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纯蓝
自清末起,长沙女士首先向“裹足”恶习发起冲击,湖南成为中国女子放足运动中心。1903年沈菁莪与焦达峰成婚时,是湖南第一位天足新娘。沈菁莪的放足主张,为社会所公认,并颂扬她“年纪轻、有远见、有胆识,带头放足,自救救人,不愧为先知先觉人物,巾帼英雄!”
2015年清明节,我们邀约长沙市作协部分会员来浏阳龙伏镇达峰村,纪念辛亥革命元勋焦达峰,而我内心里一直想写他的夫人沈菁莪,许多英雄背后都有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在扶持着,但是她们却默默无闻。
我们幸运地见到了从长沙回来的焦复楚先生,他从未见过祖父母,却对他们的故事熟稔于心,退休后还多方考证、搜寻资料,送给我们由他著述的《焦达峰传》。
沈家大屋走出来的女子
焦达峰夫人沈菁莪(1887—1930),生于原浏阳县绥和团春田里一个世代书香之家。我心里念想着这位不平凡的女子,也曾多次去过她的娘家沈家大屋,沈家大屋是长沙地区现有建筑规模最大、保存较完整的晚清江南民居标本。
浏阳境内带冠有姓氏的大屋很多,其中保留下来且名气较大的有沈家大屋。焦达峰的妻子沈菁莪家族的气派,则保存在迄今仍在的沈家大屋之中。沈菁莪,就是从沈家大屋出来的大家闺秀。沈家大屋见证了沈菁莪这位湘女的淳朴善良、深明大义。辛亥革命时期,自幼以“谭唐”为榜样的焦达峰成为沈家大屋师竹堂姑爷,他当年的居室和宣传革命的场所———师竹堂正厅,至今仍保存完好。焦达峰多次在此宣传反清思想,他穿着洋装,蓄着西式平头,提着留声机在沈家大屋宣传革命的场景,一直在当地传为美谈。.
沈菁莪其祖父沈荣全,是浏阳有名的秀才,曾官任奉政大夫,藏书颇富,门首悬一“奉政大夫第”金字匾额。
其父沈寅谷(1861—1890),也是读书人,为人风度潇洒,秉性豁达,无意功名。能诗会文,擅长书法,字体秀拔,县内外漆板金字匾额、对联、招牌等,多出其手。处世开明和善,乐于济贫,交游甚广。家境小康,有祖业良田三十余亩,可收租谷百石,而其润笔收入,尚倍于年租。有人劝他捐官置田,他慨然说:“虚名不足为荣,田多未几是福,何况世变无常,富贵岂能长久!”其胸怀淡泊如此。可惜,只活到二十九岁,便与世长辞了。
其母亲焦詹兰(1862—1930)是焦达峰的表姑妈,是浏阳焦家桥秀才焦琴喈之女,琴喈出身世家,思想开明,倾向维新,曾参与修纂《浏阳县志》。
沈菁莪资质聪慧,自幼半工半读;知书明理,能文会诗,颇有父亲遗风,达峰与菁莪原系表兄妹,达峰母与菁莪父乃属同胞兄妹,他们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时候焦达峰经常跟随母亲到龙伏新开村的外婆家,两人经常在一起吟诗作对。九岁与焦达峰对对子,达峰出对:“菁莪眉翠”,她不假思索,立即应对:“掬森手高”。掬森,达峰字也。联首嵌两人之名,对得天衣无缝。这一童男童女的妙对,在当地流传至今。有一次舅妈笑着对焦达峰说:“把菁莪嫁给你,好吗?”焦达峰说:“好呀,但是菁莪要不包小脚。”沈菁莪也高兴地说:“包脚受罪,不包才好。”就这样定下了终身大事。
湖南第一位天足新娘
沈菁莪的不平凡在于十岁时就有了自己的主见,有了新思想。当时社会等级森严,男尊女卑,女婴被溺,司空见惯。菁莪嫉恶如仇,对溺婴事,非常愤慨。1893年,十岁的她写道:“人道何存溺女婴,呱呱坠地命归阴。世间多少不平事,女贱男尊最不平!”这显然是受了当时维新运动的影响。
沈菁莪的不平凡在于她敢当天足新娘,这在当时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
但这桩不包脚的婚事,曾引起了一场风波。事情传开后,沈姓家族的守旧势力大加反对,族长沈少白和房长沈笏阶联袂登门问罪,百般指责菁莪,并威胁说:“不包脚是无法无天,如不改正,就要召开家族会议按族规从事。”年幼的菁莪,不仅不为威胁所屈,并理直气壮地反驳说:“不包脚,不仅不是无法无天,而是复兴圣人之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时代,哪有包脚的事情!这个恶习,只是由晋朝以后的昏君才兴起来的,圣人复出,此种恶习必除!”菁莪的外祖父焦琴喈,是浏阳著名的具有维新思想的秀才,闻讯后,前往开导沈笏阶等说:“扬汤止沸,不如去火抽薪,我们一同前去拜望沈少白先生吧!”
