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芳红 郑建明
从目前的考古材料来看,龙泉地区窑业的创烧当在唐代,而龙泉窑的发展则在北宋早中期,北宋晚期形成自己的特色,南宋早期因乳浊釉类产品的创烧而迎来了根本性的转折,南宋中晚期至元代是其最兴盛的时期,明代早期仍生产相当数量的精细瓷器,明代中期以后逐渐衰落。这一发展脉络在丽水地区以纪年墓为代表的墓葬中有一个清晰的表现。丽水市处浙江省西南部,浙闽两省交界处,是浙江省陆域面积最大的一个地级市,下辖莲都区、龙泉市、云和县、庆元县、松阳县、遂昌县、缙云县、青田县和景宁畲族自治县等九县市区。这一地区是龙泉窑的核心分布区。
一、西晋至北宋早期
丽水地区出土有瓷器的最早纪年墓,为西晋、南朝时期,在缙云、云和与龙泉等地均有发现,产品可以划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胎色较深,呈深灰色或灰黑色,连带着釉色亦较深,亦发现了施化妆土的现象。除青釉产品外,还有黑釉类器物。这类产品在金衢地区同时期的婺州窑中习见,器形、胎釉特征基本一致,在本地区窑址没有发现的情况下,我们有更多的理由相信是从金衢地区输入的(图一至图三)。另外一路产品胎色较浅,连带釉色亦较浅,呈翠青色,这种釉色既不见于越窑与婺州窑,也与瓯窑目前发现的东晋南朝时期窑址产品面貌相差比较大,其产地目前并不清楚(图四至图五)。朱伯谦先生根据此种情况认为可能是本地生产的,聊备一说。
隋至北宋早期之间,丽水地区纪年墓阙如。各县市博物馆所藏这一时期的器物数量亦不是很多,这些器物当是多年来从墓葬中陆续出土,但出土情况均无详细记录。产品以碗类器物为主,其中的多角罐类器物颇具特色,胎质普遍较为粗松,釉色青黄而容易剥落。素面为主,在庆元博物馆藏有多件带简单褐彩的器物。这类器物在胎釉特征上与本地的黄坛等窑址较为接近,亦与婺州窑产品相似,总体上还是受婺州窑影响而出现的。同时兼具福建一带的特征,尤其是靠近福建的庆元地区,其褐彩类器物在闽北地区有大量的存在。据此,可以认为这一时期龙泉地区窑业的规模非常之小,特征不明显,主要仍旧是受婺州窑影响。
二、北宋中期前后
到了北宋中期前后,虽然纪年墓仍旧不见,但在龙泉与庆元地区可以确定是这一时期的墓葬数量明显增多,各县市博物馆收藏的器物亦较丰富,器物即传统上称为淡青釉的产品。以龙泉查田上墩墓葬中出土的三件器物最具代表性:一件执壶、一件盘口壶与一件五管瓶。这三件器物胎釉特征基本一致:胎色灰白,淡青色釉施釉均匀,釉层薄而透明,玻璃质感强,釉面莹润饱满,满釉垫圈垫烧。装饰上繁简不一,执壶最为简单,仅在颈部有数道细弦纹,腹部由两道一组的凸弦纹划分成四瓜棱形;盘口壶的上腹部与盖面有简单的鸡冠状堆贴;五管瓶装饰最为复杂,肩部堆贴短的多角形花口管,管之间划细花,之下为鸡冠状堆贴一圈,中上腹部近似装饰覆莲纹,近似于浅浮雕,下腹双凸弦纹分成六格,内填以细划花纹。盖下部呈浮雕的重莲瓣形,瓣脊凸起,瓣面填以细茎络,刻划细腻。盖顶以荷叶与荷花蕾作纽,旁边堆贴以四只小鸭,昂首优游(图六)。这几件淡青釉产品代表了龙泉窑的基本生产水平:已能生产部分高质量的产品,并形成一定的风格。
从整个丽水地区的墓葬出土情况来看,淡青釉龙泉窑瓷器以龙泉市最为集中,其次是庆元县,而这两个县市的出土地点,根据有据可查的资料,又主要集中在龙泉南区与庆元的竹口一带,这是符合这一时期的窑业生产主要集中在龙泉与庆元两县市交界的金村地区这一事实的。说明这一时期的龙泉窑青瓷的生产规模并不是很大,其市场主要集中在本地区范围内,甚至集中在更小范围的窑场周边地区。
除龙泉与庆元两县市的窑业生产区外,此类产品在松阳亦有少量出土。
