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 矩

2016-09-08 14:10谭成举
长江丛刊 2016年22期
关键词:掌柜的店小二掌柜

■谭成举

规矩

■谭成举

谭成举,男,土家族,湖北来凤人,生于1966年。1987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民族文学》《长江文艺》《四川文学》《西北军事文学》《中华文学》《边疆文学》《今古传奇》《章回小说》《散文选刊》《小说选刊》及《古今故事报》《中国经济时报》等60余家报刊发表或转载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并被收入各种选本。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绝骟》。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水利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

彭仕顺,字无为,光绪二十四年生人,居凤中城南十字街。彭家世代为商,专营金银首饰,垄断凤中,辐射周边州县,真乃家大业大。尽管彭家在商场上得心应手,却无一人结缘仕途,是为憾事,故至仕顺出,其父便为其取名“仕顺”,意为能于官场上顺风顺水大干一场,又请八字先生辅“无为”字,借《道德经》“无为而治”意,望其在仕途上大展宏图,成为治国之栋梁。仕顺还真是块读书的料,一岁学背古诗,两岁能背《三字经》、《百家姓》,三岁始背四书五经,并对书法大感兴趣,这便喜煞彭家上下,都道仕顺乃天生读书的料,将来殿试必成那状元郎。哪知愈六年,清廷却终止科考,让彭家一时希望破灭。彭父只得改弦易辙,让仕顺学经营之法,却不想仕顺根本不入道,学习几年,连门也没摸到,只对诗词、书法上心。此时,世事又动荡不休,先是光绪帝、老佛爷接连驾崩,接着是宣统即位才三年便被赶出了北京城,紧接着是民国才建立,却又被袁大头骗取大总统位后复辟了帝制,再接着便是讨袁战争、军阀混战等等接踵而至,导致九州大地民不聊生,使得彭家生意也每况愈下,不几年便走入低谷,只得靠吃老本为生。事事不遂心,处处不如意,彭父便身心俱染沉疴,虽延医问药,却是毫无收效,及至民国四年,乃是饮恨而终。彭家至此变为空壳,唯有房产尚存。眼见得支撑不下去了,仕顺之叔伯怕拖累得久了,于己损失惨重,便商议将家一分为几。因仕顺叔伯众多,弟兄也不少,虽房产多处,然结果分到仕顺名下,也只得厢房一间。手无缚鸡之力,又无经营之技,空有满肚子诗书和一手好字,却难能填饱肚子,仕顺生计一时陷入了窘境。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彭父在世时是那乐善好施之人,有了这一基础,凤中众人对仕顺自是尽力照顾,都愿无偿支助,哪知仕顺却不吃嗟来之食,一一予以婉拒,凤中人却感念彭父的好,便改明助为暗帮,家中有个大事小情便请他去记记账什么的,给予一定报酬,有个书信、对联什么的需要书写,便请他代笔,给点润笔之资。然却又不能多给,多了,仕顺便知是在施舍,觉着有辱于他,便坚拒不取。如此,仕顺只能勉强度日。

却说民国七年的夏季某日,烈日当空,高温普罩,不见有风光顾一二,整个凤中城便是闷热难当。仕顺没找到活干,至午时,是又饥又渴,委实要虚脱去了。他趔趔趄趄坚持走到“山珍楼”餐馆前时,实在是再也无力迈动一步了,便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好在店小二眼尖,也是识得仕顺的,对其家庭的变故及其秉性也多有耳闻,这便立马跑将出来,将其搀扶着欲入餐厅内歇息,食些饭菜。拖步走至大门口,仕顺望内一眼,见正是就餐的高峰,几乎是人满为患,就再也不挪半步了,道:谢谢小哥相帮!在下感激不尽!然在下却不能图一时之快,抑止了大家的食欲,也不能毁了“山珍楼”的买卖!在下还是借贵楼阶沿之阴凉处稍歇片刻,待缓来些气力便自离去!这便挣脱店小二的搀扶,自去寻得一不引人注意的阴凉处,掏出身上折叠好的一旧纸片垫了,便坐下埋头歇息。然那厅内的饕餮之声和阵阵山珍美味的源源飘出,如何让仕顺充耳不闻、闻香不动?口水就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肚中更是咕咕地不停造反,其滋味实在是难受极了,只差要去得厅内,乞讨一残羹剩食,裹得一时之腹、抑得一时之饥。

