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资产阶级:阶级谱系与文化共同体

2016-09-07 13:37南帆
南方文坛 2016年4期
关键词:阶级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作为一个通俗的社会学概念,“小资产阶级”历史短暂,内涵清晰,各种版本的辞典、百科全书可以查到大同小异的解释。然而,令人惊奇的是,这个概念的活动范围远远超出了社会学。20世纪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小资产阶级”成为各种非议、批评乃至贬斥的万能代码,频繁露面于党派政治文件、个人品行鉴定、知识分子内部的激烈争辩以及文学批评之中。从狂热的“左派”幼稚病、激进的无政府主义到傲慢的待人接物、过分醒目的奇装异服,从面对血污产生的惧怕和软弱、公众场合不逊地口出狂言到抽象的人道主义主张或者田间插秧之际伺机偷懒,所有的不良倾向无不可以纳入“小资产阶级”的辖区。许多时候,“小资产阶级”边界不清,覆盖的面积伸缩不定。作为咄咄逼人的阶级武器,这个概念拥有惊人的杀伤力,“小资产阶级”所形容的阶级异己乃是严厉地批判、制裁甚至肉身清除的对象;作为日常的流行词汇,这个概念仅仅包含轻微的谴责,甚至潜藏了某种隐蔽的得意,似乎许多人曾经患有这种文化感冒,不足为奇。

这个社会学概念并未深刻地介入西方文学批评史。西方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批评学派的视域之中,“小资产阶级”并非一个举足轻重的范畴。这个概念大规模登陆中国现代文学滩头的时间是20世纪的20年代末期。当时,郭沫若、成仿吾、冯乃超、李初梨、蒋光慈、钱杏邨等作家共同倡导“革命文学”。由于缺乏合格的激进姿态,鲁迅、茅盾、郁达夫等遭到了严厉的谴责。这时,“小资产阶级”作为一个火药味十足的政治贬义词出场。到了20世纪40年代的延安整风,这个概念再度集中启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一份文献之中,毛泽东关于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习气的论述逐渐成为经典论断,并且主宰了未来数十年的文学批评运思。50年代至80年代,各种遭受非议文学作品多半被盖上“小资产阶级”的戳记。更大的范围内,这个概念如同一幅大幕隔开了思想史上的众多传统剧目。不论是儒家的修、齐、治、平、陆王心学还是近代的康有为、章太炎、梁启超,各种曾经活跃的思想命题纷纷退出了历史舞台。相对于这个带有现代意味的翻译新词,那些佶屈聱牙的文言迅速地沦为迂腐的陈年旧事。

考察表明,“小资产阶级”入主文学批评之后,若干特征愈来愈明显。首先,作家的身份界定——而不是文本解读——成为文学批评的首选动作。如果说,浪漫主义文学批评的围绕轴心是作家的生平,那么,“小资产阶级”聚焦的是作家的阶级血统。一种普遍的观念逐渐形成:所谓的“文学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是否拥有充当革命队伍中坚分子的资格。只有无产阶级的作家才能完成无产阶级文学;小资产阶级仅仅是革命的“同路人”,可能在某些关键时刻分道扬镳,绝尘而去,他们无法如实地再现工农革命的壮观景象。20世纪50年代之后,作家的阶级血统与固定的美学观念逐渐锁死:一个小资产阶级的作家必定借助文学的靡靡之音挑衅无产阶级,正如文学之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必定是来自敌对阵营的暗箭。

这种情况之下,“小资产阶级”的鉴别与认定迅速地成为一个重大问题。因此,文学批评的另一个特征是,愈来愈倾向于将作家思想意识的某种状态作为“小资产阶级”的首要标志。传统的阶级划分涉及经济结构、生产关系和生产资料的占有,然而,小资产阶级分子的特征往往被形容为狂热、颓废、纤弱、左右摇摆、自以为是、过于丰富的内心和个人主义式的孤傲,如此等等,总之,当“小资产阶级意识”频繁露面的时候,一个社会学概念不知不觉地遭到了精神分析学的置换。

尽管阶级分析是马克思主义擅长的解剖利器,但是,马克思与恩格斯为数不多的文学批评并未对作家的阶级血统表示超常的兴趣。他们更多地将文学置于“历史”和“美学”的矩阵之中,精辟地描述作家的阶级身份与相对独立的美学如何形成复杂的双轴互动。作为一个文学批评的范本,恩格斯在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的著名信件之中分析了巴尔扎克的文学成功与贵族阶级世界观之间的巨大矛盾。恩格斯深刻地指出:“不错,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一个正统派;他的伟大作品是对上流社会无可阻挡的衰落的一曲无尽的挽歌;他对注定要灭亡的那个阶级寄予了全部的同情。但是,尽管如此,当他让他所深切同情的那些贵族男女行动起来的时候,他的嘲笑空前尖刻,他的讽刺空前辛辣。而他经常毫不掩饰地赞赏的唯一的一批人,却正是他政治上的死对头……这样,巴尔扎克就不得不违背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他在当时唯一能找到未来的真正的人的地方看到了这样的人,——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的胜利之一,是老巴尔扎克最大的特点之一。”①现实主义的伟大胜利——事实上,恩格斯获得这个精彩命题的分析路线与阶级血统的鉴定相反。恩格斯并未简单地将文学塞入阶级血统的框架;相反,他论证的恰恰是美学的强大反弹如何挣脱了阶级血统的局限。