焦琴喈义正词严地向沈少白进言:“妇女放足、合天理、顺人情,事在必行,本来一双健康的九寸天足,硬要强迫包成三寸金莲,折骨伤筋,日难行路,夜不安枕,妇女何辜,受此折磨!谁无母亲,试问良心,岂能安此!何况莪妹子所说不包脚是复兴圣人之道,不无道理。圣人以仁治天下,而包脚恶习,是昏君兴起的。后世君主,相率效尤,摧残妇女,莫此为甚,先生领袖名流,何以见不及此!不揣冒昧,直陈愚见,望先生赐教!”沈少白无言可答,一场风波,不了了之。此事在当地轰动一时,成为浏阳维新运动的一朵花絮。到1898年,放足一事,已引起社会人士普遍关注,维新志士谭嗣同、唐才常等倡导成立“不缠足会”。
患难夫妻见真情
1903年焦达峰创立会党机关于浏阳黄公桥黎家大屋,从事反清革命活动。一时谣言迭起,沈姓家族,因与焦姓联姻,深感不安,担心连累,以沈笏阶为首的沈姓人士,纷纷威胁菁莪,说:“焦达峰是乱臣贼子,能与他解除婚约,免受牵连,乃为上策。”菁莪不为所动,并大义凛然地予以拒绝。她说:“表哥达峰,是有道德、有学问、有志气、有作为的血性男儿,说他是乱臣贼子,证据何在?说他杀人,决不可信!”黎尚姜、周海文向沈、焦双方家族疏通,并分析利害,主张及时举行婚礼,以转移视听,平息谣言,而安人心。几经波折,1903年农历三月便择日举行婚礼,他们就这样结为患难夫妻。
焦达峰为革命奔走,随时有杀身之祸时,就是沈菁莪这位天足新娘,力排众议,勇敢地与之成婚,并将“陪嫁”的那幢房子出让,将手上所有的金银首饰变卖,所得款项全额交给丈夫,资助达峰从事革命活动;一面又排除困难,投入长沙第一所女子学校——周南中学学习。
1906年春,焦达峰参与领导萍浏醴会党起义事败,政府追捕甚急,为亡命日本求取川资,深夜潜行回家筹资。爱妻含泪取下手上两只戒指,交给达峰。达峰充满信心地说:“满奴正要抓我,不能在家停留。我在外,四海之内皆兄弟,满奴其奈我何?家里就让老爷子装着和我决裂,你回娘家吧,我们暂不能通信了,有机会找朋友捎口信给你。别着急,革命一定会成功的,成功了再见吧。”
1908年,焦达峰从日本回国,来到武昌。他与孙武等革命党人,在武昌开始了革命的筹备工作。他们约定:“长沙先发难,武汉立即响应;武汉先发难,长沙立即响应。”陈作新协助焦达峰组织长沙起义。
菁莪改名为悲峰
1911年10月22日,焦达峰、陈作新亲自率部攻打长沙城,长沙起义一举成功。湖南成为第一个响应武昌起义的省份。
焦达峰、陈作新被举为中华民国军政府湖南都督府正、副都督,次日就职。任职10天,即于31日,在湖南立宪派发动的血腥政变中惨遭杀害,时年24岁。
噩耗传来,正在欢欣鼓舞中的菁莪,悲痛万分,愤不欲生,含泪写下更名“悲峰”的诗句:两字“悲峰”恸改名,遗篇展读泪盈襟;成仁起义兴邦事,忍死全孤继志心。
此后,菁莪一名,遂为“悲峰”二字取代了。悲峰者,“悲”“达峰”为国家民族之存亡以身殉也。1912年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对辛亥革命功臣授勋,追赠焦达峰为中华民国开国陆军大将,中华民国军政府湖南都督府第一任都督;又颁发烈土遗族恤金,除批示湖南都督府发给焦家恤银两万两外,中华民国还发给恤银3000元,并规定每年恤银800元,发至其子满20岁止。除湖南都督府所发两万两交其父焦舜卿领用外,其余恤银均由悲峰领用。
焦达峰的牺牲对其遗孀沈菁莪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时悲峰年方25岁,夫妻婚后8年来聚少离多,尚未生育,过继胞弟达人一子一女为嗣。子名传统,寄意继承光荣革命传统;悲峰供养儿子传统读书直至武汉大学毕业。
沈菁莪没有参加任何党派,悲峰为纪念达峰革命业绩,沈菁莪用孙中山给的恤银在焦家大屋旁曾经的木质二层小楼,原本是私塾,布置成达峰纪念堂,在家终生纪念他,将达峰故居南岭新屋所剩三间旧房,逐年加以修缮并予扩大,耗资二千元,嗣经十年,落成一幢砖瓦结构的二层楼房,凡十八间,玻璃窗户,朱漆门扇,焕然一新,光彩夺目,内设达峰烈士纪念堂,陈列着一些珍贵文物。后来她就一直住在这个屋子里,粗茶淡饭,纺纱织布。她经常说丈夫这一生,虽短暂,却轰轰烈烈。至今,达峰纪念堂遗址犹存。虽残败,却是夫妻深情的纪念。
1930年,由于忧伤过度,沈悲峰病逝时,年43岁。
几年前我特地到了沈菁莪的坟地拜祭,作为中国女人我们要感谢她,否则哪能健步如飞,我是亲眼看见外婆生前深受裹足之害的。
沈菁莪成为湖南第一个天足新娘载入史册,开妇女放足的先声。沈菁莪这样的女人是值得人敬仰的,只可惜知道她事迹的人实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