正值仕顺饱受煎熬之时,店小二竟端来满满一碗饭菜,笑迎着仕顺而至。仕顺自是双眼看得直了,喉结疾疾地上下滚动。正要伸手去接,却是一下子止住了,这就疾疾地将双手往后一缩,郑重道:感谢小哥的美意!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在下自是不能坏了这个规矩!你快将饭菜端离,要是被你东家见了,也定会要责骂于你的!

店小二笑道:先生大可放心,我家掌柜的外出未返,再者我家掌柜的是历来就敬仰先生的,就是在家,也会吩咐小可伺候先生的,怎会责骂于小可呢?先生还是将就着裹裹腹吧!这就又要将碗往仕顺手头送。仕顺只是不予承受,推拒间,险些将碗碰落于地,仕顺的脸一下子便白了不少。

却在这时,“山珍楼”东家方立顺自外归,见店小二将仕顺于阶沿处安置,便大为光火,斥责道:怎可将先生安置此处?实实地不懂规矩了!还不快快将先生往里间请?

仕顺见方掌柜斥责店小二,便道:感谢方掌柜一番好意!小二哥原本也是要在下去到里间的,是在下坚辞不就,掌柜的错怪小二哥了!

方掌柜知道了原委,便道:那就请先生动步里间吧!

仕顺道:似我等落魄之人,又破衣烂履的,怎可入得里间,搅了众食客雅兴,坏了诸位的食欲?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入内的!

方掌柜道:先生言重了!鄙店历来只识客官,不认身份的!也不以衣帽取人!再者,先生乃饱学之士,身份不比其他食客低的!

仕顺扔坚辞道:无功不受禄!在下怎可随便入内?这就歇息片刻,缓得些气力便走!

方掌柜一怔,稍停便道:鄙人有事求助先生,正要着人前去相请呢!想不到这就遇见了!这是缘分呢!说罢,便执了仕顺的手,往厅堂里拉。

仕顺见方掌柜有事相求,这便不再推辞,随其来到二楼。正好二楼一临窗的餐桌客人刚刚离去,方掌柜便引仕顺临窗坐了,吩咐小二从新置酒上菜。

仕顺见了,忙站起来,发急道:不可不可!哪有事未做而先获取的道理?还是先将所托之事完结了再饮食不迟!就请掌柜的明示吧!

方掌柜将仕顺按回原位,笑道:俗话说,民以食为天,雷公不打吃饭人!眼下正值就餐的时候,哪有让先生空着肚子为鄙人做事的道理?这还是人做的事么?若让他人知晓,该要怎么地诅骂鄙人为富不仁了!鄙人今后还有何颜面留存世上?“山珍楼”的生意今后还如何做得下去?这就又吩咐小二去置办酒菜。

尽管肚中造反得更是厉害了,仕顺仍然还是不依,道:在下绝不能不劳而获,这是规矩。这个规矩是万万破不得的!

双方争执不下,仕顺这便要拂袖而去。不得已,方掌柜只得退让,道:先生既然执意坚持操守,那就依了先生!这就吩咐小二去给先生送一壶茶水来。

仕顺闻听,舔舔干裂的双唇,毅然道:这亦不可!还是请掌柜的吩咐在下办事吧!

方掌柜见仕顺如此的固执,只得摇头苦笑。

其实,方掌柜原本没有事务需要仕顺做的,只是见仕顺饥渴如此,有意解其难而已,因二十余年前方掌柜陷入困境时,是彭父伸去援手,帮其置办了“山珍楼”,是以方掌柜一直记得彭家的好,今日见仕顺落魄至此,便欲报恩,哪知仕顺如此的倔强。仕顺催着要他吩咐事务,方掌柜却一时有些作难。“山珍楼”哪有事务需仕顺来做呢?操刀掌勺仕顺做不了,抹桌传菜有失仕顺身份,算账收银却有专人司职。再说,仕顺除了吟诗、作对、书写又哪能做得些其它的活计?

