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数枝梅

师新霞

杜，你坐到最后一排去！”青老师做最后宣判。

接着是一阵骚动：坐在他后面的女生脸上桃花朵朵开——终于把这扰民的家伙告走了，自然是欢笑、欢呼声次第；坐在他前面的，也就是第一排的几个男生大小脸儿立马蹙成了包子——盟友走了，该少了多少欢乐和胆识啊，这里自然是委屈、抱怨声落了一地。再就是桌椅移位的吱吱嘎嘎声，李杜后面的桌椅顺次前移，新邻居们或喜或悲；李杜呢，一人推着桌椅的情形略显悲催，桌椅更似窦娥在哀鸣：吱——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被贬，我们桌椅遭殃啊！

此情此景中，怎能少了同学友情！古丽、静姝乐颠颠地站起身来学雷锋，一左一右抬起吱嘎作响的桌子，脸上却带着送瘟神的愉悦。

“去，一边去！假惺惺的。”坐在第一排的雷子拍开古丽和静姝，回头冲也在第一排就座的肉孜喊：“来，咱们来！”

于是，三人、一对桌椅向后行的背影就带上了一抹悲壮。青老师心中很合时宜就响起了一首老歌：“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青老师一出门，教室里立马旋出两朵漩涡——一朵以静姝、古丽为中心，一朵以李杜为中心。

“哈哈，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把李杜打入冷宫了。”

“再不用受他的无影变态手的折磨，到处找书呀本呀笔呀的了！”

“碎嘴婆婆的念叨也终止了！哈哈……”

……

“唉，也不对啊！冰雪也在那一排，她可不是被罚过去的，所以叫那儿冷宫不合适吧？”古丽提出了异议。

“嘻嘻，不一样的。”静姝回头敬佩地看了一眼处在男生漩涡中依旧读书不辍的冰雪，“对于冰雪来说那是书房，对于李杜、卡卡来说那就是冷宫。”的确，教室里学生的排位那是有讲究的，上了快六年学的她们可以说是心知肚明。排除个儿超高超矮的因素，依旧能排在第一排的不是上课爱神游的，就是不分时间大话西游的，需要各科老师超强度关注；而被扔到最后一排的，则是在老师的超强度关注下，仍然能孜孜不倦扰民的，譬如卡卡、李杜，他们被扔到后面，从一定的角度来说是为民除害。而因为人数的关系，本班最后一排只有三人，除卡卡、李杜外，冰雪以令全班男生仰视、汗颜的一米七五的个子正常就坐于此。

“谁说这是冷宫了？有点历史知识行不？”雷子从漩涡中蹦了出来，“冷宫是关妃子的，妃子是女的好不好！”

“那你说叫什么？还能叫热宫？他们反正是被罚的，你给起个好名儿呗。”静姝满脸幸灾乐祸。

“顶多是……是……‘墙角’而已！”雷子搔着后脑勺，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自己觉得尚可的名儿。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渴饮雪饥吞毡，心存汉社稷……”雷子话音刚落，男生们很给面子地响应——唱起了《苏武牧羊》曲调的《墙角数枝梅》，声调低沉、厚重，雷子还状若很励志地给打着节拍，场面显得既严肃，又有些滑稽。

静姝等耸肩、摇头表示不屑与之一争，坐在一边潜心读书的冰雪忍不住嘴角一挑：上节课刚学完《苏武牧羊》，还算学以致用！但此处风光的无限美好，又岂是尔等新来者、服刑者能够领略到的呢？

要说李杜悟性真的很好，只一节课的工夫，就深谙后排之妙处，聪明、好玩的他激动得每一个细胞都在快乐地叫嚣：天呐天呐！此乃“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呐！

