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
这年头,买壳如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还要遇见各路神仙妖怪。
找壳是个体力活
陈建鹏看到一条段子,忍不住手痒转发到朋友圈:2009年,一堆人说自己是做PE的,问有什么项目推荐;到去年上半年,一堆人说自己是做新三板的,问有什么项目推荐;到了今年年初,一堆人说自己是做壳交易的,问有什么项目推荐——这三拨人其实是同一群人。
这样的调侃太击中正在为鹏飞公司借壳的陈建鹏了。他本想再发到自己所在的一些群里,想想还是不妥。
鹏飞公司这些年来很赚了些钱,作为老板,陈建鹏想把企业做大做强。他想过上市,可是等待IPO至少要2~3年的时间,有些甚至十多年都还没通过发审委的审核。有人支招说借壳吧,虽然花钱比较多,却可以用买壳的成本抵消IPO的时间和难度。这里说起来只有短短几句话,实际上却让陈建鹏思考了好几年。
没想到壳资源如此难找。刚开始,陈建鹏没有路子,用搜索引擎搜关键字、在群里看到发布转让壳的信息,都赶紧去联系。联系人都自称是壳方的朋友,朋友介绍朋友,陈建鹏一共绕了四五个“朋友”都还没有见到上市公司的负责人。后来陈老板经过“引荐”加入了几个买卖壳的微信群,发现这些人居然都在群里。
不过,鹏飞公司要借壳的风声也算放出去了,各路人马开始挤满公司会客室。陈建鹏知道自己的优势,他的底线是自己必须控股不低于51%,可不能像王石那样被“野蛮人”威胁,或者干脆被人扫地出门。
上门的人中有中介机构的,有做投资的,有自称是董秘的,也有所谓政府人员的秘书,甚至还来了一个高校老师。
陈建鹏请教对方,您是老师怎么也做借壳?老师说我学生多,我给你介绍的话,都是真材实料有项目的。见面费也不贵,300万~500万元而已。按现在的行情,想见壳公司的话,要价都飙到1 000万元了!
陈建鹏笑笑:钱不在花多少,而在能不能办成。假设说,某中介和某壳公司串通好的,每次先收见面费,然后说谈不拢,几个回合他们就快速发财了,那我们咋办?
老师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讪讪而去。
也有让陈建鹏见了“真神”的。不过,哪怕腾飞公司每年净利润3亿元,对方企业是已经连续两年亏损,市值只有20亿元的壳公司,人家的总经理对陈建鹏仍是不冷不热。毕竟,他已经接见过几十家想借壳的公司了。
几番折腾下来,陈建鹏算是了解了初步的行情。在上市企业中,肯出让壳资源的,一般都是经营不善的、ST的、有可能退市的。特别是人们口中的夕阳产业,国家政策要进行供给侧改革的,比如煤炭、玻璃、服装之类。今年年初开始,壳价格确实水涨船高,20亿元的小市值壳公司再难寻觅,之前被视为40亿元的大壳现在都至少和50家以上借壳方聊过。
见过了各路神仙妖怪,最后管委会一个官员老朋友打电话来,约了一个饭局。
这顿饭收获颇丰。之后陈建鹏拍板,管委会牵线,联系到了投行、券商、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大家开了几次会吃了几次饭,拟出了操作方案,选中了一家合适的卖壳方。
活雷锋必有蹊跷
卖壳方叫威利股份,是一家传统家电企业,曾在业内辉煌过好几年,只是现在不景气了。
威利的老板和陈建鹏除了正式谈判,私下也吃过好几次饭,两人竟有些惺惺相惜。陈建鹏认可威利老板的能力,只是时代变迁造化弄人,有些事不是你肯努力就能成功的。比如谈到“互联网+”,威利老板以为把电冰箱拿到网上卖就行了。陈建鹏说还要用手机遥控电冰箱,云端掌控消费数据,从而知道户主喜欢什么食品,并按时通知户主补充食品,甚至通知供应商主动补货,才能叫“互联网+”。
威利老板更欣赏陈建鹏的态度,买壳并不是玩虚的,而是为了把公司做大做强。而自己呢,也不是为了套现离场。
威利股份的价值在于有个上市公司的壳,鹏飞公司的价值在于有一套打通厂家、供应商和客户的软链,还有几项配套的专利。
大家商量好了,鹏飞公司以技术入股,再和投行合筹资金注入威利股份;威利则把股份稀释,由券商和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做专业事项。借壳成功后,鹏飞华丽转身为威利第一大股东,跻身上市公司之列。
这样一来,几方都可得利。引入鹏飞技术后,威利将能根据客户的需要定制产品、采购原材料、生产、销售,用互联网形成一体化监控,即C2M。之后威利很有希望扭亏为盈,之后便能脱掉ST帽子,迎来股价上涨。之后新威利还可以考虑增资扩股,或者直接配股。
于是会计师事务所打第一站,与鹏飞公司签订首份协议,进驻威利股份做尽职调查。陈建鹏派自己的财务经理,每天跟进会计师事务所。
这天还没到汇报时间,财务经理就提前打电话来,说查账时发现威利股份做假账。会计师事务所的所长要找陈建鹏亲自谈。财务经理说,事关重大,老板您一定要安排出时间见所长。
陈建鹏特意煮了一壶巴西的圣多斯咖啡款待所长。所长不会欣赏,大口地灌了几杯,一个劲地赞确实香。
陈建鹏问,是不是威利公司想通过造假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所长摇头,解释说,尽职调查至少要回溯三年的财务账;查账时发现,威利股份近几年来一直在递延亏损。简单地说,就是公司明明有盈利的,但在财务账上想办法加大或提前提取费用,而把盈利向后面年度挪。通常这样做是为了目前少交税,但这个税终归是逃不掉的,以后还是要补交。
可是威利现在是要卖壳,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威利账面上一直亏损,等同于把自己的卖价压低。
陈建鹏听明白了,按常理卖家总想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威利却等于是在打折贱卖。这是威利老板的本意,还是他下面的人在捣鬼?商界活雷锋可不常见呢。
利益链条与是非人
陈建鹏让所长先把这事保密。所长让陈建鹏尽快拿主意。
尽快拿主意?其实陈建鹏真没什么主意。做生意赚钱就是最大的主意,亏钱而且是故意亏钱简直令人匪夷所思。按理说,有国企故意把亏损做成盈利,是为了向上级汇报;私企把盈利做成亏损,是为了尽量少交税。可威利这是个什么鬼?
