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
1859年10月16日,一个下着雨的星期天晚上,17道黑影逼近位于弗吉尼亚州蓝岭山(Blue Ridge Mountain)的美国联邦军火库,趁暗发动奇袭,一举抢占了这座军火库。
军火库所在位置,俯望两条大河汇流处,美国开国元勋杰斐逊曾形容那景色是“大自然间最壮丽的面貌”,“值得为看一眼这美景而渡过大西洋”。
不过,带领发动奇袭的约翰·布朗(John Brown)对大自然美景一点兴趣都没有。燃起他热情的,是一股使命感,他相信上帝要他来到世间,尽一切可能终结人类最大的罪恶——美国的奴隶制度。
布朗自己是白人,但却不惜为黑奴的自由对抗自己的政府。他心中的上帝,比政府更重要;他看到的奴隶制度邪恶景况,比谋杀、抢夺更低劣一百倍。
1850年代,美国最敏感的话题,就是南北方在黑奴问题上的巨大歧异。在南北交界,态度不明的堪萨斯州,冲突尤其严重。蓄奴主义者与废奴主义者,都视堪萨斯州为必争之地,绝不可稍让。
1856年,布朗就曾带着他两个成年的儿子,在堪萨斯州绑架了五位蓄奴者,将他们活活打死。他主张对待蓄奴者不能有丝毫仁慈,暴力与恐怖手段,最直接最有效可以达成废奴的目的。
布朗不只痛恨南方的蓄奴者,他也没有耐心倾听那些北方和平渐进废奴的意见,他认为废奴哪有多难,找到对的方法,而且下定决心去做,一夕之间,人类就能 除巨大的罪,重返上帝的国度。
1859年袭击军火库,就是他认定的“对的手段”。他的逻辑很简单:南方黑奴生活水深火热,天天都恨不得能逃走,所以只要在靠近南方各州的地方,占领一座军火库,让消息传出去,这些黑奴们就会立刻奔走来归,逃到军火库基地来的每个黑奴,都能得到武器,瞬间就聚合成战力强大、沛然不可抵御的反奴大军。有武力在手上,南方奴隶主们只好屈服。布朗还想得更远:一旦南方黑奴都被解救出来,他们可以到西部寻找一块土地,建立自己的国家,再跟美利坚合众国结盟为兄弟之邦。这样,不只实践了道德正义,也最符合白人组成的美国之利益。
“一个人加上帝,就能扭转宇宙。”据说这就是布朗的信念。年轻的时候,布朗就将自家位于纽约州北部的农场,建构成为让黑奴偷偷转往加拿大寻求自由生活的中继站。不过年纪愈大,布朗愈是不耐烦帮助一个个黑奴,他想的、他要的,是以自己和上帝的力量,一举彻底摧毁南方奴隶制度,“扭转宇宙”。
那个下雨的星期天,布朗觉得自己站在宇宙扭转的起点上,只可惜,事件没依他想的那样简单、直接地开展。
攻进军火库之后,布朗派了三个人守在道路尽头,负责迎接前来投奔的黑奴。然而这三个人没接到任何一个黑奴,就先遇上了联邦军队。这支从南方赶来反攻的军队,带队的上校恰好是后来在南北战争中大放异彩的李将军。论兵力火力,论军事能力,布朗当然都不是李上校的对手,没花多久时间,联邦军队就收复了蓝岭山军火库。
这次战役的伤亡结果:被布朗绑架的一位蓄奴者和三位附近镇民,死在交战中。布朗率领的“勇士”中,有十人——其中包括布朗的两个儿子——阵亡。布朗的另一个儿子,和其他四个人逃走。至于布朗自己,则在受重伤的情况下无法逃走,被联邦军队活捉,被送去审判,最终被判处绞刑。
布朗在绞刑台上断气的瞬间,李上校兴奋地大叫:“人类公敌统统毁灭吧!”然而在南方人眼中的“人类公敌”,却在北方人心里成了英雄,死掉的布朗,比活着的布朗,引起更大的好奇与注意。
人们,尤其是北方的人们,不得不问:“为什么有人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将儿子也一起送上最危险的火线,只为了要帮助跟他完全不相关,他也根本不认识的黑奴?”人们,尤其是北方的人们,不得不进一步问:“为什么这个人具有如此的勇气与自信?为什么他不曾怀疑过上帝是不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呢?”一项表面上看来冲动、愚蠢的行为,一项实质上明确失败的行动,却在其愚蠢与失败的刺激下,有了新的生命。因为人们穿过实质事件与行动,看到了后面的原則思考。不是那么多人会同意布朗的做法,然而愈来愈多人认同他之所以如此愚蠢、如此失败的那份原则。布朗还是个行动上的失败者,但同时化身成了原则、道理上的圣人。
远在法国的小说家雨果,特别写信请求美国联邦政府,释放当时还关在牢中等待执行死刑的布朗。雨果称布朗是“再临的基督”。美国哲学家爱默生则说:“他受苦,将使得绞刑架发光,如同十字架般。”写《湖滨散记》的梭罗,公开发表了陈情书,爱默生的儿子特地赶去聆听,他事后形容:梭罗在念陈情书时,“仿佛被那陈情内容烧着了”。
北方对南方的不满,因为布朗事件升高了。北方的道德裁判倾向愈来愈强,南方护卫自己蓄奴利益的危机感也随而强化了。1860年,明确主张废奴的林肯当选为美国总统,南方哗然,联邦分裂,南北难免一战,历史到此走上了不归路。
美国南北战争,起因于南方要脱离联邦,林肯是以维持联邦与宪法完整性为由发动战争的。然而战争当中,刺激、鼓舞北军士气的,与其说是联邦、宪法,还不如说是布朗及其留下的废奴英雄事迹。
北军士兵人人朗朗上口的歌曲,就有一首叫《约翰·布朗》,歌词最后一句是:“现在,光辉的圣典来临了,所有人统统自由。”唱着这样的歌,北方军队慢慢将战争的焦点,从政治性的,转变成了社会性的,还转变成了人道性、原则性的。
别小看抽象原则的力量,也别太简单用成败论英雄,正义、道德,大部分时候看来很迂腐、很辽远,然而人类历史的突破,常常靠的就是这种迂腐、辽远的原则,才造成的。
约翰·布朗的恐怖屠杀的现实主张,是不足取的。然而现实上的失败,无法掩盖他“非现实”的一面,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福祉,乃至生命,来为别人的自由奋斗,这种精神,反而被失败淬炼得更光耀、更美丽。
(嗅嗅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故事照亮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