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梦阳
苦魂三部曲:鲁迅传 ( 选章四)
文张梦阳
《申报·自由谈》
1932年12月,从法国回来的黎烈文,受《申报》总编辑史量才聘请,主编“自由谈”专栏,施行改革。但他人地生疏,怕一时集不起稿子,托郁达夫拉稿,郁达夫就和鲁迅说:“我们一定要维持它,因为在中国最老不过的《申报》,也晓得要用新文学了,就是新文学的胜利。”鲁迅漫应之曰:“那是可以的。”于是起劲地写起了杂感。起初,鲁迅的稿子由郁达夫转交。渐渐积得很多,集结为《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三个集子。往“自由谈”投稿的,还有其他作家,甚至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杂文家。
1934年1月6日,黎烈文在上海三马路古益轩湘菜馆,自己掏腰包主办宴会,一是请常写稿的人岁首欢聚,二是为郁达夫、王映霞夫妇送行。除郁达夫夫妇外,有鲁迅、阿英、唐弢、胡风、徐懋庸、陈子展、曹聚仁、林语堂和廖翠凤夫妇等共12人。
先到的除主人黎烈文外,有鲁迅、胡风、阿英和徐懋庸,共五人。阿英,即钱杏是太阳社主将,20年代判决阿Q时代已经死去了,与鲁迅斗得很厉害。左联成立后,他们应当是熟识的,但好像没有见过面,经过黎烈文的介绍才握了手。在这种场合,鲁迅的态度应付自如,随缘谈些闲天。
林语堂和廖翠凤夫妇晚到,那时大家已经入席了。他坐下之后,就和鲁迅谈起来,说道:“周先生又用新的笔名了吧?”
因为当时鲁迅的笔名是经常改变的。
鲁迅反问道:“何以见得?”
林语堂说:“我看新近有个徐懋庸,也是你。”
鲁迅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一旁的徐懋庸说:“这回你可没有猜对,徐懋庸的真身就在这里。”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徐懋庸倒有些不好意思。
笑后接着谈话,林语堂提到一幅版画,画面是垂着帐子的床,帐子在轻微地动,一只猫蹲在帐子前面,和动着的帐子下摆做游戏。这表现了林语堂的艺术兴趣,他夫人听着几乎脸红了。但鲁迅很自然地听着,因为,这并不是什么思想斗争的场合。
黎烈文因为是留学法国回来的,所以爱说留法的轶事。说一位留法学生去见罗曼·罗兰,对罗兰讲了伍子胥和浣纱女的故事,说他的母亲是浣纱女转世的。
鲁迅听了马上说:“不是的。我就是伍子胥转世的,她不是浣纱女……”口气很肯定,像是说真话,也不笑。
而在座的全都哈哈大笑了,林语堂的夫人廖翠凤几乎笑弯了腰。
一月的上海,虽然不像北方那样严寒,却也冷气逼人。特别是没有暧气或火炉,屋里和外边一样冷,实在并不好过。唐弢从狭小的房间里找出一件大衣穿上,才觉得暖和一些,外表看起来也算体面,才走出了大门,前往赴宴。他原名唐端毅,1913年3月3日出生于浙江省镇海县。由于家贫,初中时就被迫辍学,入上海邮局做拣信生,开始业余写作。20岁时就试着给《申报·自由谈》投稿,第一篇是《故乡的雨》,他原本没有“野心”刊出,连住处都没有写明,可是竟然很快发表了。作为一个小小的邮局拣信生,看到最有名的《申报》上出现了自己的文章,赫然署着“唐弢”二字,其惊讶和兴奋是难以想象的!邮局中爱好学习的同事们,组织了一个读书会,会上大家看到了堂堂《申报》刊出了只有20岁的同事唐弢的文章,也高兴极了。受到很大鼓舞,唐弢写作劲头更大,又投去《人死观》等好几篇文章,居然连发连中。9 月6日编者在“自由谈”左下角登出启事,请他和几位作者告知住处,以便联系,他才写信说明了。想不到1934年元旦之前,收到了“自由谈”主编黎烈文先生的请柬,邀他1月 6日到古益轩出席宴请,更使他受宠若惊。这天下午,他特地换了最好的衣服,乘车前往。唐弢身材颀长,仪表秀雅,完全看不出是个邮局的拣信生。