这是一节数学课。数学老师王老师一进来就发现了排位的变化，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瞟了一眼李杜，就开讲了。但只这一眼，就让李杜讪讪地低下了头——他是一个最令数学老师爱恨交加的学生。老师喜欢他敏捷的思维、有条有理的剖析讲解，可是对他的随意接话、在部分学生还云里雾里时就拦也拦不住地把题讲完、剥夺部分学生学习的权利的做法深恶痛绝。对，就是“剥夺部分学生学习的权利”，这是老师的原话。王老师的原话还有“我的一节数学课啊，成也李杜，败也李杜”。李杜对这些话不是完全能理解，再说了，让一个非常有表现欲且又有表现能力的孩子，在思维近乎沸腾时，去把握什么时候该自己开花，什么时候该把开花的机会让给别人，或者等别人不能完全盛开时去施把肥，确乎是有难度的。于是，李杜经常被谈话，被扔到后面就是王老师为他设想的惩罚之一。所以，王老师的那一眼，就被李杜解读成了——终于梦想成真了，呵呵呵！

于是，这节课他难得地沉默了。他看看左邻——哇，这学霸姐真不是盖的，前十几分钟一边听着课，一边做着家庭作业，之后又手不释卷地看起了小说，而最最让李杜费解甚至羡慕嫉妒恨的是，这样学，怎能每次考试都是那“名列前茅”的“茅尖尖”？再看看右舍——卡卡正埋头一心一意做织女，几条彩色塑料绳在他白胖萌的手下，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枚小金鱼戒指。他把小金鱼戴在自己小指上，冲李杜不停伸缩着手指，好像鱼儿在游动。李杜羡慕地龇着铁牙（带着矫正牙的铁丝），伸手去抢……

“卡……你来说说！”突然，王老师点卡卡回答问题。

“叫你呢！”李杜见卡卡依旧在自己的世界里玩得欢，赶紧提醒。

卡卡一个激灵，然后整个人神采尽收，呈迷茫状站起：“嗯……是……”他根本不知道老师讲到哪了，只有当哼哈少爷了。

“哈哈，老师，他死机了！”肉孜笑言。

“什么呀？是没开机！嘿嘿……”雷子笑得那叫一个欢。课堂上能有人舍身为大家加点料，让平缓流淌的河流原地来几个漩涡开几朵花，不幸灾乐祸都对不起事主呢！

李杜面无表情，以示划清界限，但却在腹诽：死机？没开机？别自以为是了，人家一直在线好不好，只是不在一个界面上——你们在数学板块，人家在编织板块，也就是说您在人间，人家在仙界，嘿嘿！

一个小插曲之后，教与学继续。只不过卡卡站着了，老师说这样便于他集中精力；只不过小金鱼戒指到了李杜手里，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套着玩，玩得不亦乐乎！呵呵，潜伏敌后好啊！哈哈，隐蔽在一颗颗黑脑袋后的水帘洞中的生活妙啊！李杜的心在歌唱。

从那以后的两周内，李杜以玩为主、兼学知识的课堂生活丰富多彩。

他学卡卡做织女不说，还趁老师转眼转身之际，钻桌子底下喝水、加餐、发射粉笔头，还比赛在桌子上钻洞……

他兼学冰雪在课堂上打歼灭战，就是集中精力一刻钟搞定新知识、新作业。这让他尝到了甜头——学习竟然可以如此轻松啊！

这一切，被他绘声绘色地大加渲染之后，令坐在第一排的雷子、肉孜艳羡不已，纷纷向往之。

但中国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对，叫“乐极生悲”。你想啊，脱缰的野马会遭遇什么？没有交规管束的车会驶向何方？基本上就是奔着车祸现场去的啊！

这是一节语文课，雷子因本次考试最高分，得以站在讲台上为全班同学讲解试卷，青老师则坐在一边观敌瞭阵——观，有没有学生走神；瞭，雷子讲的有没有失误。

雷子本来就不是个低调的人，这一当上小老师，更压不住地嘚瑟起来。他嘚瑟的具体表现就是讲题时手舞着足不停地倒腾，还兼带提问、点评的。这不，他点起了好哥们：“李杜，这道题你来说说，你肯定没问题的。”

