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河的灯

2016-08-27 06:12
东方剑 2016年6期
关键词:南塘大吉白象

◆ 乔 叶

塘河的灯

◆乔叶

行走温州的日子里,印象最深的便是塘河的灯。

那日飞机落地温州,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和所有的城市一样,进城的路上有点儿堵,到了酒店已经是华灯初上。晚饭后,由温州本土的知性美女大吉陪同,我和诗人庞培先去赏南塘夜景。

南塘,见名知义,城南之堤塘也。它是南塘驿路和南塘河的起点。南宋淳熙十三年,彼时的温州政府以全民之力整治疏浚长达七十余里的七铺塘河,修缮石堤,铺设石板,此堤塘是谓“南塘驿路”。而驿路旁边,连接温州和瑞安的那条七铺塘河,后来被称为永瑞塘河——永嘉到瑞安,现称温瑞塘河——温州到瑞安。温州,很久之前的爱称便是永嘉。

人们都说,塘河是温州的母亲河。行旅多年,到过各处,我亲近过太多的母亲河。济水之于济源,湄江河之于湄潭,青衣江之于雅安,沱江之于凤凰,嘉陵江之于重庆,湘江之于长沙,更遑论岷江、珠江、赣江、澜沧江、雅鲁藏布江……至柔至刚的河流,是大地上一切生灵的母亲。塘河自然也是。不说别的,单看温州市区这些桥和路的名字便可知晓:河西桥,漫水桥,望海桥,通济桥,矮凳桥路,金桥路,金丝桥路——我没有笔误,这两座桥确实只是一字之差。对了,还有一条信河街,此街名我在温州作家哲贵的小说里经常读到,一直以为是虚构的,到了温州才知道,原来在地理意义上讲,它还真是非虚构。

也许是因为下着小雨的缘故,夜色里的南塘很安静。河边的建筑一望而知都是崭崭新的,且是中英文双语标识,很是洋派。逛了一会儿,庞培说想去看书店,大吉便陪着我们来到她相熟的书店。有意思的是,书店就在塘河边,书店的名字也叫“塘河”。因本名谐音章鱼,店主的诨名便是八爪。他穿着一身棉睡衣,正自在地听歌喝茶。

书店是二手书店。这种店其实很考量店主的学识和眼力,庞培的倾情投入很快证明了八爪的道行。我素来不学无术,便只和八爪聊天。问他怎么想起开一家旧书店的?纸质书的状况已经是江河日下,纵使再下功夫,想在二手书上赚钱也是火中取栗。八爪淡淡地说:“喜欢啊。开一家小书店一直就是我的理想。”书店两边,麻将馆里的声音哗哗地响着,他又说:“隔壁孩子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告诉他,我不想让你长大了之后,童年的记忆里只有麻将馆。”

这是个书痴。他笑言,前些日子去台湾,别人观光,他买书。别人逛街,他买书。别人去吃小吃,他买书……所以他的书架上,佳品荟萃,韵致缤纷。且看看这些书目:人民文学出版社最早版本的《莎士比亚全集》,朱天心《猎人们》,《董桥散文》,房龙《宽容》,清少纳言《枕草子》,陈冠中《事后》,贺卫方与章诒和共著的《四手联弹》……简直是四海纳贤。当然对于温州他也是衷肠一片。《永嘉县志》《温州方言志》《瓯越语语汇研究》《温州乡村60年发展变迁》《温州歌谣初探》《瓯文化论集》《温州海关志》等等这些探询温州本土各种风貌的专著应有尽有。本土作家琦君的作品自然也要隆重展示:《梦中的饼干屋》《青灯有味似儿时》《此处有仙桃》《妈妈银行》《琦君读书》等一一在列。他爱戏,戏曲类的书也琳琅满目:张世铮《我是昆剧之“末”》,李子敏《瓯剧艺术概论》,徐慕云《梨园外记》,《关汉卿戏曲集》,俞为民、洪振宁主编的《南戏大典》,陈万鼐《元代戏班优伶生活景况》……因他的收藏齐全,温州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经常来他这里寻书,他也经常捐赠一些书出去。

那天晚上,我们在他的店里叙话至深夜。随后两天的行程,又跟着他行走到了温州城的细节深处:探访瓯剧班子,赏析摩崖石刻,到犄角旮旯的店铺里淘宝……桩桩件件,皆有民间趣味。而大吉所安排的行程,则皆是温州博物馆、南戏博物馆、朱自清故居、城西路老教堂等经典之地。于我最深刻的印象,则是去白象塔。

那天到达白象塔时,已经是半下午了,没有什么游客,很冷清。南宋时期,温州是东南佛教的重镇,白象塔即是标志性的遗存,塔内出土的《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残页,是当今尚存的最早活字印刷本。2010年,塔内还有一枚舍利子惊现于世……眼前的白象塔默默无声,它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塔不可登,塔旁的塘河文化博物馆倒是容得我流连了一会儿。馆内图文并茂地梳理了塘河的历史和人文,渔业、农业和航运业的脉络清晰可见。

