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误的学问

2016-09-08 17:26
南方周末 2016-09-08
关键词:史学丛书史料

《当代学人精品丛书·朱正卷》

葛剑雄主编

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

邵燕祥

大概在本世纪初年,朱正先生在《文汇读书周报》和多期《博览群书》上,发表文章和札记,缕述大陆版四十四卷本《胡适全集》的硬伤和部分卷内发现的阙失。如果说,从第43、44卷的“著译年表”,发现其中有些篇目并未收入号称的“全集”,这还只要下认真查对的功夫就可以做到,而其他的指正就需要有更扎实的知识积累才行了。

李辉《封面中国·美国〈时代〉周刊讲述的中国故事》,涉及1946—1952年间中国社会政治的一些人事,出版后作者请朱正指教,朱正阅读时随手作了匡正,李辉把这些集中起来,题为“朱批”发表。

这样的“朱批”我也接到过,那是就我一本《回忆与思考·1945—1958》,朱正写了十多页稿纸,对我笔下的事实出入等一一指谬,使我后来在重印前得以修订。几年后我另一本书《一个戴灰帽子的人》送请朱正过目后,他也寄来一信,标题是对这本书的“读者按”。这个自题的“读者按”和李封的“朱批”,让我想到一些经过校勘以至会校的典籍中,都附有笺注和校记。朱正沿袭下来,不同的是用于一般的书稿,并且单独成文,用意在供作者或出版者订正。

然而集腋成裘,朱正施之于大规模的重量级的著译的这类校正之文,就有了独立的文史参考价值。

如现在置于我案头的《当代学人精品丛书·朱正卷》,就是由他原来所编《解“解密”》书稿扩充而成,其主体部分是朱正阅读《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沈志华主编,东方出版中心,2015),《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黄修荣主编,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译)和《苏联历史档案选编》(沈志华主编,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这三部档案的札记。朱正说:“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我阅读时候的收获,分析和讨论我从这些材料里看到的历史事件的真相和细节;另一部分是我发现译文里的错误,写下来为读者释疑解惑,日后编译者和出版社修订重印也好用作参考。”在这后一部分里,像瞿秋白女儿、新华社驻苏记者瞿独伊的名字被写作“瞿杜翼”“邱杜易”,在我们这代人似乎还较辨认,但更多的人名、地名、机构和职衔,如果没有朱正的细心考证,读者真的就莫明所以了。

诚如当年傅斯年所说,并经朱正在此书中郑重引用的,史学便是史料学。没有实实在在的史料,那所谓史学的研究就是空中楼阁。当然,史料并不是史学,但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如果史料有误,那将贻害无穷,甚至导致错误的、虚假的结论,引起一连串史学研究的多米诺骨牌式的坍塌。一般读者也不会“读书越多越明智”,而是盲人瞎马不知走向哪里去了。

朱正在他对新发现的史料(如国外档案的中文译本)中差错的勘误,意义就在防止以讹传讹,让据以从事的研究工作有一个可靠的起点。这不免使我又想起一位从事古典文学教学的友人在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曾因不擅于也是不屑于写空洞的“以论代史”的“研究”之作,而宁愿冒一时风气之大不韪,努力去做一句诗、一个词、一个字的考据,可能私心是服膺胡适所说的,一个字的发现,其意义不下于一颗星的发现这样的极而言之的话吧。为此,他赢得了资产阶级治学思想的骂名,甚至是政治上不紧跟的落后分子的帽子,可能也耽误了职称的评定。但时过境迁,他那些斤斤于一词一字的正误和含义的考订文字,有的已成界内的定论和共识,而那连篇累牍赶时髦的“论文”则多已风流云散了。

朱正这方面的探索,更让我想起他早年为许广平先生回忆录所写的正误一书,那时已奠定了他在文史校勘方面的基础。他重视史料的积累和辨别,进而对史料深入研究,正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入了史学之门。

我不是史学工作者,也不是任何学术领域的研究者,但我设身处地为学术包括史学着想,对朱正在史料上匡谬、纠错的这些例证,还有他从真实的史料中发掘历史真相的种种努力,从方法论上、从学风上加以考量,将是大有助于去浮躁和存真求实的史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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