的理想地点。遍处受锡金暴政统治之下,倘有治理良好的英属的一个孤岛,就可以招引逃入尼泊尔东部的勒普查难民-估计约1200人-前来移居并为建筑拟议中的休养所提供劳动力。劳埃德甚至想这些勒普查人迟早要从锡金大君的暴政下逃离,说不上几年之内没有“一个勒普查人”会留下来,且他们都会很快地改信“基督教而放弃喇嘛教”。格兰特则认为一旦从英领地哪怕修一条只能让牛马通行的窄路抵大吉岭,锡金人民必将趁机“开辟通道,不但便利他们自己与大吉岭人民往还,而且把孟加拉和中国的鞑靼地方(Chinese Tartary译注:指西藏)也连接起来。”[1]
据悉,锡金大君或许很反对在他的国家内搞开发,“无疑,赠送相当丰厚的贿赂或某些永久性的利益将是唯一获得他允许的手段。”劳埃德认为:如果有一位熟悉锡金习俗和政治的人,则容易为英人取得此地,如或不然,据《梯塔里亚条约》已归还锡金的包含大吉岭的这片地区,值得英印政府试行索回。但英印政府对这样激进的政策不愿考虑,虽然如此,却指令劳埃德“趁最早最方便的时机”取得大吉岭的割让。1834年勒普查难民又发动袭击,这就给英方以割让大吉岭为条件出面调停的机会。锡金大君试换以他处,未遂。1835年2月遂同意与英签订契据让渡大吉岭。锡金官方史书对这场非常行动有两种解释:首先,居留在尼泊尔的勒普查难民是个严重的问题,既然锡金大君防备来日一旦发生事变请兵西藏不得,所以转而认为英人的友谊可信;其次,勒普查难民似乎愿将大吉岭给予英人以换来对彼等的支持,因此,大君不得不同意出让此地。[2]
在印度政府部门里,有反对取得大吉岭的意见;如爵士梅特卡夫(Charles Metcafe)就强烈地反对,理由是建立一片休养胜地比起公然同廓尔喀人结仇,于利为轻,廓尔喀人会因此认为英人控制了大吉岭意在为来日攻打尼泊尔开路。可是,英驻尼泊尔代表霍奇森(Hodgson)不以为然,他认为拥有一条廓尔喀可能用来进攻锡金的道路只对英人有利。当时霍奇森的理由占上风得势[3]。
在印度北部边疆史上,大吉岭的割让是一件意义最重大的事件,非但由此使英人密切与山地诸邦的居民接触,也经常提醒英人想起同西藏实现贸易的可能。众多英人,即孟加拉政府官员、兵士、富商,来大吉岭避暑,就在当地感受到西藏和藏人的存在。这座山间驿站一开始就成为西藏研究的中心,到今天仍然如此。还有,它似乎最容易受山地居民攻掠;虽然攻掠迄未出现,但常常传来警报,必使英人游客亲身领略印度的这一带边疆存在着种种问题。不论印度政府的政策如何,在此山间驿站的初期,总有些英国居民强调要同西藏建立更加密切关系,因此其中有些人的名声竟远播于孟加拉之外,不过,对大吉岭的居民在开放西藏上的作用还难估计过高。
大吉岭发展得极为迅速。1835年这村子原有人口不足100人,1849年,竟增多到逾万人,且年年增加。1839年第一座大吉岭旅馆建成;3年后一条军用路把这片开垦地同平原地区(plains)连接起来。1848年出现英军疗养院。1850年发展为一都会。约在此时,茶叶种植在此地兴起,随之而来的是一群茶园主,他们发现产品可以往北畅销。1860年前大吉岭已变成一所相当重要的商业兼旅游业中心,在山区各小邦的古老的文化中,西方影响开始渗入。[4]
大吉岭与锡金的统治者的关系一开头就别扭。上尉劳埃德1837年任大吉岭当地代表(Local Agent),监督这山区新驿站的建设,在他1838年的日记里说:“我听说正是锡金大君竭力给我们出种种难题;说不定他一开头就拒绝让给我们这块地方。”劳埃德的助手查普曼博士(Dr.Chapman)说锡金政府正在禁止土著劳工去大吉岭,并用其他种种手段阻碍驿站的发展,公开冲突迟早难免。[5]锡金的官方历史则列举充分理由证明锡金民众之讨厌英国人出现在自己的土地上并非无缘无故。英人的到来使锡金与其强邻不丹、西藏相处困难,这两个邻居早就有理由埋怨锡金卖身投靠英人了。锡金与二邻居的关系恶化了;藏人不准许锡金人享受沿交界线在西藏那一侧放牧的传统权利。1884年不丹人曾企图对锡金大君在入朝拉萨的路上实施暗杀。[6]
在锡金属地中冒出这块英国飞地大吉岭,也有自己的麻烦事。锡金当局不满英人拒绝交出从锡金逃入自由大吉岭的奴隶(slaves)。英人同样也烦恼治下罪犯逃入锡金而竟逍遥自在。[7]一件事使锡金政府感到身处两难之地。这就是英人认定依照《梯塔里亚条约》官员有纵穿锡金北上直抵藏界的权利。而中国人和西藏人则明白地警告锡金:他们不愿看到英国人来到西藏的边界,指示大君务必制止[8]。锡金与西藏多年来交往极为密切,尤其因大君惯常在飓风季节北上移居西藏春丕谷(ChumbiValley)——该地年雨量平均仅几英寸,稍南数英里则达到几百英寸,——缘此之故,历代锡金统治者须听命西藏。他们对西藏政权熟悉程度之深,远过英人。英人在他们看来则是新来且陌生的。
