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那些事

又是一个土豆丰收的季节。

打小就知道，土豆是村里家家户户赖以生存的主粮之一，与红薯一起并肩称为活命宝。这个不分国土疆域的拉杂货，出身低贱，在哪都能顽强地活下来，扎根农村，也就成了它的命。听说，困难时期，不少城里的姑娘，被迫嫁进了小山村，就因为村里有活命的宝贝，饿不了肚子。隔壁三婶，那皮肤，那气质，怎么都不像是农村的。长大后我才明白，为五斗米折腰有什么稀奇的？为了活命，土豆都能把凤凰招来。

也许天生就是个土豆命吧，也许是那个时候实在没东西吃，打小就爱用各种方式去找它吃它。

夏季，总喜欢到别人收成后的土豆地里，用随身带着的小锄头，到处挖拉。小眼珠滴溜溜地打转，看到一两根残留的藤蔓，小心脏就扑棱棱地跳。以特有的敏锐就知道会有收获。果然，拉一下，就会发现有漏网的土豆，运气好的时候，一拉出来就是五六个。长大以后常听到古玩界说“捡漏”时惊喜之外的狂喜，大抵当时捡土豆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捡来的土豆，是战利品，是劳动的收获，通常是光明正大地拿回家，在家里土灶的火膛里煨着吃。大人是没空顾得上你怎么吃的。“煨”这个技术，是无师自通的。利用灶膛内燃着的炭火盖着慢慢焖熟。半个小时左右，扒拉出来，几个煤球样的小团子看似不咋的，可一掰开来，黄灿灿的，香气直冒，也不顾得烫，几下子就落肚了，抹着黑乎乎的嘴角满足地笑。

初冬时节，搁在木楼顶阁上的土豆已抽出小芽，春节前后就可以开种。那年才六岁吧，就知道把板凳搬上楼，搁到二楼的谷仓上面，站上去还得踮起脚尖，右手紧抓着门柱，左手完全伸上去，刚好可以够得着顶阁边上的土豆种子，一次够个七八个下来。怕大人骂，用衣服前襟兜着，贼头贼脑地跑到离家稍远的田里，那里有冒着烟的燃灰堆，是燃起来当肥料使的。拣根稍粗的树枝，在有火星的部位捣鼓出一个小洞来，土豆扔进去，再用热灰堵了，然后就是满心欢喜地等待。那一年冬天，吃掉了家里四分之一的土豆种子。妈妈在勘查现场时，费力地拼凑着还原眼前这个小屁孩的作案方式，看着缺掉的那一角，一脸的哭笑不得。

小时候，家里吃的最多的就是南瓜烧土豆。南瓜切成大块，土豆带皮洗净，对开，或斜切成两半，搁点猪油盐，全部下去炒，再搁上大锅水，旺火煮，等南瓜与土豆煮软了就开锅，连汤舀上一大瓷碗，既是菜，又是饭。姐姐不爱吃，但不声张，会舀个半碗，轻轻地皱几下眉，默默而缓慢地咀嚼下咽。哥哥根本不理会，直着嗓子嚷着要吃米饭。唯独我，自始至终沉浸在等候的美好时光里。开锅时就等在灶边，早早地把自己的碗从妈妈的腋下伸了过去。看着妈妈给端到大方桌上了，拨开小脚丫就往回赶，小腿极其利索地跨上大长凳，坐好就开始埋头苦干。爸妈是又开心又担忧，开心的是这丫头好养，啥都会吃，担忧的是天天吃这些杂粮，还主动把米饭让给哥哥，这样下去，会不会影响发育？在我的食谱里，土豆只要不是生的，就是美味。煎，炸，炒，煸，切丝，切片，切块，或者整个清水煮，都是最钟爱的菜。更不用说如今饭店里精心制作的土豆饼了，煮熟，剥皮，碾碎，加粉，成饼，油煎至金黄，加小葱出锅，那更是爱上之爱，想想都腮帮冒酸的佳肴。工作离家在外，每次与家人通电话，唠叨最多的，也是土豆饼。有机会回家，餐桌上必有哥哥特意为我制作的土豆饼，黄灿灿的，心暖暖的。