“这里展示的都是塘河生活……”活泼可爱的大吉积极地兼职着解说。大吉的相貌是小家碧玉,写作上的精气神却有大格局。来到温州之前,我刚读了她的新著《斜阳外》,原以为会是一本小女子之书,待到读完,则让我想到《人民文学》弘扬的理念:人民大地,文学无疆。《斜阳外》印证着大吉的足迹,一字一句都让我看到,她的娇身媚影就这样执着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深度探寻着属于足迹的文学疆域,底蕴丰沛,行文端然。

塘河生活?嗯,这个词让我心有所动。原来,在温州,塘河不仅是一条河,还是一种生活。或者说,塘河本身就意味着生活——白象塔的旁边也是塘河,在温州,哪里都有塘河的环绕啊。

离开白象塔,我们便沿着塘河岸边散步。岸边一派烟火气息。无论走到哪户人家门口,都能闻到饭菜的香气。无论走到多么背街的角落里,都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居家的人浣洗的衣服就搭在桥栏杆上,红红绿绿,生机盎然。大吉说,这里所居的本地人家多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成年人都在外奔波。而住在这里的成年人,又多是在温州打工的人。

如此流转,何其辛苦。但无论如何,房子里有人温温热热地住着,这就好。

河里很规律地种着一方方的美人蕉,盛开着红艳的花朵。据说用来净化河水很有效。美人蕉,又叫虞美人。虞美人是宋词的词牌名,想起这个词牌,我就会想到李煜那阙:“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由此想到北宋,想到汴梁,想到如今的开封,开封旁边的黄河……宋词的词牌,在塘河上悠然生长。船来船往,水波一层层荡开,她们就随着波澜摇曳,风情万种而不自知。塘河和黄河,就此在我的意识里隐秘相通。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喜极了李白的这几句诗。而现在,走在白象塔下的塘河边上,暮从塘河下,灯火依次起。却顾所来径,波光潋滟明。

且行且止。不知不觉又是夜晚。回城的路上,大吉请我到一处名为“农家小院”的地方吃饭。饭店里虽有农家风情,却是去芜存菁的农家风情,装饰天然而不粗糙,菜肴简单却又清新,可见老板审美趣味的不俗——中国的韵致就是如此,往往会看到,一些很不堪的酒店却很爱叫什么国际大酒店,而一些腹藏珠玉的地方却会有着特别平朴的面貌,起着特别平朴的名字。

在等菜的时间,大吉熟门熟路地带我走到后院,去看藏灯阁。馆主是大吉的朋友,别号青灯先生。这个温州人酷爱灯——准确地说,是灯具。有一则关于他的故事流传甚广,几近佳话:2007年的某天,他在一个上海人那里发现了一枚温州光明火柴厂的“十文”牌火柴标,此标产于1924年。青灯先生从此念念不忘,多次求购,那人不予。执着的他每去上海必去访那人,如是三年,终于得偿所愿,拥有了这枚“十文”。如此这般,积沙成塔,集腋成裘。几年过去,青灯先生则是集灯成馆。如今,他的藏灯阁里,已经有了上万盏灯。为了供养好自己的灯,他在前院开了这家农家菜馆。

我想象着青灯先生拿到那枚“十文”的神情,一定小心翼翼,如护珍宝。或者,如护一朵风中摇曳的火焰。可是火柴标,能算是灯具么?我疑惑。又一想,既然火柴是灯,那火柴标怎么就算不得灯具呢?

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灯:羊角灯,狮灯,锡灯,马灯,宫灯,煤油灯,酥油灯,汽油灯……它们或玲珑精致,或简约省净,或妖娆娇俏,或端庄安详,或华丽飘逸,或诗酒风流,虽是形态各异,核心的功能却是共通的:默默地储藏光明。从汉代到当代,这些没有点燃的灯具,组成了一部光明简史。我毫不怀疑,在某一个时刻,如果需要,它们一定会情如热血,让幽暗沉郁的黑夜瞬间透亮起来。

他为什么这么爱灯呢?我又疑惑。再转念问自己:莫非你不爱灯么?不由得想起,有一位敬爱的师长过生日,我曾发的短信:“祝昼清夜静,心灯长明。”这是给他的祝福,也是给我自己的。

也便释然。

灯光,灯光,灯,即意味着光。灯光,总是需要的。房子需要它,道路需要它,人更是需要它照亮身外和心内的黑暗。而某个地域人文历史对它的需要,就体现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我之前以为塘河就是一条河,现在才知道它更意味着人,一代又一代可爱可敬的人:谢灵运、王羲之、玄觉、叶正则、黄公望、弘一、琦君、苏步青……当然也包括诸多为温州人文输入赤诚热血的当今之士。我相信,无论温州对于他们是常驻还是暂居,是故土还是家园,他们的深迹,皆是、正是或必将是塘河上熠熠闪烁的德厚流光。

不由又想起孔子。事实上,只要想到灯的话题,我不由得就会想起他。“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是古人的喟叹。此句史载朱熹,朱熹又说自己取自唐子西。而唐子西则在自己的文字中很严谨地注明:“蜀道馆舍壁间题一联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不知何人诗也。”于我而言,著作权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话说得好。遥想孔子所在的那个时代,混乱,蒙昧,厚颜,粗粝……仲尼如灯,一个民族最原初的精神黑暗,就是由这盏灯开始照亮的吧?

——道路漫漫,晦暝不期。无论如何,有灯就好。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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