古益轩在租界的三马路,布置高雅,设备堂皇,雅座里都是时贤字画。其实,论酒席并不怎么高明,但有几个拿手菜,确实引人入胜,清炖牛鞭用砂锅密封,小火细炖,葱姜盐酒,一概不放,纯粹白炖,牛鞭炖到接近熔化,然后揭封上桌,罗列各种调味料,由客人自行调配,原汤原味,醇厚浓香,腴不腻人。到了冬季,去古益轩的客人不论大宴小酌,都点清炖牛鞭吃。
唐弢走进预先告知的包间里,见已经来了七位。中间靠左的一位,立刻站起迎接。他西服革履,很有派头,像是留过洋的。唐弢估计就是主人黎烈文,赶紧躬身说道:“是黎先生吧?我是唐弢。”
黎烈文连忙答道:“啊,唐先生比我想象的还年轻。”接着一一介绍在座的客人,指着坐在正座的留仁字胡的先生说:“这是鲁迅先生。”
唐弢闻听大名,如雷灌耳,忙上前鞠躬,鲁迅倒很自然,笑着说道:“你写文章,我替你挨骂。”接着他问唐弢是不是姓唐,唐弢告诉他所用的是真名,他就哈哈笑着说:“我也姓过一回唐的。”
这指的是鲁迅曾用唐俟这笔名。那天鲁迅穿的是蓝灰色华达呢皮袍子,黑色橡皮底跑鞋,上半截是老人,下半截是青年,从服装上看,是很不调和的,然而唐弢觉得鲁迅是永远年轻的老人。
黎烈文又介绍旁边的阿英,阿英很文静、谦和,躬身施礼。
然后就是郁达夫夫妇。其实,不用介绍,唐弢就认得出来。他的读书会里有个同事,是“郁达夫迷”,一部《沉沦》,不知读了多少遍,凡是郁达夫文章,片纸只字,都背得滚瓜烂熟。郁达夫追求王映霞,虽然报上登过消息,但详细情节却是他告诉唐弢的。唐弢对这类恋爱故事不感兴趣。不过新闻人物,近在眼前,自然也不能视若无睹了,好在客人尚未到齐,正有时间让他一面聊天,一面对他们细细端详。
郁达夫大概还不满40岁,看上去比较清癯,头发丛长,眼睛又细又小,额部稍窄,双颊瘦削,穿一件青灰色袍子,态度潇洒,很有点名士风流的气派。王映霞比他年轻得多,体态匀称,真所谓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两眼灼灼有神。不知怎的,唐弢总觉得与其说她长得美,不如说她长得有风度,是一个举止大方、行动不凡的女人。难怪达夫先生一见倾心,如醉似痴,颠倒至于发狂的地步。唐弢见到他们的时候,这对夫妇正过着婚后最幸福的生活,你怜我爱,形影不离。
先到的客人一面闲聊,一面等待。王映霞很少说话。接着而来的是胡风、陈子展、曹聚仁诸先生。林语堂的夫人廖翠凤,似乎早已与王映霞熟识,她们找到了谈话对象,虽然没有懈怠同席的人,却更多地一起低语,窃窃地谈着似乎只属于女人们的私房话。
唐弢开始觉得鲁迅这个老人的可亲。他慈祥,然而果决,说话有重量,却无时不引人发笑。大家围坐在一桌,七嘴八舌地谈起来,从翻译谈到检查,从暴露文学谈到人肉馒头,从赛珍珠女士谈到黑旋风口里的“鸟官”。说话最多的是林语堂、陈子展、郁达夫三位,而每次谈到一个问题,鲁迅终有他精辟的意见,他望望在座的各位,耸动一下唇上胡髭,说道:
“浙西有一个讥笑乡下女人之无知的笑话——是大热天的正午,一个农妇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叹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这时还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
话音刚落,在座的全都大笑起来,王映霞和廖翠凤两位女士笑得弯下了腰。鲁迅却不笑,一本正经地说:
“荷兰作家望·蔼覃所作的童话《小约翰》里,记着小约翰听两种菌类相争论,从旁批评了一句‘你们俩都是有毒的’,菌们便惊喊道:‘你是人么?这是人话呵!’
