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源隆
回忆当年部队救灾的情景,李卫平说,当时没有一面展示自己部队番号的旗帜,也没有那么多拿着摄影机麦克风追问采访的记者。“在那样一个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战场上,人们关注的不是形式,而是内容,是生命的内容。”
40年前的1976年7月28日,北京时间凌晨3时42分53.8秒。在东经118.2度、北纬39.6度的中国河北省唐山市,一场相当于400枚广岛原子弹爆炸当量的大地震,在唐山市地下16公里处的地壳中产生。这造成了迄今为止400多年世界地震史上最为惨烈的一幕——24万人罹难,16万人重伤,一座重工业城市瞬间被夷为平地。
“40年前,我21岁。在北京军区驻津唐某部任步兵连指导员。” 新疆军区原政治部副主任李卫平少将是唐山大地震中的幸存者,在唐山抗震纪念馆中,他慢慢地开启了对那次灾难的回忆。
就在顷刻间,李卫平部队的驻地营区和周边的城镇乡村被夷为平地。包括与他朝夕相处的通信员、部队的一位营长,和一位在连队蹲点的军首长在内,共计500多名官兵被夺去生命。
在唐山抗震纪念馆里,看着展览的一张张倒塌房屋的黑白照片,李卫平微皱起眉头。
地震时,他还在睡梦中,被轰然倒塌的房屋砸在废墟下。幸运的是,李卫平睡在下铺,木质床架让他躲过了死神的利爪。“我没有死,但是睡在我上铺的通信员被沉重的房梁砸中前胸。”李卫平记得很清楚,这位活泼的四川籍战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给他的话是:“指导员,快跑啊!”罹难时他才刚满18岁。
“很多人问我,身处灾难发生的时刻,面对生死,脑海中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当时从睡梦中惊醒,满耳听到的都是悲嚎与哀鸣,作为军人,下意识地以为是遭到了核打击,当意识到自己还没死,马上就想到了老百姓怎么样,驻地周围还有那么多的群众。”战士们迅速展开自救互救,李卫平挣扎着爬出废墟,原来这是一场大地震。
李卫平的连长,胯骨被砸成重伤,被救出后,他说:“卫平,你赶紧带人去救群众!连里的事我负责。”“我们迅即组成一支救灾突击队,共42人,全部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李卫平带着队伍在地震发生28分钟后,冲向了离营区最近的村落。
战士们带着伤、赤着脚,仅穿着背心、裤衩,在夜色中循着哭声、喊声,在倒塌的房屋上用双手扒开砖石瓦砾,用肩膀扛起房梁石板,奋力抢救群众。强烈的余震不断袭来,没有一个官兵退出抢救现场,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时间就是生命!连队卫生员小王是个湖南兵,他连续为7个救出的群众做人工呼吸,最后口吐鲜血一头晕倒在废墟上。连里的一位排长,背着一位救出的老奶奶走下废墟时,右脚竟拖着一块木板条,木板条上的铁钉刺穿了这位战士的脚掌,“但是他不顾脚底的剧痛,一步步地拖着木板往下走。”
抢救一直到7月29日中午。李卫平的部队共救出19名群众。“战士们已经十几个小时水米未进。当炊事员抬来一行军锅大米粥时,没有一个人上前。他们把这锅粥让给了群众,后来这锅粥被灾区群众称为‘爱民第一粥’。我至今记得当时的情景,战士们从废墟里找来各种可盛食物的器皿,用手抹去上面的尘土,盛满粥端到灾民手上。一位基层干部紧握着我的手说:‘有你们在,再大的灾难我们也挺得住!’”
