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2016-09-10 07:22林小木
南风 2016年2期
关键词:宇航左腿

林小木

新欢

我忘了往年的深秋是否一样阴沉,天空灰蒙蒙的,透不出一缕光。

但和从前一样的是,雨川依旧鼓噪地走在我身边,这次她又爱上了天文。

她念叨着刚看来的知识,那些距离我们茫远而又真实存在的星体。

“上帝之眼”在距地球700光年的水瓶座,周围存在的暗红云体是恒星死亡时的喷射物;一个叫M87星云,那位于室女座的椭圆星系,因为周遭聚集了近13亿颗恒星,被所有人认定很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我认真听着,时不时发出“啊,呀”的惊叹,我知道她想要这个,更知道即便她可以随口讲出这么多趣闻,也总归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以前是,现在是,今后还是。

她并不想探究这些现象的因由,更不愿知道那些因由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好奇,像十天前对魔术的沉迷,半月前对木乃伊粉末的向往,以及一个月前努力钻研的魔法咒语……

“好有趣!”

她喜欢一切“有趣”的东西,宛若花蝴蝶,奋力穿梭在惊喜中间,但过不了多久,那些事物就会被取代,尘封在了无聊的记忆里。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生,喜新厌旧得要命,残忍直接得要命,但也可爱得要命。

所以每当这时,我都会强作精神,表现出无尽的欢喜,这次也一样:“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宇宙这么有意思!太好了,我们可得多找些资料来看,你也要多给我讲些这方面的事!”

“那还用说!”

她摆出一副贴心知己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点头,而我就会心怀感激地笑:“所以啊,有你真好。”

“你也是,有你在我身边,分享才有意思。”

她总是这样回答,由于次数太多,我不知道其中是真正的感慨多,还是礼貌性的客套多,但在此之前,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直到今天——

“我告诉你就好啦!至于查资料,我们现在有宇航,关于天文,他可什么都知道!”

宇航?“对呀,不是宇航员的宇航,他叫夏宇航。”

说不上为什么,听到这名字时,我的心猛地一沉:

幸好,她说的是“我们”。

出局

夏宇航是谁?

一个不高不帅走路驼背说话含糊的男生,一个喜欢眯起眼睛看人、自以为很帅的男生,一个面无表情、看上去很高傲的讨厌鬼。

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高傲的,他懂的那些也叫“天文知识”?简直是笑话。

我在他和雨川身边,听他们絮絮地说着什么“天秤座女生最优雅,摩羯座男生最谨慎”,恨不能当场将某宝上的“命盘大师”喊出来给他们算算!

可是不能,雨川就在我身边,她仰着脸的样子很好看,严肃让眼睛变得很亮,好似星光,我看着看着,那些刻薄的打击一句也说不出口,慢慢地,竟也强拗着自己的心,对夏宇航产生了一丝好感:他们说爱屋及乌,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我也笑着搭腔,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听过的、看过的星座轶事:“宇航,我觉得你说得不完全对,小栗旬也是摩羯座,甚至金星、水星都在摩羯,可据说为人挺开放的,根本就不拘谨……”

“金星也在摩羯?哦对对,我记得上次似乎看过这方面的帖子。”雨川的目光掠过夏宇航,重新落回到我的身上,她知不知道呢,正是因为她喜欢小栗旬,我才了解他那么多事。

果然,半吊子的占星师怔了三秒,哼哼唧唧地闷了半天,我适时退了一步:“不过宇航对星座了解得真多啊,想必家里也有天文望远镜,每天都会观察星空吧?”

这算不算故意找茬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雨川看着夏宇航憋红的脸,噗嗤笑了一声,样子萌萌的。

如此。寒秋,午后,我们三人坐在操场旁的石阶上说得兴致勃勃,也算一道奇景,可这样的美景随着雨川跑去买饮料,转而变得枯竭。

我同夏宇航沉默相对,别扭至极。隔了好久,我讪笑一声,想找个话题,却听他笑:“你这么喜欢一个人累不累?她可能根本就不会看上你。”

要你管?我心里厌恶极了,脸上却哈哈大笑:“你了解得这么清楚,是也喜欢她吧?”

