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扬镳(中)

2016-08-27 06:12孙建伟
东方剑 2016年6期
关键词:洛夫斯基维奇科夫

◆ 孙建伟

分道扬镳(中)

◆孙建伟

罗德水被塞进轿车时,感觉身体成了一堆物件被扔进了一个容器里。他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刮拉松脆”这句本地方言。这是他一天说话中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因为他非常欣赏这个词表达的那种意境,干脆、果断、决绝,像他平时的为人处事,但此时此刻这个词变成了外力强加给他的一种现实状态。他尽力把自己蜷缩起来,微微有些颤栗,眼睛被蒙起来,什么都看不见。罗德水毕竟是经过世面的人,他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绑匪还蛮职业的,整个过程也许就只有一分钟。是不是大难临头还不清楚,要钱还是要命也不清楚。

当年他从宁波到上海来混世面,经人介绍辗转到一家洋行。一个青皮小子,肚子里的墨水不多,就会几句洋泾浜英语,但他做事勤奋实在,吃得起苦,且机敏活络,很快得到洋行老板的赏识。五年前,四十出头的买办罗德水用他所有的积攒开了一家五金公司。三年后,罗氏五金就在顾客中建立了自己的影响。

罗德水被带出车的时候,不仅眼睛是黑的,外面也是一片漆黑。这辆福特汽车自己才用了两年。当时有人跟他打招呼,然后递给他一个东西,他刚接过来看,头就被生生摁住了,脖子被摁得到现在还疼。然后一双手就伸进前窗玻璃,从里面打开了车门。再接着,他就被蒙上了眼睛,一直被带到这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他被推搡了一把,脚下磕磕绊绊的,然后听到“砰”的一声,像是关门的声音。接着又被推了一把,腘窝被顶了一下,然后就膝盖着地了。罗德水哪里经过这招,被蒙着的眼睛里一片金星乱闪,浑身嗦嗦发抖。也许是视觉被强行阻断,嗅觉功能似乎异常发达起来。这里的味道实在令人作呕,劣质烟酒夹杂着肉馊味,还有狐臭,他判断是外国人浓烈的狐臭。周围的脚步声时急时缓,像是在测试他的定力。其实何用测试,他一个老板,哪会有什么定力。他只想知道结果,要钱还是要命。要钱简单,只要开出的价码他承受得起,要命就……他不敢想,可是绑架者偏偏就不说话,围着他转,一副不把他转晕不罢休的架势,越转他就越怕,渐渐他就扛不住了。于是绑架者闻到了尿骚味,混合的味道又不合时宜地添了一道臭烘烘的气息。罗德水付出的代价是再次重重地挨了一脚,他开始嘤嘤地抽泣起来。

终于他耳膜里传来一句生硬的中国话:“好了,别苦(哭)了。”

果然是外国人。绑架者把塞在罗德水嘴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你是老板?”声音听起来还算客气。

“是。我是。”

“祈祷(知道)为什么要照(找)你吗?”

“知道,哦,不知道。”

“老板,你,是咬(要)命,还是咬(要)钱?”

这句话听得明白,他赶紧回答:“要命,要命。”

“那就好办了。三十玩(万),还(换)你的命。”

“三十万?”

“多了还是少了?”

“三十万……”这大约超过了罗德水目前全部积蓄的一半,他闷闷地重复着这个数字。

“三十玩(万)还(换)命,老板不值这个价吗?”

“不,好,好。三十万。”罗德水狠了狠心。

“听着,你要是报警,就是,就是,找死。对,找死。祈祷(知道)吗?”

“我知道,不报警,不报警。”

开局告捷,卡扎科夫和雷斯金心满意足。但雷斯金很快就不高兴了,因为卡扎科夫说他要二十五万,理由是他将去做一件大事,这件大事与他俩有关,所以作为他最亲密的朋友就有支持的义务。雷斯金爆了句粗口,说既然是大事,又与两人都有关那就一起做。为什么是你一个人?卡扎科夫苦口婆心地劝说雷斯金一定要相信他,这是恢复俄罗斯帝国秩序的大事,由于行动的机密性,不能让他参与,但他一定会记着。雷斯金没有让步的意思,三十万必须平分。再说这次的事你卡扎科夫都没出啥力气,凭啥要拿二十五万?否则我明天就把事情捅出去。卡扎科夫突然对雷斯金咆哮起来,说如果你想捅你就去捅,到时候蹲监狱的还是你。因为我并没干什么事,这可是你说的。停顿了一下他又放低了声音,知道我们在上海有多少同胞自杀了吗?他们为什么自杀?我们是亡命徒,用中国话说叫丧家之犬,失去了主人的狗。我也曾经想自杀过,但我现在不再想了,我要做的大事就是让同胞看到恢复秩序的希望。跟你说这些没用,你不会懂的。

不管懂不懂,雷斯金沉默了。

卡扎科夫也沉默了。

沉默对男人来说很重要,有时甚至比表达还重要。两个男人终于在沉默之后达成了妥协。他们曾说过,这也是一笔生意,生意就是用来讨价还价的。雷斯金说可以用五万来表示他对卡扎科夫声称的这件大事的责任。也就是说,卡扎科夫最多只能拿二十万。