对于文学批评来说,“小资产阶级”遭受的讨伐甚至远远超过了“资产阶级”。这显然是由小资产阶级的微妙位置决定的。作为革命的铲除对象,无产阶级对于资产阶级的深仇大恨始终如一。许多时候,革命阵营甚至不屑于与资产阶级深入论战,战士们从事的是“武器的批判”。相对地说,小资产阶级构成了一个令人烦恼的理论麻烦。革命领袖的心目中,小资产阶级仍然栖身于革命阵营,弃之可惜。他们可以在革命的大潮之中奔走相告,呐喊助威,从事某种文化动员工作。但是,小资产阶级仅仅徘徊于革命阵营的外围,并且与资产阶级接壤。一旦气候适宜,他们可能悄无声息地滑过边界,坠落变质。因此,革命阵营对于小资产阶级心情复杂,态度暧昧。小资产阶级具有某种危险的腐蚀性,必须严加防范,否则他们可能蛀空革命大厦;小资产阶级时常表现为冒险盲动,以革命的先锋自居,必须识别他们隐藏于狂热表情背后的个人主义根源;小资产阶级意志薄弱,口是心非,极为可能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临阵脱逃,甚至反戈一击——叛徒往往比对手更为可憎,因此,革命领袖必须时刻发出警告,提前阻止这种情况的出现。由于这些或显或隐的观念和想象,小资产阶级遭受的鞭挞愈来愈严厉,终于成为一个可耻的存在。endprint

不论“小资产阶级”概念最初出自哪里,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的表述具有不可比拟的权威。因此,革命阵营对于“小资产阶级”的界定通常会追溯至《共产党宣言》的这一段话语:

在现代文明已经发展的国家里,形成了一个新的小资产阶级,它摇摆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并且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的补充部分不断地重新组成。但是,这一阶级的成员经常被竞争抛到无产阶级队伍里去,而且,随着大工业的发展,他们甚至觉察到,他们很快就会完全失去他们作为现代社会中一个独立部分的地位,在商业、工业和农业中很快就会被监工和雇员所代替。②

一个举足轻重的概念通常运行在特定的理论场域,并且与另一批概念形成复杂的关系网络。除了概念与实体的联结,概念与概念之间存在的“表意链”同时介入了理论的表述③。这个意义上,“小资产阶级”并非精确地指称某些固定的社会成员——仿佛他们拥有某种相对于这个概念的“本质”;事实上,“小资产阶级”与相邻的另一批概念——譬如“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等等——形成的相互制约、相互平衡同时隐蔽地限定了这个概念的涵义。《共产党宣言》的著名论断深刻地再现了历史赋予这些概念的彼此关系:资本主义的持续发展正在使阶级对立简单化,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个敌对的阶级,即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尽管二者之间仍然存在广阔的中间地带,但是,两大敌对阶级的强大压力必将瓦解这个地带的独立状态,置身于这个地带的小资产阶级亦将随之分化。因此,数目庞大的小资产阶级并不稳定,他们要么成为资产阶级的后补,要么跌落到无产阶级的行列。后续的革命领袖基本沿袭了这种观点,他们对于小资产阶级两重性的描述可以视为这种观点的延伸——列宁曾经反复地谈论过这种两重性:

小资产阶级生来就是具有两面性的,一方面,他趋向于无产阶级与民主主义,另一方面,他又趋向于反动阶级,企图阻止历史行程。容易被专制制度的种种试探和诱惑手段所欺骗,它能为了巩固自己的小私有者的地位而和统治阶级结成同盟来反对无产阶级。

《俄国社会民主主义者的任务》

(小资产阶级)这种动摇绝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这种动摇是由于小生产者的经济地位的实质而必然产生的。一方面,小生产者受压迫,受剥削,他们不由自主地要反对这种状况,争取民主,实现消灭剥削阶级的想法。另一方面,他们是小业主。农民身上存在着业主(如果不是今天的业主,那也是明天的业主)的本能。这种业主的私有者的本能促使农民脱离无产阶级,使农民幻想和渴望有出头之日,自己成为资产者,固守着自己的一小块土地,固守着自己的一堆粪便(如马克思愤慨地说过的),和整个社会对立。

《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五次代表大会》

小资产阶级的革命主义,也就是口头上来势汹汹,夸夸其谈,妄自尊大;实际上则是分离涣散,毫无头脑,空洞无物。这就是小资产阶级动摇的两大“流派”。

《新时代,新形式的旧错误》

小资产阶级的动摇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是由小资产阶级的阶级地位产生的。

《论革命的两条路线》④

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理所当然地论及小资产阶级。这篇发表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名著清晰地罗列了当时的中国阶级谱系:地主阶级和买办阶级、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无产阶级,还有为数不少的游民无产者。小资产阶级位列第三,与半无产阶级共同被称之为“我们最接近的朋友”:

小资产阶级。如自耕农、手工业主、小知识阶层——学生界、中小学教员、小员司、小事务员、小律师、小商人等都属于这一类。这一个阶级,在人数上,在阶级性上,都值得大大注意。自耕农和手工业主所经营的,都是小生产的经济。这个小资产阶级内的各阶层虽然同处在小资产阶级的经济地位,但有三个不同部分。⑤

毛泽东用风趣的口吻叙述了小资产阶级内部的三部分人的特征:第一部分有“余钱剩米”,经济地位靠近中产阶级,因而惧怕革命。他们属于小资产阶级的右翼。第二部分勉强保持经济自给,他们不愿意贸然参加革命,亦不反对革命,这一部分大约占据小资产阶级的一半。第三部分处于下行压力之中,“瞻念前途,不寒而栗”,他们是小资产阶级的左翼。《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之中,地主阶级和买办阶级是国际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附庸,中产阶级指的是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和半无产阶级皆为革命阵营争取的对象——现今的理论划分之中,民族资产阶级更多地归结为资产阶级;中产阶级或者半无产阶级均以小资产阶级统称。

