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周静

母鸡有一个神奇的本领。

她下的蛋，轻轻磕开就能吃了。有时，她下的是卤鸡蛋，有时下的是茶盐蛋，有时轻轻磕开鸡蛋壳，一个圆圆的煎鸡蛋就会跳到盘子里来，有时打开蛋壳，里面居然是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有时鸡蛋壳里会藏着一个又薄又脆的鸡蛋饼，摊开在盘子里有两个盘子那么大……

她的好朋友麻花鸭很喜欢，她自己也很快乐。

可是，一天，当她早晨起来，在草地里找虫子的时候，突然变得忧郁起来。

她看到草地里的新芽，嫩嫩的，绿绿的，那么美，那么纯真，不由得想孵出一只也这么嫩、这么纯真的小鸡来。

对于母鸡来说，孵小鸡并不难，下一个蛋孵上一段时间，小鸡就会从蛋壳里钻出来。可是，对于这只花母鸡来说，可就为难了。你总不能要求奶油蛋糕能变成小鸡，也不能要求鸡蛋饼变成小鸡。

花母鸡每天都努力下一个普通的蛋。

下一个普通的蛋有多难呢？

对这只花母鸡来说，很难。

花母鸡一天比一天忧郁。不管麻花鸭怎么跟她讲笑话，怎么在她面前竖倒立，怎么用力摇摆着走路——这些曾经都能把花母鸡逗得哈哈大笑，现在都不管用了。

花母鸡下的蛋一天比一天小。

终于有一天，当麻花鸭敲开一个小小的、小小的鸡蛋时，里面什么都没有。

花母鸡绕着这个鸡蛋向左绕了九圈，又向右绕了九圈，都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麻花鸭拿着鸡蛋壳，抱歉地看着花母鸡。

一滴眼泪从花母鸡的眼睛里冒出来。紧接着，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下不了……下不了孵小鸡的蛋……呜呜呜……现在……居然……下空——空空空蛋……呜呜呜……我下不了蛋了……呜呜呜……”

花母鸡果然下不了蛋了。

每天黄昏，她的鸡窝都空空如也。

花母鸡什么都不想干了。

她不再去草地里找肥肥的小虫子吃，不再摘一朵花插在尾巴上，不再往小手帕上洒花露水，不再在晨光里梳理羽毛……整天垂头丧气地趴在墙角里。

麻花鸭想了很多办法。

他找来肥肥小虫子给她吃。他摘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花插在她的尾巴上——花母鸡最喜欢刚刚绽放的花，她说，花朵刚绽放的时候舒展的姿态最美丽。他把她的小手帕洗干净，洒上花露水。他帮她梳理羽毛……

可是，麻花鸭发现这一切都不管用。花母鸡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每天早晨从水塘里游泳回来，也跟着在墙角趴下了，皱着眉头想啊想。

一天，麻花鸭游完泳，兴冲冲地跑回来了。他说：“花母鸡，花母鸡，我找到了一个鸡蛋，你孵吧，说不定能孵出一只小鸡来。”

花母鸡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麻花鸭手里的“鸡蛋”，一看：“呸，这是什么鸡蛋，这是块白石头！”

“怎么会呢？”麻花鸭急了，“这明明是个鸡蛋！”

“它很像个鸡蛋，但不是的。这是块圆石头，我一拿就知道了。”花母鸡说着，重新在墙角趴了下来。

“这个白石头不是鸡蛋，我们可以去找鸡蛋啊！”麻花鸭说，“趴着，能趴出鸡蛋来吗？”

这其实是花母鸡经常说的话。

麻花鸭喜欢趴着。趴在池塘的水面上，趴在大树的树荫里，趴在暖暖、软软的窝里，趴在任何一个他喜欢的地方，他觉得舒服极了。

花母鸡是有点小勤快的。她以前心情好的时候，喜欢到处逛逛，找找有趣的小玩意，跟麻雀们搭搭讪、聊聊天什么的。可麻花鸭呢，喜欢趴着，于是花母鸡就老说他：“趴着，能趴出好玩的事儿吗？”

其实麻花鸭觉得趴着本身就是好玩的事儿，可他喜欢花母鸡，乐意跟着她到处晃悠。

现在呢，掉了个个儿。

花母鸡看看麻花鸭，又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站起来，拍拍翅膀，说：“好，走吧，我们去找鸡蛋。”