妈妈说：“这么爱土豆，以后把你嫁到吴里的下岙去。”据说，那里是山里的山里，全年有土豆红薯吃。

当然了，后来还是嫁到了城里。经常下饭馆，店里的生炒土豆丝，生炒土豆片，显得过于随意，端上来就是一盘子的敷衍。土豆饼工序太复杂，大部分的厨子嫌浪费时间，是不会动手去做的。于是非常怀念老家的生炒土豆块。通常会在土豆丰收的时节，跑到老家的舅舅那，点名要吃生炒土豆块。这道菜其实很简单，在旺火大灶上，大铁锅里，搁猪油，土豆去皮切大块下锅，猛炒，滚烫的猪油浸润，炒至土豆在锅里翻炒时不再发出“咯，咯”的声响，加水，盖上大锅盖，待到土豆有点焦香时便开锅，撒一把地里割来的小韭菜，翻炒几下盛盘上桌。那才是真正的农家美味。为了解我之念，妈妈也经常做，加上她做的麦鼓头（这是本地西部小镇的特色麦饼，中空），咬开一小口，把炒好的土豆块塞进去，手掌压一压，土豆香掺和着咸肉、梅干菜的味道，在很有嚼劲的麦粉催化下，独有的山村美食就这样产生了。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乡愁里，时刻都有这道菜，与妈妈的影子交错出现。

总以为，土豆是毕生的挚爱，真爱，一生一世都不会厌弃它。然而，生平第一次的远程支教生涯，让我终于明白，它终究不跟爱人一样，有着百转不移的爱恋。

被称为中国最穷的地方——西海固，因为长年缺水，只有贱命的土豆和玉米才能在那里蓬勃生长。我们到达高山上的刘玉小学，山势迂回，满眼都是连绵不断的黄土坡。这是回民区，且一天就进两餐。孩子们从四面八方的山头赶来上学，中餐便是一个巴掌那么大的土豆，整个煮熟的那种。严重缺水的地方，种出来的土豆自然少水，很粉，很结实。支教老师吃的，主食也是这样的土豆。当地的老师很客气，用红辣椒炒土豆丝，让我们下饭（其实是下土豆块）。……一个月下来，视土豆如命的我，再也没有了来时的要去吃个痛快的雀跃心情，捧着土豆，味同嚼蜡。加上连日来油水不够，如苦行僧般的日子，以至于回程时，车到浙江地境，看到服务区内的“嘉兴粽子”四个大字，竟然热泪盈眶……回到江南一个月之久，土豆成了我碰都不想碰的食物，就像一个被溺爱的妃子，因为日夜无休止的缠绵，突然遭受了审美疲劳。

如今酷爱土豆，有自小喜爱的成分，更多是为了身材吧。都说减肥是女人一生的事业，土豆在减肥史上，是褒贬不一、说法极端的东西。有的说土豆全是淀粉，最容易发胖，看看喂猪的结果就知道了。作为土豆的死忠粉，自然不甘心屈从于这样的说辞。认真百度后，说土豆含丰富的碳水化合物、蛋白质、各种维生素和矿物质，含有丰富的膳食纤维，有助促进胃肠蠕动，疏通肠道，说得我心花怒放。又找到一说法，说单吃土豆是极好的减肥方子。只要不与猪肉同煮同食，不仅减肥，而且美容养颜。容易发烧上当的女人，于是开始了水煮土豆当晚餐的日子。两周下来，体重倒也没有明显变化，倒也算是解了一下土豆时令的馋头吧。

回首瞥见阳台上的花盆里，年前把没吃完已发芽的两三个小土豆随手种下，已是枝叶繁茂，“噌噌”地如野人般疯长。可惜，它的根要是扎在山间田头多好。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