时至今日,当已经退休的李卫平说起这一幕幕的救灾情形时,仍旧可以从他的眉宇间看到一份坚毅,这种坚毅,正是从人民军队诞生的那一刻起,在无数次灾难面前,为了人民的利益,子弟兵绝不退缩,而在群众心中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李卫平清楚地记得,7月30日早上,连队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新华社播发的这样一条消息:“人民解放军某部八连在迅速自救互救的同时,响应党中央号召,率先投入唐山、丰南一带抗震救灾斗争中。”那正是他所在的连队。
“7月30日上午,我们转移了受伤的群众,并掩埋好罹难者后,又奉命奔赴新的救灾现场。”
在后来的日子里,李卫平目睹了十余万人民子弟兵在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的旗帜下,以“灾情就是命令,灾区就是战场”的战斗精神,用最快的速度,从空中、陆地,从四面八方奔赴唐山的壮举。“真可谓‘肝胆为人民,生死赴国难’。”他指着一幅人民子弟兵奔赴唐山的照片时发出这样的感叹。
接到救灾命令的部队在奔赴唐山的摩托化行军中,有的军车在余震袭来时失去控制翻倒在路边,车上的战士有的当场牺牲,受伤的同志继续奔向灾区。在桥梁坍塌、道路断裂无法通行的情况下,许多官兵向灾区连续奔跑三四十华里。
最先投入救灾的部队,由于缺少救灾工具,主要靠铁锹、钢钎,挖撬废墟上坚硬的水泥构件。为了避免利器碰伤废墟中的群众,抢救中更多的是用双手扒刨,到最后许多战士的指甲都脱落了,缠着绷带继续刨挖。
“第一时间参加抢险的部队,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他们手扒肩抗,在废墟中与死神争夺时间,抢救生命。”直到5天后,大部队才陆续配发吊车、电锯、凿岩机、电焊切割机。
抢险中,战士们还要面对频繁的余震,在一次次强烈余震袭来时,有的战士来不及躲避,牺牲在废墟下。
对那些还在废墟下挣扎的人,战士们千方百计给他们送进水和食物。他们用钢筋叉着馒头、苹果,从废墟的缝隙中塞进去。一群战士还想了一个主意,把一根皮管插进废墟,将小米粥一点点灌入,喂给奄奄一息的伤员。战士们用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喊着,让那些幸存者坚持、顶住。
一位家在唐山市区的连长,率领连队进入灾区,其家离救灾现场仅一路之隔,他却不曾回家。两天后,他得知家中的7位亲人全部罹难。
地震后的几天几夜里,暴雨接连不断。战士们把自己的雨衣、帐篷全部让给了群众。挂着篷布的军车上挤满了灾民,很多战士钻到车底下避雨。没有地方遮雨的战士们,就三个人一组背靠着背,坐在废墟旁打盹。军车都让给了群众,尤其是孩子,李卫平说,“这令我不能忘记,在一辆辆军车驾驶室里,看到最多的是那些手里拿着食品、失去了家人的孩子。此时的驾驶员们,便成了他们的亲人,昼夜守候在车外。”
地震发生时,唐山市上游的一座水库出现重大险情,给下游人民生命财产构成严重威胁。陡河水库位于唐山东北15公里处,该水库库底高出唐山市10米,有3600万立方米的储水量。地震使水库大坝下陷1米,主坝纵向断裂1700米,横向断裂每隔50米就有一处,约有50多道裂纹。裂纹有的宽达1米,长达11米。
地震后,连续的暴雨,使水位猛涨,一旦决堤,废墟上的唐山将遭到灭顶之灾。
“地震发生一个月后,我才知道我们在唐山救灾的同时,水库的大坝上还有一支我所在军的炮兵团的官兵,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保住了大坝的安全。”
炮兵团的官兵在没有电力的情况下,昼夜不停,轮番用人力推动两扇40吨重的水库阀门。余震不断、水位暴涨、大坝随时有可能溃决,连队一支接一支连续冲进坝顶上的绞车房,开启几十万斤重的阀门,三天三夜过去,阀门摇起12厘米。他们是用生命和洪水抢时间,也是用生命为下游的群众和官兵筑起了安全防线。
毛主席曾说:“这个军队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所有参加这个军队的人,都具有自觉的纪律;他们不是为着少数人的或狭隘集团的私利,而是为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为着民族的利益,而结合,而战斗的。紧紧地和中国人民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地为中国人民服务,就是这个军队的唯一宗旨。”
撼山易,撼人民军队宗旨难。
在灾难面前,官兵们始终牢记我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个唯一的宗旨。“我想,作为一名军人来讲,只有牢记宗旨,才能有坚定的信念和力量的源泉。我们来自人民,为了人民,因此时代不管发生怎样的变化,人民军队的宗旨和本色绝不能有丝毫的偏离和误差。我们切不可忘记共产党人的来时路,人民军队的来时路。一旦脱离人民,我们将失去信念,丧失力量,甚至走向反面。”这句话,李卫平说得斩钉截铁。他还向我讲了又一个大地震中关于军人信念的故事。