两个因素加速不可避免的危机到来。一个是1839年精力过人的坎贝尔博士(Dr.Campbell)受命任大吉岭的总监(Superintendent)[9]。另一个是1847年锡金的首席大臣(Dewan)伊拉穆·辛(Ilam Singh)之死,用坎贝尔博士的话说:“大君的内阁里失去了唯一言行诚实可信的人”,由妥康多聂南杰(Tokang Donyer Namgyal,南杰又译作朗杰、朗加)继任。[10]南杰是藏族人,其妇是大君的一名侍妾的妹妹,他藉裙带关系而掌权。性格坚毅,有实干之才,以其才能在英印与锡金、英印与西藏的关系史上都起了重要作用。英人中凡与他见过面的,大多不喜欢他,然而通常承认其品质无可指责[11]。在锡金政治上,他确是一位最能干最有力的人物,尽管1861年后被放逐到西藏直到1888年去世,而在其故国影响仍然很大。其主要失势是由于一贯低估英人的力量;不过,如《锡金史》评论,锡金百姓对此欧洲强国政府的作为并不习惯。当南杰受命任首席大臣期间,大君已摆脱政务的烦扰,退隐世外,过着潜心沉思教义的生活,权力即由南杰掌握。不过政坛上仍不乏反对他力量。因南杰是藏族人,勒普查人就反对他。他高居控制锡金商业的位置上,更让人憎恶。他以俗人身份执政又遇到诸寺院的敌对。反对党的首领是哲布喇嘛(Chebu Lama),锡金国内唯一同他不相上下的人物。哲布喇嘛重视同英人友好,因支持亲英的政策会得到丰厚的报答。
锡金大君只有一个儿子,出家不婚,于是继位人选问题就成为反对派关注的焦点。另有一个能继位的人是大君与南杰的妻妹的私生子。哲布喇嘛劝大君再纳一个年轻的妻子,可是没有生育,于是,1848年哲布喇嘛劝达赖喇嘛下命令取消了大君的出家的儿子的独身戒律,同年12月为之安排了婚事。这当然对首席大臣南杰无疑是个威胁:因为一旦此子生育后代,哲布喇嘛必定成为下一代大君的首席大臣。[12]
1848年,英人卷进了锡金的这场政治冲突。这年,著名的博物学者胡克博士(Dr.Joseph Hook⁃er)到达大吉岭,拟去喜马拉雅山区考察植物和冰川,坎贝尔(Campbell)代替他,在征得总督达尔豪则勋爵(Lord Dalhousie)的同意后,向锡金大君提出胡克旅行境内的请求,坎贝尔忍耐交涉中漫长的争吵,胡克才被允许进入锡金。因多次交涉都通过锡金驻在大吉岭的知事(Vakil),坎贝尔就敏锐地疑心自己寄给大君的信件都没有交到大君那里,而是交给首席大臣了。坎贝尔觉得除非能接近大君,同锡金这样打交道永远得不到满意的结果,于是经过英国政府批准去访问大君。1848年11月,坎贝尔启程去锡金那时的首都土木隆(Tumlong)。到了梯斯塔河(TistaRiver)畔,遇到锡金官员,阻止他穿过那时还是独立的锡金同英印属地的边界。官员们说大君在专心默修,不能接见。第二天,坎贝尔听说大君要来见他,而官员们还不允许他过梯斯塔河,一套又一套地解释他所以不能见大君的理由。如大君又全心全意修习佛法了;大君年迈禁不住会见宾客劳神了;梯斯塔桥已坏待修不能让坎贝尔走过了;西藏人、不丹人都要反对大君同他们二人会面了,等等。最后说,会晤的礼仪应该先安排妥当,至少要两年工夫才行。
尽管有这一场激烈争论,坎贝尔还是达到了目的:与大君晤谈,同时胡克博士在场。会见时,依首席大臣安排,坎贝尔带来的礼物必须在谒见之前递上,这就使这次来访具有进贡的性质,这样,首席大臣算是取得了一点点外交胜利。这次会见在双方关系上并没有起到进展的作用,但坎贝尔获得可以更精确地诠释锡金政治的情报。他才懂得“锡金对于英格兰和英属印度的真实本质极度无知,还往往听信错误的传闻”,除非将来有一位首席大臣同情英国,或一位大吉岭知事(Vakil)可受信任,都能将印度政府的观点如实地上报大君,否则任由这样地安于蒙昧下去,似不能有挽救之策。
1849年4月,从英人来看显然一个不合己意的、却是南杰所信赖的人,名拉索卡纪(Lassoo Kajee),被大君任命为大吉岭知事。于是坎贝尔感到需要再次谒见大君,其时胡克正在锡金做第二次旅行,坎贝尔计划这回仍旧与胡克同行;而且要一起抵达西藏边上。[13]坎贝尔也患着一种在边界上的英国官员中流行的职业病,即渴望亲身看看那封闭中的神秘西藏。那里离英国属地如此之近,却让人企慕而不可及,总是向坎贝尔这样具有进取精神和决心的人不断地挑战。他期待这次旅行最后能满足他的这个愿望。如他启程去锡金时,在日记里写着:“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真的要动身去西藏了。二十年来访问西藏一直是我的主要的抱负,对那里知道得太少了。”看来这一行的远景显然比取得任何政治协议更贴近他的心意[14]。
