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
关于课程研发,我认为有三个问题,应该引起大家的关注与思考。
一、课程研发的基本方法
如果把课程本身比作一棵树,我想课程必须向内扎根,向外开枝散叶,向内指向师生生命的深处,向外直面周遭的环境。这两者是相互促进、相辅相成的。只有枝叶不断地进行光合作用,根才具有扎向深处的力量;只有根不断地输送水与养分,也才能枝繁叶茂。
在课程研发的过程中,我们必须敏锐地关注身边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敏锐地捕捉课程研发的契机。研发卓越课程不是在国家课程、地方课程之外不断地扩张,简单地做加法,它必须扎根于学生生存的土壤,面对学生生存的环境,捕捉社会生活对学生素质的不断增长的需求。比如说北方一些地区的雾霾、各大城市交通的拥堵,甚至巴黎的恐怖事件,这些都是研发课程的契机,都可以作为课程的主题和内容。
这样的课程才是从生活中来的,这样的课程是与我们教师和学生的生命、生活紧密相连的,它扎根在师生的心灵之中。它不仅仅是让学生去了解发生在自己生活周边的事情,了解其起因和过程,思考怎么面对这些事情,更重要的是让学生具有一颗敏感的心。现在很多人是盲目的,觉得生活中的许多事都与自己无关。“一枝一叶总关情”,我们一定要帮助师生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明白社会上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有关。因此,表面上看来雾霾、拥堵、恐怖事件与我们关系不大,但事实上与我们每个人都密切相关,与我们的教育有关,与我们的课程有关。
二、课程研发如何更有效地利用现代技术手段
如今,科学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不断地改变着我们的社会、环境和教育。事实上,以前很多习以为常的事情,在现代科学技术面前都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而且这种变化是广泛而深刻的。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未来学校和课程的样态。
在原始社会里并没有学校,因为那时采用的教育方式处于传播学所说的表演阶段,意思是说那个时候的教育是表演性的,是由长者与下一代面对面、人对人,通过手势、语言耳提面命进行的。
后来,有了学校。大约在公元前3500年,在巴比伦的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创造了楔形文字和泥板书供人阅读;到了公元前2500年左右,古埃及出现了宫廷学校,这些都是最初学校的雏形。当时,教育处于传播学所说的表述阶段,即可以借助于符号传递信息,不需要完全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进行。这实际上为后来学校的课程提供了一个最初的样本。
近代学校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而产生。因为工业革命的兴起,需要有更多高素质的劳动者,才能够适应机械化的生产,所以,它需要有规模更大的学校。夸美纽斯的大教学论和班级授课制,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产生的。学校真正像现在这样有固定的班级、统一的教材、统一的大纲、统一的上课时间,其实也只有几百年的历史。
到了20世纪60年代,世界上出现了一个很著名的理论叫“学校消亡论”。这一理论的出现有两个很重要的背景,一个就是他们认为学校教育不能够真正实现教育的使命,学校对于培养优秀才人起不了太大的作用。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就是当时美国流行的行为主义理论。斯金纳作为行为主义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提出了“教学机器”的概念。因为当时计算机虽然已经开始出现,而互联网还没有出现,但斯金纳已经天才地预见了现代互联网时代的网络教学方式,还提出了教学步骤。他当时提出了小步骤教学,就是教学要分成若干单元,一个一个单元地学习,由学习者自定步调,及时反馈。这些恰恰是当前互联网翻转课堂最基本的理论依据。
然而,50年过去了,学校不仅没有消亡,还在不断地发展。我们不仅要追问,未来的学校会怎么样?我认为未来的学校可能不会消亡,但一定会被改造。未来的学校可能不叫school,而是叫learning center(学习中心),可能不再需要按时到学校去上课。我曾听一个芬兰的教授说他的孩子上午十点钟才上学,下午两点钟就回家了。学生在学校就三四个小时,能有多大的作用?实际上,现在大部分的知识和学习内容,完全可以通过各种媒介获得。未来的学生大部分的学习可能是在社会、网络及家庭中进行的。
所以,我们这些做教师、做校长的,要有一点危机感。如果你的学校不能成为一个真正吸引人的学习中心,以后还会有人到你的学校来吗?我曾经动员我的一个朋友赶紧去组建一个学习中心,为未来学校做个模板,作为一种教育创业,定会很有竞争力。美国现在在家学习的人已经很多了,在家学习通过验证、考试后,政府就给他发文凭。美国有相当数量的人在网上学习,也有很多网上学校,可以发文凭。既然人们可以从网上学校获得文凭,为什么还要到学校来呢?他完全可以在家里好好地睡一觉,醒了以后学习,头脑清醒,精力充沛。这样的学习多好,为什么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几十分钟坐在课堂里呢?如此完全可以实现定制化,可以跟老师约时间:“老师,我想在星期五、星期六的14点,跟你讨论一下数学的分数问题。”“老师,我想在星期三的下午,跟你讨论一下怎么演讲更能够吸引人。”倘若如此,教师就成为一个成长伙伴和指导者,不需要系统地、按部就班地把知识从头讲到尾。今后大部分的课程完全可以到网上去学,还需要那么辛苦地走读吗?
