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源
一、紫檀木镂雕藤心床的基本情况初探
故宫博物院木器类文物藏品分为“故”字号和“新”字号、“资家”号几类。“故”字号文物为故宫博物院清官旧藏。“资家”号文物属于资料类别,相对于其他两类文物等级要低一点。“新”字号文物为1949年后从民间录入故宫院藏的文物,其来源方式有捐赠、巨资购买、单位拨交等,其中不乏精品瑰宝,很多还是一级文物,堪称国宝。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从民间录入的藏品,有很多也是当年溥仪以赏溥杰为名,从宫中盗出而流散民间的文物,书画作品之外,也有木器类文物。对这些“新”字号的木器文物,除了保护修复之外,对其是否属于故宫旧藏文物,也值得我们研究。紫檀木镂雕藤心床就属于“新”字号文物,1958年由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拨交,清代制品,为二级文物,定级人为张忠礼。
紫檀木镂雕藤心床形制为带束腰罗汉床(图一),长222、宽132、高115厘米,通体以紫檀木制作,屏风式三面围子,搭脑凸起向两侧逐级递减,床面攒框镶藤席心,面下作束腰,鼓腿膨牙内翻马蹄,大垂洼堂肚牙子。床心藤编软席,四面边抹光素,藤席以紫檀光素边条压边,施以竹钉固定。
该罗汉床除了床面光素外,其他部位满雕荷花水系类纹样,并以“荷叶荷花”为主题,辅以莲蓬、芦苇、水草、螃蟹、鱼、青蛙、蟾蜍等多种水生动植物和水纹、山石等自然景物。
在整体构图上:作为雕刻主体的荷叶有老有新、舒展开合、翻转穿插极富姿态,荷花有开有合、有盛有谢,枝干蜿蜒挺拔,交错有致。其他动植物或点缀其间,或穿插往来,使得整体构图疏密有间、层次多变、灵动自然。
在雕刻艺术上:荷花具有写实意趣,叶子、花苞、花瓣无不精雕细刻、质感鲜明。山石部分则运用较大的压缩处理,使其具有一种较强的形式感。而对流水的处理则以打洼起阳线做出水流之恣,有飞动卷曲,水花四溅的动态美感。水中的鱼类则采用浮雕方式雕刻,扭转身躯、穿梭其间、极其生动。
在技术手法上:床的边抹立面均刻以浮雕刻花纹,四面膨牙也同样为透雕,大回转内翻马蹄的床腿四面雕刻内容与围子相同,冲外的转角处也采取一定程度的透雕。其中冲外的两面雕刻具体,雕刻层次丰富,冲里的两面浮雕层次浅,以浅浮雕手法概括处理。确保床腿不会因装饰雕刻而变脆弱。
二、紫檀木镂雕藤心床的内涵研究和身世解密
紫檀木镂雕藤心床可以说是文化和艺术的完美结合,在它的身上展现出了古代传统家居设计的“图必有寓意,寓意必吉祥”的特点,此床除了整体以表现“荷叶荷花”为主题的荷塘景色之外,还隐含有九种吉祥寓意的图案和组合。笔者这里对藤心床寓意进行一一剖析,以了解其所蕴含的文化特性,以期通过对其寓意的分析,推断原拥有者的身份和地位。在注重礼法的清代封建社会,根据所处的社会等级不同,都会体现在其吃穿用度上,不允许僭越,再结合用料就可以判断其身份和来历,这对我们后世的研究提供了较为便利的条件。
(一)连年有余(图二)。图案构成:以鱼和荷花组图。寓意解读:荷花又称莲花,“莲”与“连”,“鱼”与“余”谐音,寓意连年有余,生活美满、富足。
(二)一路连科(图三)。图案构成:荷花、芦苇。寓意解读:荷花又称莲花,“莲”与“连”,“芦”与“路”谐音,而且芦苇生长,常是棵棵连成一片,有“连(棵)科”之意。旧时科举考试,连续考中谓之“连科”。寓意应试求连、捷,仕途顺遂。
(三)福山寿海(图四)。图案构成:水浪、山石。寓意解读:此图案也称海水江崖纹,多出现在龙袍和官服下摆,是一种传统吉祥图案,由波涛翻滚的水浪和矗立的山石构成,它寓意福山寿海,也有一统江山的含义。