10月,坎贝尔、胡克二人行经坎扎喇嘛山口(Kangralama Pass)到达西藏边界,回来则取道东加山口(Donkya Pass),往返全不理睬锡金官员的抗议。一名西藏边哨头目,含泪请求两人折回也无效。这消息当然传到拉萨,拉萨极为不满,据说多年后这名不幸的军官因旷职放行被处死。11月两人回到锡金首都土木隆,其时首席大臣南杰正在西藏,胡克和坎贝尔愿同大君再次会面;他们请哲布喇嘛先事安排,但大臣的支持者们,不管哲布喇嘛的努力和已故大臣伊拉穆辛(Ilam Singh)家族的帮忙,就是一味阻挠。坎贝尔决定不再停留在土木隆耗费时间应付这类无谓的阴谋活动,他与胡克动身前往通向西藏春丕谷的却拉山口(Chola Pass),打算在那里既调查印度可以用来与西藏通商的路,也盼望着遇见据说正住在大君的春丕夏宫的首席大臣。二人过了山口,进入西藏属地,遇见一大群藏军,领头的极有礼貌地提出他们必须返回,措辞相当技巧地告诉他俩:进入春丕的别的路这时也都不能通行。他俩没有办法,只得往回走。
归途上,仍在西藏境内,遇到一些锡金人,由一名锡金官员率领,这名官员几个月前,多次给胡克找过麻烦。他们对胡克和坎贝尔说话极不客气,粗鲁地命令二人离开西藏的土地,似乎有意激怒二人闹事,这样就可以让不远处的藏人下手逮捕。坎贝尔想,这些锡金人正盼望着只要那些藏人对英印官员采取武力,就算主动地支持锡金大臣的反英政策了。可是结果并没有出事。那名藏官反而走近锡金人,叱责他们无礼,还护送二人到边上,说他管辖地区到此为止,然后离开。
锡金人既然拉拢藏人不成,就采用暴力,一等藏军走远看不到他们时,突然逮捕胡克和坎贝尔二人,接着折磨坎贝尔,用竹绳紧紧地捆住双腕,逼他承诺英人不再对锡金炫示威力,但坎贝尔很勇敢地拒绝写下任何字据,说要是他写了,马上会被英印政府开除。那个跟着两人走了一路的哲布喇嘛(Chebu Lama)也被捕。显然这一套全是大臣南杰一伙人搞的。有意思的是胡克这时却被释放,没有受折磨。大臣一伙人最恨的是坎贝尔。
胡克和坎贝尔被押回土木隆,沿路坎贝尔双手被绑在一头驴的尾巴上拖着走,而胡克倒没事,可以继续采集喜马拉雅种杜鹃花标本。11月10日,二人到了锡金的首都,都被关起来。坎贝尔听人们传说有一队锡金兵去攻打大吉岭移民区,正走在途上,非常牵念。确实这一消息也传到大吉岭,引起了居民相当慌乱。到处谣传着锡金得到了西藏的支持,一队藏军,有人说五万多人,正在前来把英人驱赶出锡金。往常也有过这样的恐慌,因为,据胡克说,大吉岭的英国居民“不懂得勒普查人性格平和,也不知道“在锡金没有五十把毛瑟枪,也没有二十个人懂得使用。”
11月20日,大臣从春丕回来,允许坎贝尔二人告知英印政府他们现处的困境。于是锡金当局接到英人的一封急件复信,措辞十分强硬,如胡克所说,像锡金当局“习惯从尼泊尔、不丹或拉萨等方面领受过的那样,仅仅这样的措辞就让这半开化的印中混血人(Indo-Chinese)不得不重视,他们只看说话的语气的坚决程度来判断来头的强弱。”大臣开始明白其计谋失败了,立刻变得加倍和颜悦色。此时哲布喇嘛家族及其一派的其他成员开始聚集土木隆。大臣矢口否认他对英人的虐待应负有责任,扬言出事时他正在西藏。他对胡克和坎贝尔说要廉价地卖给他俩若干匹小马,装出一条腿受了伤的样子博得他俩的同情,“举止极不体面。”
接着仍在拖拉,不释放胡克、坎贝尔。锡金人声言英总督寄来的那封信上没有盖大印,还提出其他种种不像话的理由。紧跟的一着是大君给囚犯送来礼物,大君夫人送给坎贝尔一把扇子和另一些琐碎东西,要求转给坎贝尔夫人。最后,12月9日,大臣派军队护送二人去英印边界,还若无其事地要去大吉岭卖出小马,也陪伴前行。1849年12月24日一行抵大吉岭。
南杰大臣在此事件上的奇怪的举动却是藏族人处理国际关系(international relations)的典型态度。几年后,阿什利·伊登(Ashely Eden)在不丹人手中也受到近似的待遇。我们还可以找到喜马拉雅山区诸邦间试用暴力强迫对方屈从的一些类似的事例。后来1904年藏人对英印武装耍弄小把戏,炫示武力、发动突袭,试图压迫强有力的荣赫鹏使团,全然不计后果,也不外乎此术。南杰的行为也不是没有其狡猾之处。以后我们会看清楚,英人无意陷入同藏人的斗争;如果南杰千方百计地把藏人拉进了他与坎贝尔的争吵里,他是可以推迟英国影响扩及锡金许多年的。英人想象,山地作战有种种困难,百年来一直忍耐着沿英印-不丹边界上连续不断的纠纷。就因为如此,英印政府对于胡克-坎贝尔事件的反应态度的温和,出人意料。[15]
锡金草图
