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和英
异化、泯灭与复归
——《美人鱼》的人性阐释
杨和英
电影作为一门独立艺术,一直都在坚持寻求与人类的认同,电影学家巴拉兹·贝拉就提出电影文化是“可见的人类”。[1]电影让人认识到其不能离开“现在的视域”看待过去,要把现在与过去结合为“大视域”,从而让现实意义同人、事、物“视界融合”。在相通的过程中,人性的变化即是电影在物质现实世界的一种“本性”展现。周星驰执导的《美人鱼》便是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让人意识到其所生活的世界已经被大大地异化了,人性的危机也日渐突出,人在思维想象中内在体验着生态的危机、现代人的精神幻灭,特别是人性在其物质现实的“表象世界”与寄托人生意义的“真正世界”不断地纠结、挣扎,直到发现人性的复归或重生。美人鱼作为游离于“三界”之间的生物,从美丽富饶的海洋世界到备受污染的“废旧船”再到现实人类世界中的一位“受害者”,暗喻着美丽的海洋是孕育新生命的沃土,现代社会是多么污秽丑恶,烟气污染、树木砍伐、污水入海、垃圾掩埋、屠杀海豚、以及声呐驱赶生物的视觉画面,意味着海洋一旦被现代社会的人声、机器的轰鸣声吵醒,美人鱼也即将面临死亡。佛教曾有“心净则土净,心秽则土秽”的“依正不二”之说,大意是说生态环境的和谐优劣与人的心性德业呈正相关关系,作为“依报”的环境的好坏状况完全取决于作为“正报”的人类的生命状态。显然,不是环境坏,而是人心堕落!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是人的危机。周星驰导演巧妙地在环保主题的表象下揭示了人性的异化与救赎。可以说,《美人鱼》是一部关于“震撼人心的环保呼唤+贯穿始终的人性救赎”的电影。
影片主人公刘轩草根出身,自小生活疾苦,对饥饿的恐惧成为了他追求物质财富的动力,通过努力他从一无所有的乞丐变成了坐拥豪宅豪车的房地产大亨;成功后,对贫困的恐慌又转化成对物质的过度依赖,成为了坚定的资本拥护者。拍卖现场,穿着土豪金颜色衣服的他为了谋求财富利润的最大化,豪气地以三倍的价格拍下青罗湾项目,并拿下填海计划,那句“保护世界和平的任务交给他们了,我是个俗人,只对万恶的金钱感兴趣”的话,则把这么一个在追逐物质过程中逐渐丧失本心的人物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
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发展的历史形态”理论中指出,现代社会是“物的依赖性”社会,人的发展也处于“物的依赖”阶段:当人在获取更好生存条件的同时,在精神层面上却丧失了自由,受到异己的物质力量的支配与奴役,沦为其创造出来的经济必然性的奴隶,导致人的独立性建立在对“物的依赖性”之上。这样的变化,实际上是人的异化。[2]周星驰导演在剧中运用具象化、戏剧化的手法把这种最为真实的人性危机揭示了出来。各路地产大佬在《世间始终你好》的音乐渲染下以跑车、古董车、飞行器一个比一个豪华奇特的亮相方式;百万元一瓶的美酒;随手扔掉的800万手表以及富丽堂皇的别墅,彰显了金钱的魅力和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这些场景都是对现实的投射。当下芸芸众生热衷于物质追求,在脱贫致富的道路上劳累奔波、乐此不疲,导致主体迷失和人性异化,催生出“理性经济人”,人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这种因为金钱起贪起嗔,或喜或怒,执著追求金钱的心态,即是佛家所谓的“攀缘心”。剧中那句俗话“这个世界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真实反映了刘轩等一帮赤裸裸追逐物质的“拜物教”信徒们的社会心理和畸形的价值观,他们是弗洛伊德那个代表欲望的“本我”的最好展示。这些“物质主义者”在生活需求片面化为物质享受的同时,社会关系上也片面化为金钱关系,哈贝马斯所提出的交往行为中必须严格遵守的正当性、真实性和真诚性规则在他们身上荡然无存。当“暴发户”轩少与一群比基尼美女在游泳池旁嬉戏时,“白富美”若兰为了让刘轩看清她们的真面目,把价值连城的手表抛入池中,这些美女开始不以为然,当她们得知手表价值800万时,纷纷跳进池中哄抢,面对这些女人唯利是图的嘴脸,轩少却只是很坦然地说:“我很清楚,她们都是为了赚钱而努力奋斗的年青人,我特尊敬她们,我们不也一样吗。”