说着,我伸出了右手:“真是缘分啊。”

他微微一愣,雨川从远处跑过来,乐盈盈地、气喘吁吁:“你们说什么这么起劲,还握起手来了!”

他不吭气,我也只是笑:这么多年,因为爱好和雨川结识的男生没有一个班也有一打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事实证明,这次我错了。

本来说好的一起去图书馆,可清晨时我赶到她家,她却早已出了门。

“她和宇航去了天文馆。”没等她妈妈说完话,我便骑上了脚踏车,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将礼貌和告别统统抛在了脑后。

从她家到市郊天文馆,大约16.1公里,20条大小街道,15个交通岗,每个等时50秒,在第十五个路口险些擦到拐弯的私家车,多耗了3分钟,第十七条街巷躲避冲出来的狗,费时1分钟……

当我用58分钟来到雨川面前时,她望着我大汗淋漓的样子,忍不住看向我的左腿:“你报名自行车赛了吗?”

不,有些事,迟了就完了。我疼得咬牙切齿,只想捂着左腿在地上打滚,可是不行,并非因为雨川就在身边,更重要的是,她居然正在吃冰棒!

见我盯着,她下意识缩了缩手,转头将冰棒递给了夏宇航,他亲昵地接过,作势要咬,雨川“哎”了一声,伸手去打他,他们就这样打作一团,忘了我还在身边,我咳了一声,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到夏宇航身边,趁他不注意,夺过冰棒,丢到垃圾桶里。

“雨川,你这时候吃冰棒会肚子痛。”

换做平日,她一定会嘻嘻哈哈地狡辩求饶,可是这次,她竟脸红起来:“哪有的事?”

说着,她面朝宇航:“再去买一根回来!哎?你不动是不是,反了你……”

她会和其他人玩“不给买就生气”的游戏吗?我第一次发现。她佯怒娇嗔的样子是那么熟悉,对象却换了个人。

这或许不算什么,可她态度那样自然,笑得那么开心,我忽然发现身上最疼的位置,原来并不是左腿;而这名叫夏宇航的人,也不是之前那些会变魔术或魔法的小张小王——

他仰起脸眯起眼的样子不仅仅是挑衅,那里充满了男主人驱赶来客的意味:在雨川的世界里,现在他才是王。

“你出局了。”

我以为他会手起刀落、痛快干净,可是没有,他在雨川用天文望远镜仰望星辰的时候,静静走到我近前,话语里透着一股文艺腔的恶心。

“林雨川和你站在不同的星系。你这么执着,又是何必?”

放屁!要不是雨川那么开心,要不是我是个文明人,我早就想揍他了!

要不是……我的腿太疼,身体不方便。

星系

后来我知道星系主要分三类:“椭圆星系”,“螺旋星系”和“不规则星系”。

我不清楚自己像哪一种,但我想雨川应该是螺旋星系,就像我们生存的银河系,当中有一颗充满能量和生命力的星体。

我是读小学那阵认识她的,那时她矮小、瘦弱,脸上满是被阳光晒伤的雀斑,不喜欢笑,眼里都是警觉和冷漠,但她安静,老实顺从地站在我面前。

“你红领巾呢?”我想笑,却故作严肃,“没有就在这站着。”

她只得照做,因为我是值周生,趾高气扬、一身正气,她是被我逮住的违规生,全校的“典型”,垂头丧气、满脸羞红。

她不知道,我早就盯上她了。

因为左腿的毛病,我不能久站也不能剧烈跑跳,老师于是给了我一个任务:课后坐在领操台上,抓没戴红领巾的同学。

我有自知之明,惹不起那些健壮灵活的男生,也不愿撩拨被抓住就咧嘴大哭的女生,所以整个学校看了一圈,我选中了雨川。

就算境遇再惨,她也不许自己哭,所以我坐着她站着,一天两周,微风细雨,万里晴空。

在一起久了,我们也说说话。起初是我劝她不要害怕,她是犯错了,但问题不大,她瞪着眼睛看我,怯生生的,让人很难为情,我只好别过头去:“你们上午最后一节是什么课?”