自1835年大吉岭出让给英人以来英方付给大君的津贴——不是补偿,而是恩典——从此停止了。锡金低湿地带(Sikkim Morung,即Terai)的残存部分被英印吞并了。英军沿着兰吉特河(Ranjit River),即英印与锡金的新边界出征,炫示其武力强大。哲布喇嘛当上了锡金驻大吉岭知事,英人送给他大吉岭区的一大片土地,他定居该处,成为多年来英人处理锡金、不丹及西藏事务的非公职顾问。英政府在处置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深受爵士查理斯·内皮尔(Sir Charles Napier)意见的影响:这就是欧洲人军队极不适宜在锡金这个山地之国作战。[16]在伦敦,对胡克和坎贝尔遭受的暴行则从另一角度考虑,与印度方面截然不同。无疑,事件的起因在于两位旅行者企图进入西藏,由政治军事委员会(Political and Military Committee)看来,这是“干犯了中国规章”和“极不慎重的行为”。对坎贝尔非但谈不上同情,应该给予严厉的斥责。一位委员走得更远,甚至替锡金的行为辩解说:“胡克和坎贝尔越过西藏的边界确实给锡金大君在应付中国人上添加麻烦。一个弱国介于英国中国两大之间必然加倍受罪-我们似乎因为锡金大君冒犯了坎贝尔就惩罚了锡金大君。”[17]实际上,这个事件极易导致一个极尴尬的结局,例如大吉岭最早听到那二人就要被带去拉萨的暴行时的种种流言,确有事实依据[18]:如果尼泊尔人坚持要在这场危机中出兵援救二人,造成没有廓尔喀帮忙,英人就无能处置其边界问题的印象[19]。显然,伦敦英政府完全没有意思要借口这事件在喜马拉雅山区扩大英国的影响。
南杰耍计谋的失败,结果是去职。不过据胡克说,这是出于西藏的坚持。据说南杰收到拉萨的斥责云:
公司(Company)是一大君主国;你冒犯了它,它就报复你。你,或任何别的藏人,再同英人闹翻脸,就要脖子上拴绳,被牵去北京,在那里听候大皇帝按所犯的过失公正地判决。[20]
连胡克也不相信这说法;英人并没有看到南杰有如此下场。因胡克还说:
鉴于南杰精力充沛、气质非凡,我不奇怪,他如果不在锡金,还能在不丹卓荦出群;尤其一旦大君辞世,英政府拒绝将锡金置于保护之下时,更是如此。[21]
也有传说,大君为了让其当喇嘛的儿子继位,已经退位,哲布喇嘛一派似已得胜利。但暴力事件后的三四年内,大君又倚靠大臣南杰统治锡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同英人的关系没有进展,一切还是1849年前那个老样子,只是锡金失掉了低地的领土;虽然对办任何事都须依靠西藏的锡金统治者来说,低地也未必很重要。唯一导致丧失了低地的感觉是国家收入明显减少,但似乎因英国给予补偿而淡化了。尽管驻藏大臣和西藏拉萨当局如何斥责南杰,他们好像回到这样的观点即锡金就是遵照他们不准外国人进入锡金的指示才惹出这场跟英人的麻烦,于是,西藏每年给予锡金政府谷物、盐、茶叶实物津贴,以示安抚。他们如此温情抚慰,倒是有理由的,因为南杰的作为确实取得此后十年内英人不能入境的结果。[22]
1849年的危机(译注:指坎贝尔、胡克事件)也没有使大吉岭和独立的锡金间的关系有大的进步,坎贝尔博士因南杰的作为大伤体面,继续找机会报复。1860年3月,他决定行动,宣称再也不能容忍追随南杰的一伙人屡次绑架大吉岭区的英人的暴行。11月,以他平素行事的鲁莽作风,带领一支当地人组成的军队,进入锡金,图谋先占据一块土地直到最后大君为这新的暴行赔偿时才撤走,按坎贝尔的说法,这类暴力事件本来流行在喜马拉雅边界上,已有多年,并非罕见。后来他突然受到锡金部族人攻击,被迫急忙撤退,仓皇中不得不丢弃所有军队的辎重。[23]
虽然英印政府很可能不同意坎贝尔进入锡金,否认政府应对此行为负责,可是为了维护威信,却不能放任坎贝尔受挫败而不加报复,决定派遣一支约1800名壮丁组成的远征军进入锡金,以中校高勒(Lt.Col.Gawler)任司令,阿什利·伊登(Ashley Eden)任政治军官(Political Officer)。[24]南杰必须流亡,让锡金看看英国人只要愿意,就能施加影响遍及该国各地。吞并锡金的残余属地本来不会有问题,如坎贝尔1850年高调宣称这样吞并将是保护那些能协助英国人的锡金人民的唯一办法,可是,阿什利·伊登接到指示说总督“不愿意一个独立的国家竟从此不再介于英国领地和中国鞑靼(Chi⁃nese Tartary)的广阔地区及桀骜不驯的人群之间”[25]。易言之,如并吞锡金,政府会被迫面临如1864年公爵戈查科夫(Prince Gorchakov,译注:生卒年1798-1883,俄国首相,著名外交家)著名的备忘录(memorandom)里所谓经典式的进退两难(clas⁃sic dilemma);边境上有对方来人骚扰,但要把边界线向前推进,只会进入一片动乱不宁的地带。实际上,当应付中亚的原始土著时,问题往往不是怎样扩张自己的权力,而是如何避免无限地扩张。这个问题曾在廓尔喀战争时出现过。现在明显地出现在锡金的形势中;如果英人吞并了锡金,难道类似的危机在同西藏的关系中不会出现,随之又得来一场更艰难的战役吗?