松阳县位于龙泉的东北部,从地理环境上看,这里是浙江中西部的金(华)衢(州)盆地向西、南边山区过渡的边缘地带,以多山为主要特征,但山势尚不是十分陡峻。从水系上看,这里是瓯江上游地区,作为瓯江支流的松荫溪是县内第一大河,其横切而过的中部松古平原为浙西南最大的山间平原,由此孕育了丽水地区的最早的县——松阳县。它始设于公元199年,历史上是浙江西南部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处州的粮仓。松阳也是浙西南地区的交通要道,旧时陆上古道纵横,可通金华、衢州、丽水、龙泉,同时经水路下达丽水、青田、温州。松阳自古为连通处州与衢州、丽水、温州的交通要冲。重要的交通枢纽位置,造就了松阳灿烂的历史文化,博物馆的大量各类文物见证了松阳的文明历程,尤其以龙泉窑青瓷最具特色,数量多、质量精、序列全。
正是沿着松阴溪,北可达金衢,南可通龙泉、福建的这一条古道,可能是龙泉窑早期陆上往北输出的重要通道。虽然早期龙泉窑淡青釉阶段的产品产量比较低,但还是沿着这一通道达到了松阳等地区。
除龙泉窑淡青釉产品外,丽水地区诸博物馆所藏这一时期的瓷器数量不多,北边的缙云等地区既有越窑系青瓷,也有婺州窑系青瓷;另外有一部分产品釉色偏淡,与南朝时期这一地区的青瓷器一样,我们仍旧不能明确其产地。庆元地区则有一定数量以青黄釉、彩绘为基本特征,胎釉质量比较粗的福建地区风格的青瓷器。
从这种复杂的瓷器出土与分布格局来看,这一时期的龙泉窑无论在产量还是影响上都比较小,甚至连占领本地区市场的能力都没有。
同时,这一时期整个丽水地区的瓷器出土数量并不是很多,产品质量亦不高,档次普遍较低,也从一个方面反映了这一时期的丽水地区在文化上尚无法与浙北的一些地区相比。
三、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
北宋晚期整个丽水地区出土的龙泉窑青瓷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均有迅速的提升(图七至图八),并且出现了较高等级的纪年墓葬。
松阳的程大雅墓虽然没有正式发掘,但仍旧保留了24件瓷器,其中龙泉青瓷9件、青白瓷12件、建窑黑釉盏1件、不明窑口青瓷2件(图九至图十二)。这一出土状况与中国南方地区主要的窑业格局是相吻合的。
以生产高质量青白瓷闻名的湖田窑创烧于五代,发展于北宋早期,兴盛于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北宋晚期到南宋早期的青白瓷胎质精细,胎壁薄腻,体薄透光,釉色莹润亮丽,釉质如玉,釉面晶莹碧透,造型秀美精巧。装饰以刻花、划花为主,印花装饰渐趋流行,纹饰仍以莲荷、牡丹、菊花等为主,手法简炼,技巧娴熟(陈雨前:《宋代景德镇青白瓷的历史分期及其特征》,《中国陶瓷》,2007年第6期)。同时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的湖田窑产量巨大,产品遍及大半个中国,深受国内外消费者的喜爱。浙江地区亦不例外,除大量输入这一时期的青白瓷产品外,还引进烧窑技术,直接在本地区烧制青白瓷,这一类型的窑址在浙江西南部地区有较大数量存在。程大雅墓葬随葬的器物以青白瓷为主,正是湖田窑居于这一鼎盛时期的反映。南方越窑衰落,龙泉窑尚未完全兴起,湖田窑基本处于一枝独大的地位。
而占据第二位的龙泉窑青瓷,不仅数量多,并且质量亦很高,尤其是执壶与三足炉类器物,与越窑已完全不同,极为少见,这一方面表现了龙泉窑居于迅速上升的阶段,同时也反映了它已摆脱越窑的影响,无论是胎釉特征还是装饰风格、装烧工艺等方面,均开始形成自己的特色,龙泉窑作为一个独立的窑口开始真正登上历史的舞台。