“自然。”她的眼睛真亮,她们老师也有意思,讲的那些都是没和我们说过的:什么长颈鹿每晚只睡两小时,海狸的牙齿永远不停在长……

“你们哪个老师?懂的这么多。”

“不是老师讲的,课堂上没意思,我就自己看书。”

她看的书也杂,什么心理生理,什么人文科技,我渐渐觉得领操台下面那些疯跑的男生女生一天天的真没劲,有点庆幸自己左腿有毛病。

不过,好景不长,到了第三周的时候,有学生家长反应领操台上体罚学生,老师不愿替我背黑锅,于是不让我再“值周”了。

那天我走过她身边,习惯性地看了看她的胸口,她想也没想,就安静地跟在我的身后,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满足”。

“你干嘛又欺负同学?”老师揪住我,我理直气壮:“她没戴红领巾……”

“那有值周生负责啊。”

我忽然明白:我们之间那唯一的一点联系已经断了,她再也不归我管了。

我得讨好她。我不能失去她。

还好,我比她大两岁,虚长的年纪让我多了些“经历”和把戏,我教她下象棋、围棋,打桥牌,品茶、品字画;

更好的是她对什么都喜欢,每当我手把手教一样东西,她都会幸福地笑,过年时还用刚学的小篆写藏头诗给我,我至今记得那里面藏的字:“感谢你为我打开一扇又一扇窗,感谢你让我不害怕。”

是啊,她不怕了,我却越来越怕。

如果说之前她的好奇心仅限于书本和想象,遇到我之后,它们便被我潜移默化地纵容着,像宇宙那样膨胀起来。

我逐渐跟不上她的思路,开始还敢嘲笑她的异想天开、朝秦暮楚,直到有天她不屑地哼气:“是不是两岁就有一个代沟,这样我们早晚会没话题。”

见我脸色不对,她笑着哄人:“不会的!我什么都讲给你听,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心慌的。”

我呢?只好一边怀揣忐忑,伪装自己的兴趣,一边不停吃着定心丸,“幸好我有她需要的安全感”,可是这一切在夏宇航出现之后都变了。

雪停天未霁,他们结伴去露营,据说那天会有射手座流星雨。我收拾好行李站在他们面前,雨川犹豫着看了看我的腿:“你的风湿症犯了怎么办?我和宇航就可以了,会带照片给你的。”

说着,她轻轻靠过来,亲密地朝我的耳朵吹气:“放心吧。”

我还能说什么?这是第一次,她肯相信一个几乎不了解的人,将我丢在脑后。

我目送他们离去,独自望着阴云密布的天,期待一场绝不可能的暴风骤雨,念头闪过才惊恐地担心她的安危,但周遭平静,夜晚天空逐渐放晴,只有我的窗前,云遮住了星星。

整个世界是那样的暗,像我的心:她这是恋爱了吗?

他们说,只有恋爱中的关系,才是一对一的。

不能分享的。不可取代的。

誓约

我意识到这点后,竟然莫名地平静下来。

“我要做你们的好朋友。”事后,我对雨川和夏宇航说。

雨川显得十分诧异:“你一直都是啊!”

我没作解释,任由夏宇航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和他家住得很近,与雨川家却隔了三条长街,不过我同雨川的班级挨在一起,夏宇航的学校离我们的非常远。

于是,我成了他们传递书籍、影印材料甚至纸质信函的媒介,每当我敲开夏宇航家的门,他总是站在台阶上,冷漠地盯着我看:“你真是无可救药。”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一天晚自习结束后,雨川将一张票递给我:“明天周末,我和宇航约好去看马戏表演。”

马戏?我不是一直都在你们面前表演着吗?我竭力压抑着脸上的苦笑,那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特别是当她猛一拍头,说:“对了,忘了帮你也买一张,你是不是不喜欢看黑熊……”

“呃……好像是。对了,我妈最近给我请了辅导家教。”

我是什么时候学会自然撒谎的呢?转过脸,我对夏宇航的谎言更加厉害,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星空绘本:“雨川终于找到了你最喜欢的作者联系方式,没想到他是她表姐的青梅竹马,所以周末可以约出来见见,你有兴趣吗?”