“从菌类的立场看起来,的确应该惊喊的。人类因为要吃它们,才首先注意于有毒或无毒,但在菌们自己,这却完全没有关系,完全不成问题。
“‘人话’之中,又有各种的‘人话’:有英人话,有华人话。华人话中又有各种:有‘高等华人话’,有‘下等华人话’。听来这个笑话是‘下等华人话’,然而这并不真的是‘下等华人话’,倒是高等华人意中的‘下等华人话’,所以其实是‘高等华人话’。在下等华人自己,那时也许未必这么说,即使这么说,也并不以为笑话的。还有一个笑话,说一个农民每天挑水,一天突然想,皇帝用什么挑水呢?自己接着有把握地回答说,一定用‘金扁担’。其实,这同样是高等华人意中的‘下等华人话’,所以其实还是‘高等华人话’。”
鲁迅还要再说下去,但看了看林语堂,笑笑说:
“再说下去,就要引起阶级文学的麻烦来了,还是‘带住’吧!”
林语堂倒无反应,只是憨厚地笑着,吃喝间隙还忘不了吸一口他的烟斗。于是,鲁迅不紧不慢地捋捋胡髭,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
唐弢晓得鲁迅刚才讲的笑话是他在杂文《“人话”》中写过的,“金扁担”的笑话也常跟年轻人说的,领悟到先生说的深意是在启发人们不要总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从自己的主观臆想出发,去猜度别人和客观事物,但令他不明白的是鲁迅怎么能收藏着这么多的、逗人发笑,同时又引人深思的资料。
最令唐弢难忘的还有鲁迅讲的两个笑话:
一个是:“我们乡下有个阔佬,许多人都想攀附他,甚至以和他谈过话为荣。一天,一个要饭的奔走告人,说是阔佬和他讲了话了,许多人围住他,追问究竟。他说:‘我站在门口,阔佬出来啦,他对我说:滚出去!’”听故事的人莫不大笑起来。
还有一个:国民党的一个地方官僚禁止男女同学、男女同泳,闹得满城风雨。鲁迅幽默地说:“同学同泳,皮肉偶而相碰,有碍男女大防。不过禁止以后,男女还是一同生活在天地中间,一同呼吸着天地中间的空气。空气从这个男人的鼻孔呼出来,被那个女人的鼻孔吸进去,又从那个女人的鼻孔呼出来,被另一个男人的鼻孔吸进去,淆乱乾坤,实在比皮肉相碰还要坏。要彻底划清界限,不如再下一道命令,规定男女老幼,诸色人等,一律戴上防毒面具,既禁空气流通,又防抛头露面。这样,每个人都是……喏!喏!”
在座的人已经笑不可抑了,鲁迅却又站起身来,模拟戴着防毒面具走路的样子,走来走去,引得大家笑得都顾不上吃饭了。
后来,鲁迅把讽刺禁止男女同泳的笑话,写入了杂文《奇怪》,发表在1934年8月17日《中华日报·动向》上。
席半,仆欧献上烟来,这就又触动了《论语》派名士林语堂的话匣,不劝人不吸烟是他的信条,曾皇皇地公布在杂志上。这回碰到了烟不离嘴的鲁迅,他就问:“你一天吸几支烟?”
“这倒没有统计过,”鲁迅回答,“大概很多吧。你是不是替《论语》找材料?”
“我准备广播一下。”
“每个月要挤出两本幽默来,真是吃力的工作。倘是我,就决计不干的!”
