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
一
九岁那年春天,父亲带我去北海公园玩。回家的路上,暮色四起,带着解冻的寒意。沿湖边徐行,离公园后门两三百米处,父亲放慢脚步,环顾游人,突然对我说;“这里所有的人,一百年后都不在了,包括我们。”我愣住,抬头看父亲,他镜片闪光,隐隐露出一丝嘲笑。我虽自幼起常思考死亡,还是无比震惊,很久都没缓过劲儿来。
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来自一张老照片:背景是天坛祈年殿,父亲开怀笑着,双臂交迭,探身伏在汉白玉栏杆上。照片沿汉白玉栏杆剪裁,由于栏杆不感光,乍一看,还以为衣袖从照片内框滑出来。这张照片摄于我出生以前。我喜欢这张照片,是因为从未见父亲这样笑过,充满青春的自信。我愿意相信这是关于他的记忆的起点。
我出生后不久,我们家从多福巷搬到府前街,离天安门城楼很近。每逢国庆,父亲抱着我,和邻居们挤在小院门口,观看阅兵式和游行队伍。最壮观的还是放礼花。次日晨,在小院里捡起未燃的礼花籽,排成长串儿,像点燃导火索,火花五颜六色,转瞬即逝。
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长安街,府前街有一站。父亲喜欢带我坐电车,到了西单终点站再返回来。非高峰时间,车很空,扶手吊环在空中摇荡。我喜欢站在司机身后,看他如何摆弄镀镍操纵杆。我和父亲管它叫“叮当车”。
过了长安街就是中山公园。父亲在草地铺上床单,让我晒太阳。那儿几乎每周末都放露天电影。让我困惑的是:一放电影,宫墙绿瓦就消失了(被银幕遮蔽),在我看来,电影和宫殿都是真实的。印象最深的是苏联动画片《一朵小红花》,具体情节都忘了,只记得女主角是个小姑娘,为寻找世界上最美的小红花与怪兽(王子的化身)相逢。影片结尾处,她一路呼喊“凯哥哥——”,异常凄厉,一直深入我梦中。某周日晚,中山公园重放《一朵小红花》。那天中午,我过度兴奋,怎么也不肯午睡,被父亲关到门外。我光着脚哭喊,用力拍门,待母亲抱我进去,我已睡着了。醒来时夜色朦胧,我们错过了那电影。
二
我自幼抵抗力差,托儿所流行的传染病无一幸免。尤其是百日咳,咳起来昏天黑地,彻夜不眠,父母轮流抱我。一位医生说,只有氯霉素才有效。这药是进口的,非常贵,父亲用积攒的最后一两黄金买下十几颗。遵医嘱,每颗去掉胶囊,分成两半,早晚各服一次。那药面特别苦,一喝就吐。父亲对我说,这药特别贵,你要再吐,父母就没钱再买了,这次一定要咽下去。我点点头,咬牙流泪把药咽下去。
我长大后,父母反复讲这故事,好像那是什么英雄业绩。其实这类传说是每个家庭传统的一部分,具有强大的心理暗示,甚至背后还有祖先们的意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立功立德立言。
弟弟刚好相反,他无比热爱托儿所。每星期六父亲接他,他扭头不屑地说:“我不去你们家。”
我年幼时父亲很有耐心,总陪我玩,给我讲故事。他在一个小本子的每页纸上画个小人,每个动作略有变化,连续翻小本子,那小人就会动起来,好像动画片。弟弟妹妹逐渐取代了我,我有点儿失落有点儿吃醋,同时也有点儿骄傲——我长大了。
从阜外大街搬到三不老胡同一号,独门独户。平时父母早出晚归,在钱阿姨监督下,我们按时睡觉起床做功课,只有星期天例外。妈妈起得早,帮钱阿姨准备早饭,我们仨赖在父母床上,跟父亲玩耍。有一阵,我们迷上语言游戏,比如按各自颜色偏好,管父亲叫“红爸爸”“蓝爸爸”和“绿爸爸”,再随意互换,笑成一团。
三
父亲确有不同的颜色。
与父亲最早的冲突在我七岁左右,那时我们住保险公司宿舍,和俞彪文叔叔一家合住四室的单元,每家各两间,共用厨房厕所。夏天,俞叔叔被划成右派,跳楼自杀。他的遗孀独自带两个男孩,凄凄惨惨戚戚,也给我们的生活蒙上阴影。
在我记忆中,父母从那时开始吵架,几乎与俞彪文事件同步,尽管二者并无必然联系。而我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她是弱者。父亲发起脾气丧心病狂,形同暴君。说来都是鸡毛蒜皮小事儿,也并非都是父亲的错。比如他喜欢买书,有一次买来一部城砖般的《俄汉大词典》,要说他正学俄文,本无可厚非,但我还是站在母亲一边,立场选择往往是非理性的。
母亲也会被激怒。有一次,父亲把着卧室门叫喊,母亲抄起花瓶扔过去,他闪身躲过,花瓶粉碎。作为唯一的目击者,我吓得浑身发抖,但还是冲到父母中间,瞪着父亲,充满了敌意。这是他万万没料到的,扬起巴掌停在空中。
母亲生病似乎总是和吵架连在一起。每当她卧床不起,我就去附近的糕餅店买一块奶油蛋卷,好像仙丹妙药。走在半路,我打开纸包,打量白雪般溢出的奶油,垂涎欲滴,却从未动过一指头。
一天晚上,父亲认定我偷吃了五屉柜里的点心。我虽以前偷吃过,但那回纯属冤枉。我死不认账,被罚跪并挨了几巴掌。最让我伤心的是,母亲居然站在父亲一边,尽管她暗中护着我,拦住鸡毛掸子的暴打。
红爸爸蓝爸爸绿爸爸,突然变成黑爸爸。
四
从1960年夏天起,父亲从民主促进会借调到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在教务处工作。那是中共统战的一部分,所有学员都来自各民主党派上层。
社会主义学院位于紫竹院北侧,由六层白色建筑群组成。每逢周末,我带弟弟妹妹去玩,乘无轨电车在紫竹院下车,再沿白石桥向北走五六百米。那是一片荒郊野外,蛙噪虫鸣。
父亲在他住处旁临时借了个房间给我们。我们跟着沾统战的光,那里伙食好,周末放电影,设备先进,比如有专用乒乓球室。父亲是国家三级乒乓球裁判(最低一级),主裁的都是业余比赛,却保持一贯的专业精神:他一字一顿报分数“三比二,换发球”,并交叉双臂宣布交换场地。
我跟弟弟妹妹躺在床上,一起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唱到结尾处,他俩总是故意走调,把我气疯了——这可是立场问题,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地方。我向父亲告状,他摸摸我的头说:“他们比你小,你该耐心点儿。”
学院在校内拨出一块空地,分给职工们作自留地。父亲在上面种了绿豆和白薯,平时没时间管,秋天倒收获不少。父亲和我一起把绿豆、白薯装进麻袋运回家里,总算添了些口粮。
那是我头一次干体力活儿。顶着毒日头,用铁锨挖出白薯,抖掉土疙瘩,装进麻袋。父亲蹬平板三轮车,我坐在麻袋上,为劳动的收获骄傲,更为与父亲平起平坐得意。
堆在阳台过冬的白薯变质了,我坐在小板凳上啃烂白薯。父亲刚买来牡丹牌收音机和电唱机。收音机反复播放《春节序曲》,和烂白薯的味道一起潜入记忆深处。
(妞妞摘自《新世纪》 插画选自埃·奥·卜劳恩《父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