(四)和谐(图五)。图案构成:荷花、螃蟹。寓意解读:荷花和螃蟹结合,取荷花之“荷”与“和”,螃蟹之“蟹”与“谐”的谐音,组合在一起代表和谐。另外螃蟹的“蟹”还与“解”谐音,解元是古代科举中乡试头名,所以很多民间读书人家都喜欢螃蟹的形象,以书画或者雕件的形式,摆放在书房中,寓意金榜题名。另外螃蟹还寓意富甲天下的意思,也有招财的寓意。
(五)和鸣(图六)。图案构成:荷花、青蛙。寓意解读:取“荷”与“和”的谐音和青蛙的蛙鸣之声,组合成“和鸣”之意。
(六)莲蓬(图七)。寓意解读:莲蓬多子,自古以来都是传统吉祥图案的常见题材,寓意多子多孙。
(七)太湖石(图八)。寓意解读:因为宋代米芾喜爱的一块太湖石名“洞天一品”,所以后来太湖石作为吉祥图案,一般寓意书香门第,品性高远。
(八)田螺(图九)。寓意解读:包罗万象,招财纳福之意。
(九)蟾蜍(图十)。寓意解读:在古代蟾蜍与螃蟹类似,有招财进宝和金榜题名的双重寓意。首先金蟾作为招财瑞物,最重要的也是大家最为熟知的就是其财源滚滚的寓意,除此之外,古人还用“蟾官折桂”来比喻考取进士,所以金蟾又有祈求高中、前程似锦的寓意。
通过对其雕刻图案的研究不难发现,虽然吉祥寓意颇多,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功成名就、生活幸福、多子多财这些方面,属于一般民间的美好祈求和愿景,尤其是博取功名这个部分,推断出此床的拥有者不太可能属于皇家王族这些社会顶级阶层。由太湖石和海水江崖的图案进一步判断,此床的主人很有可能来自于当时的官宦人家。
另外,有部分吉祥组图当中的构成元素,与之前我们所了解的有所不同,因为不同于单一组图,而放置在一个完整大背景下,属于多种吉祥组图当中的一个组合,所以需要考虑与其他组图是否有冲突之处,会在不破坏原有意境的前提下,对进行构成元素进行适当的增减。比如“一路连科”,传统构成元素中有鹭鸶、莲花和芦苇,而此床只有莲花和芦苇。笔者推测,鹭鸶是水鸟,以食用鱼、虾、蛙以及贝类为主,其他吉祥组图当中有鱼、蛙、螺等水生动物,为了不使其他吉祥寓意受到破坏、自相矛盾,所以合弃了鹭鸶的形象,而只保留了芦苇和莲花。这是非常灵活和聪明的处理方式,也说明了制作此床的人不仅具有高超雕刻技术,而且有对复杂场景构图的处理能力。
三、紫檀木镂雕藤心床的雕刻技术剖析
分析了紫檀木镂雕藤心床的雕刻文化内涵之后,接下来对其精湛的雕刻技术也略作分析。笔者通过全方位的细致观察和研究,认为此床在制作工艺上至少有以下几个要点值得探讨。
(一)根据可压缩的空间来决定浮雕的压缩程度
从雕刻手法上考量,工艺有圆雕和浮雕之分,圆雕是一种以材料作为媒介来还原其真实形体存在的空间;浮雕是在特定的角度下,以材料作为媒介通过对物体进行等比例压缩后,来表现物体相对真实存在的空间。浮雕的制作方式有两种(图十一):
1.通过主次关系进行分层处理
物体通过分层压缩被置放在不同层次里,通过光线深浅的秩序感产生的错觉,使画面产生前后虚实的纵深感,从而达到作者想要表现的目的。
2.通过物体的前后空间关系进行叠压分层处理
这一种叠压的方法,可以使不同物体的最高点保持统一,前后空间关系通过物体的轮廓线相互叠压来表示。这种方法适合于装饰性比较强的画面效果的处理,在画面纵深空间上相对要弱。
这两种方式在浮雕制作过程中,因为可以利用表现的空间纵深有限制,所以只有通过对事物在空间中所处的位置及形体空间层次进行归纳,对形体进行等比例压缩,来实现三维立体感觉的营造。对形体进行压缩,首先就得对形体有所认识,每个人对事物的认识都不同,对形体的认识也会相应有所不同,那么在制作过程中基于一个什么样的标准呢?