革命阵营对于小资产阶级的评价,很大程度上即是中国共产党——无产阶级革命先锋的代表组织——对于这个群体的考察:小资产阶级将在革命形势之中扮演何种角色?《中国共产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宣言》认为,中国共产党必须引导“工人和贫农与小资产阶级建立民主主义的联合战线”⑥;1927年的第五次代表大会断定,没有无产阶级的联盟,小资产阶级无法找到自救的革命路径,因此,“五四运动最重要的建树,就是小资产阶级在客观上(不是自觉的),趋向于无产阶级去了。”⑦然而,第六次代表大会的《告全体同志书》提出“坚决反对各种非无产阶级意识”,肃清“小资产阶级意识”是极其重要的一项内容——“尤其要坚决地反对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全党的同志,应坚决地起来奋斗,肃清一切小资产阶级的意识”⑧;从极端民主化、机会主义、个人意气到雇佣革命、消极怠工等十种现象均是小资产阶级意识的症候。如果说,考察小资产阶级扮演什么角色的依据是他们在经济结构之中的位置,那么,“小资产阶级意识”似乎相当程度地抛开了经济结构而构成某种独立的精神现象。《告全体同志书》指出,“小资产阶级意识”的来源并非仅限于“小资产阶级出身”,许多无产阶级成员和农民也染上了这种政治顽疾。因此,清除弥漫于各个角落的“小资产阶级意识”成为革命阵营内部数十年反反复复的政治运动。

20世纪40年代,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又一次肯定了小资产阶级的革命身份:“城市小资产阶级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是革命的同盟者;“小资产阶级文艺家在中国是一个重要力量。他们的思想和作品都有很多缺点,但他们比较地倾向于革命,比较地接近于劳动人民。”尽管如此,毛泽东还是又一次对文艺之中小资产阶级顽强的自我表现提出了严厉的批评。“由于自己是从小资产阶级出身,自己是知识分子”,因而仅仅对同类人物表示兴趣:“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但是,毛泽东同时指出了阶级出身之外的传染源:“无产阶级中还有许多人保留着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换言之,这是一种跨阶级的精神流行病⑨。如果联系毛泽东相近时间的讲演《反对党八股》,这个观点更为明朗:endprint

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这三种东西,都是反马克思主义的,都不是无产阶级所需要的,而是剥削阶级所需要的。这些东西在我们党内,是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反映。中国是一个小资产阶级成分极其广大的国家,我们党是处在这个广大阶级的包围中,我们又有很大数量的党员是出身于这个阶级的,他们都不免或长或短地拖着一条小资产阶级的尾巴进党来。⑩

可以从阶级谱系之中看到,小资产阶级仅仅逗留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过渡地段,左右不明,软弱涣散,用列宁的话说,这是一个“没有固定阶级特性”的群落。可是,为什么小资产阶级文化如此活跃,并且时常大面积侵入无产阶级的精神领域,左右逢源,甚至轻而易举地俘虏许多声名显赫的革命中坚分子?一个缺乏自己的旗帜和理论纲领的骑墙派为什么会突然成为不可忽视的主角?

这如同一个奇特的社会谜团。

多年之前,我已经察觉这个奇特的谜团,并且在《五种形象》这本著作之中给予初步的阐述:

这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奇怪问题:小资产阶级为什么隐藏了如此巨大的美学能量和吸附力,以至于反复纠缠,屡禁不绝?许多时候,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都可能对小资产阶级产生奇异而隐秘的好感。相对于无足轻重的阶级地位,小资产阶级似乎占据了一个文化的中心位置。如果说资产阶级陷于物质再生产的循环而分身乏术,那么,小资产阶级似乎赢得了更多的文化自由。除了忧虑时政、恐惧革命的不安和惊惧,小资产阶级意识还同时包含了许多生产资料占有方式所无法解释的内容。阶级地位与文化之间的不对称表明,后者是一种奇特的话语——小资产阶级话语。11

我同时意识到,传统的解释似乎对于小资产阶级文化的美学能量视而不见。犹豫不决,患得患失,迷惘感伤,这些文化性格的特征通常被追溯至小资产阶级的经济地位——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脆弱的现状,生怕不断下滑的收入可能打破跻身于资产阶级的幻梦。然而,这种观点是否忽略了小资产阶级复杂的心智结构,所谓的犹豫云云不是也可以视为这种心智结构的另一套语言形容吗?此外,小资产阶级文化性格的另一些特征似乎与经济地位并不相称,例如冒险,激进,狂热,不无幼稚的革命理想或者强烈的平等诉求,如此等等。总之,经济决定思想意识的阐释视野无法完整地覆盖小资产阶级的基本状况,某些剩余的特征令人困惑。

