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甜同共燕衔泥
——记陈玉圃、杨桂珍伉俪(二)

2016-08-30 02:05董安霞
传记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黄先生油条绘画

文 董安霞

酸甜同共燕衔泥

——记陈玉圃、杨桂珍伉俪(二)

文董安霞

陈玉圃和杨桂珍

孤舟寒

睡完午觉,陈玉圃必定要画上两笔,画画对于他仿佛成了呼与吸,每天都离不开。

完成了一幅画的创作。他看着窗外,云烟俱净。功与名对于他来说都已经云淡风轻。他住在北京一处近郊的房子里,这里远离闹市,他也早就已经远离了世间的喧嚣,功与名的风再怎么刮也吹不到他内心深处了。现在的生活也像他的画作一样自然而自由,但是四十多年前,却是另一番天地,他想起最不堪的时候,曾有过那可怕的闪念……

有的人天生就是为绘画而生的,而陈玉圃就是那类人。从有记忆开始,画画就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陈玉圃志在丹青,从小到大,初心未改。“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读书和画画,让他的生命有了生机。

小的时候,他从《芥子园画谱》上学习绘画,只是喜爱,并无它想。没想到,16岁那年的一场际遇让他对自己有了新的定位。那时,陈玉圃为了买画纸经常往返在家与济南的路上。有一次,他无意中见到了一位叫黄芝亭的画家。黄芝亭先生看见他抱着纸就好奇地问:“小孩,你买纸干什么呀?”陈玉圃说:“画画的。”黄先生说:“我也是画画的,你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呢?”于是,陈玉圃跟着黄先生到了他的家。然而,陈玉圃发现黄先生画的是油画,他并不喜欢油画,就大着胆子向黄先生提出了黑伯龙的名字。那个时候,黑伯龙在山东画界已经是个响当当的名字了。黄先生显然很喜欢这个孩子,他答应陈玉圃一个星期后带他去见黑伯龙。

那一天,恰逢大雨,水深的地方漫过了陈玉圃的膝盖,早上他趟着水来到车站,坐上了从郭店到济南市的火车。陈玉圃特意带了他自己创作的几幅画,有山水也有人物,家里除了画,也再无别的东西可带了。

到了济南,黄先生领着陈玉圃在东门桥旁吃了油条和豆浆,那顿早餐成了陈玉圃抹不去的记忆,以后吃的油条再也无法和这一次相比。

就这样,又瘦又小、穿着一身补丁衣服的陈玉圃,在黄芝亭的介绍下拜师黑伯龙,黑伯龙教他从古人那里学习、读书。从此,在绘画上他有了正脉的血统。

黄芝亭先生虽然没有在绘画上给过陈玉圃专业的指导,但他对这个勤奋的年轻人也倾注了极大的心血。所以,在陈玉圃内心深处也是一直尊他为师的。

有一回,两人路过济南的大明湖,看到有人在下棋,黄先生远远地指着问陈玉圃会不会下?陈玉圃说会一点。黄先生叹了一口气,说多少宝贵的时间都这样浪费了!从此,陈玉圃不再下棋。只到多少年之后,老来寂寥的他才会陪着杨桂珍下下棋,解解闷。

后来,同样是在黄芝亭先生的介绍下,他又遇到了另一位恩师——陈维信。

这一路遇到贵人,有人说是幸运,所谓的幸运,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天分与努力的回报。

别的不说,因为家境困难,吃饱饭都成了问题,有地瓜面吃也就阿弥陀佛了。难以下咽时,陈玉圃就会一边读书一边吃,这样,沉浸在书的世界,就会忘记难以下咽的饭菜。陈玉圃也是用这种办法来抵御寒冷的。冬天,正画着画,陈玉圃经常发现毛笔和墨都成了硬的,原来是冻住了,就用开水化了冰,再画。为了保障绘画时间,他自己立下规矩,11点之前,绝不睡觉,不论严寒还是酷暑,再困再累也得熬到点再睡觉。

正是因为这些,陈玉圃在绘画上才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

1969年,在老师陈维信的关照下,陈玉圃开始学画人物画,为了画好人物,他辞去了小学教员,重新当起了农民。一年后,他的人物画《夜雨支书归来迟》在山东美术展和《大众日报》一亮相,就引起了山东画界的关注。

所以,当历城豫剧团需要一个画布景的人时,有人马上想到了陈玉圃。本以为,苦日子要熬出头了,但是追求往往伴随着磨难,如果一片平静,或者也就从此止步,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吧。