卡扎科夫虽然不满意,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满归不满,他依然很有风度地向雷斯金承诺,他一定会奉还这五万的,可能还会比这更多。雷斯金以一根火柴在磷皮纸上的豁然一闪作为回应,闷头点起了一支烟,火柴的微光勾勒在他鹰爪一般的鼻子上。

卡乔洛夫斯基有点神不守舍,神不守舍了表演起来就打了折扣。他听到了议论声,振作了一下,然后掩饰过去了,却还是草草结束了。客人都是熟人,难免有点不解,也都没说。一段时间以来,很多客人就是冲着他的表演来的,本来就极具人气的餐馆更加火爆。帕舍维奇先生不仅给他加了薪水,而且还让他帮着管理一部分事务。帕舍维奇越来越认可这个年轻的同胞了。

这天中午简单地用过餐,卡乔洛夫斯基告诉帕舍维奇要去处理一件个人事务,晚上的表演就不能进行了。帕舍维奇瞬时愣了一下,但他没多问,就点了点头。毕竟年轻人还是第一次向他提出这样的请求。

卡乔洛夫斯基走到餐馆后门,一步跨上他新买的自行车,在一场透雨淋过的弹硌路上溅起一道清晰的水漪。

就在中午表演之前,他接到了罗诗茵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哭腔:“爹爹,爹爹……”

“诗茵,你怎么啦,你爹爹怎么啦?”

“他,他又不见了……”

“啊!你别急,我马上来。”卡乔洛夫斯基的汉语已经相当不错了,而且还会一般的上海话。他想,一定是她家里出事了。他听她说起过她的父亲,是做五金生意的,难道他遭遇了什么不测?所以他立即就跟帕舍维奇先生告了假。

罗诗茵是卡夫卡斯餐馆的常客,卡乔洛夫斯基表演的第一天就让她撞上了。她后来对卡乔(她喜欢这么叫他)说,没想到吃一顿饭还能看到这么精彩的表演,我真是太幸运了,当时我就决定至少一个星期要来两次,不,是三次。她果然使自己的想法变成了现实,卡乔洛夫斯基开始并没注意这个上海姑娘,后来渐渐发现这姑娘看他的眼神有点异样。他当然也是解风情之人,几个来回便有了私底下的接触,然后顺理成章地发酵成浪漫。

前一段时间,被绑架之后的罗德水面对女儿的询问,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细心的罗诗茵看得出来,爹爹今天有点莫名其妙的窝火,又强压着,一定有事瞒着她。那天罗诗茵告诉爹爹她正和一个俄罗斯青年恋爱,罗德水一听就像屁股着火一般跳了起来,指着女儿说:“娘希匹,不作兴的。”罗诗茵说:“为啥不作兴啦,现在上海滩跟外国人恋爱又不稀奇的喽。”罗德水说话本来就响,刮拉松脆,嗓门一大,简直连房子都抖:“阿娟,侬只小娘搭我听好,侬要是不听话,当心我敲断侬的脚骨。”罗阿娟是罗诗茵的曾用名,罗诗茵是她自己改的名字,罗德水叫起来永远是阿娟。阿娟就是阿娟,罗诗茵这种酸唧唧的名字他是叫不来的。

罗诗茵知道,爹爹虽然很早就吃了洋行饭,骨子里还是传统的,不像三天两头出现在报纸上的大老板那么洋派,她本来是想试探一下爹爹的态度,不料引发了他的震怒。这种气急败坏的样子更证实了她的猜测。他肯定瞒着什么事。所以她很快换了一副嘴脸,说:“爹爹,侬勿动气嘛,我总归听爹爹的话的。爹爹,这些日子侬好像不开心,有啥事啦?”

“阿娟侬勿惹事就好了。”罗德水实际上很宠这个独生女儿,两个儿子都被他送去留洋了,这个女儿从小像水晶球一样捧着,遭绑架这种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向老婆小囡讲的,就是讲了又有啥用呢,还让他们跟着一道担心。他罗德水经过那么多事,也不会扛不住这件事。上海滩遭绑架的商界朋友最近好像闹猛起来,比起席大老板的儿子被绑匪一枪击中不治身亡,他还算幸运的。算了,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只要人在,钞票总归赚得回来。娘希匹,这个外国赤佬,不晓得是哪个国家的杂种,讲起来总归是穷鬼可能性大。现在上海滩外国人啥人最穷,罗宋瘪三啊。对了,多数是罗宋瘪三。想不到女儿跟一个罗宋瘪三轧朋友,不是朝他冒火的脑门上浇油吗?哎,罢了罢了。这个女儿是从小宠惯了,要好好管管了。

可是就在第二天,罗德水再次遭遇了绑架。距离上一次还不到三个月。

但是这次,被蒙着眼睛的罗德水反而坦然了,因为他再次闻到了他熟悉的气味,他知道绑匪图的是财,不是命。味道难闻,却使他稍稍安定了。他告诫自己,这次不能轻易松口了,况且,他也拿不出多少了。

绑匪一直在吸烟,劣质烟草味充斥着狭小的空间,罗德水连连呛咳着。这时他听到了绑匪的声音,短促而粗重:“老板,二十万。”比上次那个声音更难听懂。

罗德水继续呛咳着,暗想应对之策。

“快点,我,没有耐心。”绑匪很努力地表述着,并且用他的烟嘴重重地敲了一下罗德水的后脑勺。

罗德水感到一阵闷痛,他的手被绑着,只能徒劳地挣扎。

“怎么样?”