作为某种社会共同体的划分单位,“阶级”的涵义、划分依据以及阐释的有效程度无不存在争论。“社会学家经常首先借助社会阶级这一概念来描述个人身份、人际关系和社会制度”,这是一个扼要的表述12。马克思主义学派无疑是这个概念的倡导者和捍卫者。马克思主义学派认为,经济地位、生产资料的占有程度决定了不同的阶级归属,精神意识、文化、政治制度和政权的执掌无一不是各种阶级关系的显现。对于阶级概念的质疑来自不同的方向,例如股份公司分解了资产阶级,劳动阶级分化为各种阶层,社会平等减缓了劳动阶级的贫困化,如此等等13。各种观点之中,文化教育有助于消弭阶级距离的声音不绝于耳。某种程度上,经济地位与文化水平甚至构成了不同的社会学标准——何者更为适合社会成员的分类?一批身价过亿的企业家、一批流水线上的工人会比一批理工科博士拥有更多的共同情趣吗?——所谓的“博士”显然是一个“文化阶层”。

没有多少证据表明,经济地位或者生产资料的占有丧失了作为阶级首要标志的意义,但是,人们有理由认为,文化的意义正在持续地增加;愈是接近现代社会,这种倾向愈是明显。如果说,原始社会低下的生产力迫使人们不得不首先考虑生存的经济条件,经济优势可以轻而易举地转换为政治优势和文化权威,那么,现代社会逐渐削弱了这种趋势。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带来了生产力的大幅度提高,物质财富的急速积累造就了人类生存方式的急剧改观。整个社会的视野之中,温饱问题占有的比重持续下降,以至于人类可以匀出更多的精力从事精神的生产。这即是文化愈来愈兴盛的历史原因。作为这种兴盛的伴随物,各种文化机构不断成熟。宗教机构、学院和大学、形形色色的研究团体、极其发达的大众传媒、独树一帜的企业文化乃至带有地域风情的城市风尚无一不对各种文化群体产生了强大的催生和塑造作用。

这种认识显然有助于重新解读小资产阶级。

《五种形象》曾经指出:“许多时候,‘中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这两个概念可以互相指代。”14通常,二者均是指称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中等人群,他们的经济地位以及收入状况十分接近。然而,当考察的聚焦指向文化层面的时候,二者开始出现巨大的差异。中产阶级意味着成熟、可靠、拘谨、克制;为了维护现有的社会地位,尽量避免各种冒险扰乱兢兢业业的财富积累规划;他们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包括对于正统机构发布的文化经典唯唯诺诺。由于中产阶级的保守主义倾向,他们时常被视为一个社会的稳定成分。一个流行的社会学观点是,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橄榄型社会很少出现大规模的动荡和骚乱。换言之,这一幅中产阶级标准像的描述原则严格地遵循经济地位决定文化趣味以及精神意识的程序。革命领袖分析的阶级谱系之中,小工业家小商人手工业者乃至自耕农均属这个方阵。可是,令人意外的,另一些经济地位相仿的群落具有远为不同的表现,例如称之为小资产阶级的那一批人。某种程度上,小资产阶级的激烈与不安分恰好与中产阶级的刻板平稳相反。如何解释这种状况——这是经济决定论的失效,还是因为另一些重要因素尚未进入考察的视野?

我企图重新考虑文化的价值——考虑文化如何左右小资产阶级的形成,以及二者之间存在何种隐秘的互动关系。

布尔迪厄认为,“阶级”的考察必须与线性思想决裂。他反对单向的因果决定,即使是经济资本这种意义重大的因素。在他看来,阶级是一个多维的社会空间,阶级是由资本、性别、年龄、种族、收入、教育水平等诸多相关属性之间关系的结构决定的15。这个意义上,文化因素可能由于某种结构而成为阶级建构围绕的轴心。许多时候,布尔迪厄将文化因素形容为类似于经济资本的“文化资本”;文化资本之于阶级的聚合功能可以与经济资本相提并论。这时的文化仍然是经济基础的衍生物吗?——文化可能多大程度地超越经济地位的限制,甚至产生与之抗衡的组织模式?不论布尔迪厄“文化资本”扩大的文化自主权存在多少争议,这个概念至少有助于将“小资产阶级”从普遍的中产阶级之中提取出来。endprint

“在高度分化的社会中,文化资本是某种形式的权力资本,布尔迪厄通过把经济分析的逻辑扩展到表面上非经济的商品与服务而把它理论化了。他的文化资本概念包括了各种各样的资源,比如语词能力、一般的文化意识、审美偏好、关于教学体系的信息以及教育文凭等。他的目的是想表明(在这个术语的最广泛的意义上)文化可以变成一种权力资源。”根据戴维·斯沃茨的概括,布尔迪厄所说的文化资本通常以三种形式存在:首先,这是一种培育形成的文化能力,例如一个人对于音乐、艺术作品或者科学公式的理解。这种理解可以轻易地“挪用”或者“消费”文化产品。漫长的培育显然已经将这种文化能力赋予个体;因此,这种文化资本以“身体化”的形态存在。当然,所谓的培育必须承担相当数额的成本开支,许多贫困的家庭无力承担。这个意义上,文化差异内在地包含了阶级差异。文化资本的第二种形式是某种客观化的实物,例如书籍、艺术品、科学仪器等等。第三种形式来自机构和制度,布尔迪厄主要指教育文凭制度。在他看来,高等教育系统对于现今社会阶级结构的再生产具有决定性的意义。16

