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昱
上课铃响起,七年级的新生陆陆续续进入各自教室。
我向来比较孤僻,不愿意和老师、同学太沾边,只想静静地当个旁观者。
其实我孤独的原因还有一个——我热爱跑步。
也正因此,新同学自我介绍时,讲台上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我还有一个特……特长,跑步。”
望着台上那个长相平平但身体结实的少年,我挑了一下眉毛,他好像说他叫何东?
“何东?喜欢跑步?那他是不是一直往东跑的意思?”
“万一不向东,他还要叫何南何北啊。”
“特长是跑步?那应该跑得很快,那个‘特’字人家专门念了两遍。”
“他是口吃啊,上帝夺走了他的语速,但是给了他跑速。”
听着周围这些刻薄的议论,我的思绪飘到了从前。
开始跑步是在我上一年级时。体育课上老师第一次测50米,随着一声令下,我毫无悬念地甩下了同跑的几个人,旁边还有个小姑娘被我跑过带起的风吓哭了,领先的快感充盈了我的身体。
一下课我就屁颠屁颠去向体育老师请教跑步的诀窍,老师半开玩笑地说你每天跑就好了,同时还示范性地摆了个姿势冲刺了几米。我如获至宝,从此在走路时总爱冷不丁地向前冲刺,吓得路人以为有人打劫。
五年级时,我又无知地报名了400米比赛,因为我那时觉得短跑比较适合矮个子,我这种体形空气阻力太大,短跑会吃亏。后来我加入了校长跑队,每天放学后都在操场上没命地跑。我所处的城市天黑得很早,我常常在夜色笼罩的操场上奔跑,空旷寂寥的天地、鞋底与塑胶跑道枯燥的摩擦声、黑暗中无声掠过的蝙蝠……慢慢的,我对这些都已习以为常。
偶尔有一次,我为了克服对长跑的恐惧上网查了一下解决办法,无意中搜到的四个字让人心中一凛——跑者孤独。
我与何东在前半个学期,就像同一平面上的两条平行线,毫无交集。直到校运会。
人山人海的运动场上,加油声从西响到东、由南传到北。广播里一句又一句打气的话语有气无力地从喇叭里传出。恐怕连播音员自己都觉得她一会儿帮一班,一会儿又为二班打气,之后再鼓励三班,紧接着又捎上四班的这种行为实在不可取,于是不再在每一句话里投入感情,意思是:我就是一播音的,我不是墙头草,我不偏心。
置身于这样浮躁的环境中,跑道上的我不安地攥紧了拳头。
“嗨,加油哦。”
一转头,这才发现和我一起跑3000米的人中还有何东,正一脸微笑地朝我挥手。
我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又深吸一口气。
哨声尖锐地划过空气。十几个人由一条横线汇聚成了一条直线。我大步流星地跑在中前方的位置,紧盯着前面几人的步伐,怕稍不留神就被甩下十万八千里,然后回天乏术。步子在奔跑中渐渐由杂乱变成富有节奏。保持下去。我心想。
过弯道时,一双熟悉的球鞋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愣了一下,抬头一看,是何东。耳朵通红的他脑后已经布满了汗水,他冲开的气流一道一道拂在我的脸上。
在跑步中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平时的胆怯与迟钝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断与沉稳。他落下的每一步都那么笃定,眼神明亮,充满活力。他的身体每一处仿佛都在沸腾,面对着阳光,他宛若新生。
我会不会也是如此?
一圈又一圈过去了,我的脑中只剩下了目前的圈数,数字在艰难地向“7”逼近。
当发令枪在耳边再次响起,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为之一震,最后200米!
眼前原本不慌不忙的跑鞋开始提速了,我的脚步也不由一急。我抬起头让空气更好地进入鼻腔,心脏不知是因为超负荷运动或是太过紧张开始更响亮地跳动。
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了,只剩一些乱哄哄的杂音。“赶上那双跑鞋!”我在心中小声喊着,仿佛连思考一下都会把过多力气从我身体里抽出。
还有几步!我与何东一路追逐中超越了一个又一个人,我仿佛被那双球鞋迷住了,脑中只响着一个声音:“追!”
我看见了终点处的人群,他们很模糊,我对自己身体的感知也很模糊,只有那个“追”还清晰地在脑中作响。
两步,一步,只差最后一步了……
可是那双跑鞋停了下来,我还没回过神来,肌肉的疼痛却一下惊醒了我——到终点了。
快倒下时,一只手扶住了我……
运动会过去快一个月了,我已经对上次的失败坦然接受——在我得知何东每天都要跑上两三千米之后。
只是有了这一次失败,我对长跑的恐惧又卷土重来。每每想到,都会忘记手头做的任何事情,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加快。
平日老实巴交的何东当然不会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我,反而生怕我恨他一样刻意巴结我,我几次想冲他大喊:我像那种人吗?