他一贯死相的眼睛有了光,居然破天荒地向我道谢。

“不用客气。”我笑得异常谦恭:如此多天,我终于熬到了这个日子。

“他临时接到邀请,去见星空绘本的作者。可能和马戏比起来,他更喜欢那个绘本吧。”

我不怕谎言露馅,雨川最恨失约,又永远骄傲地不去追究其中的原因,所以之前,很多兴趣伙伴的消失,不光由于她对曾喜欢的东西失去了兴致,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无故”失了她的约。

男生都不守信!往常,她吵一句,跺下脚,事情就过去了,可这次,她站在马戏团表演的现场,看着小丑将一个个开心的孩子领进场,眼泪迟迟都不肯下落。

我不停劝她,直到她掏出手机,才惶惶然地明白:“你是不相信我吗?”

这么多年来,我像个傻子一样跟在她身后,宠物一样逗她开心,兄长一样安抚她的心情、收拾她的烦恼,卫兵一样守护她喜欢的每一样东西……可是,她却为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不再相信我!

“他到底哪里让你这么着迷?不高不帅不体贴!就因为那几句鬼都不信的星座常识?他知道中国戏法和西方魔术的区别吗,懂得舞台监督是一个什么样的工种吗,了解马尔克斯对死亡的态度吗,认识花帽水母和海樽吗……”

雨川不回应,她根本不在意那些过去,那都是她不再感兴趣的东西,她只是气愤,悲伤,呆呆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喜欢你。”

身后传来夏宇航的声音,一切都是他的将计就计!我望着他一脸坏笑的样子,很想扑上去给他两拳,可是不能,我知道那样就代表我承认了他的说法,而雨川说过:“我会在你身边,是因为这最纯洁、最美好的友谊。”

“还隐瞒什么?不如大家把话说开好了。”

夏宇航像个魔鬼,不断在怂恿挑拨,制造矛盾,又像个天神一样,站在天平的最中间,审视着我和雨川的反应。

眼见着一切都已无从挽回,我不觉横下心来,看向纠结的雨川:“你会喜欢他多久?如果是永远,我就离开。”

雨川垂下脸去,比之前更忐忑纠结了,这让我松了口气:“我保证,可以比任何人都懂星座,懂天文知识……你知道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去,虽然这是最难堪、最沉默的别离,但我想它或许不会太久:

她一定会发现我比夏宇航更适合做伙伴,她会来找我,像找寻天上每颗遥远神秘、让她心醉又向往的星。

只是,抬头之间,天依旧阴沉:这样黑漆漆的乌云之下,怎么能够看见星?

茫远

我开始努力做一些事,一些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

我陆续找到天体物理学方面的入门书籍来读,那些闪耀的、充满诗意的星辰渐渐脱离了符号的含义,变成一个个真实的个体,我感到离星星越来越近,只是抬起脸,在那些星星里面,我看不见雨川的笑颜。

接着,我在果壳、知乎等网站上注册了新账号,专门寻找疑是雨川的名字,去解答她们的问题,补充她们的答案,越来越多的人和我交流,可与他们说得越久,我越明白,这些人里没有雨川。+

于是,我转而寻找类似夏宇航的名字,去抬杠、去质疑、去嘲讽,可我发现,他似乎也并不在他们中间。

我更加努力地寻找、解答,直到一天,我读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从理论上讲,星空亮如白昼,在夜晚我们却只能看见黑暗,和微渺的光?”

这么难的题目,我当然不知道答案,但我记得被广为赞同的那则回答,里面详细解释了宇宙空间的膨胀,和这膨胀效果的叠加,还有红移和微波……

简而言之,星光在动,我们也在动,就算某束光努力追逐着我们,可由于客观原因,我们却只能在这追逐当中越离越远,最终,“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看懂这个答案的瞬间,我不觉捂住了脸:它像把利刃,残忍轻快地割开迷雾,剖出了我和雨川之间的真相——

