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然
民国合肥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个个兰心蕙质、才华横溢,她们的故事脍炙人口。今年6月17日,被誉为“民国最后的才女”的张充和在美国去世,享年102岁。芳华绝代的张家四姊妹已经走进了历史,她们留下太多的故事,其中,张充和与民国大师们的情缘就颇为有趣。
1.胡适:零分也取
张充和的曾祖父是晚清名臣张树声,曾任两广总督。祖父张华奎同进士出身,曾为四川省道员,父亲是民国教育家张吉友,曾以创办苏州乐益女校、平林中学,提倡新式教育而名噪一时。张充和与三个姐姐所不同的是,在她只有11个月时便过继给叔祖母当孙女。
张充和的叔祖父张华轸之妻李识修,是李鸿章的亲侄女,李蕴章的四女。李识修一心向佛,多做善事,常带着小充和出入佛门。养祖母对小充和关爱有加,自任启蒙老师,言传身教其大家闺秀的风范。稍后,养祖母花重金延请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为塾师,悉心栽培她,还请举人左先生专教她吟诗填词。养祖母为张充和请的私塾老师,都是有些知名度的良师,感觉不行就更换,一旦遇到好的便以重金留下。张充和天资聪颖,悟性甚高,4岁会背诗,6岁识字,能诵 《三字经》 《千字文》。10岁时,她还闭门苦读 《史记》 《汉书》《左传》《诗经》等典籍。
私塾教育给了张充和丰富的国学、书法知识,却也导致她对理科一窍不通。当年她报考上海务本女校高中时,数学竟考了零分。
1933年,张充和在北京,家里人劝她考大学,她也想不妨一试,于是就到北大旁听。当时北大入学考试要考国文、史地、数学和英文。充和见到数学就头大,因为她在16岁前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几何、代数。于是,她干脆放弃数学,把复习的精力全用在其他三科上。
1934年,临考的那天,家人为她备好圆规、三角尺等做图工具。她说“没用”,因为她连数学题目都看不懂。考试结果,她国文成绩第一名,但数学仍然是零分。她的高考作文《我的中学生活》 写得文采飞扬,受到阅卷老师大加赞赏。试务委员会资深评委胡适希望录取这名优异生。然录取规则明文规定,凡有一科为零分者不予录取。胡适之便向数学阅卷老师交涉,希望网开一面,通融一下给张充和几分。那阅卷先生毫不通融,复判后,仍给零分。胡适为首的试务委员会爱才心切,不得已“破格录取”了她。
胡适一次对张充和说:“张璇,你数学不太好,要好好补,要多用些功。”她回答说:“我怎么用功啊,我对数学一点儿都不懂。”其实,北大中文系是不需要学数学的,胡适这是表示关心她。“张璇”——那是张充和有意用的假名,连她的中学文凭也是假的,是弟弟张宗和托在宁夏当中学校长的朋友帮忙出具的。她此举一是怕用真名考不取,给张家人丢脸;二是不想让北大方面知道她与兆和是姐妹,从而联想到姐夫沈从文。沈从文那时已是名作家,她不想沾光。
民国时期北大中文系名师济济,除主任胡适外,俞平伯、闻一多、沈兼士、刘文典、冯友兰等人均在此任教。张充和听过胡适的文学史和哲学史,也听过钱穆的中国通史,众多名师亲授,使她受益良多。
1935年,张充和患肺结核,不得不休学,因此而无缘得到北大的学位。这一点确实有“负”恩师胡适的重视与栽培。
2.沈从文:细心呵护
张充和小时候是与弟弟们一起听“沈二哥”即沈从文讲故事长大的。沈从文像对待小妹妹一样,呵护着张充和。充和对沈从文尊崇、感戴,有时还“倚小卖小”地撒娇。1933年,沈从文与三姐张兆和在北京结婚,张充和去参加婚礼,随后就一直居京。
自1934年张充和就读北大,到抗战后流寓西南,至1947年回北大执教,张充和有相当一段时间与三姐张兆和一家生活在一起。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张充和和沈从文的九妹住一个房间。沈从文帮她在教育部属下教科书编选委员会谋得一份工作。委员会里,沈从文选小说,朱自清选散文,张充和选散曲。