鸡蛋真不好找。

有母鸡就有鸡蛋嘛，以前，麻花鸭还以为满世界到处都是鸡蛋呢。

可没想到，那些母鸡都喜欢悄悄下蛋。它们不在下蛋的地方唱歌，而是下完蛋了，钻出来了，才“咯咯哒、咯咯哒”唱得欢。

“不就一个蛋嘛，”麻花鸭很奇怪，“怎么要藏起来呢？”

花母鸡下蛋就从来不躲起来。她总是找到一个好地方，默默酝酿一会儿，只听到轻轻的“啪——”的一声响，鸡蛋就出来了。这时候，她就开心地招呼麻花鸭：“麻花鸭，麻花鸭，快来看看我今天的蛋是什么蛋！”

“我的蛋里有香喷喷的味道，可别的母鸡下的蛋里，藏着一个秘密。”花母鸡说。她这么说的时候，显得特别忧郁。麻花鸭真担心她又会趴下来。

花母鸡没有趴下来。她昂着头朝前走，“我也得给自己找个秘密。”

秘密？麻花鸭不明白。

蛋不就蛋嘛，怎么会藏着秘密呢？

麻花鸭找到了一个蛋。

蛋就在湖面上的水草堆里。

阳光照在湖面上，亮得耀眼。

花母鸡趴在湖边的树荫里，不肯走了，“休息一会儿吧，走累了。”

麻花鸭回头看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们才走了不到十分钟呢。

不过，花母鸡肯走走就好了，慢慢来嘛。

这是一个美丽的湖。湖水清澈，湖边长着一片茂盛的芦苇。麻花鸭跳进湖里。湖水在他脚下荡漾，清凉清凉的，好舒服啊。他低下头用嘴梳理羽毛。就在低头的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个蛋。

白白的蛋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明亮而欢快。

麻花鸭三下两下就游到了水草堆旁，拿到了那个蛋。

“快，花母鸡，看——一个蛋！”麻花鸭高兴地说。

花母鸡跑到湖边，围着蛋左看看右看看，又把蛋放在翅膀底下试了试。

“太硬了。”她不满意地摇摇头。

太硬了？

“太硬了的蛋往往脾气不好。”花母鸡说着，重新趴回了树荫里，“你快放回去吧。”

太晚了。

一只大雁从芦苇丛中冲出来，对着麻花鸭嘎嘎大叫。趁着麻花鸭昏头转向的时候，她一把抢过蛋飞走了。

花母鸡“咯咯咯”大笑起来。

麻花鸭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也笑了。

这天黄昏的时候，花母鸡做了一盘拌生菜。

麻花鸭喜欢吃嫩嫩的叶子。生菜又鲜又嫩，拌点醋和香油，他最喜欢吃了。

他有多久没吃过花母鸡做的拌生菜了？

麻花鸭真恨不得天天被大雁叫上一嗓子就好了。

花母鸡不再趴着发呆了。

她又开始说：“趴着，能趴出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趴着当然趴不出什么好玩的事情，可每天钻得羽毛乱蓬蓬的回来就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吗？

花母鸡告诉麻花鸭，她去找秘密。

她找秘密的时候，还不准麻花鸭跟着去。

她说：“秘密，当然要一个人找才能找到。”

秘密似乎不那么好找。

花母鸡越来越沮丧。

终于有一天，她拖着翅膀，一拐一拐地走回家，趴下来就不肯动了。

麻花鸭给她找来肥肥的小虫子，她看都不看。麻花鸭又给她找来香喷喷的小米，可她只闻了闻就把头扭开了。

“秘密嘛，当然都躲得好好的。一找就能找到还能叫秘密吗？”麻花鸭劝花母鸡，“你别这么失望。我们再找找看。”

麻花鸭说的是“我们”，他也很好奇，想看看秘密到底是什么样子。

花母鸡觉得麻花鸭说得对，于是带着他一起去找秘密。

果然，麻花鸭一出马，他们就找到了好多秘密。

在麻花鸭眼里，到处都是秘密！

“秘密，秘密！这绝对是一个好秘密！”麻花鸭举起一块花石头，说。

“这是什么秘密？”花母鸡皱皱眉头，有点不高兴。

“你看，”麻花鸭把花石头递到花母鸡眼前，“像条鱼吗？这是尾巴，这是鱼鳍，这是鱼的眼睛——”

被麻花鸭这么一说，花母鸡还觉得真的挺像。

“说了吧，这是个秘密。”麻花鸭很得意。

“这算什么秘密，不就是一块长得像鱼的石头吗？”花母鸡不明白。

“嘘——这可能就是一条鱼哦！”麻花鸭说，“说不定这条鱼趁着月色想上岸到处逛逛，没想到，逛入了迷，忘记回到溪水里。当第一缕太阳光照在他身上时，他只好变成了石头。”