尽管布尔迪厄相信,文化资本对于经济的依从并未彻底改变,同时,文化资本的代际传递远比经济资本更具风险,但是,他的观点仍然显示了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的“历史性”对抗。正如戴维·斯沃茨犀利地指出的那样,文化资本对于工人阶级内部的分化不敏感17——或许,文化资本的多寡并非工人阶级内部分化的首要原因,然而,这个概念与小资产阶级情投意合。如果说,作为中产阶级内部一个相对特殊的群落,“小资产阶级”多出了一点什么,那么,文化资本提供了独特的解释。从叛逆的激情和冲动、社会公平正义的关注、痛陈时弊的批判到天真幼稚,多愁善感,犹豫退缩,从超出了经济利益的出格之举——这些出格之举时常诱导他们迅速接近波澜壮阔的革命——到某些严峻时刻所扮演的逃兵形象,这些特征的描述无不曲折地溯源于文化资本:溯源于文化教育造就的求知欲与真理的探索,溯源于革命书刊的阅读和理论分析能力的形成,溯源于庸常生活的厌倦和浪漫情趣的向往,也溯源于相对优裕的家境如何削弱乃至扼杀许多人铤而走险的意愿和勇气。

许多时候,这个群落获得一个通用的称谓: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已经是一个约定俗成概念,没有多少人对于二者的衔接表示异议。

“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约定俗成同时证明阶级与文化之间的紧密联系超过了人们的通常想象。布尔迪厄倾向于认为,阶级不存在某种“实体主义”的内容;阶级身份来自各种社会共同体之间相互“关系”的建构,这显示了现有的阶级之间存在的对立性质18;然而,如果说阶级斗争的常规领域被设置为经济、政治领域,那么,布尔迪厄的相当一部分精力在于考察,这种对立性质如何显现于符号领域。他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很大程度上即是描述“趣味预先作为‘等级的特别标志起作用”。布尔迪厄开宗明义地解释他的意图:

存在着一种文化产品的经济,但这种经济有一种特定的逻辑。为了摆脱经济主义,应该指出这种逻辑。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致力于建立文化产品的消费者及其趣味在其中产生的条件,同时要致力于描述将这样一些产品据为己有的不同方式——这些产品在一个特定的时刻被视为艺术品——以及描述被视为合法的占有方式形成的社会条件。

诚然,无论是日常生活方式还是艺术领域的审美,“趣味”的区分并非源于某种无可争辩的本能。所以,布尔迪厄继续指出这种“趣味”的描述如何与“阶级”的概念相互衔接:“科学考察反对将合法文化方面的趣味看作是天赋的超凡魅力观念,它指出文化需要是教育的产物:调查证实,所有文化实践(去博物馆、音乐会、展览会,阅读等等),以及文学、绘画和音乐方面的偏好,都与(依学历或学习年限衡量的)教育水平密切相关,其次与社会出身相关。”19简而言之,布尔迪厄并未放弃个人修养、文化趣味以及家庭出身与经济条件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但是,这并不妨碍一个结论:某些以“趣味”为轴心的文化共同体可能完整地出现于历史舞台,并且显现出相对统一的特征和意志,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即是一种典型。

现在可以将话题转移到一个新颖的方向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革命冲动、特殊能量以及他们置身于革命阵营遭遇的种种尴尬问题,这些情节无不可以追溯至一个重要原因——这个文化共同体与阶级共同体的复杂联系。

不论知识分子卷入哪些阶级的纷争,各方的利益冲突无不显现为理念的冲突。知识分子长于论辩,他们的主要工作是阐述各种利益背后的理念依据,而不是以暴力夺取利益本身。必须指出的是,知识分子通常并非为自身辩护,他们的辩护对象是利益的合理拥有者。知识分子的称号并非授予那些仅仅拥有某种知识的专业人士,知识分子必须关注公共事务,阐述公理,承担一个社会的良知,勇于而且善于发出批判的声音,这是19世纪末法国“德雷福斯”事件之后形成的传统。所以,爱德华·W·萨义德这一段话曾经赢得了广泛的赞叹:

我认为,对我来说主要的事实是,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众以及“为(for)”公众来代表、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而且这个角色也有尖锐的一面,在扮演这个角色时必须意识到其处境就是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对抗(而不是制造)正统与教条,不能轻易被政府或集团收编,其存在的理由就是代表所有那些惯常被遗忘或弃置不顾的人们和议题。知识分子这么做时根据的是普遍的原则:在涉及自由和正义时全人类都有权期望从世间权势或国家中获得正当的行为标准;必须勇敢地指证、对抗任何有意无意地违犯这些标准的行为。20

然而,我曾经对知识分子的崇高操守表示某种疑惑:所谓的知识分子并没有选修某种特殊的道德课程,为什么他们可能拥有如此高尚的人格?人们甚至遇到一种广泛的舆论:完美的人格是知识阶层的独特徽记。然而,“人们无法否认,同样存在愿意承担这种使命的军人、政治家、企业家甚至补鞋匠。严格地说,任何一个公民都有承担这种使命的义务”。我宁可认为,知识分子不是一个拥有特殊人格的道德团体——他们甚至远不如宗教团体。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屡遭迫害的原因更多地由于他们的知识,而不是处世气节。除了一套系统的科学话语,大多数知识分子并没有显示出多少神秘的禀赋。因此,我对于知识分子人格范式的考察最终恰恰即是追溯至这一套科学话语。尽管科学话语存在不同的学科类别差异,但是:endprint

这种话语的基本规则是统一的。进入这个话语系统首先必须遵循理性原则。这个话语系统内部,人们有义务坚持真理,怀疑权威,宽容异见,舍弃独断和迷信。为了有效地保持上述特征,这个话语系统通常在逻辑、论证、追问——而不是想象或臆测——的轨道上运行。众所周知,这种理性原则是科学工作者的纪律,所有服从这一话语系统的都不能任意违背。事实上,这也就是知识对于知识主体的基本规定。许多知识分子的性格原型——例如理性、严谨、精确乃至刻板、保守——无不可以在这种基本规定之中得到解释。21

