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耕耘
大岛渚的人生并非只有一种色调。当我们总对他超越传统、突破禁忌谈论不休时,就不免生出“常识性”的印象:他就是一位不知疲倦的激情反抗者吧。然而,《我被封杀的抒情》这部自传随笔会告诉你:大岛渚其实很感伤,很抒情。
从《感官世界》《爱之亡灵》到《青春残酷物语》《御法度》,大岛渚实现了暴力的抒情。他探讨异于常人的极致之爱:那些恋人间将爱与性混同的苦闷、暴力剥夺与永恒占有的执狂,爱的献祭与宽恕纤毫毕现。他成为人性观察的敏感“浮标”,总能深刻度量人类难以名状的孤独、哀伤和激情。
《我被封杀的抒情》虽有些意外地绕开对自己电影的评述,但却向我们透露了一个最大隐秘。这就是大岛渚的风格其实源于对“抒情”的压抑和封存。刚上大学的大岛渚,“只是迷恋坐在这个港口城市的廉价旅馆的一个食堂里伤感的自己而已”。“黯淡而甘美的伤感情绪十分符合我的心境。”然而,“我封杀了那种伤感,至今已经三十年”。
至于为何要封存?大岛渚并未言明。我们却不难从他自述从影经历中窥到端倪。“1954年,我作为副导演进入松竹大船制片厂工作”,“经历过因战争和贫困而饥寒交迫的青年无法拒绝这样一个正当职业。但是,制片厂的副导演是一份受尽屈辱的工作”。当导演原来是迫于生计的误打误撞,他反讽揶揄的语气,竟也有着满腹牢骚的“可爱”。
在大岛渚看来,日本电影导演既非职业,更与艺术家无缘。电影著作权不属于导演,而属于电影公司则是最大的荒谬。他有意在电影世界里寻找抵抗现实的方式,暴力与性的表现正是抒发“不平之气”的最好突破。年少时的无力感伤被激烈决绝的姿态所封存就并不为奇了。
我佩服大岛渚坦率直露的自白,解开了他电影主题的密码。如犯罪题材的背后是他对自己梦境里不断升级的血腥罪恶作出的反省。他同时又是一个无解的悖论,在现实中无法成为理论的革命家。然而,他却将革命的隐秘情结原封不动地留存在作品里。“一直自以为绝不可能成为革命家的我,比任何一位勇敢地呐喊革命的党员朋友还要渴望革命。”
也正因矛盾的痛苦成就了大岛渚彻骨的深刻。爱与死对于他,总是一体两面,不可拆分。亲人接连的死亡让大岛渚带着反常的感知力:“世界打一开始就是邪恶的。为了将我从这种想法中拯救出来,就必须有人证明有什么东西不是邪恶的,或许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爱。”我们终于理解,他电影的内在驱动正是逐爱之旅,用爱的交流沟通生者与死者,“我无论如何都会走向担当你我灵魂的祭司的道路”。
自白以外,大岛渚通过追忆师友同道,犀利评点他人,表述着自己的电影观。我们要叹服大岛渚眼量的精微阔达,文字的客观平正。他指出今井正忽略人物生理反应与心理本质,只是从观念范式上揭示社会的扭曲,没有挖掘“人类内心的不合理因素”。他看重批评家、革新者的历史担当,“具有果敢勇气进行批判的他们同时也要有肩负重担的力量和真诚”。革新首先要背负重担,解决前人缺陷,绝非另起炉灶,毫无意义的“瞎创新”。有意思的是,大岛渚通过猛烈批评“烂片”,告诉了我们优秀电影的首要标准。这就是要有主体性,要高度自觉,避免无意识的拍摄。“他们并非只拍各式各样的镜头或场景,问题是在于,独特的镜头也好,场景也罢,是否无论何时都赋予了它们以作家自身主体性的厚重感。”
在书中,大岛渚的迷人不言而喻。他除了有大胆先锋的镜头语言外,还能写一手锋芒锐利的影评文章,哀婉深情的悼念文字。用惊艳一词已不足以表达我们发现他生活世界的那份欣喜。事实上,大岛渚的自述已成为其电影的“对照记”,让我们理解了人性基底深刻的执念和生命的强力从何而来?最终,我们将以同情悲悯,包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