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红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从《颜氏家训》看南北朝末期的汉语量词
朱嫣红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南北朝是汉语量词发展的重要时期,《颜氏家训》中的语言基本反映了汉语量词范畴在南北朝末期的发展情况。对比北魏时期的汉语量词,这一时期的汉语名量词在语法范畴和内部成员上已经发展到了相当成熟的阶段,而同时期的动量词则尚不成熟;汉语名量结构语序的嬗变在这一时期已经完成,呈现出“数+ 量+名”语序在数量上的优势。此外,汉语量词在南北朝时期的地域发展呈现出由不平衡到平衡的基本趋势。
《颜氏家训》;量词;南北朝
《颜氏家训》成书于北齐与隋相承之际,该书详细地记录了当时社会风俗、人情、学术、宗教等方方面面的情况;作者颜之推经历南北两朝,洞悉南学北学的短长。这使得《颜氏家训》成为我们了解北魏之后一个时期内汉语面貌的不二选择。
魏晋六朝是汉语量词发展的重要历史时期。本文将从量词的角度,对比《颜氏家训》中的语言与北魏汉语①的异同,以窥知汉语在南北朝末期的发展状态一二。
根据刘光明的统计,《颜氏家训》(以下简称《颜》)中共有量词49个。[1](P57-67)但是,这49个词中有一部分能否判定为量词,还值得商榷。以个体量词“章”、“句”为例,就仅有的几个用例来看,其名词性还很强。如:
(1)《韵集》以“成、仍、宏、登”合成两韵,“为、奇、益、石”分作四章。(《音辞》)
(2)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宵,志凌千载。(《文章》)
例(1)、(2)中的“章”、“句”分别与“韵”、“事”相呼应,判定为名词似乎更为妥当。
还有一部分表达时间的词,如“年、月、日”等,我们在处理北魏语料时未将其划入量词,为了统一标准,我们将这一部分词也从中这49个量词中剔除。
这样,《颜》中出现的量词共有37个,其中名量词33个,动量词4个。具体情况如表1。
表1 《颜》中出现的量词
在这些量词中,有一部分是与北魏汉语共有的。《颜》和北魏汉语共有的量词如表2:
表2 北魏汉语、《颜》均有的量词
可以看到,名量词中出现了一批比较稳定的成员。这些保留下来的量词大部分是泛用或者次泛用的量词,主要集中在个体量词、集合量词以及度量衡单位量词这三个类别中。这些量词大多数从两汉时期起就已经存在于汉语系统之中了,它们作为汉语系统中比较稳定的成分,在后世基本上都沿用了下来。[2]
还有一部分量词《颜》有而北魏汉语无,具体情况如表3。
表3 《颜》较北魏汉语独有的量词
但并不能就此判定表3中这些量词就是《颜》时期新出现的量词。我们统计中使用的语料范围有限,很可能出现个别量词实际上在北魏已经出现了但我们没有统计到的情况,或者个别量词虽然在我们的统计中未出现但在北魏以前的文献中已有出现的情况。将这部分量词与刘世儒(1965)的研究成果[3]对照,发现其中真正可算作是《颜》中新出现的量词只有借用动量词“骁”和表次数的“辈”。
“骁”是古代投壶术语,指游戏投壶时,箭从壶中跳出而以手接住复投,屡投屡跃,矢不坠地。《西京杂记》:“古之投壶,取中而不求还,故实小豆,恶其矢而出也。郭舍人则激矢令还,一矢百余反,谓之为骁。”魏晋南北朝时临时借用为动量词,表示投矢次数。[1](P67)量词“骁”在《颜》中的用例很少,仅2例:
(3)汝南周(王贵),弘正之子,会稽贺徽,贺革之子,并能一箭四十余骁。(《杂艺第十九》)
(4)至邺以来,亦见广宁、兰陵诸王,有此校具,举国遂无投得一骁者。(《杂艺第十九》)
“辈”也是临时借用作动量词的,表示次数。这个量词在《颜》中的用例也非常少,仅1例:
(5)吾年十九,值梁家丧乱,其间与白刃为伍者,亦常数辈;幸承余福,得至于今。(《终制第二十》)
作为新出现的动量词,“骁”、“辈”在《颜》中的使用是比较谨慎的。
还有一部分量词北魏汉语有而《颜》无,具体情况如表4。
