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

◆　沈　雪

坠

◆沈雪

一

刘扬近日老爱重复一个同样的梦，他梦到自己从一处悬崖掉了下去，下面是深潭。他挥舞着双臂，急速地往下坠，手边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还能看到山涧的怪石嶙峋，远处黑黝黝的山脉。

恍惚中，他看到周围还有一串串的气泡，在咕咕地往上冒。不，是水泡，他分明看到了一叶叶飘动的水草在游弋、滑动。忽然间，一个庞大的物体向他袭来，他无处躲避，胸口遭到沉重的一击，一种快窒息的感觉令他天旋地转，头脑昏沉，身体像要随那水草漂走一样。

物体撞击他后从他身旁沉了下去，那物体的轮廓形状有些熟悉。突然间，那物体变透明了，像一扇窗户，他能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的东西。

是两张脸，他惊异地看到了两张脸，是年轻的一男一女，男的面目狰狞，女的一脸惊骇，张着嘴，似乎在叫救命。只一瞬，物体就滑了下去，他伸开手，想拽，却发现手已够不上了。一着急，醒了。

睁开眼睛，他感觉到浑身无力，疲惫不堪，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胸口闷闷的。

我这是怎么了？他起床点了一支烟，走到窗前，抬腕看了看表，才凌晨4点10分。他清楚地记得出完最后一个警回到家时是零时20分，睡着时间不到四个小时，就醒了。

怎么老爱做这样的梦，难道在昭示什么吗？他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妻子，轻轻拉开窗帘，透过窗户，望着深邃的夜空中几颗闪烁的星辰，陷入了沉思中。

二

自去年初从督察大队到白云派出所任所长以来，是他参加公安工作15年来感觉最累的。白云地区处于城郊接合部，常住人口有近八万，开不完的会，处不完的警，调解不完的事。

尽管连轴转，他还是有顾得了这顾不了那的劳累。像机器部件磨损了一样，到派出所才一年多，他的腰椎、颈椎、高血压等病状便呈现了，令他应接不暇，痛苦不堪。

特别是前不久腰椎出问题后，他感觉上半身跟下半身变得相互不配合了，身体全然不听大脑的使唤，腰直不起来，像电影特技正在行驶的火车两节车厢被卸掉连接的螺丝一样，脱节了。他又是理疗又是包药的，在医院病床上趴了整整半个月才能勉强撑着腰行走。

“哎呀呀！我说老同学，你年纪轻轻的，这零件也磨损太厉害了吧，腰椎给你添乱了？”一天，他撑着腰费劲地往家挪，高中同学杨壮打球回来，看到他一脸的愁容和病态，忍不住打趣一番。

“唉！别说了。这人一不锻炼，那病魔就缠身了。没办法哟！哪像你，搞体育的，身体还那么健壮！”刘扬叹了一口气，看到走路“噌噌噌”的杨壮，有些艳羡。

“跟我去游泳吧！白云水库那水好得很。每天早上去游一趟，保证不到一个月，你精神好得很，身上不会痛了。”杨壮拍拍胸口，表示愿意带领和督促刘扬把身体恢复起来。

他所说的白云水库，就是辖区内离派出所有五公里的地方。水库面积大，是县里在云水河上游用来储水和净化河水的地方，那里四面环山，绿树成荫。特别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夹在翠绿的树林中，美极了。

在杨壮的督促下，恢复得差不多的刘扬带着试试的心态跟着杨壮游泳去了。才游得两周，他便觉得浑身舒畅了许多，人也精神起来。不管再忙，一定要坚持下去。他给自己打气。

以前他在督察大队时，总认为派出所一天到晚就管些鸡毛蒜皮婆婆妈妈没出息的事，并且可能是因为群众举报和投诉一半以上反映的是派出所的事，他主观上有一种感觉，总认为是有的民警不把责任当回事，不作为。

到了派出所才知道，“不作为”这三个字稍一不小心便会扣到头上来。前不久，云朵路老刘家吸毒的儿子抱走了家里的电视机，老两口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后，才悄悄拨打了派出所的电话，刘扬带着两民警赶来，人早不见了踪影。