这次远征锡金,无论从军事观点或从政治观点来看,都取得相当大的成功。大臣南杰在锡金虽受人称誉,无奈被迫流亡西藏。英人与锡金大君缔结了新条约,英人所有的需求得到满足。南杰永远不再回来;锡金将对欧洲旅行者开放;它与英印间的自由贸易得到保证;锡金政府要帮助英商穿过国土来开通英印同西藏的贸易,为此他要协助英人修路直达西藏边上。大君答应不会在西藏留住每年逾三个月,将更专心致志于国政。哲布喇嘛依然留任锡金驻大吉岭的知事。[26]英人只有未直截了当地吞并这个小国,似别无遗憾了。可是,从长计议,锡金继续维持理论上的独立,必然有其不利之处。此时,英印已经知晓西藏认定自己对锡金行使某种程度的宗主权(suzerainty),但到达何种程度,还没有准确了解。英人未能并吞锡金,也未能精确地界定锡金和其邻居西藏间的关系,乃至未能弄清锡金与西藏在何处分界,实际上已经承认西藏人对锡金可以享有种种权利。若干年后英人可以断言锡金成为英帝国的一部分时,却相当困惑地发现锡金的法理上的地位与实际上的地位之间仍有极大的差距。
不过在1861年时,英国不把锡金吞并也无错误可以指摘。阿什利·伊登向政府报告说:“倘若遵循别的政策,我坚定地相信,我们就陷入同整个边境和印度-中国间的各小国(Indo-Chinese States)的麻烦中,结果不外一场冗长、烦厌、耗费最大的战争”。锡金、不丹、尼泊尔和西藏相互间有极密切的关系。它们中没有一个像英国这样特别用心恪守边界,它们总把英人要求凡是条约规定的义务必须履行当作英人“出名的贪得无厌”的表现的一例。基于这样恐惧心理才有了排斥一切欧洲人的政策;把欧人旅游者看作间谍,把考察工作当作侵略行动的第一步。不过伊登他觉得英人在锡金的作为是适度的,并未引起当地人有上述那样的恐惧。藏人相信英人有信誉,伊登说:“在拉萨……与大吉岭之间将出现相当规模的贸易。藏族人会兴高采烈地用金砂、麝香、硼砂、羊毛和盐交换英人的布匹、烟草、斜纹棉布等;锡金的百姓会在这交易中当搬运工来获利,锡金政府会用过境税来增加财政收入。”
伊登还举例说明藏族人的善意。说不久前,一群英军官到却拉山口,亲临藏边,受到那里西藏边防官员极有礼貌的接待。要实现同西藏进行如上所说那样繁荣的贸易,唯有在大吉岭设立市场,每年开放一次以招徕藏商和修筑一条通向西藏的平坦的道路。锡金战役的一项成果是把大吉岭到梯斯塔河(the Tista)的路修通了,锡金政府已经答应帮助把路延长到西藏边境春丕谷,锡金还预期:“不难劝说西藏当局同意修好帕里和却拉山口之间的道路。再往前去,则有条现成易行的道路通往拉萨和日喀则。”[27]以上伊登的乐观想法完全没有依据。
1861年锡金战役无疑是导致1865年英-不丹战争(Bhutan War)的因素之一。1865年前,一段长时间内,不丹不再像以往黑斯汀斯总督时代的那样,是英印藉以发展喜马拉雅山两侧贸易、缔结关系的重要中介;但那些直接负责维持印度不丹接界地带的和平的英国官员仍在辩说沟通英国同拉萨的关系会让他们的工作更容易做。早在1792年,不丹大概接到北方来的命令,禁止东印度公司属地内的商人过境去西藏。不丹与公司的关系本来一直令人不很满意,从此以后就更加退步。印度-不丹边界变成了一系列无尽无休的争执与暴行的场所。英人1826年占领阿萨姆(Assam),把这条棘手的边界线延伸后,边界上动乱有增无减。不丹人袭击山麓,收容从英领地逃来的罪犯,向英属民课税。东印度公司了解到不丹政府动荡不稳,从而看不到用外交手段终止这些连续的摩擦的前景。不丹表面上由一位选出的统治者“大君”(Deb Raja)和一位西藏达赖喇嘛体系内的“法王”(Dharma La⁃ma)治理,实际上政务听两名更重要的头人即终萨奔洛(Tongsa Penlop)、巴竹奔洛(Paro Penlop)裁决,而这两头人几乎不断地相斗或反抗其仅具虚衔的君主。
解决不丹问题似只有三种办法。从外交办法说,再派出一使团去不丹步此前波格尔(Bogle)、汉密尔顿(Hamilton)、特纳(Turner)和基申·康德·波斯(Kishen Kant Bose)的后尘,为此,19世纪内安排了1837、1863年内两次尝试,看来都奏效短暂。用军队压力加上用津贴招安不丹头人的办法或许能签订一项条约,1865年实施此政策取得适度成功。最后的一种方法是,英印政府可以像黑斯廷斯那样试着通过拉萨当局的调解来多少地控制住不丹。用这个最后的办法可能省钱。何况藏族人、中国人似同英人一样,不喜欢不丹的内乱。因此,当前是个机会,一则拉萨也许欢迎英人帮助它控制这个纷乱不安的属国(dependency),再则不丹,会像1774年表现(译注:是年波格尔自不丹入藏,见前)的那样,证明它确是个促进西藏和英印双方更加接近的工具。在这个意义上,不丹确有可能促进印藏贸易,虽然此时还没有商路穿过不丹境内。东北边境地区委员和总督代表(Commissioner and Gover⁃nor-General’s Agent for the North-East Frontier)少校霍普金森(Major Hopkinson)就如此想,1861年他写道:在不丹长驻一员英印代表或许是“铺平同拉萨友好交往的道路的最佳手段。”[28]
19世纪30及40年代内多年在东北边区局(North—East Frontier Agency)工作的詹金斯(Jen⁃kins),热烈拥护这一政策。1837年不丹和英印关系严重后退到需要找办法来解决的地步了。上尉R.B.彭伯顿(R.B.Pemberton)遂奉命往不丹力求与当地统治者们缔结一项条约。1838年彭伯顿关于这次历险的记述问世,终于写出了纤细不遗却是相当恼人的一系列琐事,因之决定再尝试一次波格尔(Bogle)、哈密尔顿(Hamilton)、特纳(Turner)、和基申·康德·波斯(Kishen Kant Bose)过去的无功之举。尤其一个特殊问题引起彭伯顿(Pemberton)注意。不丹人多年对其现在英国属下的邻居有征求贡品的习惯,彭伯顿名之为“敲诈”(black mail)。此一事例似源于传统关系,远溯往昔,则英人初来印度之前早已存在,在詹金斯看来,同拉萨合作讨论它是个最好的办法。1837年他写信给勋爵奥克兰(Lord Auckland,译注:时任印度总督)云:“依我之见,如我写信给他们的上司达赖喇嘛或驻拉萨大臣,请派遣一人来解决争端并调整此类敲诈到稍能容忍的地步,现在正是好的时机。”