1947年,34岁的张充和已经是位大龄“剩女”了,她在北大教昆曲,仍寄寓在三姐兆和家。是年9月,缘沈从文介绍,张充和与北大西语系外籍教授傅汉思相识。傅氏是德裔美国犹太人,高大英俊,他的父亲、舅舅都是西方古典文学博士,他本人则精通德、法、英、意文字,在加州大学获得西方古典文学博士学位后,到中国学习中文,从事中国历史、文学的研究和教学,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汉学家。周有光晚年回忆说:“傅汉思研究中国汉代的赋,把汉赋翻译成英文,翻得好极了。”
傅汉思到他家,沈从文就不同他谈话,马上叫小姨张充和过来,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沈从文的孩子龙龙和虎虎留意到他们关系的变化,二人在一起的时候,孩子们经常淘气地喊“四姨傅伯伯”,故意把句断得让人听不明白是“四姨、傅伯伯”还是“四姨父伯伯”,这时张充和总是淡淡一笑,没有介意。
晚年有人问张充和:“他追过你吗?”张充和笑道:“无所谓追了。”又问:“那时你也喜欢他?”张充和笑答:“不一定喜欢,就是习惯了,知道他不是坏人,是老实人!”再问:“谈恋爱谈了多少年才结婚?”张充和笑道:“无所谓谈恋爱,大概两年。”
1948年11月,张充和与傅汉思在北京喜结秦晋。婚礼完后吃蛋糕,沈从文的儿子虎雏说:“四姨,我希望你们天天结婚,让我天天有蛋糕吃。”张充和之所以35岁才结婚,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的女性独立意识,再就是她的养祖母在合肥给她留下一些田产,每年可收一笔租金,衣食无忧,不必像很多女性那样,为了生存匆匆嫁人。
1949年1月,张充和与丈夫在上海登上戈顿将军号客轮前往美国,随身携带的只有几件换洗衣物、朋友赠送的一方古砚、她最喜欢的几支毛笔、大约有500年历史的一盒古墨。
3.卞之琳:痴心朋友
在重庆时,才貌双全的张充和尚待字闺中,追求者甚多。用情最专最深的当数诗人卞之琳。张充和待人之诚,让卞之琳误读,其实张充和无意于他。她感到卞氏人是好人,但“喜欢卖弄,包括眼镜在内都有些装腔作势,流于肤浅,不够深沉,缺乏深度,性格也不爽快”,故对其总是冷淡、疏远。
1935年,张充和因病从北大辍学回苏州休养,单相思的卞之琳回故乡海门奔丧后,去苏州探视张充和,在张家还住了几天。
1937年,卞之琳在老师朱光潜的推荐下,受聘于四川大学文学院任教。一到成都,他就给避居在合肥的张充和写信,邀请她到成都发展。当时张充和的二姐张允和、周有光夫妇在成都,张充和和弟弟张宗和、张宇和到了成都便在二姐家住下,但她并未找到合适的工作。当时四川大学几位教授为了撮合卞之琳和她,定期宴请他们,并把他们当作打趣的对象。卞之琳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而张充和十分反感,认为那些教授“言容鄙陋,无可观听”。为此,她离家出走十多天,后被弟弟张宇和找了回来。
1940年,卞之琳受聘于西南联大,他前脚踏入昆明,张充和就受聘于教育部下属的礼乐馆,前往重庆北碚,逃开他的追求。
卞之琳十分痴情,直到1955年,45岁的他才成家,娶了文怀沙的前妻青林。上世纪80代,他赴美探亲,还专程到张充和府上拜访,将他偶然得到的40年前沈尹默为张充和圈改酌诗作手稿送上,还写了篇深情款款的散文 《合璧记趣》。
卞之琳虽未能得到张充和的爱情,但他们的友谊长存。张家姐弟对他都很尊重,他也曾多次到张家老宅做客,受到热情款待。2000年,卞之琳过世,张家自办的小杂志《水》上还专发悼念文字,称他是张家所有人的朋友。
4.沈尹默:书法老师
张充和端庄、大方又热情,很有人缘,在人才云集的西南文化界,她广结师友。
1940年,张充和到重庆教育部礼乐馆工作,住在重庆北碚青木关。著名书法家、原北大教授沈尹默住在重庆歌乐山,在于右任为首的国民政府监察院任监察员。张充和原来是沈尹默胞弟沈兼士在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多才多艺,会写诗词、画画,还会唱戏。