小二见东家一时无语,知其作难,这便对东家耳语道:找个事由让先生书写一二个字便是。

方掌柜这便将后脑一拍,自嘲道:鄙人怎地就没想到呢?真是老糊涂了呢!这便走至仕顺旁,笑道:“山珍楼”的牌匾还是前朝所书,早已陈旧破损,还劳先生费心留下墨宝!

仕顺凝重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牌匾事关“山珍楼”兴衰,在下乃落魄之人,满身的晦气,怎敢书写牌匾?这给“山珍楼”带来晦气之事,若是做了,可是失德得大了,恕在下万难从命!

方掌柜道:先生实在是太过讲究了!

仕顺道:在下有自知之明,这种有关大体的事,在下却是要讲规矩的!言罢便又立起要自行离去。

方掌柜急忙又将仕顺按下,道:先生实乃高德之人!让鄙人万分的敬仰!这样吧,先生既然执意不肯写那牌匾,也便罢了。近日“山珍楼”新开创了几款特色菜肴,菜名牌尚未书写,故未挂将出去,就请先生动笔写下如何?

仕顺却是犹豫,道:这个......在下若是写了,却也是不妥的,怕对这几款菜今后的红火有损的吧......

方掌柜道:菜名牌实属不足挂齿之细微事体,先生但写无妨的!即便这菜红火不了,对“山珍楼”也无甚影响,再者鄙人也找不到他人来写,还望先生玉成!

仕顺想想,便勉强地依了。

方掌柜便吩咐小二找来几块供书写菜名的木牌,报上菜名,仕顺稍作思考,便着手书写。

那字却是行楷,颇有书法名家张伯英之风,又却自成一家,但见其万毫齐力,圆满峻发,笔笔中实,字字气满,凝重含蓄,不泥于古,不媚于今,用笔能任情挥洒,意度却自为高远,真乃好字!

菜名牌书写完毕,方掌柜道一声谢,便示意小二将其收走。小二正要去拿,仕顺则用双手笼了,急忙道:且慢!待在下再行审视,若无不妥,方可拿去挂出!

那菜名牌也就四块,仕顺却是忍饥挨饿足足审视了半个时辰,见有块菜名牌上一字似有瑕疵,这就又运笔重写,直至满意为止。

方掌柜吩咐小二将菜名牌拿去挂出,并安排其即刻传上酒菜、茶水来。仕顺这才失却凝重,脸上生出笑意。

酒菜、茶水瞬间便端来。仕顺却是认得的,酒是地产的古杨梅所结之果蒸煮的杨梅酒,菜是本地山珍之首的枞树菌炖猪肉,饭则是前朝所列的本地贡米所煮,茶是有“赛龙井”之称的地产名品“凤原栗香”。仕顺便知方掌柜将其当尊贵之人待了,内心很是感动。

菜却才上得两道,仕顺便立起拦下小二,道:菜不可再上了!在下只书得菜名牌四块,只值得这两道菜的!再者多了也是浪费!只是还要劳烦小哥再送来一空碗!

店小二见仕顺要空碗,不明所以,便一时懵懂,瞧瞧仕顺,又瞧瞧东家。

仕顺见了,便道:如此上等的饭菜,在下不可独食的,得给家母带些回去分享!这也是在下的规矩!

方掌柜见是如此,大为感动,道:先生“孝”字当先,让鄙人感佩万分!先生尽可放开食用,令堂之酒菜,鄙人另行备制!

仕顺道:不可不可!在下及家母均食量小,分食足也!这等美味佳肴,即便浪费些许,也是失德之举啊!

方掌柜只得示意小二去取来一空碗。

仕顺道一声谢,却又道:还劳烦小哥送些净面之水来!

小二一怔,瞬间便明白了仕顺的用意,这便歉意道:适才小可却是忘了,抱歉得紧!这就快步去打来清水一盆。

仕顺洗了手,净了面,这便从新坐回原位,却不忙着动箸,任那肚中自去翻江倒海、咕咕叫唤,只是面对酒菜,双手合十,闭目静心,如老僧坐禅般,静默不动。

方掌柜见了,又是茫然,便劝道:先生劳动时久,也是饥渴得紧了,还是快快进食吧!