但是我们很难就此下结论,认为这些量词在《颜》时期就已经消亡了。首先,我们用于对比的两个样本,其语料容量不对称——仅《颜》一本书,难以反映同时期汉语量词的全貌。其次,北魏语料中《齐民要术》(下文简称《齐》)等书口语化程度较高,而且《齐》作为农书,其语言更倾向于民间口语,而少士大夫阶层的语言;《颜》则与之相反,作者颜之推作为士大夫的代表,所用语言十分正式。此外,两组样本语料之间还存在很大的内容上的差异。
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通过上面几个列表看出《颜》时期量词的特征以及相较北魏汉语的一些变化。名量词中,相较个体量词、集体量词以及度量衡单位量词而言,临时量词呈现出一定的“随意性”,两组样本甚至没有共有的临时量词成员;这与临时量词的形成机制有关,其量词功能本就是临时借来的,有的是依据其容器特征,有的是依据其形状,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变化,人们使用的器物发生变化,使用的量词也随之产生改变,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魏晋南北朝的动量词尚未稳定下来,借用动量词的用法还很不成熟。即使是专用动量词,也还不稳定。在北魏时期比较活跃的“反、遍、过、度”等专用动量词,在《颜》中不见。实际上,“遍”主要在《齐》中出现。《齐》成书时间距《颜》较近,但口语化程度更高,可能这一时期的专用动量词“遍”在民间口语中已习用,但尚未进入上层社会士大夫语言或不作为正式场合使用的语言。
下面比较《颜》与北魏汉语中量词的语法特征。
(一)名量词的情况 《颜》中名量词主要与数词组合,具体情况如表5。
表4 北魏汉语较《颜》独有的量词
表5 《颜》和北魏汉语中名量词与数词组合的情况
由表5可知,北魏汉语中“名+数+量”结构仍占明显优势(尤其在北方),到了《颜》时期,“数+量+名”结构已经明显占据了优势地位。可见,汉语中“数+量+名”语序代替“名+数+量”语序的优势地位,这一转变在南北朝末期基本已经完成了。
与北魏时期的量词相比,《颜》中量词与名词的界限更加明显。《颜》中名量词单独与代词、形容词或副词组合的情况几乎没有,而名量词能够单独充当的句法成分也更少,仅有作状语的情况,如表6。
表6 《颜》和北魏汉语中名量词单独充当句法成分的情况
这些事实显示,《颜》中名量词较北魏汉语进一步语法化、范畴化,汉语名量词在《颜》时期已经发展到相当成熟的阶段。
(二)动量词的情况 《颜》中动量词主要与数词组合,具体情况如表7。
表7 《颜》和北魏汉语中动量词与数词组合的情况
“动+数+动量”结构在北魏时期已经略占优势;到了《颜》时期,早期的“数+动量+动”结构在语言中大大减少,动量的表达基本以“动+数+量”为主了。
(三)“数+名量”结构 与北魏汉语中的情况相似,《颜》中“数+名量”结构与代词、形容词组合的情况仍然很少,与副词组合的情况也不多。
与指示代词“此、其”组合,仅3例:
(6)故留此二十篇,以为汝曹后车耳。(《卷第一·序致第一》)
(7)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尽幷兼天下诸侯,……皆明壹之。”(《书证第十七》)
(8)其一所曰:“元年,制诏丞相斯、去疾,……使毋疑。”(《书证第十七》)
但不见与疑问代词组合的情况。
与形容词组合的情况仅1例:
(9)南阳有人,为生奥博,性殊俭吝,冬至后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瓯酒,数脔獐肉;婿恨其单率,一举尽之。(《治家第五》)
与副词的组合也仅有1例:
(10)吾尝学六壬式,亦值世闲好匠,聚得龙首、金匮、玉軨变、玉历十许种书,讨求无验,寻亦悔罢。(《杂艺第十九》)
以上用法基本上是北魏汉语中相关用法的延续。
《颜》中“数+名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情况如下表。
表8 《颜》和北魏汉语中“数+名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情况