1940年,张充和在重庆常参加劳军演出,主演昆曲《游园惊梦》,在文化界引起了轰动,章士钊作了七律志感,各位诗人纷纷唱和。沈尹默也有两首诗,并抄正托友人交给张充和,两人开始结识。此后,张充和正式拜沈尹默为老师,学习书法。她常乘送煤油的卡车到歌乐山沈宅求教。第一次到沈家,沈让张充和写几个字给他看看,沈阅后,以“明人学晋人书”评之。沈尹默不断地告诉张充和,不要学习老师,而是要反复看自己的作品,哪里对,哪里不对。
张充和回忆:“在重庆的时候,日本飞机常来轰炸,其实我一年看不到沈尹默几次,他就告诉我,你应该写什么帖。他对我的影响,就是让我把眼界放宽了。”得力于亲炙这位书法名流,张充和的书法水平更上层楼。
张充和晚年把自己保存的沈尹默的书法作品编为《沈尹默蜀中墨迹》出版,以纪念老师。
5.章士钊:两次赠诗
章士钊很欣赏张充和的戏剧、文学、书法才华。1940年,张充和在重庆主演昆曲《游园惊梦》,章士钊曾赋七律一首,其中一句“文姬流落于谁事,十八胡笳只自怜”,将流寓重庆的张充和比作流落异乡的旷世奇女蔡文姬,不料却冒犯了充和的感情,认为这是“拟于不伦”。她说,蔡文姬是被掳至胡地,不得不在异乡过着异族的生活,改嫁给了胡人,而她自己是因为战乱背井离乡,而且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她也能独善其身,自食其力。
不过多年后,张充和回忆起章士钊的赠诗,却自嘲道:“他说对了:我是嫁了个胡人。”她的意思是自己最终嫁给了犹太人傅汉思。
1944年6月,张充和因事由北碚乘车路经歌乐山看望沈尹默,见其纸条上写有近作七绝:“四弦拨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张充和见诗生情,很快便画了一幅《仕女图》,这虽是她第一次试作人物画,但由于她书法功夫好,文化涵养深,所以下笔不凡,画面上静谧的气息也颇能为沈尹默的诗句“为谁合眼想平生”传神。画幅上方诗塘,有张充和为郑泉白书写的小楷《玉茗堂·拾画》 三阕。仕女上方有张充和的题字,写的是沈尹默的原诗。书体是行草,自由流畅。张充和的字旁是沈尹默的题跋:“充和素不解画,因见余诗,遂发愿作此图,闲静而有致,信知能者同无所不能也。”其他的题跋者还有章士钊、汪东、乔大壮、潘伯鹰等。
章士钊的一首题词《玉楼春》是:“珠盘和泪争跳脱,续续四弦随手拨。低眉自辨个中情,却恨旁观说流落。青衫湿遍无人觉,怕被人呼司马错。为防又是懊侬词,小字密行书纸角。”词后作者自注:“词意尹默、伯鹰均知之。”
所谓“词意”,是指章词中的“为防又是懊侬词”一句,即指上文所说的被张责怪一事。
6.张大千:惺惺相惜
1936年,张充和用笔名“真如”在《中央日报·副刊》写了一篇《张大千画展一瞥》,说“笔下流动着无垠的诗思和极高的品格……大千先生的艺术是法古而不泯于古,现实而不崇现实,有古人尤其有自己。”
在成都时,张充和曾到张大千先生家表演《思凡》。演毕,张先生即作画两幅,以为赠礼。张充和回忆道:“抗战初年(大约1938年)我到成都,开始经常上台演唱,曾演过《刺虎》 等。有一回,我到张大千家参加一个宴会。在会上张大千请我表演一段《思凡》。演完之后,张大千立刻为我作了两张小画:一张写实,画出我表演时的姿态;另一张则通过水仙花来象征《思凡》的‘水仙身段。”
1940年至1942年,国画家张大千两次赴敦煌莫高窟临摹壁画,有一天傍晚在鸣沙山下月牙泉边散步,救起了一只受伤的大雁。此后时常相伴,感情日深。张大千离开敦煌之日,车过月牙泉,天上传来大雁哀鸣。张大千赶紧让车子停住,刚跳下车,那只大雁直扑怀中。张大千搂住大雁,顿时泪下,良久之后,才依依而别。后来,张大千和大雁的合影被他送给了张充和,这幅画一直被张充和悬挂在家里。
其他大师对张充和也欣赏、关爱有加,如焦菊隐称赞她是当代李清照。闻一多曾为张充和刻了一个印章,刻在滕根上,“张充和”三字为章草,这枚印章被张充和终生珍藏。
(选自《读书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