罗德水闷声闷气地说:“我没有这么多钞票。”

“你这个大老板,还没有钞票?”

罗德水又挨了一脚,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两只手趁势用劲一拽,感觉绳子竟然松动了,但他立即屏住了声息,如果被绑匪发现会更糟。他哼哼着,表达着此刻的痛楚,这不会引起绑匪的怀疑。他听见绑匪走近的声音,走近了,他的头发被抓了起来,绑匪朝他蒙着的脸上吐着浓浓的烟圈,一圈又一圈:“再问一次,二十万,有没有?没有,你就,像它。”罗德水听到了玻璃瓶掉在地上的碎裂声,微微有酒精味道飘浮起来。罗德水心里突然有了主意。最好是拖延时间,而且最好把绑匪惹毛,让他再击打自己,就可以松开绳子了,然后他就……他尽力大声说着:“我没钞票,没钞票,娘希匹。”他的脊背如愿以偿被狠踢了一下,他再次趁机发力,把绳子松开了,好像疼痛被兴奋遮蔽了,随后他一把扯下了蒙在脸上的布条,另一只手迅疾伸向裤袋,迅疾点燃打火机就朝那堆破碎的玻璃扔去。他惊讶自己在险境之下完成了一连串连贯的动作,虽然他的脸又重重挨了一拳,但他闻到的血腥味再次被兴奋覆盖了,他看到了燃起来的火。绑匪试图想扑,但火势明显地超过了他脱衣的动作。罗德水快他一步到达屋门边,绑匪无暇再去扑火,火势顺着罗德水的愿望欢快地扩大着地盘。两人此刻的选择完全一致,夺路而逃,两人在扭打中撞开了门,一起冲了出来。罗德水失魂落魄地在前面猛跑,大声喊着“捉强盗,捉强盗”,这个喊起来顺口,反正强盗和绑匪是一家。喊了一阵,跑了一阵,发现路人没有帮他的,却在奇怪地朝他看。他渐渐慢下脚步,回头看,哪里还有绑匪的影子。不远处阴沉的天空中,一股浓烟正缓缓升腾。

风吹过来,罗德水打了一个寒颤,冷汗蒸汽一样从毛孔里泌出来,他无助地蹲了下来,像街边的乞丐一样,眼神变得十分空洞。

罗德水回到家的时候,却是铁将军把门。

就在两个小时前,卡乔洛夫斯基到了罗家,罗诗茵哭哭唧唧地说完,得到卡乔的结论更是惊慌失措,爹爹极有可能遭遇了绑架。两个无措的女人听候卡乔洛夫斯基吩咐,罗妻去警察局报案,他和罗诗茵到街上去找。到哪里去找他自己也没有方向,他想,眼下绑架之事频繁,如果有目击者,他们可能会得到帮助。

凌晨时分,罗德水终于和老婆女儿团聚了,却也看到了陪伴在女儿身边的罗宋瘪三。他找到了怨恨的出气口,他用对方完全不懂的宁波方言竭尽粗鄙不堪地羞辱着对方。卡乔洛夫斯基默默地跟罗诗茵道别,身后是一个狂怒的男人雷鸣般的咆哮。

热血满涌的卡扎科夫带着舍夫丘克少将给他的指令潜回苏联,哪儿想到入境后就受到了监视,他执行的任务刚一冒头,就被送去了古拉格。半年多后他成功逃脱,可二十万打了水漂。再次返回上海,他的名字变成了叶菲莫夫。

那天他不知不觉逛到了那间小屋,他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外墙和碎裂的窗,屋门洞开,门的铰链早已斑斑锈迹,几乎脱落。一群孩子窜进窜出嬉闹着。趁着孩子在外面奔跑追逐的时候,他进去一看,已是面目全非。夹杂着他和雷斯金两人气息的味道消失殆尽,只有墙角四处可见的蜘蛛网和剩下的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几个酒瓶储藏着两个白俄男人留下的印记。

那帮孩子忽然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他们吵闹的声音因为一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戛然而止。不过片刻之后,喧闹重现,孩子们发现这是一个可以供他们取乐的人,他们学着父辈的腔调兴奋地喊着:“罗宋瘪三,罗宋瘪三……”

