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昌
20年前,我刚刚上班不久,接到采访青海民间“花儿”艺术团的任务,由此认识了冶进元。
记得当时是去化隆群科演出,一辆车顶载满演出道具的小中巴,从西宁出发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到达。一路上挤挤匝匝的车里,年轻的演员、如今活跃在青海“花”坛的唱将们,又说又笑,好不热闹。唯有坐在司机后面座位上的冶进元,不声不响,捋着山羊胡,压低了头上的草帽,眯着眼睛看窗外,好像有很多的心思一样。
当晚,在群科一个尘土飞扬的破旧剧院里,挤满了花五元钱买票看演出的老百姓。烟味汗味土味和喧嚣声混杂在一起,令人头晕目眩。演出开始不久,“花儿”王子马骏上场,即把演出推向高潮。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无法想象,青海人对“花儿”竟是如此痴迷热恋。冶进元这时也上台演唱,有些嘶哑的声音,让我根本没听清在唱什么。但台下的观众总是一阵又一阵会心地笑,吆喝声一浪高过一浪。
那次采访之后,为了进一步了解他们,我多次跑到他们居住的地方,一幢极旧的楼房一楼,找他们聊天。有一天晚上,当我到达时,现在已小有名气的两个姑娘接待了我,简陋的住所并没有影响她们的情绪,她们给我唱“花儿”,让我尝她们做的洋芋酿皮,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随后,她们带我去见冶进元。老人单独住一间小套房子。敲门而入,首先看到一只他养的鹰,站在门内屋顶处的横杆上,墙上布满了鹰的粪便。那天的冶进元给我讲的不是“花儿”,是如何“熬”鹰。东拉西扯了半晚上,我听得迷三倒四,云里雾里,想要的素材一点都没得到。好在有过实地体验,又有其他“花儿”歌手的故事,好歹完成了领导交办的采访任务,写出稿子交差了事。
后来,在各种场合聊起花儿艺术团,当别人说起冶进元传奇坎坷的人生经历,以及在青海“花儿”界的影响时,我才晓得,冶进元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人物。
通过“花儿”王子马骏找到冶进元的联系方式,并约他到我一个朋友家小聚。冬天的黄昏,我们勾肩搭背地走到朋友居处小区门口时,没想到冶进元已提前到来,佝偻着身子蹲在马路牙子上,双手紧紧捂在怀里,嘴上叼着的烟头忽明忽暗闪现在眼前。在朋友小小的屋子里我们喝酒吃菜,暖和了之后,冶进元便给我们说“花儿”。不加思索,张口就来,形象生动,诙谐幽默,让我们不时捧腹大笑。老人却一本正经,美美地抽一口烟,在浓烟散处,抿上一口酒,抹着山羊胡,又根据现场情景,现编“花儿”,妙语连珠,口吐莲花,令我辈自愧不如,叹为观止。看到我们吃惊佩服的样子,他会张开缺牙的嘴,像个孩子一样得意地笑起来。
此后,我们先后又在西门口一家“花儿”茶社多次见过面喝过酒,但每次没说几句话,他便“跑题”,跑得太远根本拉不回来。现在想来,只能说当时的我还根本就不会采访。
又一年多过去,一个秋天的晚上,我们相约在建国路他的家中见面。呼叫了BB机之后,他从一片巨大的建筑废墟中走出来,领着我走进去,七拐八弯到了一个有大门没院墙的小院,坐在唯一一间小屋的炕上,就着昏黄的灯光,喝啤酒聊天。我问他说,说着说着,又跑远了。但就是在这样杂乱无章的聊天里,我终于知道,冶进元对“花儿”的热爱与生俱来,血浓于水。在经历了幼年丧母的沉重打击,父亲走街串巷卖粽子养活一家的穷苦日子里,冶进元从小就不得不背负着养家糊口的重任,品尝生活的苦难和辛酸。然而,正是“花儿”给了他精神的慰藉和快乐。也正是“花儿”,让他在以后的岁月里,能够那般豁达乐观地面对一切失意磨难。在与他的聊天中,他总是会深情地回忆,上新疆下四川,走甘肃过宁夏,闯荡江湖,以“花儿”会朋友,以“花儿”收获爱情的往事。不管哪一段爱情最终从身边离开,他所有的回忆里,只有甜蜜的缅怀。
