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容
知音与对手
文/舒容
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出自《列子·汤问》。有一年,俞伯牙奉晋王之命出使楚国,八月十五那天,他乘船来到汉阳江口,遇风浪,停泊在一座小山下。晚上,风浪渐平,云开月出,俞伯牙琴兴大发,弹了一曲又一曲。 一个打柴人刚好从此路过,听得如痴如醉。当琴声雄壮高亢的时候,打柴人说:“这琴声,表达了高山的雄伟气势。”当琴声变得流畅舒缓时,打柴人说:“这是无尽的流水。”打柴人名叫钟子期,俩人越谈越投机,相见恨晚,结为兄弟,约定来年中秋再相会。
第二年中秋,俞伯牙如约前来,可钟子期已不幸染病去世。万分悲痛的俞伯牙来到钟子期的坟前,弹罢《高山》,凄然挑断琴弦,长叹一声,把心爱的瑶琴在青石上摔个粉碎,从此不再弹琴。心事通过琴音表达出来,难,因为它不是语言。即使是语言,也不一定能百分百地表达内心——所谓“说出来就是错”。
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有一个美少年叫纳西司,他不为任何爱情打动,却常常欣赏、陶醉于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弗洛伊德把这种自我欣赏、自我迷恋叫“自恋”。弗洛伊德喜欢把各种情感都说到极致。其实看起来“不正常”的情感,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比如“自恋”,人人都有点儿。 今所谓觅知音,也是在寻找另一个自己。由于每个人都具有多重性格,你找到的知音,其实只是你的一个侧面。比如,在琴曲方面,伯牙和子期互为印证,找到了另一个自己。许多人慨叹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是把这种友谊当成了唯一范本。但人不止有一面。伯牙、子期的故事更像是不沾人间烟火的神交,在最浪漫辉煌的时刻戛然而止。而大多数人,生活在柴米油盐、功名利禄中,一切感情不免落入俗套:一见倾心易,长期相处、有利害之争而初心不变难。 比如,你和一个发小一起做生意,他投的本钱少,分红时却要多分;作为将领,战斗开始后,他不肯往前冲,后退时却跑在最前面;单位两个领导两个阵营,你俩成了对手……你还把他当朋友吗? 这是鲍叔牙和管仲的故事。管仲就是那个爱占小便宜、临阵退缩的人,但他却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管仲那些小毛病,一般人不能容忍,但鲍叔牙,他早看出管仲是只潜力股,如同和氏,早早知道那块大石头其实是块美玉。鲍叔对管仲的毛病有自己的看法:管仲多要钱,是因为太穷;临阵畏缩,是因为家有老母需要奉养;俩人虽身在不同阵营,各为其主但并非敌人,所以在自己一方胜利后,把宰相的位置让给管仲,甘居其下,因为管仲有治理国家的才能……这样的包容,成就了管仲,他感慨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最后,二人的友谊实现双赢:管仲辅佐齐王成就霸业,鲍叔的子孙世代封侯。“管鲍之交”名垂青史。人性中有诸多弱点,伟人也不例外。鲍叔看管仲,感同身受,所以接受——不是忍受。
生命中有许多感人的瞬间,不是在我们志得意满的时候,而是在我们犯下错误——我们自知是错误但没法避免时,一双手伸过来,没有责备,只是擦干我们脸上的泪,然后牵手同行……因为这样的温暖,我们愿意活着,面对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不放弃。
还有一个故事,发生在庄子和惠施之间。庄子谁都知道,惠施呢,就是惠子,成语“学富五车”说的就是他。俩人之间,最知名的片断就是关于“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辩论,它出自《庄子·秋水篇》。有一次,庄子和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鱼很快乐。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快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两个人辩来辩去,也没辩出个结果——庄子讲哲学,惠子讲逻辑。这样的故事,在《庄子》中有许多处。两个人似乎一直在抬杠,谁也不服谁,似乎彼此嫌弃。更有甚者,有一次惠施还想把庄子杀了。惠子在梁国做宰相,出行时身后从车百乘,声势煊赫。庄子去看他,有谣言说,庄子是来代替惠子的相位的。惠子心里着慌,便派人在国都内搜索了庄子三天三夜。后来庄子去见惠子,对他讲了一个寓言,把惠子与其相位比喻成猫头鹰得着臭老鼠而自以为美。庄子呢,连钓到的鱼也嫌多而抛回水里去,视富贵荣华如敝屣,“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这样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成为知己。惠子死后,庄子送葬,说:我再也没有心意相通的契友了!也再没什么话可说了! 庄子和惠子是“对手”,更是知音,既彼此对立又惺惺相惜。大浪淘沙淘尽多少英雄人物!当年,蒋介石去世的消息传到中南海,毛泽东清泪长流,让工作人员反复播放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史学家说,这是毛主席与他的对手做最后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