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
1
我是一个小丑。
一个笨小丑。
你别看小丑总是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鸡蛋拿不稳,鞋子穿错脚,其实这都是练出来的真功夫,忙而不乱,摇而不坠!
你看,厉害的小丑能一口气丢十二个鸡蛋,鸡蛋在空中转圈,一个都不会掉。再不济的小丑至少也能丢上三四个鸡蛋。我呢,最多丢两个,还有一个总是在手上。
马戏团的狮子团长一看到我,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只好红着脸,羞愧地低下头。
其实我也练了很久。
我不拿鸡蛋练,鸡蛋容易摔坏。我用橙子练,怎么丢橙子也不会坏。
我能一口气丢四个橙子,一个都不会掉。
狮子团长看了我丢橙子,叹了口气,“丢橙子?这算什么节目啊!”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让我去表演丢橙子。
不巧的是,这天晚上,有四只老鼠坐在第一排,他们的动作可比我麻利多了。我将一个橙子丢到空中,一只老鼠蹬脚一跳,手一伸——嘿,一个橙子没了。
我连丢了三个,三个橙子都被老鼠接走了。
还剩下一个留在我手里,可台下还有一只老鼠眼巴巴地、满怀期待地瞅着我呢。我干脆把这个橙子也给了他,对他笑了笑,红着脸下台了。观众们在我身后哄堂大笑。
2
我离开了马戏团。
临走前,狮子团长跟我说:“其实你丢橙子那节目还挺好的,观众看得挺开心。”
我不说话。橙子都没丢起来呢,就没有了,这算什么节目!
狮子团长送给我一小袋橙子。
我带着这一小袋香喷喷的橙子走在路上,感觉没那么孤单了。
干什么去呢?
明晃晃的阳光照着一片小树林,青翠明亮,吸引着我往前走。
走着走着,在河边,我碰到一只老獾。
“嘿,戴帽子的。”
我还戴着我那顶小丑帽子呢。
“你背着的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橙子。”我说。
“香味怪好闻的。我给你一根树枝,你给我你的袋子。”他说。
我要树枝干什么呢?
我摇摇头,从袋子里拿了一个橙子送给他。
“你到哪里去?”老獾接过橙子,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哪里都可以。”
“那你留下来吧,我最近要修一个水坝,正好需要一个帮手。”
溪水潺潺流过。阳光照在小溪上,欢快又活泼。
老獾要在小溪上修一个水坝。他用牙齿把一根根粗壮的树枝和小树啃下来,我则用它们来搭建水坝。
我很认真,一根搭在一根上,搭完了还伸手摇一摇,看它晃不晃,结不结实。
老獾很满意。他说,他专管啃树,我专管搭水坝。
这样分工挺好,我可不想每放一根树枝都被老獾盯着。
我们一直忙到黄昏,累坏了。
夕阳照在小溪上,也照在我的身上,光线柔和温暖。看着费了这么多力气搭建好的水坝,我心里甜极了,甜透了,甜得发酸了。
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做过一件事情了呢?
在马戏团的时候,每个人都急着教我点什么东西,在我耳边提醒个不停。提醒也就算了,可他们还往往意见不统一。一个说要我肩膀往左边偏一点,一个说要我肩膀往右边偏一点,争论不休。
他们争来争去,我跟着摇来晃去,事情当然做不好。
他们就会摇摇头,叹口气,说:“唉——你真是太笨了!”
老獾扛着一根树枝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累呀?我的牙齿都啃得发酸了。”
我的胳膊也酸疼得抬不起来。
“修水坝真费气力。”我说。
“平时没这么费力气的。”老獾走过头来看我修的水坝。
“天呐!”他惊讶地叫了一声,“你怎么能这样搭建水坝?你太笨了,笨极了!”
他抱着树枝团团转,看上去生气又后悔。
我很不好意思,“真对不起,我没把你的水坝修好。”
“不是这样的。”老獾深吸了一口气,忍住脾气,说,“你搭建得还挺好,看上去挺结实,可就是,就是太费树枝了!这些树枝都够我平时搭建两座堤坝了!”
