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
第一次写长篇小说,我的心里真的很有压力。为了放松这个压力,我分两步,第一步写草稿,第二步写正式稿。
因为人物和情节比较多,穿插结构复杂,合理结构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加上西北大学文学系一位关注我创作的蒙老师对我说过一句话:长篇小说是一个结构的艺术,结构好了小说就立起来了;结构不好,你的小说就像剔了骨头的肉,提起来是一串子,放下去是一摊子。所以我都不敢叫草稿,叫草拟,能把这些人物互相交错的架构摆出来就行了。
为了减缓心理压力,保持写作的放松状态,我不在桌子上写,而是在沙发上写。上世纪80年代末,那时的经济还不宽裕,农村的木匠给我做了个沙发。坐在沙发上用一个大日记本放在膝盖上写,写了40万字,没有上桌子。这种写作方式以前没有过,就是为了减轻心理压力。初稿实际上只写了8个月,正式稿写了3年,终于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基本过着和当地农民一样的生活。稍微优越一点的是,我大约十天、半月吃一次肉,改善一下生活,而农民大约是逢到红白喜事才能吃到肉。
搞专业创作以后,我就彻底回到家乡农村,生活形态跟农民差不多。我是1982年搞专业创作回到村子的,到1993年离开村子。在村子里所有人家的红白喜事,都是聘我当账房先生。包括农民盖房上大梁的时候,要举行庆祝活动,也把我拉去,管烟管酒,还不准我参加劳动。整整十年我在村里就这么过着。
到我筹备写长篇的时候,我家才盖了3间平房,我才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大约不到10平方米的书房,之前都是在家里搁柴火的房子里,支了一张桌子。我写作只要一张桌子就可以了。我跟人抬杠:母鸡下蛋不下蛋不在那个窝好不好,一只空怀的母鸡,你给它弄到金銮殿上还是下不了蛋。真正怀了蛋的母鸡,即使没有窝,一边走着路它就下蛋了。作家体验生活、感受生活,然后形成作品的成色如何,不在你住得好、穿得好、吃得好,不在这个,关键在你的感受能力和理解能力。所以,我一向不太计较这些东西,在生活形态上没有任何要求,能保持一种纯净的写作心态,最好。
小说写完,人民文学出版社拿走稿子之后,还留下一份复印稿,我第一个请人看的,就是评论家、朋友李星。我说:你看一下,谈一下你的感觉。交给他10天后,我从乡下回到陕西作协,在院子里碰见了他,我问:你看了没有?他黑煞着脸:到我家说!我就陪他上到五楼他家。他提着刚从菜市场上买的蒜苗什么的,往厨房里一甩,便进到他的卧室。他突然转过身来,捶了一下拳说:咋叫咱把事弄成了!我听见这个话,那吊在半空的心,才沉下来。然后,他在房子里根本不坐,也不让我坐,就转来转去,不停地跟我说,小说里的人物、情节怎么好怎么好。全是他在说,激动得不得了。这是这部小说写完后,我听到的第一个读者的声音,评论家的声音,我很感动。
紧接着,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高贤均看完书稿后的一封来信,让我激动得跳了起来,趴在沙发上,喊了一声,几乎窒息。为什么?这个小说快写完的时候,我家发生了点变化,在西安陪着我孩子念书的老母亲,身体突然不行了,跟我一直住在乡下的老婆赶紧赶到城里去,这样乡下就留下我一个人。老婆走的时候,我说:我再进城时小说就写完了。老婆顺口问了一句:如果你这个小说出版不了咋办?我说:我就去养鸡。为什么?我这个专业作家当了十几年,写一个长篇小说出版不了,还有什么脸再当下去?况且,我的家庭经济状况也不允许我再当下去,我过50岁了,孩子还交不起学费,这个专业作家还当到什么时候去啊?所以,看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高贤均的信,他的评价非常令人激动。我跌倒在沙发上,大叫一声,我老婆从另外一间房子奔过来问:怎么了?她以为我出事了,而我最直接的反应是:可以不办养鸡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