这就涉及到浮雕制作中塑造的基本手法——起位线(雕塑术语),指开始构成浮雕造型的最低水平线(或最低位置)。浮雕都是通过起位线才有了体积和厚度,从而有了立体感。工匠把握了这一点,其他的分层、叠压处理就可自由运用,便可根据实际情况、根据压缩的空间来决定浮雕形体的压缩的程度,从而获得最佳的浮雕画面。
此件紫檀木镂雕藤心床大部分采用浮雕手法,以透雕床围子为例,画面分成三个大的带状形(图十二)——海水江崖、太湖石、荷花水藻。浮雕最下面一层是江崖海水,海水上面为太湖石,太湖石上面是荷花水藻纹。三者按照自然生长的规律安排在画面中,水在石头中间湍流,荷花从石头缝隙中生长。如何将这种画面通过雕刻表现出来呢?
这就是前文提到的浮雕制作方式当中的第二种——“按照物体的前后空间关系进行叠压分层处理”,具体处理方式如下:海水江崖作为第一层关系,为了表现水面向视平线延伸的纵深感。之后将水面又分成了两三层次,向里递进,伸向太湖石之下。荷花梗的制作也是如此,为了表现荷花的生长,工匠在分层时将荷花梗置放在太湖石之下,深入水中,这一处理方式让观者在观察错综复杂的画面时,自然而然地使画面分成了上中下三块带状形,成为画面的主要整体格局。
在局部制作的时候,工匠根据压缩的空间来决定浮雕的压缩程度(图十三),在处理荷叶梗、荷叶、水草、荷花时,其可利用的空间只有6厘米,工匠需要在这狭小的空间范围内将四者关系梳理清晰,空间摆放正确是很有难度的,要求不仅有高超的技术还需要丰富的经验才行。通常在处理四者关系的时候,荷花梗处理时应该要高一点,因为从前后的空间看荷梗离我们最近,荷梗反方向伸进画面,荷叶打开,荷梗应该有一更大的空间,可是考虑到荷叶背面的空间厚度,荷花与荷叶的空间,及水草在荷叶的空洞中穿插,其围绕的都是与荷叶的关系,工匠把荷梗的空间减到最低,把更多的可表现的空间留给荷叶与荷花。既清楚地表达了四者的前后关系,又使四者之间达到了完美和谐,此件床雕刻上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处理的。
(二)采用双面透雕的手法
藤心床床围的雕刻采用的透雕手法是“穿枝过垄”,也称“穿枝过梗”,该手法很擅长表现植物的叶与枝的关系,或者说擅长表现那种相互交织在一起形体,在清代的内檐装饰的花罩雕刻上(图十四)最为常见。在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透雕分为单面透雕和双面透雕,而藤心床采用的是双面透雕。透雕在处理物体前后空间关系上,采用叠压分层处理的浮雕手法,而对物体形体空间的处理上,采用圆雕思维方式,所以说透雕是介于浮雕与圆雕之间的一种雕刻方式。这种雕刻方式工匠的综合素质要求很高,不仅需要技术,还需要有创作和画面组织的能力。
藤心床的床围子从前后画面的对比可以看到,正面在刻画荷花、荷叶时,工匠思维缜密,荷叶俯、仰、老、残、新、幼无所不具,花及荷蓬也做得栩栩如生。而背面的制作就要显得单调一点,其荷叶基本上以大正面或者背面作展开状,姿态也很少变化。花、花苞和荷蓬从数量上也显得稀疏很多。由此判断,藤心床在制作前先由画师以图画平面的形式表现出来,只能画出床围子的一面,另一面很难通过绘画来表现,即便绘制出来,前后也不会那么流畅的衔接上,只能通过工匠自身按照图画单面制作,待单面完成后,再进行局部透雕,由局部再向外延展,整个背面画面的组织过程是由局部到整体的过程,主要依靠的是工匠对画面的理解,以及对空间的想象来完成中间的穿插,由此不难看出制作此件文物工匠的级别是很高的。