林语堂不作声,后来话又扯到别处去了。
鲁迅与林语堂两人的关系,是当时文坛注目的话题。林语堂对鲁迅很敬重,“白象”之说就出自他之口,意为鲁迅是人间稀有的天才;鲁迅也非常看重林语堂的英文水平。但两人又时不时发生摩擦,甚至擦出火花。
据说,鲁迅与林语堂曾同住在上海北四川路横滨桥附近。一次鲁迅不小心把烟头扔在了林语堂的帐门下,将林的蚊帐烧掉了一角,林心中十分不悦,厉声责怪了鲁迅。鲁迅觉得林小题大做,因为一床蚊帐发这么大火气,便回敬说一床蚊帐不过五块钱,烧了又怎么样,两人就这样争吵了起来。
1929年,鲁迅和北新书店的老板李小峰闹版税官司,郁达夫做和事佬为二人调解,总算解决了。8月28日晚上,北新书店李小峰请大家吃饭。席间,林语堂提到鲁迅的北大学生张友松曾请鲁迅和他吃饭,说也要办一个书店,并承诺决不拖欠作者的稿酬,并说“奸人”在跟他捣乱,意指张友松传播他在汉口发洋财一事。李小峰便怀疑自己和鲁迅起纠纷是张友松从中作梗。鲁迅听罢,则疑心林语堂讥讽自己受了张友松的挑拨,加上有些酒意,当即脸色发青,站起来大声喊道:“我要声明!我要声明!”一拍桌子说,“语堂,你这是什么话?我和北新的诉讼不关张友松的事!”林语堂辩解道:“是你神经过敏,我没有那个意思!”两人越说越上火,互相瞪着对方,如斗鸡般足足对视了一两分钟。当然只有郁达夫站起来做和事佬,一面按住鲁迅坐下,一面拉了林语堂和他的夫人走下了楼。宴席不欢而散。
1932年底,蔡元培和宋庆龄成立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林语堂和鲁迅都加入其中,二人又开始交往。次年,杨杏佛被暗杀,举行入殓仪式这天,林语堂因正被严密监控,无法出门,未去参加。鲁迅去后没有见到林语堂,非常生气:“这种时候就看出人来了,林语堂就没有去,其实,他去送殓又有什么危险?只要我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
事实上,林语堂冒着生命危险参加了7月2日杨杏佛的出殡下葬仪式,这一次,鲁迅没有去。
林语堂办《论语》,做了“幽默大师”,鲁迅也不能理解,他认为在血与火的斗争中是没有幽默可言的,幽默文学是“麻醉文学”。
林、鲁两人关于翻译究竟应该“信达雅”还是“直译”也发生了争执,惹得鲁迅十分不快,林语堂批评鲁迅是“急进主义”,是想“做偶像”。
鲁迅曾写信劝告林语堂不要搞这些小品了,多译点英文名著才是正途。林语堂回信:“等老了再说。”
陈望道回忆,一次饭桌上,林语堂谈及在香港时,几个广东人兀自讲粤语,其他人听不懂,林便故意对他们讲英语,将他们吓住。不料,鲁迅怒不可遏,拍着桌子站起来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你想借外国话来压我们自己的同胞吗?”林语堂哑口无言,尴尬无比。
由于一次又一次的摩擦和误会,鲁迅不再把林语堂当朋友了。徐志摩在上海大观楼补摆婚宴,鲁迅来得晚,一看见林语堂夫妇在座,二话不说抬腿就走。但厚道的林语堂却始终没有跟鲁迅闹翻过,只当是文人间的相爱相讥,倒有些喜欢鲁迅的直来直去,从不藏着掖着。
这些事当然是两方的误解,后来鲁迅也明白了。从他和林语堂之间的随谈看来,他们俩人是和解了。虽然鲁迅还在文章中讽刺林语堂提倡“幽默”,但那只是文字之争,并没有妨碍俩人的友情。郁达夫在一边看着,也很高兴,他懂得鲁迅的脾气,激动起来好与人争。过后,一般来说仍友情如初。林语堂为人忠厚,不会太计较的。郁达夫不禁想起林语堂一些惹人发笑的往事——
有一次,林语堂——当时他住在愚园路,和郁达夫静安寺路的寓居很近——和郁达夫一起去看鲁迅,谈了半天出来,林语堂忽然问郁达夫:
“鲁迅和许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关系的?”
郁达夫只笑着摇摇头,回问他说:
“你和他在厦大同事这么久,难道还不晓得么?我可真看不出什么来。”
郁达夫觉得,林语堂实在是一位天性纯厚的真正英美式的绅士,他决不疑心人有意说出的不关紧要的谎。只举一个例出来,就可以看出他的本性。当他在美国向他的夫人求爱的时候,他第一次捧呈了一册克莱克夫人著的小说《模范绅士约翰·哈里法克斯》;但第二次他忘记了,又捧呈了她以同样的书。这是林夫人亲口对郁达夫说的话,当然是不会错的。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林语堂真是如何地忠厚老实的一位模范绅士。他的提倡幽默,挖苦绅士态度,不管人们说什么,都是从他的心底真实发出的。
林语堂自从那一回经郁达夫说过鲁迅和许女士中间大约并没有什么关系之后,一直到鲁迅的儿子海婴将要生下来的时候,才恍然大悟。郁达夫对他说破了,他满脸泛着好好先生的微笑说:“你这个人真坏!”
郁达夫回想着,不觉看着林语堂发笑。
主人让菜馆准备了上好的绍兴酒,殷殷劝客。郁达夫喝得多了一点,王映霞频频以目止之,没有收效,她便直接阻拦主人,主人替郁达夫斟酒,王映霞竭力阻止,说是近来郁达夫身体坏,尊重医生的嘱咐,不能喝酒的。陈子展问:“到底是太太的命令,还是医生的命令呢?”