建窑的数量不多,仅有一件盏,作银扣,胎釉质量很高,也是其典型的产品。而从其口沿扣银的作法来看,这类产品是受到相当的珍视的,说明建窑亦已于此时成为一大名窑。
两件不能确定窑口的器物胎釉质量比较粗,胎中夹杂有较多的粗颗粒,而釉色青黄,玻璃质感不强,不排除是来自于金衢地区的可能性。这一地区的窑业虽然一直品质不是很高,但其生命力非常顽强,似乎是浙江窑业历史最为悠久的地区。
从丽水地区各博物馆的馆藏瓷器来看,龙泉窑亦成为了大宗,数量多、质量高,但从全国范围内来看,此类产品仍旧主要集中在丽水地区,尤其是丽水的龙泉、庆元与松阳三个县,与北宋早中期的格局相比,变化并不是很大。说明这一时期的龙泉窑产品还是以地方消费为主体,松阳的北输通道的地位仍旧不容小视。
从产品的类型上看,墓葬中出土的五管瓶类器物比例非常之高,这种器物几乎成了本地区独具特色的葬俗的一种反映,同时也从一个方面反映了这一时期的龙泉窑仍主要是一个区域性窑口。
三、南宋中期
龙泉窑成规模、成序列的烧造当始于金村地区,到了北宋晚期左右扩展到大窑等地,从窑址的发掘成果来看,到了南宋早期,大窑地区开始引进乳浊釉类产品的生产,这一技术变革不仅迅速奠定了大窑取代金村成为新的窑业生产中心的地位,并且真正形成了传统上我们所谓的龙泉窑乳浊厚釉青瓷,从而开启了龙泉窑全面繁盛的时代。
乳浊釉青釉的发生、发展与兴衰的过程,通过这几年我们在龙泉地区的努力,已经形成一个初步的认识。从目前的窑址材料来看,应该出现于南宋早期,成熟于南宋中期甚至更早,鼎盛于南宋中期至元代,明代仍旧烧造部分高质量的青瓷器,但元代晚期至明代整体上处于下坡时期。
从纪年墓来看,南宋早期的乳浊釉纪年材料阙如,但南宋中期左右的材料在本地区则有不少,主要有丽水市区的何俑墓、李厘妻姜氏墓、庆元的胡紘夫妇合葬墓、松阳庆元元年墓。这几个墓以何俑墓最早,为公元1178年,出土的两件龙泉窑青瓷已完全乳浊化,但釉层仍旧较薄,是单次施釉的薄釉(图十三);与之相隔不到20年,继之的松阳庆元元年(1195年)墓中出土的六件龙泉窑器物釉层明显更厚,玉质感明显加强,但多次施釉的痕迹并不明显(图十四);而之后十年左右的庆元胡紘夫妇墓葬中(胡紘卒于1203年,其妻迁葬于1205年),多次施釉的痕迹已十分明显,釉层更厚,玉质感更强,已与龙泉窑温润如玉的鼎盛时期产品非常接近(图十五至图十八),这一时期的产品大概延续了20年左右,1222年丽水的李厘妻墓出土的器物特征与胡紘夫妇墓出土的非常一致(图十九至图二十)。
从丽水地区这一时期纪年墓材料建立的龙泉窑乳浊釉的起源及兴盛过程,总体脉络不会错,这也与我们通过窑址材料建立的发展过程基本吻合。但这个过程过于简单,龙泉的窑业非常庞杂,实际的发展过程比这个要复杂得多。
通过这几年的调查,我们将龙泉地区的窑业发展至少划分成三个类型:金村类型、大窑类型(包括石隆与溪口)、东区类型,这几处类型多数时间各有特色、齐头并进。
金村类型北宋淡青釉产品上开始出现的透明薄釉和刻划花装饰特征,一经出现就获得强大生命力,并在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达到顶峰;到南宋中期,虽然由繁入简,但薄釉刻划花装饰仍是金村地区主流,应该一直延续至元明时期;南宋晚期则在此类鼓凸莲瓣纹装饰的乳浊釉产品基础上,生产出一批极精致的厚釉类产品,进一步大窑化而自身特征不断减少;元明时期则已与大窑地区几无区别。
大窑地区在北宋晚期接受金村地区窑业的影响开始烧造瓷器,两地面貌非常接近;南宋早期开始接受汝窑影响生产一种失透的产品,南宋中期左右迅速发展成主流,并出现多次上釉的厚釉类产品,从而为龙泉窑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局面。南宋中期左右,大窑的乳浊釉青瓷烧造技术迅速扩张到金村、石隆、溪口以及东区,成为时代的主流;南宋晚期至元代形成鼎盛,其高质量的青瓷产品生产一直延续到明代早期。石隆与溪口可以与大窑看成是同一类型,是大窑的重要补充。
