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忆锋
最后一任保姆
文/李忆锋
都说现在工作岗位少、就业难,但在家政服务业,似乎还在闹用人荒。就说找保姆吧,就是个烦心事。找个能干的保姆还容易,但找个可心又可靠的保姆很难。在顾家,找保姆伺候已经瘫在床上3年的顾奶奶,就是一件艰巨而且是需要经常打理的家政大事。为什么用“经常”二字?因为顾家的保姆都不是“一劳永逸”,而是要经常换,所以是经常性任务。
从顾奶奶卧床后家里请第一个保姆开始,到顾奶奶离开家去养老院,顾家已经换了无数个保姆。说无数个,是因为有的保姆到家时间太短,都记不住了。好几次了,顾家儿女刚把辛辛苦苦请来的保姆领进门,顾奶奶看了人家一眼,就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新来的保姆一看老太太这样的气势,转身就走,就是提高工资,人家也不愿意干,也不是非得在你家挣钱不是?有的保姆以为老太太是认生,熟悉了就好了,就不骂人了,就忍耐了几天。但经过十天半个月的观察,发现顾老太太是生命不息骂人不止,保姆立刻提出解除雇工关系,离开顾家。这样的短期保姆请了多少个,顾家人已经记不住数了。因为经常遭遇保姆辞职,顾家人就隔三差五到家政公司请保姆,公司的人都熟悉他家了。
既然保姆这样难请,顾家子女就不能有一个在家伺候母亲吗?子女们照顾母亲也是尽孝啊。
顾家子女不是不孝顺,他们都有工作在身,没有闲人可以在家伺候老太太。顾奶奶生有一儿两女,对子女教育有方,所以孩子们都很有出息,大女儿是大集团公司高管,二儿子政府机关局级干部,最差的三妹也是自家公司的老总。他们平日里公务繁忙,只能在周末过来陪老太太。逢周末,姑娘儿子登门看望,顾奶奶很高兴,但稍不顺心就冲着姑娘儿子开骂,大家都说老太太学坏了。
春节前,城里的保姆们都回老家过年了,顾家再一次遭遇保姆空档期。实在没办法,姐弟三个轮流请假在家照顾老太太。虽然请假在家,但谁也没耽误工作,一边伺候老太太,一边打手机看微信听汇报,想着主意,发布指示。
白天护理还好过些,晚间护理是真难受。老太太起夜还好办,伺候她上卫生间就行,关键她还吓唬人。睡着睡着突然翻身而起,说你爸来接我了,就在门外头,快去开门。再不就是一本正经地告诉你:后半夜我就走,装老衣服在北平台的柜子里,你把它找出来,等我咽气了,给我穿上。
这场面儿子还能对付,不怕。闺女就不行了,怕得要死。大姐赶紧请教在医院神经科当医生的同学,医生说可能是躁狂症,建议服用镇静药。吃药后,老太太睡眠总算好些了。
尽管老太太起夜吓唬人的次数少了,但是长期护理也是沉重的精神负担。顾家姐弟决定宁可付高薪,也要聘个保姆来。可赶上春节放假,雇不到保姆,就是有,也请不来了,人家都了解顾家老太太开口骂人的“恶习”,都不爱来。姐弟三人只好发动亲朋好友介绍保姆,哪怕没有工作经验的也行,赶紧来。
三妹公司的同事终于回了一个消息,说找到一个人,县城的,50多岁,是同事老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一个远方亲戚。顾家子女说来吧来吧快来吧,我们已经承受不了了。
听说情况紧急,保姆第二天就“上任”了。新来的保姆姓洪,顾家姐弟叫她洪姨。三妹把顾奶奶的情况介绍给洪姨,说老太太脑子有毛病,语言不受大脑控制,可能出口不逊,请多包涵。
洪姨平静地说,我能忍。
有洪姨伺候老太太,顾家的子女们总算过个轻松年。虽说洪姨说话嗓门大些,一开口说话,左右邻居都能听见,少了一丝文静,可总比没人伺候好呀。
一个月过去了,原本说好春节过后就“离职”的洪姨没提辞职的事;两个月过去了,洪姨这边没什么动静;快三个月了,洪姨还在伺候顾奶奶。
洪姨那边平静地做事,这边顾家的子女却发毛了:怎么回事?洪姨这个人很奇怪,这么长时间了,居然没被老太太骂走,难道她有什么企图?顾家保姆的“工龄”从来不以年头计算,而是以月份计,甚至以周计。保姆们辞职的一致理由是,受不了老太太那份骂。老太太别的话不会说,骂人话可流利了,还都是有针对性地骂。张保姆身材丰满,老太太说人家是养了肥膘上秋要挨刀的胖猪;李保姆肤色重了一些,老太太骂人家洗不净脸面像小鬼……骂人的词五花八门,绝不重复,骂人的时间从睁开眼睛到晚上睡觉,骂声不绝,绝对声音污染。保姆哪受得了这个,纷纷辞职。大部分保姆做了一个月就张罗走,好说好劝留下来的,也只能维持两个月,最多没过三个月。
可是这个洪姨,为什么她能坚持这么长时间,而且从来没有对顾奶奶有不满的反映,而且根本没有离开的念头。她是为了挣钱?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这么一分析,顾家姐弟还真有点害怕。怎么办?