郁达夫摇摇头。
王映霞见自己的先生摇头,就讲了一个故事,说婚后不久,有一段时间他们住在静安寺附近嘉禾里,寒冬十二月的一天,有个朋友约郁达夫去浴室洗澡,洗完同去吃饭,直到午夜不见回来。王映霞通宵没有合眼。天刚黎明,听到紧急的叩门声,一个陌生人扶着满身冰雪的郁达夫进入屋内。原来他醉倒在嘉禾里街口上,拥着冰雪睡了半夜,一件皮袍子冻成了毡块。王映霞从此立下“禁令”:凡是约郁达夫出去吃饭或喝酒,必须负责将他伴送回家,如果没有人保证的话,就不许他出门。
鲁迅倒不忌讳,不仅自己喝,还敬郁达夫一杯黄酒,说道:“尽管我不同意你们夫妇去杭州,但既已决计成行,就敬上一杯。”
郁达夫、王映霞急忙起立言道:“谢谢鲁迅先生了!”
郁达夫朗诵起鲁迅阻止他去杭州的诗:
钱王登假仍如在,
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
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
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
风波浩荡足行吟。
然后说道:“虽然我们还是要去杭州,但始终不会忘怀鲁迅先生的好诗和好意。”
鲁迅答道:“有映霞相助,达夫可能不致像我想的那样不幸。”
于是二位太太就比起管家的本领来,自然,丈夫也在被管之列的。郁太太的是放任政策,林太太的是科学方法——在太太管教之下吃饭、散步、写稿,都有一定的时候。
大家不约而同地朝林语堂看。
林语堂还是扯开去。他谈女人,谈贞操锁,谈雍正帝,谈旗人婚礼,一直谈不完。
最后,主人黎烈文说出主意来,要大家经常写稿子。
“你要是能登骂人的稿子,”鲁迅打趣地说,“我可以天天写。”
“骂谁呢?”陈子展问。
“骂某某某。”
“怎么骂法?”
“就这样骂骂。”
林语堂接上说:“鲁迅骂的,终不坏。”
于是谈风又转到骂和批评上。鲁迅的所谓骂,其实是揭发时弊、袭击形象的意思,和粪帚式的随意糟踏别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郁太太插嘴说:“周先生虽然会骂人,却骂不过儿子!”
大家便哄笑起来。
“鲁迅的儿子总不会忠厚的!”这是林语堂的意见。
鲁迅笑着,一面自己解释:“是的,我的孩子也骂我。有一次,海婴严厉地质问我:‘爸爸!为什么你晚上不困,白天里却睡觉?’又有一次,他跑来问我:‘爸爸,你几时死?’到了最不满意的时候,他就批评我:‘这种爸爸,什么爸爸!’我倒真的没有方法对付他。”
大家又哄然笑起来。
在述说这些故事的时候,鲁迅总含着善意的笑,使人感到蕴藏在他心头的爱。这爱是博大的。一直到后来,听他讲“义子”的故事,讲学生的故事,以及讲别的许多青年的故事时,也总领会到同样的爱,反激起同样的感觉。
同席的徐懋庸,原名徐茂荣,1911年1月15日生于浙江上虞下管方山村一个贫苦的家庭。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纱筛匠,母亲则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徐懋庸从小聪颖好学,刚满5岁就进入本村方山小学读书。小学毕业后,下管“真五房”新办了一所鹿溪小学,徐懋庸过去的老师、鹿溪小学校长徐用宾十分赏识他的学识和才能,聘请他去该校任教,时年14岁的徐懋庸,被人称为“神童”、“小先生”。以后他又到坤麓、民强小学任教,先后达4年。
上虞县有一个美丽的白马湖,白马湖畔有一所春晖中学。学校的教员有不少全国著名的文化人,如夏尊、丰子恺等。也经常有名人到校讲学,使徐懋庸大开眼界,立志要做一个学者、文人。1925年,上虞的一批进步教师,组织了“青年协进社”。也是在这一年,文化界著名人士胡愈之等办起了上虞第一张报纸《上虞声》。如鱼得水的徐懋庸,有了用武之地,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并多次得到胡愈之的帮助。
