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
日升日落,寒来暑往,夏天额角的汗珠仿佛刚刚蒸发就跑到玻璃上化作了氤氲的水汽。
生命里第七年的浅秋注定是非比寻常的,而那个蝉鸣声声、暑热尚余的日子,于我而言也注定成为一场浩劫。
生活就是从那时起不同了的吧。
一切如故,我依然去不远处葳蕤的花枝旁扯可以晒干烧火的野草,顺便用石子在老旧的砖瓦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表情。只是我终于见到了那两个应该被我叫做爸爸妈妈的人。其实他们还来过三次,在我两岁、三岁时,却只在尚无记忆的我身边飘荡了几天便决然离开。所以我对他们的全部记忆,只有不时打来的电话。然而山里的信号让本就不多的电话断断续续,如同抽噎的孩童。简明的交代取代了嘘寒问暖,短短的通话也让那些细致入微的情感渐隐渐深,最后悄然退去。我无限猜测着电话那头的人是什么样,有时想在泥地上画出他们的轮廓,却发现记忆中的他们只是一片空白。
“爸爸妈妈呢?”我问外婆。
外婆便用她长满老茧的枯瘦的手轻轻刮蹭我的小脸,淡淡地叹气,“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和比琪琪大一岁的哥哥在一起,不停地赚钱,等挣够了,就把琪琪接到那里过好日子。”
我的脸被外婆抚摸得有点疼也有点痒,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我有种莫名的安全感——父母不要我,哥哥不管我,至少还有外婆,外婆的陪伴是这世上最好的爱。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不来看我……”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竟带了些哭腔。
外婆不忍看我,缄默良久,欲言又止。
不过在这天,那几个被我在心里勾勒了无数次的人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眼前。只是真正相见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好。我看着同样稚嫩的哥哥白净到近乎神圣的脸庞,嗅着父母身上陌生的城市气息,恐惧像黑夜吞噬掉不久前还沐浴着落日余晖的万物般啮啃着我的每一寸体肤。更重要的是,这种恐惧将伴随我以后的一分一秒。因为我要被带去一个在我看来遥不可及的城市,那里会有柏油路,有高楼汽车,也有抖不落的一身烟尘。
外婆攥着我的手舍不得放开,我从抽噎渐渐变成大哭,泪水迷蒙了在老树前孑然立着的外婆,几步一回头,我看着外婆伛偻的身影渐行渐小,最后变为树色前的一记黑。我还记得那日的薄风分外暖,树影婆娑,不远处还能听见小溪潺潺。但一个七岁的孩子,不会明白离开也许就意味着永别。“过两天我就回来找外婆!”记得那时向外婆喊道。
我就这样告别了碧绿的菜畦,遒劲的老树,也不见了瑟瑟山风,听不到蛙声虫鸣,远离了那段风野时光,也把童真的笑靥遗留在了大山里。那么,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
我听不惯窗外箭一般的汽笛声,也闻不惯城市四处弥散的味道——那种让人发晕、咳嗽的混着尘埃的汽油味。杵在十字路口,我甚至看不明白红绿灯。我是那样想念外婆,想念曾踩在脚下厚实的泥土,想念门前盘踞着的老树。
正如不习惯城市的喧嚣冗杂,坐在漂白了的四壁前,他们与哥哥的谈笑声,母亲堆起的不自然的笑容,以及所有人客客气气的柔语都让我感觉像跌入了无尽的不安与局促中,唯恐因说错一句而让他们反感生厌。若是这样,谁还会收容我?
那就选择沉默好了。
不言不语有种奇妙的力量,可以让一切浮躁的东西沉淀下来。同样,不见不顾也可以尽量免去摩擦。
所以我开始刻意躲避。
现在,我早已习惯了穿梭在车水马龙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浑浊的空气,用标准的普通话和同学交谈。但所有人都说我是个半痴的女孩,呆滞迟钝,内向沉默。他们也渐渐不再为我辩解。他们说,我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也许,他们开始后悔九年前的决定了。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我已经不怨恨当年他们因为计划生育政策,加之经济能力与时间精力有限,无法抚养两个孩子而把我留给大山。我知道,去广袤的天地打拼是他们最初的梦想,就如同回到僻静古朴的村寨也是我如今的梦想。只是,他们以缺席一个孩子七年童真生活为代价,换取了实现梦想的资格,而我则需赔上一生来圆我的梦。
所以,任凭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我依然记得那个曾在溪边汲水的女孩浅浅的笑,也不会忘记外婆粗糙干枯的手掌。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我知道还有那么多被大山哺育的孩子,张着大大的眼睛,像孩提时的我一样,无限憧憬又迷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