他早就给老刘做了不少工作，让他见到儿子回来告诉他们把他送去戒毒所。可老刘心疼儿子，怕他被关。电视机被抱走后见派出所没及时追回来，又怪他们出警不及时，说他们不作为。

还有那个老金，七十多岁了没找到老婆，把责任追溯到1949年前地主的身上，要派出所给他清算给地主做长工的老账，刘扬跟他怎么也算不清这笔账，结果老金勤学苦练，洋歪歪的学会了上网，天天在本地百度帖吧发帖说派出所不作为，不追究地主的责任，不帮他解决没老婆的事。

刘扬经常被类似的事折磨得焦头烂额的。

两个月前，一对姓胡的老夫妇带着一个漂亮女孩来到派出所，女孩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眼睛大大的，在县医院当护士，是这对老夫妇的独生女儿。老夫妇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愤怒，女孩的脸也阴阴的还挂着泪痕。他们来反映女孩谈恋爱觉得男青年不合适要分手，那男青年对女孩纠缠不休的事。

刘扬通知那个男青年来到派出所，男青年姓李，在一家汽车租赁行工作，长得不错，个儿高高的。

不知怎的，刘扬看到他的第一眼，便从他眼神中读出两个字：阴鸷。他觉得这个男孩的心会很狠。

他给双方做了劝解工作，同时也告诫李姓青年，如果缘尽了，就放手，别纠缠不休。

大约一周后的一天清晨，他开车去游泳时，看到路边有一对情侣手牵手亲昵地朝水库方向走。他觉得有些眼熟，车子路过他们身边时，特别留意看了一眼，认出就是那对青年男女。

这年轻人，翻脸快，和好也快！他忍不住想。

才不到一个月，女孩在父母的陪同下，哭哭啼啼又来到了派出所。女孩撩起衣袖，手上全是瘀紫的伤痕，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她哭诉李姓青年对他施暴，说他威胁她：要分手，除非死。

刘扬想到上次调解后没几天两人就亲昵走在一起的情形，觉得这年轻人的事情难说得很。不过还是打电话把男青年请来了派出所。

李姓青年来派出所时一脸的不情愿，刘扬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让他赔了1000元的医疗费，并写了不再纠缠女孩的书面保证。

他看到李姓青年离开的时候，斜睨了一眼女孩及其父母，晦暗的眼神背后隐藏着一缕凶光。

由爱生恨哟！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好得快，也分得快。分分合合，剪不断，理还乱。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刘扬想道。

昨天中午，这对夫妇面带惊慌再次来到派出所，说女孩和同事下早班刚走出医院，就被李姓青年开车强行接走了，女孩的同事拦不住，便赶紧打电话告诉了他们。父亲打电话过去，女孩说了一句“爸爸，我好好和他谈谈”，就挂了电话。后来再也打不通电话了，他们去李青年家也没叩开门。

“刘所，那个人心毒辣，不会干好事。求求你们了，赶紧帮忙找找吧。”

刘扬要过女孩的电话，拨打是关机的，他让民警拿来上次那份询问笔录，找到李姓青年的电话，拨打也是关机的。想到谈恋爱的年轻人情绪总爱反反复复的，闹过就好了。便安慰了老夫妇几句，打发他们走了。

接着要到县局开会，还有广场小区居民反映旁边工地施工噪音太大再不管就要堵工地。一忙，这对小青年的事便给忘了。

不知道怎的，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了女孩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眼泪汪汪的，像在向他求助一样。

抽完一支烟，他又轻轻地回到床上，睁着眼，躺了一个多小时。

三

快6点了！是出门游泳的时间了！他穿好衣服下楼启动车子，打了个电话给杨壮，提醒他按时出门。

从家到白云水库，二十来分钟。快进入秋天了，这几天的清晨是这个季节最爽的时候。

水库有一段浓荫密林的地方，山陡路悬，坝坎离水面有二三十米高，坎上有一些突兀的岩石，下面的水有些阴深。他和杨壮平时在对面地势和水面都较平缓处下水。那儿下水横渡到对岸有两百米左右，他们一般要游上两个来回，差不多四十分钟左右。