不久前,我来到河南郑州市管城区的创新街小学,在看了现场展示后,我发现很多课程是没有必要让教师开的。如今社会资源那么多,很多教师跟人家专业人士比,功力差得远了。这些活动课程,我主张利用社会资源,尽可能请名家大师讲课,而让教师成为课程的组织者、联络者、驱动者。当然,这不是打击教师的积极性而可能是更好的课程研发方式。教师参与课程研发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因为这不仅是对自身的提升,也是一种快乐,而且是师生活动的一种方式。但严格来说,活动课程主要是活动,它活动的成分大于课程的成分。
我认为,未来的学校和教育有许多问题是很值得我们去思考的。首先是教育本身变了,或者说教育变成学习了,教育的活动实际上是学习的活动,所有的教育都是为了学习展开的。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之一,教室现在叫classroom,以后可能就会变成learnroom,或者是studentroom了。所以,学校教育将会真正走向定制化、个性化。当然,义务教育阶段的课程最好还是由国家研发,给大家无偿地配送。8年前,我就建议教育部建一个国家教育资源平台,由国家购买、提供教育的公共服务产品,给每个学校提供尽可能多的高质量课程资源,让大家分享。我始终认为这可能是一个方向。
三、怎样保持课程逻辑的自洽性
研发课程,逻辑的自洽性是很重要的。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一个“碎片化”的时代,所有的信息基本上都是碎片化的。碎片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同时也成为我们学习的一个障碍。在研发课程的时候,同样也是如此。
我一直认为,课程也好,教育也罢,是有自己的逻辑和体系的。现在很多学校似乎变成了一个“大杂烩”,没有中心,没有灵魂,没有文化。我认为课程应该有自己的自洽性。我们“新教育实验”的课程为什么要提出这样一个架构?基础是生命课程,因为教育是为了生命而存在的,生命至上,公民课程、艺术课程、智识课程,再加上个性化课程,这个课程架构是一个非常严密的体系。
比如,我们已经审视过艺术教育。艺术教育并不是我们提出来的,但我们新教育的艺术教育完全不同于传统艺术教育的概念。传统艺术教育简单地分为美术课程和音乐课程。我们认为,整个教育都应该是艺术的。艺术是一种精神、一种情怀,也是一种方法。它能帮我们更好地用艺术的眼光看世界,能帮我们更好地创造一个新世界。这就是艺术的作用。所以,我们研发出很多综合性艺术课程,比如读写绘、生命叙事剧等。今后,美术、音乐课程也要有自己的逻辑,什么时候学什么内容,从哪里开始学,这些问题都要经过科学研究,要根据人的身心发展规律来安排教学内容。虽然任何知识都可以在任何时候,用合适的方法教给任何年龄的儿童,但不管怎样,在人的成长中不同学习内容有不同的最敏感期,在最敏感期教给学生最合适的内容,是教育应该关注的。
奥地利教育家鲁道夫·史代纳于1919年在德国创立第一所华德福学校,历经90多年的发展,如今华德福教育已成为世界上规模最大、发展最快、非宗教的独立教育形态,华德福学校遍布全球不同文化背景和社会价值观的国家。华德福教育主张跟着人的心灵走,跟着人的身心发展规律安排教学的内容。这也是华德福教育最本质的东西。而我们现在的课程还没有完全根据人的身心发展规律安排内容,更多的是考虑学科自身的内在逻辑性,而科学家发现世界的规律与人们认识世界的规律并不完全一致。
比如,关于历史的学习,学生到中学才开始上历史课,而且历史课仅仅给学生传授历史事件的时间、人物、地点、背景、过程、意义。如果应对考试,学生只要掌握这6个要素就够了。这样学历史,就把历史仅仅作为知识记忆了。我认为,真正的历史教育应该让人成为一个有历史感、有历史情怀、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每个人都在书写自己的历史,每个人怎么写自身的历史,会影响我们如何书写人类的历史。这是历史教育的根本任务。2015年暑假,我组织了7个全国优秀的历史特级教师工作室,召开了一次小型的研讨会。我们正在编辑新教育的新历史读本,计划从小学就开始学历史。这个历史读本有望不日正式出版。我们研发课程就是要做这样的事情,我们不要求所有的学校都做这样的事,但我们的专家团队一定要为大家提供引领。
再比如,我们新教育做了多年的晨诵课程。我们正在梳理自己的晨诵理论:为什么要做晨诵?什么样的晨诵才是好的晨诵?晨诵怎样才能完全契合儿童身心发展的规律?怎样才能把人类最美好的东西真正教给孩子,让中国文化最根本的精神扎根在孩子的心中?这些都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总之,课程是我们学校教育的核心,是培养人的重要渠道。有什么样的课程就有什么样的教育生活,有什么样的课程就会培养出什么样的人。课程研发要从碎片化的思考,转向系统化的架构。我们应该把所有的课程打通,让课程真正融入师生日常的生活,让教育真正成为师生过上一种幸福完整生活的基石。
(本文选自作者2015年11月15日在新教育国际高峰论坛上的讲话,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