同时又说,在这信上也可以表示“我政府很愿意恢复以往阿萨姆与西藏间的友好交往”。他问勋爵奥克兰是否知道写信给达赖喇嘛和驻藏大臣用怎样的合适的正确称呼。[29]
勋爵奥克兰接受以上这些建议,因这些建议让政府立刻想起往日特纳的西藏之行。但奥克兰以“本机关所存文件还不能提供对达赖喇嘛或驻藏大臣的尊衔的称谓”为憾,请詹金斯最好“在邻近求教于具有权威且极便于询问的人士”[30]。于是詹金斯用英文起草致达赖喇嘛的信,请这位神王念及黑斯廷斯时西藏与东印度公司间缔交友谊的往事[31]。一提到波格尔、特纳使藏等等,自然詹金斯会想到进一步复活印藏贸易的方案,他说:“毫无疑问,倘若我们能与西藏完全自由往来,即便西藏商业在我们与邻居诸邦贸易中未必居于首位,还是对我们极有价值的。”当时英藏往来机会极少,但詹金斯不懂为什么英印不安排些措施,“沿着我们的边境设立些定期市场,促使西藏商队前来与我们商人晤面以扩大现今规模还小的贸易。”[32]有这些想法,他就告诉彭伯顿一旦进入不丹,就设法联系上“达赖喇嘛和藏王(Rajah of Thibet)”,当然“行事应特别小心”[33]。可以猜想,彭伯顿据自己在西部西藏边界上的经验,会认为穿过边界去拉萨的希望极为渺茫。他在不丹的几次谈判成果不大,因为所缔结的条约往往墨迹未干就不受对方理会了。
可是詹金斯不忘他1837年的计划。10年以后,在西部西藏有希望英藏中三方委员举行会晤,斯特雷奇(Strachey,译注:见前西部西藏章)且提出经过西藏噶大克(Gartok)去拉萨的意见,此时詹金斯又一次回到老问题上。当前的问题是不丹东部和阿萨姆群山(Assam hills),这地区有时称为达旺地区(Tawang Tract),詹金斯和其他英官员多年来看这里可能有一条去西藏的商路。如西北边疆那边的库马翁(Kumaon)那样,这边的英领地,至少理论上已扩展到西藏边上,而一条商路也许不会被山区诸独立小邦阻塞。要是那些小头人多有某种服属西藏的传统,知道英人已经与拉萨建成外交关系,也许在开放商路上给予英人更多的合作。因此,詹金斯希望英印政府可以授权给边界委员会(Boundary Commission译注:见前,上章)里的一员军官取道西藏、阿萨姆,回到印度。如不可行,他请求派出他属下的一名军官经过达旺(Tawang)去拉萨。政府觉得边界委员会的任何成员只能用个人的身份到拉萨,也就不适宜担任詹金斯建议的那类工作;可是,也不反对詹金斯派出自己的人去西藏首府,只要詹金斯办得到。[34]
这样,再一次一件富有想象力的建议被证明不可能实行而放弃了。可是,这计划具有充分的政治观念底蕴,使此后同类建议时时被提出来。不丹对西藏确实有着某种程度的服属关系,阿萨姆喜马拉雅(Assam Himalaya)的不少山区部落也同样。[35](译者按:以下数行在原书1960年版第107页上有,此版上被作者删除,可供研究:尽管这些山区部落名义上处于英属部民的地位,也仍有隶属于西藏的关系。这里的双重效忠问题[divided allegiance]与在邻接西部西藏的地方发现的极其近似。同样事件英人在锡金也会遇见,它将对英藏关系后来的进程,起决定性的作用)。一个地区同西藏政治关系紧密,随之就有传统的商业交往。1826年英占领阿萨姆(Assam)之前,已经存在着由阿萨姆山地部落代理阿萨姆与西藏间相当规模的贸易了。阿萨姆政治地位的改变似影响到这贸易,这与尼泊尔发生的类似变化影响了其与孟加拉商业往来,拉达克发生的变化打断了其羊毛交易,如出一辙。1826年后,阿萨姆的英军官们屡次试图恢复这一贸易。例如,1833年,中尉拉瑟福德(Lt.Rutherford)在达让(Darrang)区的乌达古里(Udalguri)建立一所市场,希望招来西藏和山里的商人。(原书1960年版第107页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山区部落,属于信仰佛教的藏族康巴系统,在穿越阿萨姆喜马拉雅山的贸易中就据有特殊重要的地位,他们用藏盐和银子来换取大米、铁和生丝。倡导者多次尝试恢复这类交易总未能如意,他们往往看到自己的努力由于这些遥远山区的政治归属不定而受到阻碍,至今这里与西藏交界的某段仍未划定。人们觉得,增加贸易额就要阻抑事故,如1852年阿萨密政府就因一个山里的小头人格隆王[Raja of Gelong]的归属问题,几乎同西藏军队打起来)。达旺(Tawang)地带的门巴人(Mönpas)和其他信佛教的山里部落,在越过阿萨姆喜马拉雅山进行西藏与平原间的贸易上就起过特别重要的作用。1844年以来英国人给达旺当地——当时印度政府确实认为那里归西藏管辖——些头人以津贴。达旺与阿萨姆间1850年代的一场危机,短时间干扰了贸易,1864年又出现问题。1872-1873年,有Darrang地区专员少校格累谟(Major Graham,Deputy commissioner for Darrang)与从达旺寺(Tawang Monastery)和达旺寺的母寺拉萨哲蚌寺来的西藏官员们,沿乌达古里北几英里的平原的边缘划定了达旺-阿萨姆的边界。这个独一无二的英藏边界的约定似保证了这一段边界的长期和平。[36]
整个19世纪内,频仍出现关于开辟阿萨姆到西藏的道路的讨论。1869年,库珀(T.T.Cooper)曾试循此路入藏,这在下文还要说到。有几位观察家曾就布拉马普图拉河谷(Bramaptra Valley)可作为通向西藏大道的问题,发表过意见,那些对布拉马普图拉河谷只有小比例尺地图知识的人们就不用说了。尼达姆(Needham)、莫尔斯沃斯(Moles⁃worth)二人,有亲历阿萨姆群山的经验,1886年曾提出可行的论点。[37]本书下文也记述:在后来荣赫鹏使团时有过在阿萨姆沿边西藏一侧-大概在察隅(Zayul)-开设一商埠的可能性的讨论。晚到1908年,陶玛斯·霍尔迪奇爵士(Sir Thomas Holdi⁃ch)还认为最方便去西藏市场的路是上溯布拉马普图拉河。[38]确实阿萨姆的山间贸易在1876年以前就是该地经济生活的组成部分,于今还有1876年最早的数字记录。不过,我们似乎没有理由相信这地带的贸易如想象丰富的作者所云,会发展成为横跨喜马拉雅山的大规模商业活动。阿萨姆的喜马拉雅山极难越过,山里住着形形色色的极端好战的部落,从来没有一条路堪与穿越尼泊尔或锡金的路相比,也没有像西姆拉或大吉岭那样可以设置驿站的地方,会吸引英人的关注。