如果说冶进元是“花儿”唱家,或许在青海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以至可以忽略不计。但冶进元最厉害的不是唱,而是创作。据说,在“花儿”艺术团期间,马骏和观众的很多对唱词,都是由冶进元现编,让马骏能够多次化险为夷,也因此留下了青海“花”坛冶马师徒情深谊长的一段佳话。由他编词的很多“花儿”和曲艺作品,如《童养媳》《走西口》《阳欢乐》《马五哥》《方四娘》《拉夜川》等,现在已广泛流传于青甘宁三省区,只是很多人在传唱的时候,并不知道还有冶进元这个人。朋友如此评价冶进元,古时“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当今“凡有花儿会,必唱冶翁词。”
也是那个秋天的晚上,冶进元把自己创作的“花儿”作品拿给我看,字写得极认真又稚拙,词却生动而鲜活。他将记录着他心血的起了毛边的本子,交付我要打印出来,以便于好好保存。面对这样一份信任和重托,我后来的确认真地进行了电脑输入,只是快录入完毕时,电脑故障致使一字不留,挫了我再打字的兴头,以至最终也没有给他一份铅字的稿件。多年来,每当无事翻看这些作品时,我常常会感动其中,我一直不明白,没有接受过基本教育,甚至也没接受过文艺理论学习的冶进元,是如何自学文化知识,又为何自觉地歌颂文明进步、美好生活,讽刺丑陋。或许正是他一生的行走总是在最基层,因此懂得底层群众的喜努哀乐,所以他创作的“花儿”总是充满着鲜活的生活气息,极具现实冲击力,就像《沙娃泪》,听者无不动容落泪。或许年轻时颠沛流离,磨难坎坷,使他更加懂得新生活来之不易,内心深处对新中国有着无比的热爱,所以才有了《赞青海》《解放大西北》。或许正是天天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生活,浸淫其中,他创作的词,语言总是充满泥土气息,明快简洁,如《三闪令:大河沿上的麻石头》,至今传唱不衰,深受群众喜爱。
看似满嘴跑火车的冶进元,实际上还是一个十分重情义的人。那年他在西宁市开完文代会,和我们见面,说要去兰州,原因很简单,有一个人想要录他和他徒弟们的“花儿”,并答应吃住行所有费用由对方承担,还会给他们一笔不小的酬劳。其实冶进元执意要去的原因不仅仅是酬劳,而是这位文化商人早早地拜访了他,给他买了一些必备的日用品,还给了他300元钱,以备日常用度。那天,他高兴地说,你看人家这么诚心,我得要去哩。
据“花儿”歌手吴红燕说,冶进元有一次给她讲“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讲到俞伯牙得知钟子期已病逝不在人世时,冶进元泪流满面地唱道:“俞伯牙弹琴钟子期听,知音的人,三江口拜下的弟兄;你去了嫑忘掉苦命的人,苦命人到死了也忘不掉你们。”“唱起个曲儿心里酸,唱完个曲儿了泪不干。”在吴红燕看来,这份真挚的感动和深情的泪水,说明所有的艺术都一样,只有感动了自己才能感动别人。事实上,冶进元正是把整个心灵和全部感情投入到“花儿”的演唱和创作当中,至死不悔。
很多年之后,我偶然从马骏处得知冶进元得重病在西宁九眼泉的山上休养的消息,通过做电视记者的朋友,动员他去做个专题片。当时的感觉是,如果老人仙逝,青海就少了一位“花儿”作词人。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此事未能成行。再一次,我们联合中央电视台制作有关青海文化的纪录片,我又一次想到冶进元,推荐给制作方去采访。当他们找到冶进元时,他已经严重中风,几不能语了。再后来,得知冶进元去世的消息时,已是他故去一年有余。我并不一个懂“花儿”的人,但我知道,像冶进元这样能够创作“花儿”的人,是青海的文化宝贝,需要我们好好珍惜。可惜我没有按照自己的本心再去做一些更实在的事情,也没有对冶进元作更深入的采访,没有为他写下一篇像样的通讯或者人物报道,想来不能不说是一种刻骨的遗憾。而能够还记得这样一个把一生都交给“花儿”的词家,不知还有几人。
一年一度的“六月六”花儿会,在青海很多地方都在举办。无论是官方组织还是民间行为,在台上表演的歌手,有不少是当年得到冶进元教益的人,他们表演的“花儿”中,有不少还是冶进元创作的作品。不知他们是否会想到,那位生活在“花儿”里的老汉,或许在他们深情演唱的时候,正站在云端里,拈着山羊胡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