揭示了金钱之下真情难觅的现状。再如,郑总对刘轩从最先的嚣张跋扈、顶礼膜拜、白眼鄙视、恼羞成怒再到肆意谩骂的前后态度转变,以及那句“你以为我真的是爱你”更是把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关系塑造得入木三分。为了加强“钱为主,人为奴,钱是真善美的标志”的讽刺效果,周星驰特意安排了徐克扮演的四爷批判郑总的低境界,虚情假意地宣称轩少有眼光,并以下跪的方式高赞刘轩“燃烧自己,照亮我们,是个伟人”,这些细节的刻画更进一步展现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世俗化和虚伪化。正如司马迁写道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跟商界友好表象下的明争暗斗,以珊珊为代表的人鱼虽然身兼复仇之任,但却承袭人与人鱼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在交往行为中都时刻体现了哈贝马斯的“真诚宣称”,不断释放出真实性和真诚性的善意——拒绝支票、请客吃鸡、帮助刘轩纾解积郁、保护他免受同族伤害,即使在人鱼大战中也毫无伤人之意。这也许就是周星驰导演梦寐以求的摆脱了金钱和权力的压抑的“交往理性”。
电影《美人鱼》海报
人的异化在《美人鱼》中不仅表现为物质化,还体现为精神“荒原”化。海德格尔曾说过:“新时代的本质是由神话、上帝和神灵从世上消失所决定的,地球变成了一颗‘迷失的星球’,而人则被‘从大地连根拔起’,丢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3]在“物的依赖性”社会中,由于逐利倾向的膨胀,每个人都旁若无人,“他者”被当作工具使用,缺乏对存在的意义和自由的关注,精神追求最终湮灭在物欲追求之下。这样的人是孤傲的,也是孤独的,尤其是当他在物质上越来越富有、外表上越来越光鲜时,其本性也被无情地消磨殆尽,内心就越来越空虚寂寞。那首男主角时而用搞怪唱腔,时而用厚重美声演唱的,并配合着磅礴旋律的《无敌》之歌让人无限唏嘘。“无敌是多么寂寞,无敌是多么空虚……”它不但道尽那种物质主义受热捧、精神生活遭冷落所带来的一览众山小的孤独感,更是对至今长盛不衰的以金钱挂帅的成功学的丑陋真相的揶揄。轩少以“胡子”掩饰本真的自我;以嚣张跋扈掩盖内心的寂寞;以浑身带刺规避外界的伤害,这么一个“双面人”的形象设计是对那种看似享受生活实际上却是奴性生活的现实缩影,也较好地印证了现代社会中人内在性精神的丧失。正如马克思所言:“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4]这跟人发展的本质要求是背道而驰的。
人的异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完全受到“本我”的生物性冲动和感性欲望的支配,对财富的追求变得无休止、丧心病狂时,就会异化成为无灵魂的动物。“人是什么?”有哲学家说,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按照此意,人是神性和兽性的并存体,前者使人追求精神满足,是真、善、美的象征,后者使人追求物质欲望,是享受、贪婪、残忍的象征。人首先和其他动物一样是欲望之物,他在“自然本能”的支配之下,在满足各种需求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发生自然界中的弱肉强食现象,但是如果一直信奉这种丛林法则的强权逻辑,任由人的兽性自然发展,人会被膨胀的欲望所左右,灵魂被万恶的金钱所腐蚀,人会越来越迷失本性,其神性被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屐,只剩下了贪婪、争夺和屠杀。对此,剧中人鱼老者那句“人类越进步越暴戾”的话说得非常尖锐犀利。影片高潮残杀苟延残喘的人鱼族、惨叫声如雷霆怒吼的血腥恐怖镜头,与影片开头人类疯狂屠戮海豚、破坏殆尽的环境等场景首尾呼应,把人类的暴戾暴露无遗。