下车时，刘扬发现对岸拐弯处好像有一辆白色的车停在那儿，树林遮挡不太看得清楚。

钓鱼的吧？他环顾了一下附近，没发现有人。也许是偷情的，现在的人哟！他不再多想，猛地一扎，便跃入了水中，和杨壮一前一后快速朝对面游去。

真爽！一到水里，什么工作、失眠、恶梦都不见了。只有双手奋力朝前划，双脚猛力往后蹬，耳边有划水的“哗哗”声。

很快就一个来回了。他和杨壮两人谁也没说话，转身又朝对岸游去。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响！他抬头一望，一辆白色的轿车从天而降，正朝他俩正前方十来米远的地方落下来。

出事了！他暗叫不好，来不及叫杨壮，轿车“啪”的一声，与水面接触一瞬发出巨响的同时也激起了巨浪，一下子把他和杨壮推出了好几米远。他正张开嘴要叫喊被灌了满满的一口水，呛得他手忙脚乱，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

缓了几秒钟，他镇定了。车子在水中摇晃，还没沉下去。他看到车前座上坐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杨壮！救人！”他大叫一声，奋力划水，几下游到车边。

透过玻璃，他看到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此刻一脸惊恐，双手乱抓，在呼救。另一旁的男子，扭曲的脸露出狰狞的表情，他在努力地抓住女孩的双手阻止她摇车窗开车门。

轿车在一点点下沉，刘扬和杨壮猛地拍打车窗，大叫：开门！开门！

因为水的浮力，他们用拳头根本打不烂车窗。

“杨壮！石头！石头！”刘扬大叫。杨壮回头看了看二十米远的岸，转身奋力游了过去。

车身因为重量的分布和两人的剧烈运动，呈头朝下倾斜下沉的状态。“畜牲，开门啦！”刘扬急得嗓子发干、嘶哑，他看到女孩被男子死死抱住的手在奋力挣扎。

杨壮很快抱来了一块石头。这时前车窗部位已完全沉到水中。

“杨壮！把石头给我！你吊住车尾。”

“咚”的一声，刘扬拿起那块石头朝右后侧的车窗砸去。“哗！”碎玻璃连着水一下子涌进车里。完了，进车舱的水加重了车的重量，车身下沉加速了。

车门被男子锁上了。他看到水已淹至女孩的胸部，女孩转过头向他嘶声力竭地喊了一声：“救命！”

他奋力把手伸进车窗，抓住了女孩的肩膀，使出全身力气往上拖，无奈她的整个身体被那个面目狰狞的恶魔死死拽住。女孩身体只是稍稍动了一下。

就在那时，又是一声巨响，他感觉身体一下子陷入了漩涡，在绕着圈子，往下坠、坠……

四

睁开眼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左手打着吊滴，右手则硬硬的直直的不能动弹，一看，从肩部到整个胳膊被打了石膏，上了夹板。

是杨壮救了他，车往下沉的时候，他没有放开抓姑娘肩膀的手，而是随着车一起沉了下去。为了让他松手，杨壮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他手拽了出来，右手被拉脱臼了。

县局领导和交警队的同事到医院告诉他，车已打捞起来了，车里两人已溺水死亡。不过姿式很奇特，男子紧紧抱着女孩的腰，救援人员费了好大的劲才扳开他的手。初步认定系一起事故，分析驾驶员可能是操作不当或机械故障造成的，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局领导说，他和杨壮已经尽力了，那处水很深，有二十多米，幸好杨壮及时救出了他，要不局里会失去一名得力干将。

不是事故，是谋杀！刘扬心里十分清楚，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又想起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想起她最后转过头求救时流露出无奈和哀怜的眼神。

如果那一天，老夫妇来报案，他不当一般事，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当时看到那辆车大清早的停在水库边他当一回事去查看一下，就不是这样的结果……

太多的如果，可惜没有如果！他想到了不作为，想到以前自己在督察大队工作时对这三个字的不屑和不满，继而又想到了担当。

出院后的第二天，刘扬没有去派出所，而是步履坚定地走向了他两年前工作过的督察大队。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