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相美(河北教育出版社,石家庄,050061)
书页旧事
——《顾随全集》出版背后的故事
刘相美
(河北教育出版社,石家庄,050061)
西西弗把石头从山脚搬到山顶,然后周而复始重复同样的过程,编辑工作与其一样,又不一样。因为我们搬运的石头都是“独一无二”的。而编辑的欢喜,也恰恰是在这每一次搬运过程中独一无二的所得。《顾随全集》出版已有两年时间,春事繁茂的时刻再来翻检全集书页,记述其中关联交织的人与事,平常的编辑工作亦成了春日里的风景。
叶嘉莹先生是蜚声海内外的知名学者,作为顾随先生的传法弟子,她不负恩师重望,将中国古典诗词之美传播海外。而正是编辑《顾随全集》的因缘,2013年元月4日,我有幸陪同顾随先生六女顾之京教授往访津门南开大学叶嘉莹先生寓所,拜谒嘉莹先生。
1942年秋,叶嘉莹甫升入辅仁大学中文系二年级,顾随先生来讲授唐宋诗。多年后嘉莹先生在一篇回忆恩师的文字里这样写道:“先生对于诗歌具有极敏锐之感受与极深刻之理解,更加之先生又兼有中国古典与西方文学两方面之学识及修养,所以先生之讲课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可以予听者极深之感受与启迪。……因此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于是自此以后,凡先生所开授之课程,我都无不选修,甚至在毕业以后,我已经在中学任教之时,仍经常赶往辅大及中国大学旁听先生之课程。如此直至1948年春我离平南下结婚时为止。”
正是在这六年的时间里,嘉莹先生保存下来半尺多厚近百万字的听课笔记,且在她以后半生流离辗转的生活中,一直随身携带,几成无价之宝。全集卷五、卷六、卷七即收录了这些笔记的整理稿。此次亲面嘉莹先生,既是汇报全集的编辑进度,再则请其为这些笔记拟出卷名。嘉莹先生说,笔记内容从诗词到文,自成体系,遂诗词一起,为“传诗录”;古典散文另卷,为“传文录”。我又说出这两卷要出单行本的意图,嘉莹先生说那就再加上“驼庵”二字,所以才有了之后《驼庵传诗录——顾随讲中国古典诗词》《驼庵传文录——顾随讲中国古典散文》两个单行本的发行。我知道,“驼庵”为顾随先生别号,叶嘉莹先生亦曾拿出半数退休金在南开大学设立“驼庵奖学金”奖掖后学,这之间所续存的师道传承之意义,与我们为编辑者要做好书传承文化之职业诉求,似乎有着某种相通之处。
在问到书稿的编辑进程时,嘉莹先生一脸严肃,叮嘱我说:“一定要做好查校工作,里面的诗词引文一定要校对仔细,不要出错;否则,书出来不要来请我。”先生的话让我一惊,因向来闻听嘉莹先生学问谨严。我稍稍起身,正心正襟,回复说:“先生放心。”心里却暗生惴惴,对文字是半点都马虎不得的。
《诗经·隰桑》篇里说:“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自从那次一面,先生的谨严于我总有映照,先生的那些话,一直沉在心底,在编校全集书稿时亦时时回想不敢或忘,对文字该有的敬畏,亦是对作者、对读者的责任。
2013年秋,京城银杏金黄,我再随之京老师到首都师范大学欧阳中石先生家,约好下午两点见面。因我们之前已有访客在,便与之京老师坐一旁等候。一会儿的工夫,访客离去,中石先生赶忙过来拉起之京老师的手,无尽言语里都是旧时光阴。
作为全集的责任编辑,在图书出版的每个环节都要有所作为,所以这次来之前我专门请了摄像师同往,一心留下一些珍贵资料,以备全集出版后宣传之用。