卡扎科夫默默地站着,甚至有些滑稽地跟小孩笑。他已经习惯了,大街上常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为此深感耻辱,但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你的祖国都可以抛弃你,别人为什么不能戏谑你?罗宋阿大也好,罗宋瘪三也罢,也许在上海人看来,都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家伙。一个流亡的民族还能指望别人高看你吗?还有资格跟人家谈尊严吗?当然,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上海的接纳,我们可能早就暴尸街头了,哪还有今天霞飞路上的俄罗斯大列巴,上海人叫它罗宋面包,深受喜欢,上海人的味蕾正在被大列巴征服。霞飞路都让俄式食品占据了。但这绝不是他卡扎科夫,包括他的同志的理想。看看那些陶醉于此的商人同胞,他们被蝇头小利蒙住了眼,多么可伶,多么地不知廉耻。路边的罗宋汤霓虹灯广告像婊子一样向他一眨一眨抛着媚眼,忽然他感觉脚被硌了一下,一块粗砺的石子傻乎乎地在他脚下欢快旋转,他抬起脚,用他破旧的皮鞋对准它精准地射了出去,带着他的沮丧和迷离。远看,天色朦胧,树影萋萋,夕阳遗驻,已是傍晚景致。从弄堂的小屋里出来,他在这条俄国店铺林立的大街上晃荡了好几个小时。

他不想回家,也不想让人见到,更不想见到父亲和弟弟,叶菲莫夫先生像幽灵一般出没于这个城市,心里暗藏舍夫丘克将军的嘱咐。但是眼下,他必须找到一份保证基本生存的工作。

那天,叶菲莫夫出现在一家法国公司的应聘现场,他应聘的职位是老板的专职司机。几个回合后,他成为十几个竞争者中的幸运儿。

一个月之后,叶菲莫夫成功地建立了法国老板对他的欣赏。他的优势在于熟练的法语,这优势源于贵族习俗。俄罗斯贵族通常以法语为尊,这种习俗也沿袭至民间,使俄罗斯人很多不会英语。叶菲莫夫以一个勤恳敬业的形象出现在老板的认知中,他默默等待着时机的出现。

懒洋洋的春风吹过之后,一条消息突然把人们浸润在春风里的懒骨头强劲地刺激了一把。

几家小报同时以头条的醒目位置刊载消息,称上海滩几位著名富商财产先后遭劫。作案人手段高明,痕迹全无,警探在失窃现场无法提取指纹。受害人中既有法国老板,又有本土财阀。

持续几天的报道像是一部连载的侦探小说,窃贼却成了主角,吊足了市民的胃口。一时间,大街小巷、茶馆酒肆,家长里短不再是人们的谈资,窃贼的本事才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相比之下,对案件受害人反而缺乏同情。

还没来得及让人们淡忘,三个月之后,一样的头条再现,一样的套路,一样的手段。不一样的是作案人由一个变成了几个。也有人传言,其实就是一个人,作案人会易装,还会易容,但人家不动声色,不留痕迹,水准远超一般江洋大盗。

谈论讽刺之余,法租界当局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巡捕房首当其冲。

窃笑的当然只有卡扎科夫一个人,不,应该是叶菲莫夫,又好像是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可能是加扎洛夫,还可能是奥涅金……

每一次出现在应聘名单中的都是不同的名字,仅仅几个月,卡扎科夫就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计划。这才觉得上海初夏的暖风并不总是让人热汗涔涔,并不总是那么令人生厌,相反倒有了些亲切。他现在也要学上海人的样,焐一焐,不像英国人法国人那样,一暖就脱得只剩一件衬衫。再说俄国贵族向来讲究仪态,就是再热,领带还必须系得正式。看看美国人那种把领结拉下来的样子,敞着领子,甚至胸毛都从里面蹿出来,简直粗鄙不堪。

志得意满中的卡扎科夫不知道已经有人暗中盯他的梢了。盯梢的就是从哈尔滨回来的雷斯金,虽然是一次巧遇。

小屋着火之后雷斯金返回哈尔滨,这里的境况比上海差远了。日本人正一步步控制这个城市,他们这些被当地人称作老毛子的俄侨日子也不好过,雷斯金能有什么在哈尔滨施展的机会呢,最终还是决定去大上海。毕竟那是一个财路亨通黄金遍地的地面。

他很想单枪匹马地干,对卡扎科夫,他至今说不准什么路数。这家伙酸不拉几,文不文商不商盗不盗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见他挥霍,还说要做大事,一年多了,做成了吗?那五万的承诺恐怕是没影子的事了。

倒是现在那个上海滩风传的家伙是个厉害角色。人家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改个名字,钱就到手了,还没有绑架那样的风险。雷斯金觉得这才配得上是自己的偶像。

所以几天来他一直在寻找偶像。

他知道很难,不是连巡捕房都找不到这个偶像吗?