陈建鹏想,倒不如从利益出发,看这次借壳链条上的各方从递延亏损上能得到什么好处。
首先,会计师事务所是审计机构,他们赚的是审计费。尽职调查赚一段,出审计报告赚一段,借壳成功后赚一段,以后每年再赚年审费。这些钱都由借壳方出,他们没理由配合卖壳方造假。
律师事务所赚的是内部审核费和将来的长期法律顾问费,与威利股份没有利益关系,这样也排除了。
券商嘛,肯定是希望借壳能顺利完成,整个借壳过程中他们的收益最多元。以后鹏飞成了上市大股东,券商还会收取每年的持续督导费。他们不会因小失大协助威利造假。
如此推算下来,从递延亏损上得到好处的只有投行。他们已经准备投入资金入股威利,以便借壳成功后套现,那么能低价拿到威利的股份当然是好事。可是也说不通,威利凭什么故意把自己的壳价弄低,白白亏了自己而把好处送给投行?
且慢,所长说的是“威利股份近几年来一直在递延亏损”。近几年来!他们不可能在此之前就预见到鹏飞公司找的是哪些投行、券商、会计师事务所和律师事务所。所以,刚才的推理统统不成立。
陈建鹏想起所长说的,保密可以,但保不了几天。按会计师守则,这事必须让投资各方知道,期限就是出尽调报告之时。
既然没几天好保密,那就干脆不用保密。陈建鹏分头约人面谈,想听听这条利益链上的各方有什么看法。
各方的反应很有意思。
律师事务所认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建议会计师重审重点账目;投行方面也不相信这事是真的,但他们建议陈建鹏不要说穿此事,因为这有可能是威利的财务操作失误造成的。对于借壳方,这可是利好消息。
而陈建鹏的财务经理绝对不相信是威利的财务出错,“我和他们闲聊过,一个个人精似的,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券商则担心陈建鹏的太较真会影响借壳进程。这事说穿了会引出两个后果,一是壳资源重新定价,二是威利改变主意中止卖壳。两种情况对鹏飞都不利,对投行和券商也不利。
这些反应基本合情合理,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更何况参加借壳的各方都是奔着利益而来,商场只讲利益与规则,道德在这里显得很苍白。
唯一让陈建鹏起疑的,是管委会朋友的态度,颇为暧昧。
借壳与入壳
陈建鹏想起了有名的“格尔迪奥斯绳结”。那是公元前333年,在伦帝那王国的首都格尔迪奥恩有供奉天空之神宙斯的神殿,神殿中的战车上有“格尔迪奥斯绳结”,据说能解开绳结的人将能成为亚洲的统治者。马其顿国王的王子亚历山大率军占领格尔迪奥恩后,看到了这个没人能解开的绳结,就一剑将绳结砍开,用自己的方式掌握了命运。
陈建鹏想用自己的方式解开这个“绳结”。
他直接告诉管委会的朋友,说这个借壳的劳什子我不玩了,威利就一大骗子,做假账,据说是叫做什么递延亏损。这只是目前查到的,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妖蛾子?
管委会的朋友急了,递延亏损只会让你借壳更便宜,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陈建鹏说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呢?比如隐性负债之类的。和一个不诚实的企业打交道,到时被他吃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朋友看陈建鹏真的不想玩的样子,只好找来威利的老板,把私底下的如意算盘全部托出。原来,威利早就在谋算这事,几年来一直做递延亏损,借此打压股价,而威利的管理层则在二级市场逢低吸纳。这事悄悄做了好久,俗话说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然后再上演卖壳的一幕。
陈建鹏恍然大悟。之前,自己在考量利益链条时确实少了威利一方。递延亏损的得益者还真是威利自己。
他背后找财务高手讨论过,这事是否能查出来。那位财务高手说那就看你的人脉和本事了,持股超过5%要举牌的,这个好查。若几个人分散持股,每个户头总是不超过5%,那就很难查。不过,处心积虑地搞几年递延亏损,那肯定不是小数目,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的。说到底,会计师事务或是券商都能查,但可能费时费力。
威利的老板不好意思见陈建鹏,派来的说客就一个重点,陈老板必须把这事继续做下去。反正都是皆大欢喜,又何乐而不为?
陈建鹏不相信所谓的多赢局面,总得有人当冤大头吧。拗不过陈建鹏的刨根问底,对方又吐露了一点,威利的股份中有一部分国有股要转持,这部分会吃点亏。
陈建鹏算了一笔细账,这种借壳法确实有很大的收益。但是,侵吞国有资产万一东窗事发,也不是闹着玩的。这一切可不只是借壳,而是骗自己入壳。现在自己已经陷进去了,还招惹了一大帮人。
这才是真正的“格尔迪奥斯绳结”,不是说挥一挥刀就能立马斩断的。陈建鹏相当纠结,觉得嘴里的圣多斯咖啡一点味道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