永恒的追逐,永恒的变化,永恒的无从理解,永恒的无法触碰。

夜晚的云层更加厚了,不仅遮住了星星,也遮住了残月,我呆呆地望着天空,不再像从前那样傻兮兮地期待有一颗幼小的星会发现我的仰望,在自己的轨迹上,朝我点一点头。

她不会来找我的。我绝望地睡去,不敢醒。

可是奇迹发生了,第二天雨川居然主动跑来找我,我又惊又喜,望着她满脸的泪痕讲不出一句话,许久,她先开口:“怎么办?他不理我了。”

像雨川说的,如这个年纪里所有的正常人一样,夏宇航喜欢一样东西快,忘得也快,他最近迷上了篮球,整天和其他男生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再没心思管什么“白羊座的秘密”。

荷尔蒙需要竞争和赞誉,他站在篮球场上冲锋突围,球场边的女生热情欢呼,一切来得都那样自然完满,他不再需要雨川,就算她也像那些满眼热忱的女生一样站在场外,但她只是个球迷,粉丝,追逐他的张三李四。

“我好孤独!那些女生还嘲笑我的鞋子,还有我脸上的斑……”

她哭得真厉害,我又心疼又生气:“那能怎么样!我们不去还不行?我们玩别的,我们也再不看星星了,我们有更好的想法,我们……”

“你能不能陪我一起?”

无声的巨响在胸口炸开,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当然。”

篮球场周围都是花枝招展的女生,我灰突突地站在她们中间,被推搡、拥挤,她们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和雨川看。还有因故不能上场的男生,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一丝同情,更多的是嘴角泛起轻蔑的笑意。

我顾不上这些。雨川因为位置和身旁的女生吵起来,她说夏宇航是后卫,那是看后卫的最佳地点。

“我男朋友也是后卫!”

那女生不分青红皂白,伸手就推雨川,雨川听到“男朋友”三个字,也激动起来,两人的声音和动作比场上的比赛更激烈,我的胳膊架在她们中间,没起到阻拦的作用,只是静静忍受着她们的撕扯和抓挠。

“干嘛呢!”场上跑来一个男生,拉过了那怒气冲冲的女生,我们这才知道场上原来有两个后卫,一个得分,一个控球,夏宇航是另一个,和这女生没关系的那个。

但那男生望着女友已然花了的妆很生气,他不想对女同学发脾气,将怒火撒给了我:“好好管管你的女朋友!”

我望着雨川惊愕后沉默痛苦的脸,脊背僵硬起来,他会错了意,以为我在和他斗气:“不服吗?不服上场比比!”

我看向雨川,发现她的眼里全是不远处驻足观瞧的夏宇航,是要去解释我们的关系吗?我暗暗地笑,朝男生仰了下头:“好。”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我那动作不灵便的左腿,我装作没有看见,拍了下+雨川的肩,跑到了他们中间。

可我哪会打球呢?篮球的规则都半懂不懂,在场内场外同时涌起的一波波尖笑声中,我第十次撞到了前面的同伴,被人抢断了球,那次我再不想因失球看见雨川沮丧的脸,于是我死死地将它抱在胸前……

“犯规,犯规!”

倒地时我才明白他们说的不是我,而是冲过来将我推到地上、又抢走了球的家伙,与此同时,无数人朝我围过来,他们查看我的状况,拨打120,纷纷指责那个推我的人……

可这些都不是我在乎的,我只介意雨川轻轻地越过我,跑到夏宇航面前:“你刚刚被他摔倒时绊了一跤,好像扭到了腰,没事吧?真丢人,我不知道他压根不懂篮球规则……”

我的世界里,唯一的一点星火在云层里黯淡下来,我知道它永远不会出现了。

好吧,如此,我任由悲伤将我推进黑暗,我不要光明——

不要没有她的光明。

晨星

“所以,你要一直陷在这黑暗里?”

四周寂静无声,但我知道夏宇航就在身边,他应该默默地待了很久,我始终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可雨川呢?她在哪里,一切都好吗?