那天下午,他正从陶而斐司路(今南昌路)拐角处走过,一辆劳斯莱斯猛一个急刹,在他身旁停下了。司机先从前门走下来,然后一手打开后车门,一手挡在车门檐上,一位带着礼帽的摩登女士款款走出来,雷斯金猜测女士应该是法国人。待她站稳,朝前走去,司机又回身钻进车内的驾驶室。就在这一刹那,雷斯金看到了司机的侧脸,嗯,怎么这么脸熟呢?是卡扎科夫吗?像,太像了,但他原来脸上似乎没有胎记的。啊,实在是太像了。他不是去办大事了吗,怎么当上司机了?他还没想明白,脚已向车那边迈过去了。然后他敲了敲车窗玻璃,他看到了卡扎科夫惊讶的神色,然后别转头去。雷斯金觉得奇怪,想这是什么意思?假装不认识我?正懵的时候,那个摩登女人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精美包装袋。卡扎科夫赶紧打开车门出来,雷斯金拍了拍他的肩:“嗨,不认识我了吗?”“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这时女人用法语问:“奥涅金,他是谁?”卡扎科夫也用法语回复:“夫人,他可能认错人了。”说完就去为女人开门。雷斯金对法语不太熟稔,但“奥涅金”三个字听得真切,嗨,这家伙怎么叫奥涅金了?待卡扎科夫关上车门,雷斯金再次拍了下他:“你什么意思,奥涅金先生?”卡扎科夫暗中使劲推了他一把,说:“先生,请让开,我要开车了。”雷斯金感到两道凌厉的光向他射过来,不容置疑地否认认识他。雷斯金恍然之际,车已喷出一道黑雾,绝尘而去。

女人似乎不太相信奥涅金的话,问道:“刚才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呀?他想敲诈你吗?”

“卡米尔夫人,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也没觉得想敲诈我。”

“奥涅金,我告诉你,你可别想骗我,什么都瞒不住我的眼睛。”

“夫人,我绝对不敢欺骗您。”

“说说,今天准备带我去什么新鲜的地方?”

“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迈尔西爱路(今茂名南路)蒲石路(今长乐路)十字路口的新法国总会落成了。那里面游泳池、舞厅、酒吧、网球场什么都有。听说舞厅的地板还有弹簧,真是闻所未闻。”

“你说的都是真的?哦,那可太好了。今天我们就泡在那里,一样样地玩过来。”

“遵命,卡米尔夫人。”

这位卡米尔夫人是法国富商妻子,富商繁忙,夫人生性好动,富商就为她聘了一名司机,专职为她开车到处兜风。奥涅金被卡米尔当场选中,成为她的第三任司机。前两个被她炒了鱿鱼的司机,时间都没超过半年。奥涅金后来听说此事正中下怀,这本来就是他计划中的时间。一年多来,他先后换了几个雇主。与众不同的是,不是雇主炒的他,而是他在成功实施计划后主动撤退。每一次他都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再变换一下自己的容貌,在五官之一化个妆什么的。但这一次,好像要打破半年的纪录了。因为他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夫人也没有炒他的意思,甚至还暗示他挑逗他。他知道卡米尔对他颇有好感,不过他没有回应。夫人保养得很好,很难看出真实年龄,但据他判断,一定已过了四十。他当然不会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钱。不过越是这样越纠结,他的计划可能会搁浅。雷斯金难道在盯我的梢?这么一想,他不禁有些发虚。

卡乔洛夫斯基深陷痛苦之中。罗诗茵好几天没来了,演出前夕他总会默默祈祷她的出现,但终究还是失望的结果。失望过后的表演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风采。帕舍维奇什么都没说,但卡乔洛夫斯基知道他一直在注意着,所以他竭力告诫自己专注,但还是无可遏制地分神。除了罗诗茵,还有父亲的病况。父亲又开始神志不清了,有时突然狂暴起来,忽而又重归死一般的静寂。卡乔洛夫斯基无法继续忍受这样的折磨,他向帕舍维奇先生提出辞职。但帕舍维奇不同意,他允许卡乔洛夫斯基休息一段时间。他说,一个对自己对他人都负责的男人正是他需要的。我相信你就是这样的男人。

父亲越来越衰弱,疯狂的时候却像是全身突然通了电。卡乔洛夫斯基没钱送父亲去医院,只能整天守护着他,静候着他沉沉睡去,或者静候下一次的爆发。从暮春到炎夏的某个早晨,父亲最后一次雷霆震怒地叫着卡扎科夫的名字后,卡乔洛夫斯基再也听不到他粗重的鼾声和突如其来的咆哮了。

帕舍维奇先生为这位前伯爵请来了东正教司祭尼古拉先生,尼古拉先生为逝者敷擦经过祝圣的橄榄油,诵念祈祷经文。

卡乔洛夫斯基没花多少时间就清扫了房间。按照俄罗斯人习俗,与遗体接触过的东西都要扔掉,但是前白俄贵族的这个家没一样值钱的东西,真正一直与伯爵陪伴的也只有一个石楠木烟斗。然后,卡乔洛夫斯基找到一块黑布盖在镜子上,就进入了他的治丧时间。