他啧啧叹息着,为自己那酸疼的牙齿抱不平。
我把最后这根树枝搭在堤坝上,再用泥巴糊结实了。
还算好,只要事情做好了就好。
老獾累了,多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生了一堆火,打算泡一壶茶给他喝。
一阵风吹来,把地上的树叶卷得到处都是。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不见踪影,天色阴沉沉的,看上去脾气很坏。
“到我家里去吧。”老獾看看天色,“要下大雨了。”
果然,我们刚进老獾的家门,就轰隆隆打起了雷。
一道闪电劈过,我们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雨不停地下着,外面电闪雷鸣,天气坏极了。
老獾生了一堆火,煮了一锅粥。
“除了粥,我的牙齿什么都咬不动了。”他说。
我的脸红了,很不好意思,“我每天都给你煮粥,直到你的牙齿好起来。”
老獾叹了口气,“明天我实在没力气去啃树了。”
我不明白,堤坝不是已经搭好了吗,为什么还要去啃树?我揉揉酸疼不已的胳膊,很担心。
“你还想搭建一座堤坝?”我问老獾。光想想,都替他的牙和我的胳膊疼上一疼。
老獾沮丧地摇摇头,“没想到今天的暴雨这么大,山溪里的水一定涨得很厉害。”
山溪里涨水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们的堤坝已经修好了。
老獾挥挥手,算是道了晚安。他捧着脸,挨着火堆躺下来,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也在火堆旁躺下来。听着屋外的风雨声,听着老獾的呼噜声,听着火堆偶尔爆出的劈啪声,闻着袋子里橙子的香味,想起那座花了两座堤坝的材料才建起来的堤坝,我的心里宁静又踏实。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和踏实的感觉了。
3
等我醒来的时候,阳光都从门口照进来了,满屋子金黄。
老獾在屋外生了一堆火,正在烤糍粑。
看到我,他乐呵呵地招呼我一起吃糍粑。
“你不是说牙疼,只能喝粥吗?”我觉得很奇怪。
老獾笑得见牙不见嘴,“来来来,快来吃糍粑!那点牙疼算什么,睡一觉就好了。”
吃了糍粑好干活吗?我的胳膊现在还是酸的呢。
“我们今天不用修堤坝了!”老獾往烤得鼓起来的糍粑上洒了一层糖,递给我,“你虽然笨,但事情做得可真扎实。昨天那么大的暴雨都没能把堤坝冲垮,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高兴。
吃过糍粑,我跟老獾告辞。
“为什么要走呢?我们一起修堤坝不好吗?瞧,我们合作的成果多好啊,比我一个人修的要结实多了!”老獾很惊讶。
我笑了笑,带上我那一小袋橙子,坚定地离开了。
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
一直往前走吧,至少,除了丢橙子,我还会修堤坝。
暴风雨过后的天空,总是显得特别蓝,特别纯净。
我舍不得低头,一直抬着头往前走。
走啊走啊走啊,什么东西绊住了我的脚。我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一棵大树的树顶上。
这棵树好大啊,枝繁叶茂,大得就像是一座绿色的城堡。
坐在树顶上看大地,大地特别开阔。那些树林、那些田野像是在自由生长,舒舒展展向着远方生长而去。
“呱——呱——我看了你很久,你这帽子可真漂亮!”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
我回过头,看到旁边的树枝上停着一只乌鸦。
“是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好这顶帽子。”我很高兴。
“这些色彩真漂亮!”乌鸦很羡慕。
那可不,为了缝好这顶帽子,我从一百家缝纫店里找各种各样的布头,好不容易才缝出这样的效果来。
“我从没用漂亮的颜色装饰过自己。”乌鸦说。
“哦。”那真遗憾。把五彩缤纷的颜色穿戴在身上,就像是拥有了一片花田,感觉好极了。
“你能帮我做一顶你这样的帽子吗?”乌鸦问。
哦——这挺难的,真的。
“我要一年的时间。”我说。
“这么久!”乌鸦惊讶地叫起来,“一顶小小的帽子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做好,你可不怎么聪明啊!”