当然,由于科学话语的不断成熟,这些守则逐渐扩大,并且演变为各种场合相对固定的机制。刘易斯·科塞在《理念人》之中概括了知识分子活动的八种制度化环境:“沙龙和咖啡馆;科学协会和月刊或季刊;文学市场和出版界;政治派别;最后是波希米亚式的场所和小型文艺杂志。”22沙龙摆脱了宫廷社会的限制,沙龙和咖啡馆共同为知识分子的各种聚会提供了场所和平台;科学协会等科学社团形成了科学家与大众的沟通,有助于科学家成为知识渊博的知识分子而不是狭隘的专家;科学杂志的印刷使知识分子超越了直面接触的限制从而获得广阔的传播媒介;图书市场帮助知识分子脱离贵族庇护者,同时造就了整个社会更高的文化水准;对于那些反叛型的知识分子说来,波希米亚场所的存在是一个回旋的空间。总之,从知识伦理到逐渐成熟的学术机制,客观地追求真理和坦陈真理成为知识分子职业人格之中一个愈来愈清晰的表征。即使转身面对专业学科之外的社会历史,这些守则仍然构成知识分子发言的主要动力及其风格。换言之,尽管小资产阶级的利益诉求与中产阶级类似,但是,当他们以知识分子身份出场的时候——当他们显示出曾经遭受科学话语严格训练的时候,各种主张通常必须以公理为基础。

然而,迄今为止,各个阶级的阶级意识纷纷觉醒,这个世界的普遍公理是否存在?知识分子如何获知并且赞同这种公理?卡尔·曼海姆曾经试图阐述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只有综合种种局部的政治观点,才能在某一个高度显示出历史的总体轮廓。当然,历史的总体轮廓绝非现存集团各种愿望的平均数相加,这种综合必须保存了历史的运动性质:

有效的综合必须立足于一种政治地位,这种地位将构成这种意义上的渐进的发展,即它能保持和利用大量积累起来的文化成果和前一阶段的社会能量。同时,新秩序必须渗透到社会生活最广泛的领域,必须开始在社会中自然生长,以便使其改造力量发挥作用。23

如果说,每一个阶级无不以宣示自己的利益为己任,那么,这种综合工作的只能交付于“无社会依附的知识分子”。他们“相对不具有阶级性,没有被太牢固地安排在社会地位上的阶层”。尽管这些知识分子分别存在自己的阶级出身和社会关系,但是,他们之间一个共同的“社会学纽带”是教育:“分享一个共同的教育遗产,会逐渐消除他们在出身、身份、职业和财产上的差别,并在各人所受教育的基础上把他们结合成一个受过教育的个人的群体。”24这个群体的开放和流动容纳了各种可能的观点,历史总体的综合因而得到了持续的更新。

这如同社会学给予知识分子最高的期待和褒奖——当然,这时的“小资产阶级”不再是一个阶级身份的限定。的确,当知识分子的表现拥有接受这种期待和褒奖的资格时,他们与无产阶级革命政党不谋而合;然而,当知识分子的表现再度使“小资产阶级”恢复了阶级身份的涵义,双方的信任可能遭受严重破坏。

无产阶级革命政党的宗旨是摧毁剥削体系,伸张无产阶级利益。然而,正如《共产党宣言》所说的那样,无产阶级必须废除全部现存的占有方式,这是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运动,无产阶级没有自己的私利必须保护——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因此,无产阶级不惮于将自己的主张与全人类的普遍利益联结起来。对于知识分子说来,这难道不是历史总体轮廓的完美表述吗?还有什么比宏伟的社会政治理想与客观真理二者的统一更能打动人的?这一切激励了一大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争先恐后地投入革命阵营。《共产党宣言》曾经指出:“正像过去贵族中有一部分人转到资产阶级方面一样,现在资产阶级中也有一部分人,特别是已经提高到从理论上认识整个历史运动这一水平的一部分资产阶级思想家,转到无产阶级方面来了。”25这是文化共同体挣脱阶级共同体的生动例证之一。

然而,尽管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心悦诚服地接受无产阶级革命政党的社会理想,二者在具体的革命实践中仍然时常出现各种差异甚至分歧。20世纪初期,启蒙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各种观念对于知识分子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追求个人的精神自由与拯救穷苦大众于水火,两种理念交织地回响于知识分子的内心。尽管如此,知识分子的革命更多地始于自由、平等、公正和个性解放,他们对于漫长而激烈的阶级搏斗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知识分子心目中的革命带有许多浪漫的意味,“革命加恋爱”成为他们心仪的模式。对于窒息在深宅大院的一代人说来,恋爱遭遇的阻力成为社会不平等的莫大象征。因此,他们的行动必须从争取两性的自由开始。许多时候,地下接头、散发革命传单或者飞行集会与秘密恋爱拥有相似的叛逆快感。不论这些知识分子接触过多少种乌托邦理想,许多人的实践区域仅仅停留于婚姻与家庭的变革——甚至连“娜拉走后怎么办”这种实际的问题也没有赢得他们真正的严肃考虑。因此,这些知识分子往往陶醉于生活的表象及其美学效果,例如响亮而抽象的口号和价值观念、民主形式、自由辩论、蔑视礼俗的恋爱和同居、集体制造的庄严仪式感、光明磊落的坦荡襟怀,如此等等。知识分子时常疏于实际事务,天真地将阶级想象为一个同质的、纯粹的共同体,他们对于无产阶级内部的三教九流、良莠不齐惊诧不已。如同缺乏真正的阶级认识,知识分子同时缺乏夺取政权的雄心,缺乏度过革命低潮的耐心,更缺乏如何接管国家机器的筹划和精打细算。对于革命行动所不可避免的暴力、血污、无理甚至不可告人的谋略,他们久久无法释怀。一旦形势出现种种波折,这些知识分子立即显示出脆弱有余而韧性不足的品格。