在英印与西藏关系史上,19世纪的西藏-阿萨姆边界,从全局来说,可以视之为有趣味的附带探讨的课题。但对不丹,我们却不能这样看。即使19世纪内,不丹并不想为我们提供一条通往西藏拉萨的大路,但不丹作为处理锡金-西藏边界关系的关键,还是保持着其重要性。不丹靠近从锡金入西藏的道路上的分界点,仅此就受英人重视;而不丹同锡金历史上合作密切,表明英与锡金交涉时不能长期忽视不丹的反应。最后,如少校霍普金森(Major Hopkinson,译注:见上文)所说,不丹还可以为英国人发挥对拉萨的影响起作用,即便是被动而为之。锡金战役后,不丹人收容了从锡金许多流亡来的南杰大臣的友人党羽,拒绝让渡给英方审判。这正好给阿什利·伊登以借口,遂于1863年派出代表团去不丹。伊登不但试图止息那些从彭伯顿1837年访问以来迄未停息的边界争吵,还想利用不丹进而试着进一步接近拉萨。总督勋爵额尔金(Lord Elgin,译注:James Bruce 1811-1863,第八位额尔金伯爵。1862-1863年任印度总督。其子第九位额尔金伯爵Victor Abruce1849-1917,1894-1899年任印度总督)素有试越喜马拉雅山天险的兴趣,他此后不久就在侦查拉胡尔(Lahul,译注:在印度西北,北邻拉达克,见前西部西藏章)商道时殒命,[39]在世时就曾设想委任伊登去见达赖喇嘛,为他自己得到清皇帝的谕旨;虽然因面临实际种种困难,终于放弃此举。[40]伊登一行的结果暂时推迟这一类利用不丹接近西藏的计划,然而英印官员总是把西藏看作可能控制不丹的助力。伊登受到不丹人的虐待方式,让人联想到1849年坎贝尔在锡金怎样被大臣南杰一伙折磨,不过,这回却与1849年不同了,印度政府有1861年锡金之战的先例,不再怕发动一场军事远征进入喜马拉雅地带,1865年向不丹开战,此役决定后来多年英与不丹的关系。首先,不丹人的善战远远超过锡金人。英人意想不到一开头就遭到一系列的失败。其次,英人最后获胜,订立了条约,条约上英方许诺支付津贴,这可望适度地制服不丹的众头人里最闹事的终萨奔洛。1865年后,不丹的稳定虽仍然让人焦虑,可是印度政府宁愿用英人的金钱使不丹守规矩,不愿意鼓弄一项可行的政治协定再次测试不丹人的勇悍善战。还有,拉萨注视着英印与布丹之战,宛如1774年班禅喇嘛对孟加拉与库赤·比哈尔(Cooch Behar)的纠纷(译注:见英属印度语中国西藏的最初接触章)那样地关怀,也许给了不丹不只限于道义支持。看来很清楚,再次爆发战争一定会惹恼西藏,甚至使英人在锡金-西藏边上耐心交涉得来的成绩,不论多么微小,竟付之东流。[41]
[注释及参考文献]
[1]前引土多南杰(ThutobNamgyal)和益西卓玛(Yeshay Dolma)著《锡金史》(History of Sikkim)第84页。多泽(E.C.Dozey)著《大吉岭的今昔》(Darjeeling,Past and Present,大吉岭1917年版)第2页。贝利(H.Y.Bayley)著《大吉岭》(Darje-ling,加尔各答1838年版)第3,40-43页,附录AA,锡金群山之游详记(Paticulars of a visit to the Siccim Hills)采自赫伯特(J. D.Herbert)著《科学拾遗》(Gleanings in Science,加尔各答1830)第91页。
[2]前引《锡金史》,第87页。前引贝利著《大吉岭》附录AA及第4页。董事会总集(Board Collection),卷1728,件第69861号。.董事会总集卷1612,件第64812号:1835年1月23日威廉堡政治资讯(Fort William Political Consultation),1836年2月15日印度政治咨询(Political Consultation)。又见拉奥(P.R.Rao)著《印度和锡金1814-1970年》(India and Sikkim1814-1970,新德里1972年刊)。
[3]印度和孟加拉急件(Despatches)卷5对开页(f.)655:1835 年7月22日致印度第31号政治书信。董事会总集卷1612,分集第64812号。
[4]前引多泽著《大吉岭今昔》,第3-6页。
[5]前引贝利著《大吉岭》附录和第53页。
[6]前引《锡金史》,第90-92页。
[7]坦普尔(Sir R.Temple)著《海得拉巴、克什米尔、锡金和尼泊尔所存日记》(Journals kept in Hyderabad,Cashmir,Sikkim and Nepal,2 vols.,London 1887)卷1,第168页。
[8]前引《锡金史》,第95-96页。
[9]前引多泽《大吉岭今昔》,第3页。
[10]坎贝尔博士“1848年12月锡金旅游日记”(Journal of a Trip to Sikkim in December 1848”,载于JASB,XVIII,pt.I,1849),第483页。
[11]JASB,XVIII,PT.I,1849,p.502.胡克博士(DR.J.Hook⁃er)著《喜马拉雅日记》(Himalayan Journals)伦敦1855年刊,两卷本。上卷,第107页。埃德加(J.W.Edgar)《1873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访问锡金及西藏边界的报告》(Report on a Visit to Sikkim and the Thibetan Frontier in October,Novem⁃ber,December 1873,加尔各答1874刊),第9页。
[12]前引胡克著《喜马拉雅日记》上卷,第274页。
[13]JASB,XVIII,pt.I,1849年,第482页,第484页,509-510页,第525页。前引胡克书卷2,第29页。
[14]董事会总集,卷2484,件第139963号:坎贝尔1849年9 月25日日记。