父亲的脸看上去还安详,但只有卡乔洛夫斯基看得出他嘴角边那道小小的褶,那是一年多来他说到卡扎科夫时留下的印记。他常常唠叨他的大儿子,或者咬牙切齿地咒骂,说这小子连面都见不上。卡乔洛夫斯基知道,在两个儿子当中,哥哥在父亲的心里更重要。他从小受到哥哥的庇护,可现在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上次突然回来又突然消失,像幽灵一样。他还知道,哥哥是关心大事的人,从小就这样,现在还这样,他整天眉头紧蹙,心事重重,为他们失去的祖国担忧,也为他们的未来担忧,他有着不同常人的理想和自尊,就像干预他在餐馆的演出那样。他知道,在惠罗公司和大街上的表演需要哥哥付出多大的勇气。而他则更倾向于安定的生活。兄弟之间的气质和追求有太多的差异,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哥哥的敬重。

三天后,卡乔洛夫斯基穿着黑衣,唱着悼歌,在教堂圣像旁的棺木里放入面包、盐和烟斗,然后在父亲的遗体上撒上一把黄土。尼古拉司祭口诵经文后,肖斯塔科维奇的《安魂曲》响起。随后,他扶着灵柩去往靠近霞飞路的八仙桥坟山。他一个人送走了父亲。

有个人一直远远注视着他,直到丧事全部结束。

她是罗诗茵。

帕舍维奇那天跟卡乔洛夫斯基谈了一个下午,最后告诉他,要正式聘他当卡夫卡斯的经理。卡乔洛夫斯基像是突然被一块石头砸中,震了一下,定了定神,问道:“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

帕舍维奇笑了笑:“我生性喜欢开开玩笑,但是我从不拿严肃的事情开玩笑,就像现在。”

“先生,我一点也没有管理餐馆的经验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经验都是积累出来的,我在经营这家餐馆之前也不懂。但是你看,现在的上海滩,谁不知道辣斐德路上的卡夫卡斯?卡乔洛夫斯基先生,请不要推辞,我相信你,更相信自己的选择。”帕舍维奇还告诉他,他将以合伙人的身份继续拥有卡夫卡斯的股权,餐馆还要扩张成饭店,成立董事会,到时候我们会忙都忙不过来的。

帕舍维奇不容置疑的样子让卡乔洛夫斯基再也无话可说。

当帕舍维奇向餐馆员工宣布这一决定时,卡乔洛夫斯基看到了他的同事们有些异样的目光,但帕舍维奇先生已经要求他发表就职演说了,他硬着头皮说了几句自己都不太满意的话,就算上任了。他还表示,将继续保留哑剧表演。

现在,店外海报上写着,餐馆经理卡乔洛夫斯基先生亲自表演哑剧。餐馆本就人气旺盛,海报一挂,更是宾客盈门。

店里有人向帕舍维奇先生提议,既然生意这么好,何不借此提高价格呢?帕舍维奇想了想说,还是让经理来决定吧。

卡乔洛夫斯基不同意提价,他认为不能因为生意兴隆就提价,这会伤害顾客。而且现在霞飞路上的各国餐馆林立,要想在日趋激烈的竞争中占得上风,非但不能提价,还要经营低价菜品。上海人不是把我们的红菜汤叫作“罗宋汤”吗?我们就把“黄油面包加罗宋汤经济大菜”的招牌打出去,一定会吸引更多的顾客。他知道,要实现帕舍维奇扩张的目标,现在还只刚刚开始。

帕舍维奇听完他的想法,拍了一下卡乔洛夫斯基的臂膀,连表赞赏。

罗诗茵事先没跟卡乔洛夫斯基说,悄悄陪着罗德水来到卡夫卡斯,他们挑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客人陆续到来,罗诗茵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罗德水只能乖乖听宝贝女儿絮叨。上次被绑架后,老婆和女儿都把他看得很紧。罗德水想,这样也好,省得这小姑娘到外面瞎逛,搭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尤其是罗宋瘪三。不知不觉中,罗德水却被女儿不失时机地加紧策反,使他对罗宋瘪三的看法有了些许改变。今天到这里来,其实也是罗诗茵策反计划的一部分。刚才进门的时候已经看到海报,这位卡乔洛夫斯基成了餐馆经理,经理还亲自表演哑剧。哑剧这种舶来品,罗德水当然是不懂的,不过当年也听英国洋行老板说起过,他说得哈哈大笑,罗德水云里雾里。女儿说,人家来看,有时还坐不上位子,就站在门口看。现在正好见识一下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乔洛夫斯基还是穿着那身客人们熟悉的行头登场,人们报以礼貌的掌声。他持续着一贯的风格,不少作品已重复表演多次,人们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会心的笑。罗德水觉得蛮有趣,哑剧原来是这样的,不说话光做动作,蛮噱。罗诗茵一直在观察爹爹的脸色,见他兴趣盎然的样子,心下释然了。她想,看来还有转机啊。

新法国总会里,卡米尔夫人兴致高扬,让卡扎科夫给她照相。好在这里清静,没几人光顾,所到之处都要留下好几个镜头。镜头里的卡米尔姿态丰富,或娇嗔,或美艳,或哀怜,珀斯摆得有模有样,卡扎科夫也暗暗为之惊叹。当卡米尔让卡扎科夫当她的模特儿时,卡扎科夫为难了,他刻意不让自己出现在镜头中,但是如何拒绝得了,只能硬着头皮听任卡米尔摆布,他觉得自己很像一块砧板上的肉。几个楼层照下来,天色渐暗。卡米尔夫人头发一甩:“走,去酒吧。”卡扎科夫觉得眼前瞬间豁亮了一下,卡米尔的金发在太阳俯瞰大地的最后一瞥中,涂上了一层纤美的柔光,有一种无法抵御的砰然。至少卡扎科夫此刻的感觉就是这样。有了这一层的铺垫,刚才因为被卡米尔摄入镜头的担忧减轻了不少。夫人是主,他是仆,他不知道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夜幕渐启,灯火阑珊,酒吧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卡米尔夫人要了两杯杜松子酒,往卡扎科夫面前一推:“奥涅金,尝尝,跟你们的伏特加比怎么样?”