待我们在中石先生书桌前落座,摄像师摆好机位,我便迫不及待追问先生追随顾先生求学的经历。中石先生讲,顾随先生的胞弟顾谦是他的中学老师,等他到北平辅仁大学读书时,顾先生因病已不再上课,所以他不能在课堂上授教,从未“登堂”。但又笑说:“我已经奉过束脩而执弟子之礼。”原来在1944年冬顾谦先生来京探望兄长时,中石先生曾奉上小磨香油两瓶作为学生的年礼。因火车人多拥挤,油瓶被挤得口朝下,全部洒了出去,结果香油未送到先生面前。说到此处,中石先生哈哈大笑。
之后由顾谦先生荐引,中石先生得以趋府受教,才得顾随先生亲授面命。中石先生回忆顾先生的话说:“你不是没落着在‘课堂’上听我讲吗,不要紧,在家里给你讲和在课堂上一样。”说到这儿,中石先生满面笑容对我们说:“我虽未登‘堂’,但已入‘室’。”随后,中石先生又回忆起顾先生给他讲音韵、讲京戏里杨派武生念白的情景,我作为旁听,亦能感到情境历历。
约定20分钟的会面,不觉间已快一个小时,我心里不安,中石先生却无愠色,依旧神采飞扬给我们讲述顾先生给他讲学的片断。等到最后,我终于说出此次来的又一请求,恳请先生能为全集题写书名。中石先生没有一分推却,满口答应,他说:“能为老师的著作题写书名是我的荣幸。你们什么时候要,我就什么时候写,现在写也可以。”我说不急,等写好了再来取。
没多久,先生来电,字已经写好。等我拿字在手的时候,中石先生嘱咐说:“我不敢直呼老师名讳,于是加了‘先生’二字,你们做书名时可以电脑处理一下。”我打开纸幅,只见上书“顾随先生全集”,落款处是“中石敬题”。之后又读到中石先生缅记先师的文字:“我仰望着夫子,这是真的,而做‘学生’则不敢当,做个‘学生’的‘学生’恐怕都不合格。子曰:‘君子怀德’。”高山仰止,一代大师谦卑如此,他的老师又该是何等的春风牡丹呢!
顾随先生在辅仁大学和中国大学执教时,吴小如旁听过他的课。后来,小如先生常到南官坊口顾先生寓所拜访,师生从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直谈到京戏武生大家杨小楼,话题多了,自然与老师更加熟识亲近。此后,顾随先生亦有书信及诗词写给小如先生。《顾随全集》卷八、卷九为书信卷,因为知道小如先生与顾先生的渊源,遂通过北大同学辗转联系到小如先生,我亦郑重写了一封信托同学带去,一是先生手里若存下顾先生手稿盼望复印一份收录在全集里,二是渴望亲面小如先生,听他讲一二与顾先生来往轶事做成影像资料以备宣介图书时用。
大概一个星期后同学回信,小如先生年事已高,且身体不佳,近日又有病痛,面容憔悴,不愿见人。但先生知悉我的心意,告诉说顾先生给他的几封长信在“文革”中都失掉了,如今唯剩遗憾惋惜。又带给我两本他的书:《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红楼梦影:吴小如师友回忆录》,其中《红楼梦影》书中收有回忆顾随先生的文字,我可一读,或有价值。在书册中,还夹了一页纸,是小如先生誊录的顾先生的一首诗,他让同学转告若是没有收录到全集里可以补遗。
杜甫的诗“河汉声西流”,于我,虽终未得见小如先生,但先生的话我却都知晓,那些文字虽然遗失,却可以长久不坏,情谊亦不灭。吴小如先生2014年离世,全集的样书未能见到,我的心意又多了一重愧疚。
重重书页中,正是一本书的机缘,我才可以亲近这些大家大师,他们给我的,是能长久品咂怀思的故事,岂止文字能记述的。编辑的生涯,亦因为能编辑这样的好书,可以所得无限,故而也留下一介情怀,一种悠远感念的情怀,这也是为编辑者不胜之欢喜吧。
(《顾随全集》,顾随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责任编辑刘相美。全10册,328万字,定价980元。)
刘相美,河北教育出版社副编审。
2016-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