仕顺只是充耳不闻,亦不为酒菜飘来的缕缕清香所动。过了片刻,这才回归原样,道:但凡饮食,都是上苍的赐予,大地的恩惠,农人的血汗,得来实属不易!我等食客,得珍惜,得敬重,得感激。在下每遇进食,都要感恩一番的!

说罢,这才拿起竹筷,将多半饭菜留与母亲,余下少许自己食之。

却在此时,但闻窗外传来小女孩的嚎哭之声,接着便有一小男孩的乞讨之语。仕顺这就又站立起来,与方掌柜同时将头伸出窗外观看。

就见两瘦小的孩子至“山珍楼”乞讨。

方掌柜就吩咐店小二送些食物下去。

仕顺见了,即刻立起,挥手止住小二,郑重道:即便小孩,也不可不劳而获的!需让其养成有劳而获之良习,绝不能食那嗟来之食!这便离席下楼,走至两乞儿前,道:知尔等饥渴得紧,然古人有云,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尔等沦落至今日,尽管实属可怜,然饮食还需要靠劳动所得,绝不可不劳而获!这样吧,在下有笔一支尚不曾清洗,尔等将其洗净,在下便送尔等食物,若何?

两小孩自是应承。

仕顺便去楼上将先前书写菜名牌之笔拿来,交与小男孩,着二人跟店小二清洗去了。

仕顺回到楼上桌前坐定,却是不食。方掌柜见了,又是茫然,便催促道:先生这下可以进食了!不然这菜肴便要失却了新鲜的劲道。便要执壶去为仕顺酌酒。

仕顺忙道:且慢且慢!这些食物却是要与俩小孩的!

方掌柜急了,道:俩小孩的饮食,鄙人再着小二去安排就是,哪能要了先生的食物呢?

仕顺忙摆手道:俩小孩是为在下劳动的,怎能要掌柜的您来付与酬劳?不可不可!

方掌柜惊愕不已,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少顷,俩小孩到来,将笔交与仕顺。仕顺上下周遭仔细验看一遍,见那笔清洗得颇为净洁,便夸赞了几声,又拉来二位的手瞅瞅,却也干净,再瞧瞧二位的脸面,也是净洁,便欣然道:不错不错,知晓净手洁面!落位不落价,甚好甚好!只是衣物看似好久不曾洗得了,有了污汁和臭味,下次可得记住要勤洗的,破烂不怕,污秽却是万万不可有的!这才将食物让与二位。

俩小孩自是风卷残云。

食后,便要饮茶。仕顺又对二位道:茶只可品,不可饮,否则便是暴殄天物了。这可是上等的绿茶,尔等看,这茶汤色清澈醇和;视其形,乃身若雀舌,平滑细嫩;闻其味,清香扑鼻,回味无穷;若品其质,定是清醇甘冽了。品茶得知茶,知茶须善待于茶!品茶前须得净手洁口的。这是礼仪、是文明、是格调、是品质。尔等可得切记,否则便是有辱茶这圣物了!

俩小孩不甚明了,却是诺诺,在仕顺引导下,这便慢慢品味起来!

果就享受无穷。

品茶毕,仕顺再次叮嘱二位今后务必要有劳而获。若是生机走入囧途,可来寻他。然绝不可乞讨!二位诺诺,也是感恩!

二位离去,仕顺也便要下得楼去,方掌柜哪能应允?自是极力挽留,又嘱店小二再去置酒上菜。仕顺直是不应。方掌柜见劝不动仕顺,便道:鄙人再寻些事务请先生劳动就是。

仕顺已知方掌柜用意,便是力拒,道:谢谢方掌柜美意!然在下却是万万不能破了规矩的。“山珍楼”有事体要做,下次只管着人来唤就是。这就挣脱方掌柜的强留,趔趄下得楼去。尽管迈步艰难,然却决绝,自是另寻活计,一解饥渴去了。

方掌柜望着仕顺离去的背影,定定地立在了大门口。许久,才回过神来,摇摇头,又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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