[15]关于1849年胡克和坎贝尔第二次锡金之行看前引胡克书卷下。董事会总集卷2484,第139963号:坎贝尔日记(Campbell s Diary)。
[16]前引《艾奇逊条约集》卷7,第52页(Aitchisonvol.XII,p.52.).。前引Frontier and Overseas Expeditions第45页。军医雷尼(Surgeon Rennie)著《不丹和其湿地》(Bhotan and the Douar way,London 1866)第10页。
[17]印度和孟加拉急件(Despatches)卷71:1851年7月39日政治和军事委员会(Political and Military Committee)致印度第28号信。
[18]董事会总集卷2415,件第130437号:大吉岭Offg.Supt. 1849年11月21日、23日致印度。
[19]董事会总集卷2415,件第130438号:驻尼泊尔代表1849 年12月11日致印度。
[20]前引胡克书卷下,第212页。
[21]同上,第247-248页。
[22]前引锡金史,第96页。
[23]Frontier and Overseas Expeditions,第45页。
[24]同上,第47页。看高勒(J.G.Gawler)著《锡金,山地和丛林作战须知》(Sikkim,with Hints on Mountain and Jungle War⁃fare London 1873)。
[25]1862年叙事和记录(Accounts and Papers1862)XL,印度东部(远征锡金),第519页:印度1860年12月28日致伊登(Eden)。
[26]前引艾奇逊条约集卷12,第61-66页。
[27]前引叙事和记录(Accounts and Papers),远征锡金,第558-569页:1861年3月29日和4月8日伊登致孟加拉。
[28]1865年叙事和记录,XXXIX:关于不丹,第139页。
[29]董事会总集卷1706,件第68907号:詹金斯1837年4月7日致印度。
[30]同上引书,印度1837年4月24日覆詹金斯。
[31]同上引书,件第68908号:奥克兰1837年8月7日致达赖喇嘛信。
[32]同上引书:1837年5月23日詹金斯致麦克纳坦(Mac⁃naghten)
[33]董事会总集卷1706,件第68968号:1837年8月7日麦克纳坦致彭伯顿。
[34]秘密信函附件卷114,第36号:1847年8月19日詹金斯致印度。
[35]关于阿萨姆喜马拉雅的山区部落和英国人的关系史在麦肯齐(A.Mackenzie)著《政府与孟加拉东北境的山区部落关系史》(History of the Relations of the Government with the Hill Tribes of the North-east Frontier ofBengal,Calcutta 1884),继之在爵士里德(Sir R.Reid)著《1883-1941阿萨姆边境地带史》(History of the Frontier Areas Bordering on Assam from 1883-1941,Shillong 1942)里都有叙述。
[36]兰姆(Alstair Lamb)著《麦克马洪线》(McMahon Line,London 1966)两卷本下卷2,第292-323页。
[37]印度来函(Letters from India),卷48,ff.1289,1377。
[38]爵士霍尔迪奇(Sir T.Holdich)著《西藏,神秘丛集之地》(Tibet the Mysteris,London 1908),第333-334页。
[39]沃尔洪(T.Walrond)编辑《第八位额尔金伯爵詹姆斯的书信和日记》(Letters and Jounals of James,Eight Earl of El⁃gin,London 1872)第455-459页。
[40]伦敦印度事务部图书馆藏额尔金的文件(Elgin Papers in the India Office Library,London Eur.MSSF/83):比登(Beadon)1862年8月7日致额尔金的信。
[41]关于不丹历史可读怀特(J.C.White)著《锡金和不丹》(Sikkim andBhutan,London1909)。勋爵罗纳谢(Lord Ronadshay)著《霹雷之乡》(Lands of the Thunderbolt,Lon⁃don 1923)。前引彭伯顿著《锡金》,又《出使不丹》(Politi⁃calMissions to Bootan,Calcutta 1865)。布莱则(H.Blerzy)著”不丹之役”(La Guerre du Bhotan,载于Revue de Deux Monde,Paris 1866)。前引赫内(Rennie)《不丹》(Bhotan)。桑德伯格(G.Sandberg)著《不丹,未知印度之国》(Bhotan,the Unknown Indian State,Calcutta 1897)1865年叙事和记录,XXXIX:关于不丹的记录。1866年叙事和记录,LII:续关于不丹的记录。拉伊里(R.M.Lahiri)著《阿萨姆的吞并》(The Annexation of Assam,Calcutta 1954)。古普塔(S.Gupta)著《英国与不丹的关系》(British Relations with Bhutan,Jaipur 1974)。德贝(A.Deb)著《不丹和印度:1772-1865年边境政治的研究》(Bhutan and India.A Study in Frontier Political Re⁃lations 1772-1865,Calcutta 1976)。
[责任编辑顾祖成]
[校对陈鹏辉]
D822.3
A
1003-8388(2016)03-0047-11
2016-04-18
邓锐龄(1925-),男,北京人,原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现已离休,主要研究方向为西藏史,历代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