花母鸡笑了。

这么一说，这块石头一下子变得有趣了。

“我们把他放到水里去吧？”

“好。”麻花鸭喜欢水，他游到水草边，把鱼石头轻轻放了下去。

“走吧，”他回到岸上，拍拍翅膀，“找到秘密了，我们回家去吧。”

花母鸡摇摇头，“这不是我要的秘密。”

麻花鸭叹了口气，只好继续陪着找秘密。

不过，他发现，找秘密这件事挺好玩的。

“秘密，秘密，这里有个秘密！”他嘎嘎叫起来。

花母鸡扑扇着翅膀跑过来。

麻花鸭指着树上的一朵花，兴奋地说：“看，这个香喷喷的秘密。”

“一朵花吗？”花母鸡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什么秘密？你是说它会结果子吗？这倒是个秘密。不过，花结果子没什么好稀奇的，算不上什么好秘密。”

“不不不，你看，它的颜色比别的花深一点点。”

真的只深一点点。

花母鸡在麻花鸭的反复提醒下，才看出来。

“颜色深一点点，算什么秘密呢？”

“它一定是这根枝头盛开的第一朵花，接受的阳光最多，所以颜色深一点点。”麻花鸭得意地说。

花母鸡想了想，觉得麻花鸭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不过，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秘密。”

麻花鸭不在意，他喜欢找秘密。

“看，快来看，这里有个秘密。”麻花鸭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一个洞口。

“一个洞？”花母鸡惊讶地看看麻花鸭。这算什么秘密？

“这可能是兔子的家。”麻花鸭说。

“兔子的家？为什么？”

麻花鸭得意地从洞口边的草丛里捡起一团绒毛，“看，这是兔子的毛。”

花母鸡看看这团绒毛，“有点像。不过，这也不能说明这个洞就是兔子的家啊！说不定，他只是从这里路过呢？”

“嗯，也有可能是这样。”麻花鸭点点头，“我们等等看吧。等到天色暗下来，兔子一定会回家的。”

他们没有等到兔子回家，但等到了一场雨。

黄昏时分，雨淅淅沥沥下起来，越下越大。雨滴打在他们头顶的大树上，变成细小的雨丝从枝叶间落下来。

麻花鸭不怕下雨。他喜欢在雨里慢腾腾地散散步。

可花母鸡怕下雨。雨丝沾在她的羽毛上，使得蓬松的羽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别提多难受了。

麻花鸭伸开一边翅膀，盖住花母鸡。

哇，好暖和！

花母鸡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他的翅膀下。

麻花鸭的翅膀下暖烘烘的，又干爽又舒服。

挨着麻花鸭，听着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在黄昏柔和的光亮里，花母鸡头一次觉得，下雨真的不错。

“阿嚏——”麻花鸭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怎么回事？”花母鸡一下子钻出了他的翅膀。

麻花鸭笑了笑，说：“可能是今天的雨太凉了。”

“哼——”花母鸡哼了一鼻子，冬天有时候麻花鸭还忍不住要到雨里逛逛呢，“一定是你张开翅膀受了凉。”

花母鸡说得没错。麻花鸭的羽毛很保暖，可当翅膀张开后，湿冷的寒意就从翅膀底下钻进他的身体里，让他打了这个喷嚏。

麻花鸭摇摇头，“你在我的翅膀底下，暖和着呢。”

花母鸡瞪了他一眼，让麻花鸭到附近的水塘里摘了片大荷叶，高高举着回家了。

花母鸡烧了一锅热水，要麻花鸭泡脚。

花母鸡用姜煮了一罐子茶，要麻花鸭喝下去。

麻花鸭泡得全身热烘烘的，喝得全身暖烘烘的，可舒服啦。

看到麻花鸭舒坦的样子，花母鸡笑了。

她想起麻花鸭温暖的翅膀，想起他给她捉的肥肥的虫子，想起他为她梳理过的羽毛，想起他在她的手帕上洒的花露水……突然，她觉得自己察觉到了一个秘密，一个温暖的秘密。

这个秘密在花母鸡心里发芽、长大，大得把她的心装得满满的、把她的身体也装得满满的还不够，还想着跳出来。

花母鸡涨红了脸，趴在窝里。

啪——她生了一个蛋。

这次，蛋里真的有了一个她想要的秘密……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