三妹胆小:我怕出事,要不咱把她辞了吧。
辞掉了,再找不到保姆,怎么办?二哥说。
我不想再找保姆了,太操心了。大姐说。
要不咱把妈送养老院吧,那种政府办的,起码不受骗。三妹说。
顾家姐弟商量后,决定把老太太送进养老院。
这边养老院联系好了,那边告知洪姨:顾奶奶的外甥女退休了,可以来家伺候,不让洪姨受累了。
听到这个消息,洪姨开始一愣,旋即说:这样好这样好,亲戚来照顾,更好。
三妹给洪姨当月的工资结算清,还送给洪姨一些礼物表达谢意,大姐的司机送洪姨上了回家的火车。
顾家的最后一任保姆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抱着扛着抬上车,顾家姐弟把顾奶奶送到养老院。
老太太在养老院住高间,一室一厅一个人住,白天有专门护理员,晚间也有值班的,条件很好。顾家子女一天一个电话询问顾奶奶情况。
老太太头几天都好好的,吃喝拉撒睡都正常,就是精神有些萎靡。大家说,萎靡点也好,比精神头足开口骂人强。可是,老太太倒是不骂人了,但突然陷入昏迷状态,很快失去知觉,很快没有了生命迹象……万万没想到,住到养老院不到半个月,顾奶奶去世了。
顾家子女非常后悔:早知道老人家这么快离世,我们是不会把她送到养老院的。再怎么的,我们也能挺过这半个月,让她走在亲人身边。可是现在,她没给儿女一个病床前孝敬的机会。
有人说,老人是因为被送进养老院心里上火,所以很快就走了。
顾家子女说:她已经痴呆好几年了,怎么还会上火。
医生说:老人痴呆,只是失去一部分功能,其他功能还在。电视台有个广告,说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病的父亲,他不认得自己儿子,却记得儿子爱吃饺子。在饭桌上,他把饺子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要带回去给儿子。广告词写得好:“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但他没有忘记爱你。”
医生还说:顾奶奶骂人,是某一个神经出了问题,其他神经还正常。很多老人在离开熟悉的环境后,很快得病。顾奶奶离开居住几十年的家到了养老院,她可能体会到被遗弃,所以焦虑。要是还在家里,还请保姆照顾,估计还能活一段时间。
顾家姐弟非常后悔。但后悔归后悔,没有挽回余地。旁人劝说,别伤心了,老太太80多岁了,也算高寿了。
送走老人,姐弟三人整理老人遗物,发现一样东西,是一把木梳,手工做的,不美观,但很实用。那天去养老院,老太太非要带着这把木梳,说是洪姨用的物品,她要留在身边。
三妹说把木梳还给洪姨吧,万一木梳不是洪姨主动送的而是顾奶奶“偷”的,那多不好。三妹让同事给洪阿姨捎口信,来省城办事的时候,顺便来取木梳。同事说,洪姨还一直打听顾奶奶的情况,听说顾奶奶走了,可难受了。
洪姨来了,没空手,给三妹带来乡下的无污染青菜。
三妹忍了忍也没忍住,就问洪姨,为什么我妈骂你你不走?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洪姨说:老太太骂我我不走的原因很多。一个是朋友跟我说,你家保姆太难请了,就算帮忙,我也得干下来。别说她骂我,就是打我,我也得挺着。再一个,我也是从这个困难时候过来的。我老爸和顾奶奶得一样的病,比顾奶奶还邪乎,都动刀吓唬人。那时我啥都不明白,就以为老爸变坏了,可嫌弃他了。后来听医生讲才知道,其实那是生理上的病,就像感冒、拉肚子一样,和道德品质没关系。看你家摊上这种事,我可理解了,就想坚持下来。
老太太那么骂你,你真的不烦?三妹问洪姨。
她骂我?我听不见。洪姨笑着回答。
三妹惊诧:你怎么能听不见?
洪姨说:我耳朵背,一直戴着助听器呢。老太太骂人时,我把助听器拔下来,听不到。和你们在一起时,我把助听器戴上,啥都不影响。别人是眼不见心不烦,我是耳不听心不烦,就干下来了。
洪姨说着,把塞在耳蜗里的助听器拿出来给三妹看。三妹一时无语。
后来我听说,你们把老太太送养老院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好,要出事。果不其然,没几天老太太走了。你们没经验,这老年人轻易不能换环境,别说是从家里搬到养老院,就是从这孩子家到另一个孩子家,她都会多心,是不是孩子们不要我了。老人一焦虑,抵抗力下降,病就上身。我老爸就是这么走的。
说到这里,洪姨眼泪汪汪,三妹也不禁泪水盈眶。
三妹把洪姨的事讲给大姐二哥听,顾家兄妹面面相觑。大姐说:我们错怪了洪姨,于心有愧。二哥说:我们这是什么心理?不信任人,太悲哀了。
大姐说:咱把洪姨再请回来,给家里打扫卫生,给她高工资。
三妹和同事说,把洪姨再请回来,给大姐家做保姆。
同事说:洪姨走了,去美国了。
三妹惊讶:去美国做什么?
同事说:给闺女看孩子去了。她闺女出国嫁个美国人,生了双胞胎,需要帮忙,一时半会儿不能回国。三妹万般失落。
清明节到了,顾家姐弟给母亲扫墓。看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顾家姐弟想起母亲身边的几十个保姆,第一个想起的是最后一任保姆——那个满面笑意、助听器随心摘取的洪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