我与他这两条平行线在运动会的风波后开始扭曲。不久,体育委员正式选举。我知道体育委员是仅次于纪律委员的吃力不讨好的职务:要在每节体育课之前跑去问老师体育课在哪块场地上,干什么;每次出操要像吉祥物一样跑在全班前面,同时又要关心班级队伍整齐与否;在做操时要以身作则,摆出一个又一个规范的造型;平时,学校还常常像召唤神兽一样召唤体委,频率居然直逼班长……对于这种苦差,我明白自己是万万不能胜任的。
结果只有何东上台去竞选,然而老师见此项目竞争太不激烈,让学生没有了激情,便又拉上了体育成绩与何东并驾齐驱的我,最后还是我苦苦哀求才免去了这一无谓的拼杀,于是何东走马上任。
何东的生日到了,请了一些班里的同学到家里庆祝,其中也包括我。
既然参加生日宴,空手去未免不妥,想来想去,我猛地想到何东那双千年不换、破烂不堪的跑鞋。对了,我可以买一双跑鞋作为生日礼物,同时还可以避免以后比赛时我对那双旧跑鞋的心理阴影,这一举两得的主意简直完美。我激动地一拍手,动用大半存款给他挑了一双“耐克”。
那个傍晚,和我在小学时跑过的一个又一个的傍晚一样,只是少了那份孤独。我掂了掂手中的鞋盒,又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便跑步去了何东家里。
刚一敲门,何东爸爸便热情地迎了上来,看到我手中的鞋盒,笑着说:“哎哟,怎么还拿礼物来啊,阿东,看看谁来了。”话音刚落,何东已满脸惊喜走了过来,笑着说:“怎,怎么买礼,礼物呢,太太见外,外,外……”还没等他憋出最后一个字,我连忙搭上他的肩膀说:“没关系,其他人来了吗?”“哦,哦,其他人差、差不多到……”他一手指着屋内,可两脚却没要动的迹象,我抢先说道:“我去打个招呼!”便闪身进了屋。
何东的家并不大,但显得十分空旷,让人感觉少了什么东西,但细细一看却又样样不缺。一台笨重的电视机摆在沙发前,一旁放着取下的电视机罩,显然何东家平时不太看电视,今天请了同学来,所以才特地开了“封”。客厅一角还有一台电脑,电脑边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显然电脑是何东爸爸常用的。除此之外,客厅里只有三张沙发,一个茶几,一个书柜,书柜上醒目地放着一排和长跑有关的书,和其他体育运动项目有关的书也有不少,居然还有本《健美的健美操》。
我在沙发上找了个空位与周围人交谈起来。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何东妈妈呢?
我小声地问了问周围的人,有人告诉我:“他妈妈很早就去世了……”“哦。”我呆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了正与人说笑的何东,脑中莫名其妙闪现了许多联想,心中隐隐作痛起来。“他妈妈是个很好的裁缝,她……”我慌张打断了身旁那人的一番催泪攻势,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人齐了,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夜色暗下来,一个胖子肚子“咕”了一声,正在长篇大论的何东爸爸这才想起来,“哦,哦,谈得忘了时间了,大家吃蛋糕吧!”说罢,他走进了空旷的厨房,神奇地从水斗里拿出了一个10寸的蛋糕。
蛋糕上面是一幅简单的画——一个男孩在草地上奔跑。“咳,”何东爸爸清了清嗓子,拿出蜡烛说着,“今天很高兴大家能参加阿东的生日聚会。”说完,他小心地插上了蜡烛,从口袋掏出一个打火机,一个一个点燃了。
“来,阿东,许愿!”何东爸爸眼里闪烁着泪花。
何东郑重地站了起来,闭上眼睛开始许愿。这时,我突然看见何东身后的椅子,心里升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我偷偷靠近何东,把椅子往后一抽。
只听见“嘭”的一声,何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学们紧接着爆发出了笑声。何东爸爸却一脸慌张地走了过来,只见何东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疼、疼、疼……”开始我们以为他的口吃发作了,但当何东爸爸背起何东冲出去时,我们才知道他是真的痛得说不出话了。
那天的记忆在我脑中如梦魇一般一次次浮现:过了不知道多久,同学们一个个不知所措地走了出去,有人拍了拍坐在台阶上的我。我一直呆呆地坐着,看着屋里的那个蛋糕,那个本应奔跑在草地上的少年现在正在医院里——被我送进了医院。
我猛地想起了一个星期后的市运会,何东将代表我们学校去参加3000米长跑,而我却不幸落选……这样一来他就不能去参加了,大家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弄伤何东的?一股前所未有的内疚与尖锐无比的自责在我心中膨胀,几乎要刺破我此刻紧绷的心脏。
我想哭,却没有任何理由哭。可是,哭真的需要理由吗?