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于诸如此类的知识分子趣味提出了批评。虽然大多数知识分子口头上对于工农大众保持理论的尊重,但是,他们的内心仍然偏爱小资产阶级生活。他们并未蜕变为无产阶级的“有机知识分子”。毛泽东所阐述“干净”无疑是一种隐喻:“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做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26毛泽东期待知识分子出现触及灵魂的变化,他们所接受的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工农概念,而是真正汇入工农的喜怒哀乐。这时,知识分子才能对无产阶级产生具体的认识。知识分子必须摆脱小资产阶级那种浪漫的、漂亮的、轰轰烈烈的革命,与“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的工农一起从种种琐事做起。endprint

毛泽东的心目中,“小资产阶级意识”实质上显示出对于工农大众潜在的阶级隔膜。换言之,“小资产阶级意识”并非单纯的“书生气”,所谓的文化共同体——尽管当时并没有这个概念——并非一个游离于阶级利益的避风港。如果说,文化资本的攫取从未脱离一定的经济条件和阶级身份,那么,所谓的教育或者文化知识无法剔尽意识形态。即使仅仅追溯文化的本源,小资产阶级意识仍然回到了两大阶级的夹缝之中,资产阶级的种种观念仅有一墙之隔,甚至已经相互渗透。作为一个高瞻远瞩的革命领袖,毛泽东必须及时地防微杜渐,制止小资产阶级意识的泛滥危及无产阶级的革命组织。革命阵营对于小资产阶级的警觉持续升温,批判的态度愈来愈严厉,毋宁说从中嗅到了敌对阶级的浓烈气息。尽管知识分子始终对于革命一往情深,但是,当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尚未分离之前,当二者共同被视为小资产阶级乃至资产阶级的温床之际,他们几乎无法赢得无产阶级的彻底信任。许多时候,双方的隔膜成为悲剧的缘起。

20世纪80年代,文学批评之中的“小资产阶级”一词逐渐隐退,这显然是阶级话语隐退的附加效果。在“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或者“新写实主义”制造的文学潮汐之间,“小资产阶级”一词丧失了合适的历史语境。这个概念的再度露面大约到了21世纪之初。一个文化轮回完成之后,这个概念再也没有当年咄咄逼人的攻击性了,它甚至拥有了一个亲切的昵称:“小资。”“小资”指的是某些时髦的流行文化,显得另类而富有情调。这些流行文化的主人公肯定比那些奔波于工地或者流水线的无产阶级悠闲优雅,另一方面,他们又暗自鄙视那些俗不可耐的暴发户对于财富之外的主题一无所知。“小资”通常出入于酒吧、咖啡馆和艺术圈。他们的孤独、感伤以及浪漫趣味令人联想到一个世纪之前的五四新青年,然而,当年踊跃的革命气氛已经转换为优裕的消费环境。“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再是一个固定的组合,“小资”仅仅是一圈装饰生活的花边,“知识分子”的传统定义正在变质。当然,“知识分子”始终是一个世界性的话题。拉塞尔·雅各比《最后的知识分子》的第一章即是慨叹知识分子的消逝,“公共知识分子的衰落”或者“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的疑问不绝于耳。无论这些命题是否有些夸张,人们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历史的确出现了某些前所未有的迹象。

与五四时期不同,现今多数年轻的知识分子几乎丧失了这种理论冲动:解释自己栖身的生活。如果说,五四新青年不得不在家庭、家族、民族、国家、政党以及各种政治主张之间自我定位——如果说,这些复杂的关系网络必然指向了一个社会的公共生活,那么,现今的知识分子已经摆脱这种紧张。他们的周围社会结构稳定,各种微小的历史紊流波澜不惊,相对独立的学院成为无可争议的安身立命之处。所谓的学潮、“在路上”、“垮掉的一代”、嬉皮士或者“红卫兵”、知识青年已经是遥远的陈年旧事,20世纪80年代呼啸而至的思想解放运动偃旗息鼓多时。现在的知识分子仅仅穿梭于学位、职称、图书馆或者实验室以及国际学术会议之间。有章可循的未来设计和中等水平的收入,一个迟早到手的中产阶级身份——的确,那个似乎患有文化神经质的“小资产阶级”终于回到了中产阶级。

小资产阶级瓦解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文化共同体围绕的教育、知识或者文化趣味正在出现某些意味深长的动向。首先,严密的学院体制降服了众多知识分子。严谨,规范,专业,皓首穷经,晦涩的术语和读者寥寥的学术期刊,长长的注释和参考书目。重要的不是尖锐的思想或者惊世骇俗的观点,而是思想或者观点的学术依据。游谈无根似乎为那些学富五车的教授所不齿。博闻强记和引经据典肯定比犀利的洞见更具价值吗?稳重、平庸还是精神冒险?学院体制对于后者没有多少好感。所谓的尖锐或者惊世骇俗往往卷入社会和大众,然而,学院体制的标志即是各种专业的栅栏。即使是那些貌似激进的新左派,他们仍然仅仅在若干专业术语圈定的区域驰骋。拉塞尔·雅各比甚至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之中嘲笑过著名的左翼理论家弗雷德里克·杰姆逊:“说杰姆逊是一位精力充沛、有责任感的思想家,没有人会反对。也没有会怀疑他的天地是在大学中:大学的方言、大学的问题、大学的危机等等。以前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激进批评家——路易斯·芒福德、马尔科姆·考利——从未抛弃过公众。而杰姆逊却从未去寻找过公众。他的著作是为大学的讲习班而写的。”27的确,那些新左派对于解构主义、意识形态话语或者大他者的各种观念如数家珍,但是,他们很少考虑放弃自己所依附的学院体制,包括学院体制规定的言行和思想方式。