正龇着铁丝牙像鼹鼠一样在桌面上钻洞洞的李杜，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接着发亮的目光定定看着雷子：你小子故意是吧？上课前就告诉过你了，如果这节课你当小老师就放水，让我的“送光明”工程在老班的课上全线贯通。这意义可大不同，不但可以在全班同学面前炫耀一番，更可以给工程进度紧跟在我李杜后面、且很不甘心的卡卡以有力的回击！可现在是……难道是公然出卖？想到这儿，目光中便带有了愤怒和伤心。

台上的雷子却笑得黑脸放光。更气得李杜只剩下愤怒了，他不住腹诽：好你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火苗就燃烧、给个机会就大义灭亲的黑煤球！

“找出带反义词的成语。”雷子提醒，笑容因嘴、眼睛不停地向青老师方向咧着、挑着而大变形。两只手作势端在脸蛋下，右手食指弹指着青老师，再食指、中指用力弹向李杜，意思是老师在看你，形势很危险；左手大拇指、食指紧扣，其他三指散开，表示我救了你，现在没事了。脑袋摇摇又点点，表示大恩不言谢哦！

“我晕！”看懂了雷子意思的李杜，差点没晕过去，“敢情我还得感谢你呀！你吓我个半死，又气我个半活，竟然是为了救我于水火之中，你还不如直接把我扔水里、火里得了。”

“出生入死、不知死活、死去活来、死里逃生、有勇无谋、你死我活……”李杜恶狠狠地盯着雷子，一串成语如子弹射出。

“够了够了，呵呵……”雷子赶紧叫停，他知道但凡阅读就看《成语词典》的李杜能溜出一串串符合要求的成语，而最后一定敢把自己这个小老师“天诛地灭”了，“好了，我们进行下一题。”

台上，雷子继续嘚吧嘚吧地讲题。

后排，也就是他们说的“墙角”，那几支梅虬枝峥嵘。他们的卷子都摊在桌上发挥掩护功能，不同的是，冰雪的卷子下面是厚厚的书，她改错、看书两个频道转换自如；李杜、卡卡的卷子下是忙碌的施工现场，笔、刀片、铁尺，加上手指，轮番上阵，木屑混杂在工具中，感觉很是热火朝天呢！

“通了通了！”突然，李杜压抑的喊声传来。

“我看我看！”卡卡忙不迭地探过脑袋。

动静过大惊动了老师，老师的目光看过来。李杜忙说：“啊，他这道题错了，要看看我的。”

“嗯，声音小点！”老师轻声说。

“嘘——”李杜食指封在嘴边示意卡卡噤声。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危机解除后，李杜摇头晃脑地边吟诗边拓宽隧道。

“扑哧！”旁边的冰雪实在忍不住了，“就这么个‘送光明’工程啊！你无聊不？”

“聪明！一句诗就被你窥去了我工程的精髓，不愧是咱班的书女！等会完工了再跟你细说。呵呵……”李杜把铅笔放进去一通猛转后，洞基本上上下一般粗了，他又把右手食指慢慢挤进去。挤到指根了，那手指像米虫似的舒坦地赖到那不动了。待休息够了，才骇然发现那米虫罢工了——出不来了。

不停地蠕动，却渐渐蠕而不动。食指发涨，额头亦有汗珠渗出。怎么办？旁边的冰雪、卡卡发现李杜悲剧了，赶紧施救。他俩拿起铅笔快速刮着笔芯，希望铅屑能够起到润滑作用，但没有效果。

“老师，李杜的手指被卡到桌洞里了。”冰雪看李杜难受的样子，毅然发出了求救信号。

“我看看！”老师款款走来。倒是雷子一个蹦子蹦到了李杜跟前：“哦，卡住了！卡住了！老师，我去化肥皂水。”不及老师回应，雷子已经一阵风似的不见了。欢呼跳跃的样子，倒好像遇到了期待已久的美事。青老师过来扫了一眼，并没有觉得问题严重，边往讲台走边说：“李杜啊，你可真行，改个卷子，手都能开小差！你两只手够用吗？这雷子也是，小老师当着，就能扔下一个班的学生，自己跑了！好，来，我们继续。”青老师到讲台上讲起了卷子。