1927年,他到慈溪工作,秘密编辑上虞石榴社刊物《石榴报》,后遭国民党通缉,被迫避居上海。考入半工半读的国立劳动大学,主要靠自学,达到了能够翻译法文和日文书的程度。1930年,毕业后的徐懋庸到浙江临海回浦中学任教。这样,有了小学生当小学教员、中学生当中学教员之说。教学之余,他开始翻译法国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传》及一些文学作品。1932年翻译完《托尔斯泰传》,又回上海,想把译稿卖出去,但因为他是“无名小卒”,大书局都很快退稿。最后虽被一家叫做华通书局的接受,却只预付他60元版税。1933年夏,开始写杂文并向《申报·自由谈》投稿。他的杂文笔法犀利,揭露时弊不留情面,批判社会一语中的,因风格酷似鲁迅而以“杂文家”出名。但这时他很少说话,只是非常用心地听周围人谈话。少年时他常向那些有钱的同学借新书看,被有些人嗤笑为“知识界的乞丐”,对他刺激极深,心里很不服气,觉得这些人知识还不如自己丰富。进入上海文坛之后,这一情结仍难消解,地位虽不高,心里却很傲慢,似乎有股子觉得世上所有大人物都不过如此的气概。在“自由谈”刊登的第一篇杂文《“艺术论”质疑》,就是一边赞扬鲁迅翻译的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一边指摘其中的误译,真是上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而主编不但不嫌弃,还很欣赏这种冲劲儿,几次把他的杂文排在头条,甚至在鲁迅之前。鲁迅不但不介意,还给他的杂文集《打杂集》写了序言,欢迎这位青年杂文家的出现,认为杂文这东西,“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
宴席之后,唐弢依然对鲁迅怀着敬畏之心,不敢主动上门拜访,但鲁迅却很欣赏他的杂文,有时约他去咖啡馆聊天。一次,竟自己跑来看唐弢,一进门就轻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一路转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手里端支烟,嬉笑言谈,毫无架子。他还讲过一个小笑话:当年上海的四马路,号称文化街,各种大大小小的书店集中在这里。当局看到许多书店里摆的是左翼的书和杂志,读者买的是左翼的书和杂志,他们自己的书店却门可罗雀,书刊无人过问。无可奈何之中,把卖左翼书刊最兴旺的一个书店老板捉了来,审讯他为什么不卖右翼的书?为什么爱卖左翼的书?这个书店老板回答说:“我是老板,将本求利。我不懂左翼右翼,我只懂算盘。”鲁迅的算盘二字,是用颇浓重的绍兴口音幽默地讲的。当时在座的北方人没听懂,没有反应,只有少数南方人笑了。鲁迅就把后两句再讲了一遍。这次用普通话讲,同时伸出左手掌,右手的指头在左掌心上作拨打算盘珠子状,大家懂了,同声笑了起来。
唐弢对鲁迅不再敬畏了,而是觉得鲁迅很有趣,很好接近,对鲁迅的天才和人格则更是崇拜和敬仰了。
生性狂狷的郁达夫更是无拘无束,每回上海,都爱找唐弢和一些青年朋友一起喝酒、乱谈,而且话题往往不离鲁迅。唐弢不会喝酒,只能陪着吃花生米。郁达夫说这是罚唐弢受苦刑,唐弢则说听他谈话是一种乐趣,这样的苦刑受起来心甘情愿。但毕竟够不上做他的酒友。
郁达夫学贯中西,听他谈话确是一种享受,他讲外国文学,从希腊、罗马一直谈到近代,渊博精辟,时有独到之见。唐弢简直插不上嘴。其时唐弢正迷上黄仲则,一部《两当轩集》常在手头。郁达夫是黄仲则的爱好者,他的诗受黄仲则、龚定庵影响最多,这两个人都以七言见长,郁达夫的好诗大都也是七言。每逢见面,他们没有一次不谈黄仲则。郁达夫的《都门秋思》,他自己欣赏诗意的凄苦,唐弢也以为重要的是诗人的寂寞之感。中国文人一向分为两类:“狂”和“狷”。《论语》里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黄仲则诗学李白,有点“狂”,但他也有“狷”的一面,寂寞之感来自他的落落寡合的性格。如果不是“有所不为”,他就不至于这样潦倒、这样凄苦了。郁达夫同意唐弢的观点,他读书多,对“狂”和“狷”又有许多发挥,给人以闻之憬然的启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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