电影学家克拉考尔说:“一部影片是否发挥了电影手段的可能性,应以它深入我们眼前世界的程度作为衡量标准。”[5]影片开头用咸鱼假扮美人鱼作为噱头挣钱的“世界奇珍异兽海洋馆”馆长,到了剧尾看到真正的美人鱼遍体鳞伤地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苟延残喘,那种求救无门的绝望感充斥着整个空间,锥心的疼、无言的悲伤直落观众内心,让观众悲伤难抑、心痛到不忍直视,而就在美人鱼性命攸关之时,他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照”,一张、二张、三张,不停地拍……,这样悲惨的场景影射人性的麻木不仁。在声呐测试的场景里,当若兰看到小金鱼被声纳冲击成碎屑时觉得很残忍,但还是让助理拍下照片以后观看;当刘轩在电脑上搜索有关人类对环境的破坏事件时,浏览到日本人屠杀海豚的纪录片,若兰说她全都看过。若兰是一个极具讽刺意义的人物,看到小动物死在眼前不忍心、不敢看,说明她和平常人一样有“恻隐之心”,但是她不会改变初衷,支持动物实验是她,投资和大力推进填海项目、血腥猎杀人鱼的也是她。
为了很好地展示这种人性的泯灭,周星驰还运用特殊的情节设置,通过动物的至善来反衬人类的至恶。剧中当刘轩被抓后,张牙舞爪挥舞着狼牙棒的人鱼阿龙想要打死他,刘轩用三寸不烂之舌进行辩解,阿龙觉得刘轩说得有道理,并放下武器决定不杀他。当人类去袭击美人鱼老巢、围捕人鱼时,第一个从海里逼出来的就是阿龙。然而,人类并没有像他一样心慈手软,而是手起刀落残忍地砍杀、血流满地。犹犹豫豫没有杀死人类的人鱼,却第一个被人类砍死。类似的手法,还运用到让人辛酸的八爪鱼上,当八爪鱼知道珊珊心软之后,不再信任她而亲自上阵。在珊珊面前,他惨遭折磨被做成铁板鱿鱼也依然不暴露自己和珊珊的身份,尤其是在人鱼被堵杀的危急时刻,用它仅剩的那两条腿以“一鱼之力”(以往都是几条人鱼合力)成功地将珊珊弹射到外面。此外,与“天使”化身的珊珊包容刘轩之错,两次救其出险境的行为相比,有钱有颜的若兰为金钱不择手段,不但用重武器、训练有素的队伍围捕、残忍地屠杀人鱼,甚至因爱生恨,冷酷无情对昔日的恋人刘轩也痛下杀手的行径,展现出人可以美到极致,也可以丑到极恶。这样一些画面的强烈对比和反差设计充满讽刺意味,言简意赅地凸显了人类与人鱼族之间的俨然不同:人类外表光鲜美丽,内里却心狠手辣,寓意人类好利、疾恶、好声色的兽性形象;而人鱼族外表极丑无比、灵魂却纯真善良,寓意真、善、美的神性形象。这些血腥暴力场景的对比诠释极具说服力和震撼力,把人类迷失自我、精神失衡以及溃烂变异的灵魂境况展示淋漓尽致。
在《美人鱼》中,人类的确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他是生态的破坏者,他背离了人性,有时甚至连一条鱼都不如。刘轩那句“你不是人,你是天使”的话语更是对人类兽性与人鱼族神性的一种宣示。人鱼族被屠杀时的那种悲壮和惨烈给我们带来了视觉的冲击和心灵的震撼,更让我们对人鱼族身上那股无所畏惧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精神力量心生敬畏。由此,不禁想起全球每年那个触目惊心的杀生数据,也不得不去反思在动物实验、“肉食文化”背后的罪恶和暴戾。
福柯说:“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6]人类受利欲驱使,与人鱼、大自然争夺生存空间酿造冲突,以及人类之间因财富及出身的生活空间差异引起矛盾,人类不停地追逐过多的便利与富裕,使得环境恶化,在吞咽“恶业”所酿制的苦果后,人类却惊异地发现:自己与存在已经“不契合”,人自身已经不再完整,结果诗意栖居、“与存在的契合”尤其是生态生活又成为人类追寻的理想目标。心净则现“净土”,心秽则现“秽土”。《美人鱼》所展现的生态危机就是人类心灵危机的外现。《维摩诘所说经》曾曰:“欲净其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国土净。”惟有改善精神环境、扩展人的内在空间才能净化人类的心灵、回归人性的本真。
影片中勾勒出的那些纵情恣乐、人性丑恶的财贵们能救赎吗?尤其是作为人类艺术化身的刘轩,他上既不接天,没有信仰,迷恋金钱;下也不接地,脱离自然,破坏环境。套用马克思夸张的话说,刘轩从无产阶级到有产阶级、再到资本家阶级,是从无耻发展到无赖的过程,也许从头到脚每一个汗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刘轩也自讽自己“贱癌入骨”、无可救药。如此浮夸荒诞的人可以“修心正心”吗?周星驰导演巧妙地安排一些场景对此拷问进行回应。当人鱼老者讲到人类“越进步越暴戾,所以人类是邪恶的。但是……”时突然打呼噜睡着了,切断所有的讲述,给灵魂救赎的现实可能性留下悬念。当刘轩和珊珊在街边摊吃烧鸡,刘轩回忆起了贫穷的童年时潸然泪下的片段,让我们对这位霸道总裁抱以“同情之理解”,为之后的良心发现、从善而终的可行性埋下伏笔。