卡扎科夫的确是第一次喝杜松子酒,他知道这款荷兰人引以为傲的蒸馏酒举世闻名,因为杜松子酶的怡人芳香而冠名,声誉远在伏特加之上,但夫人也喜欢这样的烈酒吗?

其实一点都不用他担心,卡米尔一会儿就让他见识了她的酒量,多半也是今天的兴致。她很高兴,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丈夫永远以工作为乐,工作就是他的目的,赚钱却是次要的,更不知道如何享受金钱带来的快乐。所以久而久之,她的酒量就在寂寞和冷淡的双重压迫下茁壮成长了。前两任司机是丈夫为她选的,那种彬彬有礼在她看来就是木讷,而她拍板奥涅金就看中了这个年轻白俄眼睛里潜着的忧郁、窘迫,甚至还夹杂着痛苦,当然还有他的涵养。就是他了。

他少言,冷漠,除了开车,好像整个世界与他无关。卡米尔有时候感到,她就像一条坐在车里的狗,被人牵着在大街上遛,但牵狗的却不是主人。卡米尔觉得这个白俄青年好像藏着什么秘密,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诱惑。这种诱惑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加深,渐渐把她拖到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潭里,使她充满探究的欲望,不仅是心里的,还有身体的。她明白,通常情况下,后者才是开始的地方。

也不知喝了多少,两个人的酒量开始有了分别。卡米尔完全放开了,她靠在卡扎科夫的身上,让他喂她,她的脸在幽暗的灯光映射下格外妩媚,卡扎科夫不禁为这张脸动心了。卡米尔说要去跳舞,卡扎科夫却已经挪不动脚了。卡米尔说,你不是告诉我舞厅的地板会动吗?卡扎科夫说,你现在这样还能跳吗?卡米尔说怎么不能跳啊,你以为我喝醉了吗?我告诉你,才刚刚开始呢。走,跳舞去。

卡扎科夫无奈地拥着卡米尔去了舞厅。

舞池里已经有了不少舞客,卡米尔一下子就把卡扎科夫拖进了舞池,但她的舞步完全紊乱,被弹簧地板一颠,就势贴在卡扎科夫身上,闭起了眼睛。

客房里,卡米尔用她纤细的手指在卡扎科夫筋脉清晰的手臂上缓缓向上移动,她像个女巫师一样喃喃自语,手指移到了他紧实的胸大肌上,然后抚摸起褐色的胸毛来,她继续自顾自地喃喃着。卡扎科夫终于被撩拨起来,他突然双手同时伸进卡米尔的腰间,居然把她的内衣一把剥去,捕获猎物一般攥住两个丰满的乳房,卡米尔的喃喃声瞬间尖细起来,在渐变成呻吟的同时,她的手也以卡扎科夫同样迅疾的动作伸向他的裆部,但一只手显然无法包容突然扩张的体积,她继续探入,饱满地握住了那个雄壮绷直的凸起……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一对主仆男女,一个纵情夜晚,欲望面前完全平等。

对卡米尔而言,是一种销魂的满足,是一种身心的敞开;而对卡扎科夫,在稍纵即逝的自责之后,一个新的想法呼之欲出。

随后的几个星期,这对男女同进同出,像一对真正的恋人。这时卡米尔才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宠爱的女人,坐着劳斯莱斯才有了贵妇的感觉,这个年轻的白俄情人已经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现在,他正像条狗一样忠实地按着她的指令在这个光怪陆离无所不有的城市里徜徉。

就连这条狗连同她的贵重饰物和钱财一起失踪的时候,她仍然坚信这是她的小企鹅(她已经这么称呼奥涅金了)跟她开的一个玩笑。所以她必须竭力阻止丈夫的发现。她不怕被丈夫发现,她是怕被丈夫发现她是一个自作多情的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但她的掩饰太刻意,她突然变得百无聊赖,整天呆在家里,不再要求丈夫给她再找一个司机。她没有意识到,被欺骗的感情其实是最难以掩饰的,尤其对一个女人,像她这样一个养尊处优,追逐销魂,恰恰爱情生活空白的女人。这种状态不难让丈夫察觉端倪。整天埋头工作的丈夫不能无视她的背叛,更不能无视这个卑鄙的白俄。他很快找到了证据,那些出入新法国总会和奢华场所的照片,包括还没有来得及洗印出来的底片。看看,她多么风骚、妖娆,再看那个白俄,哦,这家伙,的确招女人喜欢。不过,我可不喜欢你,我要让你进监狱。

卡扎科夫的照片上了报纸的头条,哦,多么令人兴奋啊,报纸销量大增,总编和记者乃至报童们都高兴。富豪太太和司机仆人的浪漫之爱,劫财,桃色,情欲,一个都不缺。上海滩太需要这样的新闻了。闲人喜欢,忙人再忙也会停下来光顾一下。

接着,法国男人怒斥巡捕房无能,办案巡捕则认为是你自己的女人倒贴,还不是自己的事?