当年,在唐山一座银行金库的废墟上,一位排长接过银行交给他的一本账目。账目上记着金库里共计存放现金:九十一万五千一百五十元零九分。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精神丰裕的年代,每一分钱的国有财产在人们心中都是极为重要的。排长和他的士兵看了账本,他们深知这是国有财产、是人民的财产,必须分毫不差地把它挖出来交给国家和人民。
经过一整天的挖掘,银行工作人员清点对账,只差五元三角九分,银行领导看着疲惫的官兵说:“五块多钱数目不大,不用再找了,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排长没有说什么。带着战士又经过三个小时的挖掘,又找出了一些钱。金库人员再次清点数目,说只差两分钱,早已超出银行部门允许金银数目有百万分之一差误的规定,恳请官兵千万不要再找了。
排长还是没有说什么,这时天已经黑了。一个战士打着手电,继续摸找着,终于在一堆砖头缝子里抠出了一枚两分钱的硬币。
这个故事后来被写成通讯,于1976年8月21日《解放军报》一版刊登。
“作为那场灾难的幸存者和抢险者,我并没有感到幸运和自豪。”唐山地震后,李卫平的连队荣立了集体一等功,他作为指导员也荣立个人三等功,还到北京参加了中央召开的抗震救灾英模代表大会。
祭奠 唐山地震遗址纪念公园,在镌刻有罹难同胞名字的大地震罹难者纪念墙前,罹难者家属用鲜花祭奠亲人。一对父子走过抗震救灾雕塑。
“那张立功喜报我始终没有寄给家里,我总感到有一种很深的愧疚,我总在想,那么多的人遇难了,尽管是自然灾害造成的,但人的主观能动性是不是就发挥到了极致?难道我们就真的束手无策,一点办法没有么?我真希望这样的灾难发生时,可以通过提前的各种努力,去尽可能减少生命的损失。”这种愧疚在这四十年间,不断萦绕在李卫平的心头。
“大地震中,我失去了许多身边的好战友,有的为了救我,有的为了救群众,更多的是在睡梦中失去了生命的年轻战士。每每想起他们的面孔,心里总觉得不好受,岁月流逝,感情却未减淡。”这位身材健硕、戎马一生的将军轻轻地述说着内心的感受,然而在这淡淡的语气背后,却隐含着一股炽烈的情感。
“我还时常想起一位死去的小姑娘,原本她已逃出了废墟,突然见到前来救灾的我们,她又冲进了废墟。瞬间的余震夺去了她的生命。原来,她冲进废墟是为了拿自己的衣服。”这个小姑娘当时紧张的神情久久地印在李卫平的脑海中,而她就是李卫平日后纪实小说《湾湾》的人物原型。
为了纪念唐山大地震,每隔10年李卫平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来为灾难中逝去的生命祈福。1986年,他接受央视《焦点访谈》栏目采访,谈了抢险救灾中人民军队与人民群众的血肉亲情。
1996年,他以“栗亮”——“力量”为主人公,撰写了纪实报告文学《湾湾》,并发表在《十月》杂志上。文学前辈刘白羽读后给李卫平写来一封长信,信中说道:“人类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精神是最为真实的,因为他来不及掩饰。这种精神最值得人们去思考和珍视。”后来李卫平又把《湾湾》改写为电影剧本,取名《男儿有泪》。金庸先生亲自为剧本题写书名,而这本书也曾被香港特区政府有关机构定为高中生课外阅读十大文学书籍之一。
李卫平说,唐山大地震当时很多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已定格为一帧帧黑白色的照片,但是有两种颜色——红色和绿色,从未褪色。红色是挽救生命的红十字旗;绿色是废墟上一群群抢救生命的绿色身影。“当时没有一面展示自己部队番号的旗帜,也没有那么多拿着摄影机或麦克风到处追问、采访的记者。在那样一个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战场上,人们关注的不是形式,而是内容,是生命的内容。”
“地震中,我也没有留下一张现场照片,留下的是肩上的伤疤和深藏在心底的思绪。”时隔数月后,撤离唐山时,李卫平才有机会在唐山废墟上搭起的临时照相棚里留下一张照片。
距离唐山大地震40年了,这40年我们的祖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时空荏苒,我们的人民子弟兵和他们的父老乡亲,依旧鱼水情深,尤其在洪水、地震等自然灾害面前,子弟兵们不畏艰险、献身人民的品质与情怀不曾褪色,可歌可泣。
谈到唐山大地震对现今的意义,站在抗震纪念碑下的李卫平先环顾广场,再抬头仰望,记者跟随他的目光仰视纪念碑顶,看到四座花岗岩石柱直耸入云,仿佛一只巨手撑起了广袤的天空。他总结说,“我想起一位哲人的话,人类的伟大在于人类的记忆。今天,我们回忆和纪念唐山大地震,就是要寻找出那支撑我们中华民族弱而复强、衰而复兴、生生不息的精神与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