须臾，雷子端着肥皂水回来了，在后面一通忙乎。结果，再次发出求救信号：“老师，不行，他的手指把洞堵得严严实实的，水根本就进不去。”

“进不去？那你去总务室去请小陈叔叔来看看。”青老师继续讲卷子。

“青老师，他的手指肿了，恐怕得破拆桌子才能出来。”小陈叔叔现场勘查后对青老师说，“我去找施工队的人来看看。”

“啊，这么严重？行，把人请到我办公室吧！”说着，青老师放下手中的卷子，神情严肃地让两个男生小心翼翼地抬起李杜的桌子，自己在一旁保驾着往办公室前进。出门时，也没忘记安排教室里的学生，“雷子，还有五分钟下课，你看着大家改卷子吧！”

“好嘞！”雷子乐颠颠地答应着。

可老师一走，他立马化身为消息树。探头探脑着，甚至不惜潜入老师办公室窗下，情报源源不断：

小陈叔叔把桌面卸下来了！

李杜的手指变紫了！

施工队的两个叔叔提着把大锯子来了！

李杜的妈妈来了！

妈呀！锯子开动了，震耳欲聋，浓烟滚滚。完了，李杜的手指凶多吉少。快给它开追悼会送一程吧！好歹那手指给我们带来过快乐……

老师带着李杜离开，本来同学们就骚动不安，再加上雷子的推波助澜，教室里很快就乱成一锅粥了。以雷子为首的几个男生脸一抹进入追悼会程序：李杜的铅笔盒上，竖着一块食指状橡皮，几片碎纸上下翩飞，几声悲泣，几滴鳄鱼的眼泪……

冰雪很不爽他们打断了她的读书时间，抬头蹙眉：“李杜是你们的好朋友，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玩？”

“就是好朋友才要……呜呜……送……”肉孜干擦了把眼睛，似悲不成句。

冰雪无语。

“消防队的叔叔来了！”几个女生跳跃着进来报信。顿时所有人一齐拥到过道。

嚯！嚯！嚯！四名全副武装的消防战士提着长枪短炮迈着孔武有力的步伐走过。那气势，震慑人心、震颤大地。很快他们身后跟了一群仰慕者，当然也少不了看热闹者。有句话怎么说的？对，你的事故就是别人的故事！难得亲历这样的故事，同学们自然不会错过。

消防队的叔叔进办公室了，门“哐啷”一声被关紧。同学们扒门缝的扒门缝，爬窗户的爬窗户，挨不到门窗的就听现场直播，好不热闹！老师出来赶了几次，可门一关，“嗡”人又全拥过来了。

终于，门再次打开了。嚯！嚯！嚯！消防队的叔叔太空战士似的提着长枪短炮出来了。后面跟着面色羞赧、恢复自由的李杜，跟着一个劲儿感谢的李杜妈妈和老师们……

第二天早上，青老师一进教室就见一些学生忙得头都不抬，细看都忙着用腻子补桌洞呢！

李杜进来了，看到青老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以为老师一定会把他扔到最前面的雅座上。可青老师只关心了一下他的手指，再没说什么。难道……事实正如他所料，这事并没有完，接下来的日子，他发现后排成了所有老师关注的地方，强烈阳光下当然无处藏污纳垢！于是，他们从“墙角数枝梅”变成了“盛夏向日葵”，得时刻围着太阳转！于是，他们的排歌，被古丽、静姝等女生换成了《七色光》，她们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冲着李杜、卡卡放声高歌：太阳太阳，给我们带来七色光彩……于是，李杜必须得承受卡卡、冰雪载道的怨声，更得顶着雷子、肉孜等得意的目光度日。

唉！他不能不郁闷了！

不过老师开心了——他和卡卡的成绩见长了！

插图/peipeilee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