与北魏汉语中的情况一致,《颜》中“数+名量”结构以充当定语为主,以充当谓语为次。北魏“数+名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次序是:定>谓>补>宾>主>状;《颜》中“数+名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次序是:定>谓>宾>主>补,充当宾语和充当谓语的比例基本持平。北魏时期南朝定>宾>谓>主>补,充当宾语与充当谓语的比例也基本持平。《颜》中“数+名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情况与南朝基本一致,反映了汉语量词地域发展由不平衡到平衡的基本趋势。
(四)“数+动量”结构 《颜》中有“数+动量”结构与副词组合的情况,仅1例:
(11)汝南周(王贵),弘正之子,会稽贺徽,贺革之子,并能一箭四十余骁。(《杂艺第十九》)
这一用法是北魏汉语中相关用法的延续。
《颜》中“数+动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情况如下表。
表9 《颜》和北魏汉语中“数+动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情况
和北魏汉语中的情况一致,《颜》中“数+动量”结构以充当补语为主。北魏“数+动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情况是:补>状>主>宾>谓>定。《颜》中“数+动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情况是:补>谓。北魏“数+动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情况更复杂,能够充当的句法成分更多,《颜》中“数+动量”结构仅出现充当补语和谓语的情况,不见充当状语的用例。后者与北魏时期南方通语中“数+动量”结构充当句法成分的情况是一致的。这些差异和语料容量大小有关,也和北魏部分语料(如《齐民要术》)的特殊性有关。
本文从量词的角度,对比《颜氏家训》中的语言与北魏汉语的异同,以揭示汉语在南北朝末期的发展面貌。主要结论有:
(一)在南北朝末期,汉语名量词中已经存在一批比较稳定的成员。这些量词大多数从两汉时期起就已经存在于汉语系统之中了,它们大部分是泛用或者次泛用的量词,主要集中在个体量词、集合量词以及度量衡单位量词中。
(二)名量词在《颜》中较在北魏汉语中进一步语法化、范畴化,汉语名量词在南北朝末期已经发展到了相当成熟的阶段。而同时期的汉语动量词则尚不成熟:一方面,借用动量词的用法还很不成熟;另一方面,即使是专用动量词,其内部成员也还不够稳定、普及。
(三)汉语中“数+量+名”语序代替“名+数+量”语序的优势地位,这一转变在南北朝末期已经基本完成了。
(四)《颜》中量词在语法特征上与北魏时期南方通语有更多的相似之处。从以往的研究看,北魏时期汉语量词范畴的发展是南方比北方快,《颜》中量词与南方通语的相似性说明汉语量词范畴在南北汉语中逐渐趋同,反映了汉语量词在南北朝时期地域发展由不平衡到平衡的基本趋势。
注释:
①为较好地反映北魏汉语面貌,我们选取北魏时期成书的《贤愚经》、《杂宝藏经》、《水经注》、《齐民要术》、《洛阳伽蓝记》、《北魏诗》作为主要语料,以成书略晚于北魏的《北齐诗》全文以及《魏书》部分章节作为补充语料,对其中的量词进行数据统计。
[1]刘光明.颜氏家训语法研究[M].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6.
[2]黄盛璋.两汉时代的量词[J].中国语文,1961,(8).
[3]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65.
责任编辑 张吉兵
H14
A
1003-8078(2016)02-0071-04
2015-12-04
10.3969/j.issn.1003-8078.2016.02.19
朱嫣红(1990-),女,湖北远安人,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国家社科项目,项目编号:10CYY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