星期一,我忐忑不安地走进教室。我没有抬头看,生怕对上的每一双眼睛都闪烁着鄙视与厌恶。虽然如此,我还是感到众人的目光在我脸上聚集,周围的空气仿佛要燃烧起来。
“嗨!”突然一只手拍在我背上,是班长。我吓了一大跳,以为她要代替何东消灭我。
“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别自责了,你也不是故意的。”班长说。
“就是。”又围过来几个同学,七嘴八舌地安慰我。
“不是你的错,你又不是存心要弄伤何东的。”
“嗯,后悔也没用了,现在你应该向前看,别萎靡不振的。”
“我们大家都会支持你还有何东的。”
那一刻我的眼泪决堤一般流了下来。这是我以前尽力漠视的同学们,以前我认为八卦、庸俗的同学们,现在他们……
我真切地感到了这不是网络小说中虚情假意的爱,也不是新闻里千里之外的正能量,更不是演说家口中刻意升华的人性温暖。我感觉自己第一次真正走进了这个世界——有爱的世界。
下午放学了,老师走来说:“我们去看看何东吧,他就在不远的医院里。”她的眼睛,闪烁着信任与宽容,目光直直打入了我心的最深处。
“嗯。”
我和同学们还有老师站在病房门口,老师望着我,点头示意我先进去,我望着洁白的门,犹豫了一下,叩响了它。
一脸憔悴的何东爸爸开了门,看到我,他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让到一边示意我进去。我有些拘束地点头致谢,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屋里。
消毒水的气味充盈了房间,但也缓解了我紧张的心情。
“何东?”
病床上的何东惊讶地“啊”了一声,但随即笑着说:“是、是你呀,快、快坐。”
我受宠若惊地坐到了病床边的椅子上,椅垫上热乎乎的,可以想象何东爸爸在上面坐了多久。
“我、我对不起你。”这下轮到我结巴了。我低着头,等待着何东的回复。
“没、没关系。”何东顿了顿,“只是,我、我不能参、参加市运会了。”我几乎听到了他心中那一声叹息,心头猛地一缩。
“你、你可以替我去、去参加吗?”
我呆呆地定在了椅子上。
何东又笑了一下,说:“我许、许了一个愿,那、那就是,在市运会上得、得金牌。现、现在我被你害成这样,你、你要帮我把金牌夺过来!”话中没有一点恨我的意思,而且还带有一种期望,一种朋友间的托付。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一定办到。”
临走前,何东又神神秘秘地把他的鞋子递给了我,说:“你、你穿上它跑,像、像看到我、我也在和你跑。”
在这座城市最大的运动场,我站在了起跑线上。就像一台刚修好的收音机终于可以接收到电台频率了,听着同学们那热情的呐喊,我的心也终于可以接收到别人对我的关爱。
只差你了,何东。我看向何东的鞋子。
我脱下了几星期前妈妈刚给我买的跑鞋,小心地拿过何东的鞋子,凑上去闻了闻,心中忐忑地想着:不知道他这个从不换鞋穿的人,鞋里的味道会不会把人臭疯?难道他给我鞋子是为了把我毒死在起跑线上?我打了个激灵。
然而飘入鼻端的却是一股淡淡的洁净的清香,我吃了一惊,同时又注意到了鞋子里外补着大大小小的补丁,有些已经破了,但还是可以看出补鞋人手艺的精湛。
我仿佛明白了何东不愿换鞋的原因。
我强忍住想哭的冲动,郑重地将脚穿入鞋子。鞋子出乎意料的合脚。我缓缓地走上了起跑线。
我眼前依稀浮现出小学时跑步的操场,只是那里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在蔚蓝的天空中挂着耀眼的太阳,温暖的阳光洒满道路。
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在奔跑了。何东、何东的爸爸、老师、同学……他们都站在我身边,我感觉肩上轻了不少,阳光照耀下的跑道不再会让我心惊胆战。
我冲了出去,心中回荡着一个声音:跑者,从不孤独。
插图/豆薇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