东区的情况相对比较复杂。从目前的考古材料来看,最早的出现时间可能与溪口、石隆等地差不多,约在北宋末或两宋之际,面貌上亦为透明薄釉刻划花产品。虽然东区在南宋至元代有少量窑址如云和梓坊亦生产质量较高的厚釉青瓷,甚至是黑胎产品,但整体上看,南宋及以后这种刻划花薄釉技术的延续性与繁荣性甚至超过了金村地区,进入元明时期,则以模印、刻划、堆贴、修挖等技法,极尽装饰之能事,几乎是整个龙泉地区最富装饰性的一个类型。
龙泉博物馆所藏的开禧年间的碗(图二十一),可看成是对纪年墓建立的发展过程的一个补充。该碗釉层薄,但失透,内腹有简单的刻划花装饰,与差不多同时期的胡紘夫妇合葬墓出土的器物迥然有别。这种类型的器物在金村与龙泉东区均有大量的存在,可以看成是另外两个类型的典型器物。
再求之于丽水地区的诸博物馆中,此种刻划花风格器物亦不在少数,说明其仍旧占据相当的生产规模。
这一时期纪年龙泉窑青瓷的出土在丽水地区仍旧不是大宗,但在江西吉水、清江、南昌县,四川的彭山,湖北的武昌等地均有发现,反映这一时期的龙泉窑已完全成为一个全国性的大窑场。
而再从本地区纪年墓出土瓷器的整体情况来看,龙泉窑成了绝对的主流,胡紘夫人墓中出土三件青白瓷,数量已远远无法与松阳庆元元年墓相比了,且器形较小,品质较低,胎釉质量亦不高,说明这一时期的湖田窑已完全处于衰落状态,其地位已被龙泉窑所取代。
何傅墓中的青黄色釉粗瓷,再次显示这一类型产品的强大生命力。共出的彩绘瓷器,从胎釉等特征看,很可能来自于福建地区,说明这一时期闽北的影响仍在持续。
四、南宋晚期至明代早中期
这一时期的龙泉窑的影响,国内几乎没有一个窑口可以出其右,丽水的沈道生与叶梦登妻两墓中出土的青瓷质量非常之高,可能是身前实用,死后随葬(图二十二至图二十三)。专用的随葬明器当然也有,如成对出现的龙虎瓶,可能是早期五管瓶类器物的发展与延续,但比例远远低于前一时期,在整个的窑业中并不显得如何的突出与突兀。而缙云明代系列家族墓中普遍随葬以小盖罐(图二十四),内装谷物。当已形成又一种特殊的葬俗。这类小罐在丽水乃至闽北地区有广泛的分布,数量颇为庞大,也可以看成是这一地区独特葬俗的一种反映。
从丽水地区来看,龙泉博物馆所藏的青瓷器无论是在品质还是在数量上均远远超过其他地区,更凸现了龙泉地区无与伦比的地位。而从全国范围来看,这一时期的龙泉窑,仅纪年墓材料,除南方地区外,在远及河北、辽宁等的北方省份亦有分布。而作为博物馆的珍贵藏品,更是遍及海内外。
五、明代晚期至清代
这一时期的墓葬已基本超过考古的范畴,不仅纪年墓非常少,即使是普通墓葬,也很少有发掘的。在遂昌地区的两座这一时期的纪年墓葬中,均没有随葬龙泉窑青瓷。这当然不能代表龙泉窑的全部,但多少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龙泉窑的极度衰微。这一时期的龙泉窑质量极度下降,规模也跟着迅速萎缩,甚至一直作为窑业中心的龙泉地区,也大有被庆元竹口取代之势。
由于庆元地区在窑业生产中相对地位的上升,丽水地区诸博物馆这一时期的藏品,除主要见于龙泉外,庆元亦有相当的数量,这种格局似乎又回复到了最早的淡青釉时期的那种状况。龙泉窑重新回复到一个地方小窑口的状态。
以上是以墓葬为主、结合丽水地区各博物馆藏品而对龙泉窑的发展脉络作的一个初线条梳理,这一发展脉络是与我们通过窑址考古所建立的发展过程基本一致的。
(责任编辑:李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