此外,刘轩频频说出的诸如“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在破坏环境”等与其身份不符的台词和场景,都暗示了刘轩的人性没有完全迷失,仍然保持其善良的一面。人鱼老者那句“为了救心爱的人,不惜牺牲一切,这是你的本性”的话也给人无限的遐想,它与其说是针对珊珊而言,不如说是道出了人性中至善的部分,为刘轩从唯利是图的奸商到散尽千金做环保的善人作了铺垫。当然,剧情也正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刘轩果断地停止重要但愚蠢的填海计划,他抱着美人鱼,身中数箭,仍然强撑着说“我不放手”,不惜牺牲生命执意将奄奄一息的珊珊放归大海。这么一个荡气回肠的画面在传递这样的信息:人具有道德选择的能力,人在追求欲望的过程中可以彰现理性的光辉,有选择性地进行,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利益或生命,保护其他生命体的权利。最终,刘轩把钱投进了环保事业,选择了低调的生活。这种责任与担当、牺牲与守护,这样的幡然醒悟正是人性返璞归真的最好特写。
《美人鱼》表达了这样一种基调:人类是邪恶的,但是,也有正义的。的确,环境需要拯救,但人类更需要救赎。如果说《美人鱼》对生态危机的传达运用的是直铺式叙事的话,那么对人性的探寻更多采用的是反讽隐喻的表现方式,尽管方式不一样,但这并不会弱化人性救赎主题的尖锐和深刻。影片通过男主人公由唯利是图、贪婪残暴到勇于牺牲、关爱生命;由爱珊珊这样的“小爱”到关爱生命的“大爱”的华丽蜕变,不但展现了周星驰导演一惯所持的“人性可教化、可感化”、真善美必将战胜假丑恶的立场,更传达出一种比金钱更重要的理念——理性。人是万物之灵,是理性的存在物。理性可以填补信仰解体和价值坍塌的空缺,它会驱散隐藏在人类心灵中的“兽性”,逾越金钱的“高墙”,冲破“灵魂监狱”,恢复理想的秩序。从这个角度看,《美人鱼》无疑谱写出一曲理性战胜兽性的人性赞歌。的确,人不能在物欲横流的社会和争夺世俗利益中度过无聊和痛苦的一生,应该放下一切的执着和种种的妄想,冲破那些无形牢笼的限制和束缚,知足常乐、回归简单真实。事实上,在千帆过尽之后,我们所渴望的“生活世界的合理化”不过是剧终刘轩淡淡所说的那样:“没事做做饭,喝喝茶,去爬山,去看海,去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正如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所倡导的那样:“对于人来说,合乎理性的生活是最好、最愉快的生活。”[7]这也许是这部电影所想诠释的真谛所在。
[1][5]李恒基,杨远婴.外国电影理论文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30,319.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03-247.
[3](德)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科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195.
[4](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51.
[6](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M]//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陈志梧,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20.
[7]北京大学哲学系.古希腊罗马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328.
杨和英,女,贵州黄平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中心贵州省委党校基地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文化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