必须承认,相对于五四时期乃至20世纪80年代,教育、知识乃至文化与财富的联系与日俱增。由于积极介入物质生产,工科教授理所当然地开始分享建筑业、汽车制造或者无线通信产生的巨额利润;金融专家或者总会计师掌握的知识对于现代社会如此重要,他们有理由收取令人羡慕的咨询费;大众传媒的发达甚至为那些人文学者提供各种机会,许多古典文学研究者乃至所谓的“国学”专家无不热衷于在电视台或者形形色色的互联网自媒体露面,完善的传播体系正在为符号领域的淘金制造出多种可能。“文化产业”表明,传统的文化生产开始纳入经济学的产业模式。没有理由否认,大众传媒正在形成新型的公共领域,各个学科的专家可以借助电视台或者互联网与大众交换对于公共问题的观点;然而,也没有理由否认,商业逻辑可能潜在地支配专家的观点,商业与大众传媒的合谋可能对专家的知识及其表述方式形成某种压力。阿尔文·古尔德纳曾经在《新阶级与知识分子的未来》之中提醒说,“专业主义”的背后存在文化的政治经济学。他力图回到阶级的视角:知识分子拥有的教育、知识、文化会不会演变为某种“资本”?这时,所谓的小资产阶级可能脱胎换骨——阿尔文·古尔德纳所说的“新阶级”指的是“文化资本家”:“正如新阶级并非过去的无产阶级一样,他们也不是过去的资产阶级。他们毋宁说是一些靠控制那些可以生财的文化产物,而不是靠拥有金钱来谋取利益的一种新型文化资本家。”28

各个学科的专家与大众交换观点的时候,他们还是称之为“知识分子”的那一批人吗?知识分子之所以对公共问题品头论足,甚至不惧挑战权威,知识、理性、普遍的价值与公理赋予他们巨大的勇气。然而,后现代文化的降临表明,知识不再是一个自洽的整体,理性不再是一个至高的原则,普遍价值和公理处于瓦解状态。按照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的说法,后现代的特征是对于“元叙事”的怀疑,每一个语言群落无不按照自己的标准运转29。如果说,后现代的确是一种“状态”而不是一批好事之徒的虚构,那么,修复这种文化分裂的基础还未显现。对于知识分子说来,他们的身份、批判职能以及承担的历史责任无不需要重新认识。endprint

阶级话语盛行的时代,“小资产阶级”概念的背后存在某种经典的阶级分析——经济地位,生产资料的占有——无法化约的内容。阶级话语衰退之后,这些内容进一步浮现,解放出不可忽视的独特能量。许多时候,人们用“文化”命名这种能量。文化可能承担一种共同体的组织,一种价值理想的原则,召唤一代青年的革命冲动,派生出一套相对独立的运行机制,并且重新设计各种新型的利益——包括经济利益。许多人觉得,“小资产阶级”是一个枯竭的概念,如今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历史的考察可以证明,这个概念包含的阶级涵义逐渐萎缩,文化能量却始终活跃,甚至变幻多端,制造种种不同的历史形式。

【注释】

①[德]恩格斯:《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571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②25[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52-53、37-38页,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③[法]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辉译,253-254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

④[俄]列宁:《俄国社会民主主义者的任务》,见《列宁全集》第二卷,289页,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五次代表大会》,见《列宁全集》第十二卷,453页,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新时代,新形式的旧错误》,见《列宁全集》第三十三卷,1页,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论革命的两条路线》,见《列宁全集》第二十一卷,397页,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

⑤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见《毛泽东选集》第一卷,5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⑥《中国共产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宣言》,见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15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

⑦《中国共产党第五次代表大会宣言》,见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73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3年版。

⑧《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告全体同志书》,见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704、708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

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见《毛泽东选集》第三卷,855、867、856、857、849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⑩毛泽东:《反对党八股》,见《毛泽东选集》第三卷,833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1114南帆:《五种形象》,70-71、73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2[英]理查德·斯凯思:《阶级》,1页,吉林人民出版社。

13[日]渡边雅男:《马克思的阶级概念》,1页,李晓魁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

1519[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册),刘晖译,177-182、1-2页,商务书馆2015年版。

161718[美]戴维·斯沃茨:《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陶东风译,88-89、92-95、168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

20[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16-17页,三联书店2002年版。

21南帆:《知识、知识分子、文学话语》,见《敞开与囚禁》,5页,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22[美]刘易斯·科塞:《理念人》,郭方等译,4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

2324[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鸣等译,157、157-158页,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26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见《毛泽东选集》第三卷,851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27[美]拉塞尔·雅各比:《最后的知识分子》,洪洁译,185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28阿尔文·古尔德纳:《新阶级与知识分子的未来》,杜维真等译,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29[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车槿山译,2页,三联书店1997年版。

(南帆,福建社会科学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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