(三)平行散点式的画面布局
藤心床床围子的雕刻整体分为三个区域:海水江崖、太湖石、荷花水藻。其水面就像天际交界线,将画面一分为二,形成整个画面的总焦点。在这个焦点中上面的荷花水藻,下面的山水并没有产生透视,而采用平行散点的方式进行叙事。
什么是散点式和焦点式?二者是相对而言的,焦点式指的是在同一视角下事物在空间中的透视关系,所有的事物在空间中的关系都聚集在同一个焦点上。散点式则是指同一画面的不同事物依照各自的焦点安排画面。视觉是移动的不固定的,也就是走哪儿看哪儿。散点式构图的方法是中国传统视觉艺术透视原则,特别是在传统绘画中。其特点是:可将视域范围无限扩大,中国画中就可以有非常长的长卷或是立轴;绘画自由,不受时空的影响。
藤心床床围子的画面构图采用观者的视角(也就是“平行”视角),展现出了一幅“荷花生长在水中,水绕着石,鱼在水中游”生机盎然的画面,画面在映入眼帘的第一感觉时,画师采用了俯视的角度,好像在我们面前有一大片荷花,等到我们将视点移近时,又好像是坐着小船拿着望远镜穿行在其中,这种视角的转化就是散点式手法的具体表现。在描绘水中的螃蟹、鲤鱼、蟾蜍、田螺时,工匠并没有按照其实际的比例关系、透视关系来安排。螃蟹是俯视的视角,鲤鱼、蟾蜍的形状是侧视,田螺是正视,这些视角是人们观察事物时最直观的印象,是对事物的一种平面化、图形化的认识。在雕刻过程展现的是工匠自己对事物的印象,这种印象是片面的,不会受到整幅画面在视觉上的影响,它是一个完整的认识,工匠将其一一摆放在画面中,他们之间没有主次之分,都是构成画面的主要内容。
(四)注重线刻的装饰化手法
上面说到散点式的布局也体现在线刻的使用上。在雕刻中大量运用线刻,将刻线与形体相结合来表现事物,而且这种线刻具有鲜明的装饰化特点,在中国雕塑中普遍存在,这也是中国雕塑的一大特色。
我们分析这件藤心床画面中所展现的线刻的手法,最直观的就是水纹大量使用线刻(图十五),通过有序的排列,具有明显的组织性,而非自然中的水花。江崖整体的“山”字形造型,山体边沿线的阴刻单线、太湖石菱形的罗列,其和自然环境下看到的东西相比,都有一种强烈装饰意味,有一种人为的美化在其中。水草纹的雕刻牺牲了纵深方面的空间变化,加强了平面“S”形(图十六)并在中间做出线性的凹槽,通过凹槽来吸收光线,进一步加强其明暗线性的装饰意味。每个荷蓬上线刻圆圈来表示莲子,不论荷蓬在空间中的具体形态及方位如何,一律为正圆形莲子,这些都突出其具有一种图形化的装饰意味。
上述通过对紫檀木镂雕藤心床雕刻部分的分析可以看出,工匠对画面整体的布局、视觉上的应用、雕刻手法、装饰性的这些特征,是中国民间雕刻所具有的典型特征和艺术特色,它根植于中国传统的认知观念。注重表意、意大于形的“道器关系”,造就了以意造形、形为意设的处理理念。
(责任编辑:阮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