历城豫剧团前来协商的人前脚才出大队的门,大字报、大标语就贴到了陈玉圃的家门口,指责他想入非非,不肯好好种地。

那是1970年,读书识字竟然成为了他被整的借口。陈玉圃成了反革命诗人,反革命,其遭遇可以想见,干最脏最累的活不说,有时还要去蹲学习班。

轰轰烈烈的运动令人失去了独立思考的勇气,派性斗争让原本和睦和谐的村庄变得动荡不安。其实,何止是不同派系之间在相互斗争,那个时候,父子、兄弟、夫妻之间的信任感都会在转瞬间当然无存。陈玉圃此时难以避免地成为一个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文革”前陈玉圃失去了报考美术学院的机会,“文革”中虽然又有几个单位来要人,想调陈玉圃搞绘画宣传工作,但这只能更加激怒当权者,他对前来调档的人员说:“陈玉圃是我的农民,不是你们的干部,只要我活着一天,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陈玉圃成了“不可接触者”,没有人敢和他说话,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出门。冬天,已经失去了季节的意义,而是住在了一个人的心里。这突起的寒风,让他不知道走向何处,回头看,灰蒙蒙的一片,因为曾经,有一个声音催着他走,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现在,那个声音也好像突然从他的身体里抽空了。往前走,前方是那样的陌生,他不知身在何处。

1980年与恩师黑伯龙合影

那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衣女子,抱着他向他求救,那女子哭啊,哭啊,他却无能为力。梦醒后,发现泪水打湿了枕头。

二十年心事付茫然。

这个家庭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担惊受怕,杨桂珍则天天带着孩子四处求人借贷。

没有了梦想,没有了感情,没有了自由的灵魂,生活朝不保夕,有尊严地活着都成了奢望,一条条无形的绳索捆绑着,人就剩下了一个没有血肉的皮囊,成了一株失缺了水分的残枝枯柯。

陈玉圃枯萎了下去,有时自言自语,有时蹦蹦跳跳,有时抹一把鼻涕抹一把泪,就吃了下去,完全是一幅癫疯之态,连一向支持他的父亲这次也丧失了判断的能力,跟人商量着是否应该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去。

他真的无力与生活抗争了,只有用这种方式来逃避。所以,听到父亲跟人的谈话,他想,还是回到所谓的“正常人”的状态吧!

但是,人回来了,出路又在哪里呢?

他问山,山不说话;他问河,河不作答。所有的不得志汇集在一起,便有了他对自己的彻底放逐和绝望,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他想到了那个一直无悔付出的女人,他抱着她说:“我们自杀吧。”

杨桂珍几乎所有的事都依着陈玉圃,被贴大字报,陈玉圃无法出声,于是,他坐镇指挥,她会替他发声,冲锋陷阵。他疯癫卖傻,别人担惊受怕,她却一点也不在意,相信他说的话。他跟她说过:“放心,我没事。”但是,惟独这件事,她不能听他的。她知道,是压力压得他无法喘息,她可以理解,但绝不能够放弃。

她对他说:“我们不能死,我们要活着,活得比他们还要好。”

陈玉圃从杨桂珍的眉眼间看到的不是绝望,她的眼神饱满而丰盈,那是一往直前的力量,让他感受到了温暖。

直到现在,他仿佛才开始认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止勇敢,还蕴含着一种内在的力量,他不知道,这种力量来自哪里,但是却足以将他一瞬间燃起的闪念熄灭……

陈玉圃画画的时候,杨桂珍从陈玉圃的画室里走了出来,她似乎听到了小儿子陈文璟说话的声音。

现在她和丈夫陈玉圃的生活状态就像一对迁徙的候鸟,到南方海南过冬,夏天就回到北方来过。大儿子陈文瑛在南方发展,小儿子陈文璟在北方工作,两边都有个照应。他们从海南搬回北京后,儿子陈文璟每周都会来看他们一两次,这让陈玉圃夫妇感到欣慰。

用杨桂珍的话说,陈玉圃在家里总是被照顾着,哪怕是凳子倒了,他都不会扶起来,更不要说做家务了,吃饭的时候往桌子上一坐,筷子就送到了手里。所以,陈玉圃所有的精力都是放在事业上,其他的事是家人在打理,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就由陈文璟来做。

若不是身体每况愈下,相信现在家里的这些事她是足以应付的。就说十几年前,陈玉圃从广西艺术学院调到天津南开大学任教,而他们又住在北京。为了让陈玉圃安心工作,杨桂珍主动学了驾驶。那一年她56岁,一个年近六十的女人学开车,这在当时也轰动了全系。每天都是杨桂珍开车带着陈玉圃去上课。无论到哪,她都跟着,让他在事业上绝无后顾之忧。他带着学生出去写生,她也会前去照顾,洗衣、做饭,以至于他的学生对她的感情甚至比对老师还要深,家里因此经常聚拢着前来看她的学生。无论是过去生活的艰难,还是后来生活的宽裕,只要是关于这个家的,她可以做任何的牺牲,何况,在她眼里,那算不得牺牲。

这是不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呢?