“你怎么还不明白?”他深深叹了口气,“夏宇航,你把自己逼成了一个疯子。”

名字宛若咒语,我猛然想起了一切:原来我就是夏宇航,但不是那个被雨川欣赏、喜欢的,而是陪在她身边的,苦苦追随、静静等候,期待有天会被她欣赏、喜欢的。

只是她喜欢的太多了,和所有女生一样,被这世界搞得眼花缭乱,没精力回望身边已有的目光,所以我只能想方设法去改变自己,甚至不顾左腿的问题去学打篮球,明知身体条件不允许还到场上拼杀,结果有一天,我出事了。

当时雨川在为我加油,我于是忽略了左腿的疼痛,一个猛冲,摔在了户外的水泥地上,我因为自己的不小心,撞到了太阳穴。

“所以,我是死了吗?”黑暗中,我只能靠感觉来辨认另一个夏宇航,那个被我幻化出来的假想敌。

“还不完全。现在陷入了深度昏迷。”他又在叹气,“可时间太久,身体的所有机能都已经撑不住了,往前或向后,你总得走出那一步。只是,你的潜意识还留在原地。”

你也知道是为了谁。

雨川。

“值得吗?”他现实至极,焦躁至极,“看看你的样子!就算没有这次意外,也糟糕透了!说谎、伪装、没有自我……想想吧,如果当初没有她,你一定会像我一样,洒脱、自信,按自己的脚步成长,一点点锻炼身体,参与男生的活动,被他们崇拜、欣赏,稍微懂一点儿无聊的知识,就能得到女生的注意和喜欢,被她们追着跑……可是现在,你的世界只剩下了雨川!”

或许他说得对,不然我怎么会被困在这雾蒙蒙的黑夜里,既看不见出路,也看不到自己,只好启动人性中的自保机制,将此前那些憋屈的经历,篡改幻化,“诞生”出了这样的一个我,一个并不喜欢雨川、却能被她那样看重的夏宇航。

这么说,我在为之前的所作所为后悔吗?

“你因她烦恼郁闷,恋恋不舍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你呢?放弃吧,放过自己。”

那我就能松一口气,离开这无奈的世界了吗?

犹豫之间,我所困在的空间,那黑漆漆的头顶上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川!”,那名字从我的胸口迸发而出,我感到那个喋喋不休的夏宇航在缓慢消失,这时,耳边出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尖叫,嘈杂混乱。

我醒了,手心里全是雨川的眼泪:“对不起!我忘了你的腿……”

“不,谢谢你。”

她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所有人都在赞叹、庆祝这医学的奇迹,问是什么力量唤醒了我如此强大的求生欲,我只是笑,默默地看向雨川的眼睛。

那应该是很久以前,她刚随父母从外地搬到这城市的事。

当时她就住在我家楼上,每晚我因左腿疼痛、睡不着觉的时候,走上阳台,总会听到她微弱的哭泣声,我知道她在学校没有朋友,大家讨厌性格孤僻乖张的她,叫她“晒斑妄想狂”。

起初只是好奇,想探究哭声背后的秘密,可接触后我才发现,我是那么在乎她,不愿她流泪悲伤,我想留在她身边,为她止住难过的泪水。

虽然我也会难过,看见她有了新的异性好友,嫉妒得想要报复,我明白世上无奇迹,这份情愫终会在青春结束之时,用静默收场,以遗忘结束。

但,每当夜晚来临,我又会情不自禁想到过去,在领操台上时与她聊天的情景,有一天我终于把她逗笑了,她笑的时候真美,就算脸上的晒斑也如午夜最绚烂夺目的星。

刹那间,我心头所有的彷徨不安都化为无有,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只想赶到她身边,再引她惊叫、逗她笑,如果我没这本事,那么听听她新的兴趣,陪她分享喜悦,也好。

就算没有回应,就算没有回应。

“你也算是求仁得仁。”

心里那个理智的夏宇航强烈鄙夷着我,他满嘴泛酸,等待着我下一次脆弱的时候,再跳出来讽刺、例证、劝诫,试图推翻我固执的想法,告诉我前路黑暗,何必挣扎,为一个平凡的女生,一个无谓的羁绊,一颗小小的、永不会将光亮投射给我的星——

他不会明白的,所有站在那感情之外的人都不会明白,他们希望物有所值,情有所获,但真正美丽的,或许就是他们觉得“毫无意义”的事:

那颗星并不在我的头顶,她已深深地,深深地……生长在我的心。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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