这样的跟踪报道永远会在街头巷尾保持热度。

过程应有尽有,正是卡扎科夫希望的结果。劫财变成一件桃色事件,可不能怨我,是你卡米尔自找的。我的贵妇人,你把我拖下水,我就只能顺水而下了。

不过,雷斯金前往报社的一番透露很快让报道发生了质的变化。不请自来的新闻啊,桃色事件加上了阴谋与欺诈,这太像一部曲折离奇的小说了,简直令人拍案叫绝呀。老总们使出解数,派出记者四处撒网,广布耳目,倒有密探出征的腔势,各路报道纷纷出笼,都是语不惊人誓不休。终于有位记者抛出一张背影模糊的照片,说此人就是那个头条上的白俄,此前的几个劫财案也与他有关,此人惯以假名和易容术应聘富人驾驶员,劫财后即销声匿迹。

公众哗然,也更增加了人们对巡捕房的指责,公董局坐不住了,要求巡捕房限期破案,以正视听。

虽然报纸对爆料人的身份遮遮掩掩,但卡扎科夫一眼就见到了底。他恨得牙痒痒的,自己一手导演的好戏全被雷斯金毁了。

当他再次到圣尼古拉斯大教堂祈祷之后,稍稍感觉安宁了些。密室里,舍夫丘克将军正在等他。将军郑重地接过卡扎科夫递上的一叠纸币和若干金银饰物,说:“卡扎科夫先生,不,也许应该是叶菲莫夫先生。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对您的感激,您为神圣解放运动和我们恢复秩序的理想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您贡献了才智和胆略,情感,还面临通缉。为此,我谨代表俄国民族主义全民党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

卡扎科夫一直保持着安详的神态,他确信自己真诚地投入了神圣的解放运动。

“为了帮助你更好地完成你的使命,我给你找了一位助手。”舍夫丘克转身向外面招了招手,片刻,一个人弓着腰走了进来,“雷斯金先生。早年在哈尔滨经商,才刚到上海。”

雷斯金有点尴尬地朝卡扎科夫点了点头,他突然怔了一下,对面那个人是谁,不仅光头,连胡须都分毫不留,像是卡扎科夫,但不能确认。所以他就点头致意了一下,对方也不露声色地回应了一下。

舍夫丘克对雷斯金说:“从今天起,你就接受叶菲莫夫先生的绝对指挥。”雷斯金愣了楞神,眼睛就朝卡扎科夫看过去,对方却对他视而不见。哦,他现在叫叶菲莫夫。舍夫丘克分别跟两人握了握手,“请你们记住,为了神圣的解放运动,为了恢复俄罗斯帝国的秩序,我始终跟你们一起在战斗。”

三人告别。出门之前,卡扎科夫戴上了鸭舌帽,把帽檐压得很低,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雷斯金紧随其后,但很快就被卡扎科夫甩开了距离,他只得加快了脚步。

只见卡扎科夫走进一条弄堂,踅了进去,雷斯金生怕跟不上,奔跑起来。进了弄堂没几步,突然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然后他就连续吃了几个巴掌,晕头转向,等他回过神来,面前站着的正是卡扎科夫。

雷斯金想还手,但想想也不是对手。这副横竖都不好的样子,让卡扎科夫终于笑出声来:“如果想还手,就试试,来吧。不想试,那就乖乖地听着,雷斯金,看见对面那个银行了吗?”

雷斯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似乎不明白的样子,卡扎科夫说:“你觉得在那里弄钱需要多少时间?”

“抢银行?”

“对,我好好的财路被你堵住了,只能让你自己去闯闯新的门路了。”

“哼,你当时要是不这么对我,我也不会这么做。”

“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报复我?好啦,对你这种愚蠢的家伙,无需多做解释。一句话,干不干?”

“干!有什么不敢的?”雷斯金不甘示弱,黑着一张脸。

“那好,给你三天时间。要是干成了,我们两清,要是干不成,我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了。你知道,巡捕房正在通缉我,我随时都有被捕的可能。如果你干成了,也算给我送了件礼物。记住,我会及时给你指令。”

雷斯金面对一张极度自信和充满挑衅的脸。这家伙丝毫不提上次那五万,好像根本就不存在这件事。但他现在不敢提,现在他归这家伙管。他只不过是想找个靠山混下去,那个舍夫丘克跟他说了什么他都不太明白。哼,你让我抢银行,我要是干成功了,你以为我还会来找你吗?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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