陈玉圃也已经习惯了有她照顾,但是自从她十年前做了心脏手术,她明显地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了。

所以,当看到小儿子陈文璟为这个家忙来忙去,她有时觉得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母与子、父与子,也是如此吧。他曾经以为,他们永远无法相见。那辛酸的过往和现在看到儿子时的温暖,让她常常暗自庆幸那一年的阴差阳错……

那时陈玉圃困在陈家岭,被贴大字报,成为所谓的反革命,他仿佛一夜之间成了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任一身的本领也使不出来。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陈玉圃躲在家里,不敢发声,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人倒霉的时候,别人都会来踩上一脚。同样的活,他们家干的,就只能是六个工分,人家就是七个工分。家里挣的工钱才只有4毛钱,又是缺粮户,生活一天比一天难过。

麦子的位置在麦田里,要种到麦田里,才能生根发芽,杨桂珍明白陈玉圃的位置。生活再难,她也没有要求过陈玉圃放下画笔。

杨桂珍记得,陈玉圃20岁就能把石涛的作品临摹得气象万千。

她或许不懂得陈玉圃的报负,不懂得那些岩石,那些流水,那些飘雾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绘画是他的骄傲,没有了绘画,他是不完整的。

她会无条件地支持他,无怨无悔地帮他撑起这个家。这对陈玉圃来说,就是最大的理解,最大的懂得。

1970年,陈玉圃的人物画在《大众日报》发表,在山东画界有了一些名气,这无疑给了陷入低谷的陈玉圃一线光明。但对于这个家来说,生活并没有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不久,大儿子陈文瑛就出生了。家里又添了丁,也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一则喜一则忧。

转眼到了1972年,日子还是困顿得无以为继。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杨桂珍又怀了孕。肚子都填不饱了,怎么还能要孩子呢?陈玉圃说孩子以后再要吧。

她相信咬咬牙一切都会过去的,为什么要打掉孩子呢?

是啊,有谁能明白孩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杨桂珍辗转难眠,痛在深夜里蔓延。她知道,陈玉圃压力太大了,这个时候,生下来,只能加重他的负担,她只有尊重他的选择。

第二天早上,她跟着陈玉圃去了医院。那家医院离他家有30里路,陈玉圃骑自行车带着杨桂珍。

杨桂珍默默地坐在后面,自行车飞快地前行着,她希望这条路远些,再远一些……

想起一会将要失去孩子了,她又忍不住要落泪了。

医院没有电,陈玉圃很着急,但也无济于事。

杨桂珍却暗自窃喜,心情瞬间晴朗起来。回家的路上,她看到路边有卖油条的,油条透着饱满的黄色,那是一种果实自落的颜色,杨桂珍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她突然想起饿了。

陈玉圃买了一斤油条,杨桂珍坐在自行车上,吃了起来。是油条太好吃,还是太饿了,又或者是太高兴了,她已经分不清了,最后,一斤油条竟然全都吃光了。

但是,这一次是躲过去了,杨桂珍又开始担心下一次。

几天后,陈玉圃又带着杨桂珍去医院,又是一路的忐忑不安。再一次来到医院,奇迹再一次发生了,医生竟然不在家。这一次,陈玉圃气得把自行车丢到路边的沟里。

然后是下一次。早上他们又准备出发,就被昨晚探听了消息的母亲拦住了,她大怒,说一个儿子还能养不起?养不起我帮你养!面对母亲的愤怒,陈玉圃没有了任何办法,他只能放弃。

这一次次的巧合,也仿佛惊醒了梦中人,陈玉圃看着杨桂珍的肚子,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感应。他记得最困顿的时候,他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有位老者告诉他不要放弃,以后会有人帮他。现在想起来,这个孩子或许就是上天派来帮助他的吧。

陈玉圃决定不再去医院了,这让杨桂珍兴奋不已。随着肚子越来越大,杨桂珍觉得她和这个小家伙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她非常庆幸当初没有打掉孩子,想想几次到医院的经历,她常常感到后怕。

1973年腊月,孩子降生了,他们为他取名文璟,希望孩子的出生能为这个家带来好的开始。

可是,日子却过得更加艰辛。

杨桂珍也知道,孩子生下来意味着什么?

照顾老人和孩子是小事。关键是一口饭以前三口人分,现在要四个人分。

不过没关系,生活不是和艺术一样吗?用心挺过去就是艳阳天。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其他的,她可以完全化解掉。她不是感觉不到苦,苦也有苦的味道。朝不保夕的日子,会更真切地感受到幸福的简单。只要听到彼此的呼吸,只要看到家人的笑容,只要有陈玉圃在身边,杨桂珍就感觉到岁月风和日丽。

对生活有信心,日子不会太难过。她总感觉,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一个人有了志气就不会被打垮,一个家也是如此吧。

1981年,陈玉圃(右)与恩师岭南派大师黄独峰(中)

责任编辑/斯 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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