“是的,我很笨。找齐这些花布花了我很多时间。”我的脸又红了。我的这顶帽子花了三年时间才做好呢!乌鸦个子比我小,要做的帽子也小,我才敢把三年时间说成一年。
乌鸦沿着树枝走过来,绕着我转圈圈。
我的头都要被他转晕了,他才停下来。
“我想要一顶这样的帽子。”乌鸦说,“我来找花布,你来缝。”
这没有问题。
马戏团的帐篷被撕了口子,大家的演出服掉了扣子什么的,都不去找裁缝。小丑就是马戏团的裁缝。
“我去找花布了,你在这里等着我。”乌鸦说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嘿——”我喊都没喊得及。
这只乌鸦,太着急了。
找花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说红色吧,深深浅浅有几十种。有的红色可以和深绿搭在一起,有的红色只能和浅绿搭在一起,有的红色只能和翠绿搭在一起,要是弄混了,怎么看怎么别扭,更别说要把那么多颜色搭在一起了。
我在树顶上躺下来,看天空中飘过的朵朵白云。
嘿,真有趣,我以前总认为白云都是白的,其实不是这样。白云有各种各样的白,有的白云镶着一道金边,有的白云带着浅浅的蓝色,有的白云有着淡淡的绿意……阳光从不同的角度照在云朵上,云朵飘在湖泊上,飘在山林上,飘在田野上,于是就有了不同的光泽和色彩。
我看了两天的云,乌鸦才飞回来。
他交给我一个包裹,“给,你做吧。”
从他把包裹交给我的这一刻起,他就开始不停地催促我快点。有时说一说;有时就光在我边上不停地绕圈子,绕得我心浮气躁;有时还要发表意见,说“这两块布头应该放在一起”“那两种颜色不能拼在一起”之类的,真是烦透了。
我加快了速度,飞针走线,按照乌鸦的意见缝出了一顶帽子。
乌鸦看看我手里的帽子,又看看我头上的帽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
“要不,我把我的帽子给你吧。”我说。
乌鸦一听,不哭了。他打量着我的帽子,好半天才说:“太大了,我戴不了,但做个窝的话,还是挺不错的。”
树枝间,多了一个彩色的乌鸦窝。
乌鸦的那顶小帽子他没要,我也没要。
看着那些别扭的颜色,我突然觉得,笨一点,慢一点,都没有关系。
挥挥手和乌鸦告别,看着远处慢慢降落的夕阳,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那个圆圆的夕阳,就像是橙子一样,散发着温暖的馨香。
4
月色很好。
我带着我的橙子,在田野里找了个稻草堆,钻了进去。
稻草堆被白天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躺在里面,看着银亮的月光照下来,看着亮晶晶的星星在闪烁,我心里宁静又舒坦。
“对不起。”
“实在是睡不着。”
“太香了。”
“太喜欢了。”
我到处看,也没看到说话的人。
“我们在这儿。”顺着细细的声音,我探出头去,看到稻草堆边,站着四只小老鼠。
“是你啊。”鼠老大用一种亲切的语气向我打招呼。
“真高兴看到你。”鼠老二说。
“是的,太高兴了。”鼠老三说。
“我们好喜欢橙子。”鼠老四说。
我明白了,是他们。就是他们在马戏团的舞台上,手脚敏捷地拿走我的橙子!
我看着他们。我想我应该生气,就是因为他们我才离开了马戏团,当不成小丑了。
我多喜欢当小丑啊,画一个大大的红鼻子,穿一身滑稽的花衣裳,戴一顶滑稽的花帽子,在舞台上蹦来跳去,丢鸡蛋,摊煎饼,看上去能干极了。
可是我真的不生气。
我心里明白,我当不成小丑跟他们没有关系,那是因为我太笨了。
“你们好。”我说。
他们笑了。
“你就是那个有趣的小丑。”
“你给我们橙子,还对我微笑。”
“橙子香甜极了,我们好喜欢你。”
“我们后来又去马戏团看你丢橙子,可是他们说你不在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在表扬我,他们喜欢我!
其实,也不是没有人夸奖过我。狮子团长就说过我“很认真”“很努力”。可那不一样,那种样子总是隐藏了“笨”的潜台词。就像老獾的那句话倒过来说,“虽然你的堤坝修得好,但你还是笨。”
我的脸又红了。我总喜欢脸红。
“我很笨。”我轻声说,“我丢不了鸡蛋,才改成丢橙子的。”
“丢橙子怎么啦?”
“橙子和鸡蛋一样,都是圆圆的,吃起来都很香。”
“你拿着橙子,就像拿着鸡蛋一样温柔。”
“对不起,我们让你没丢成橙子。”
“没关系没关系,如果你们还想看,我现在就有四个橙子。”我搓搓手,担心他们会拒绝。说不定,他们是为想吃橙子而来,才不会对什么丢橙子感兴趣。
“好啊好啊!”小老鼠们拍着手,开心得跳起来。
我的心落下了,拿出四个橙子,一个接着一个抛向空中。
我越抛越快,橙子快速地旋转起来。
在银亮的月光里,越旋转越快,橙子几乎连成了一道橙色的光影,就像是一个温暖的圆。
“哈,太棒了!”
“太好了!”
“太能干了!”
“太聪明了!”
我心花怒放,手脚变得更加灵活,动作也更加随意了。
我发现,我越放松,橙子就抛得越快。
银亮的月光照在我的橙子上,橙子散发出暖融融的光泽。
我越丢越快,快得让这淡淡的光泽连成了一个圈。
“来呀,来呀,跳过这个橙子圈!”我笑起来。
“来了。”
“来了。”
“来了。”
“来了。”
四只小老鼠一只接着一只跳进我的橙子圈。他们动作轻盈敏捷,就这样轻轻一跳,跳过了我的橙子圈。
他们跳起来的时候,一阵暖暖的风吹过,橙子的香味弥漫开来。
这一刻,我觉得幸福极了。
插图/胡嫄嫄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