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描摹

2016-08-11 16:16王立光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8期
关键词:保姆姥爷姥姥

妻子轻轻和我说……

时光像一条河,转眼间我和妻子在这条河中共同荡舟已近四十个春秋。恋爱时,我们没有什么甜言蜜语,结婚后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甚至在一起逛马路、看电影的机会都很少,但是在心中彼此都有一个终身的托付。

我们结婚后和父母住在一起,当时我在县委工作,妻子在县第三人民医院工作。第三人民医院在万福镇,离县城八十多里,妻子有时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

1979年,县委送我到中央团校学习,对我的家庭状况照顾,批准妻子调到县中心医院。那时妻子怀孕七个多月。

临分娩前十来天,由于妻子患妊娠性高血压,在上班路上休克摔倒,把脸都磕破了,被路人送进了医院。后来生下女儿后,是未出满月就上班了,因为要从产假中扣除提前住院的时间。

我家离医院大约有六七里路,没有公共汽车,妻子每天抱着女儿上下班,路上要走一个多小时。当我学习结束回来时,女儿已经咿呀学语了。在妻子最艰难的时候,我并不在身边。我曾写信向妻子道辛苦,妻子回信却是一直鼓励我安心学习,不要分心。

妻子说,你能够到北京学习,我感到特别骄傲,你安心学习就是对我的支持。每当有人问我怎么总是一个人抱孩子上下班,我都自豪地说,你在北京学习,心里感到特别幸福。

我学习归来不久,小妹结婚,没有房子,我们主动从家里搬出来,把房子让给小妹住。父亲请老同志从他的亲家那里给我们借了一间房。当时女儿还不满周岁,虽然房东对我们很好,还时常帮助我们照顾女儿,但毕竟不如在家方便。

我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妻子。妻子知道我的心思,安慰我说,小妹他们比我们还不容易,当哥哥嫂子的就该谦让。我们搬出来虽然困难多一些,但帮助了小妹,也是给父母分忧。妻子的豁达令我心中特别宽慰和感动。

1984年8月,我调到熊岳工作,县里在熊岳给我安排了住房。那年母亲正好离休,父亲母亲就和我们搬到熊岳一起住,以后虽然数次搬家也没有再分开过。那时父母和老同志在一起时经常夸奖妻子,说这个儿媳妇孝顺、大器、善良。会亲家时,父亲常常和岳父单独喝一杯酒,说感谢你给我培养了一个好儿媳。

父母都是1947年高中毕业时参加的革命工作,对我们这些子女要求一直很严格。和父母住在一起时,不说妻子的感受,就是我也一直觉得较拘束。

妻子在公婆面前一直是小心顺从,从来没有向我抱怨过。有时回到娘家还常常讲,婆婆有文化,持家有规矩,教育孩子严格有办法。甚至惹来了岳母的斥责,说婆家哪都比娘家好,净向着老婆婆说话。

1991年,我调到鲅鱼圈工作,区委书记提议将此时在盖州第二人民医院担任党委书记的妻子调到区卫生局担任副局长。但在办理手续时,妻子不同意,说我还是到医院工作吧,在卫生局就是直接在你手下,工作起来不方便,影响也不好。她坚持不当卫生局长,而是去了医院。

在熊岳和鲅鱼圈,我都是担任主要职务。那时恰好处在改革开放和开发建设的重要时期,特别是到了过年过节,来访的客人很多。妻子几乎是将客人都挡在了门口,说有工作请到办公室商量,过年了大家多在家休息休息。

妻子说,凡是来人送礼,多是有事相求,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底线破了工作就不好干了。

1994年春节前,我家从熊岳搬到鲅鱼圈。父亲说:“不要住在一起了,家有老人,来往客人多,添麻烦。”于是,妻子在我们住的旁边给父母找了一个三居室。两栋楼挨着,从这栋下楼到那栋上楼,不过五十米,还请了一位保姆照顾两位老人。

这样确实给我们家带来很多方便。家里亲友来看望父母不受干扰;我这边有同志朋友来,不论怎么样,父母也眼不见心不烦。我们有时为了偷清净,就躲在父母那边休息。

这样过了五年,2000年2月父亲病故,妻子就又将母亲接过来一起住。婆媳之间一直是和谐融洽,其乐融融。我调到营口工作后,有时因出差或者冰雪天气不能回家,心里也不用挂念。

1990年3月1日中午,当时家还在熊岳,大家一起吃午饭,母亲刚吃几口,突然头一耷拉一下伏在桌子上。妻子在医院工作,马上意识到是心肌梗塞。她一边让大家不要慌不要乱动,一边撒腿往屋里跑,迅速取来了急救药。这时母亲的牙关已是咬得紧紧的,妻子将“小炸弹”捏碎捂在母亲的鼻子上,又用筷子轻轻撬开母亲的牙关,将药片塞进母亲的口腔,前后仅仅十几秒钟,然后立即打电话叫急救车。母亲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出院后妻子帮她制订了保健计划,以后每年定期领母亲到医院体检,调整药方,母亲身体得到有效的恢复。

母亲常常说,儿媳对她有救命之恩。其实,妻子是早有思想准备。她和我说,父母上了年纪,母亲心脏不好,要准备好急救药品,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让大家都知道。妻子还教了我和父亲使用的方法,以防万一。但真到了这万一的时候,我和父亲仍都慌了手脚。

那次事后,父亲常和母亲说,有什么好地方也不去了,就和王萍(妻子的名字)住在一起。父亲临终前对母亲的遗言也是一定要和王萍一起住。母亲以后又得过两次脑血栓,都得益于抢救及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1997年,我从营口开发区的主要领导岗位上调到营口市供销社工作,思想上有些想不通,就想找领导谈一谈。妻子一方面述说着我这几年付出的辛苦,一方面劝慰我不要谈了,正好歇一歇。还说,供销社挺好的,我爸和你爸都是在供销社干了一辈子,我对供销社是很有感情的。金子在哪都发光,你有能力,在供销社也能干出一番事业。第二天,她一直把我送到营口,督促我抓紧报到。

时光荏苒,很快到了2006年,那年母亲八十岁。初秋的一天,阳光和煦,秋风畅爽,下班后我本约了几个学友饭后一起去书法老师家学习,吃饭时却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要我赶紧回家。

我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撂下饭碗,也没来得及告知约好的学友,找了个车就往家赶。司机知道我心急,仅仅四十多分钟就从营口赶到鲅鱼圈。妻子见我急急忙忙回来,一愣,说,不是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吗?她不知道母亲给我挂了电话。我和她一起来到母亲房间,见母亲好像没有什么事,我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我说:“妈,你什么事没有,把我叫回来干什么?”谁知,话才一出口,母亲就来了气,说:“我刚撂筷,她就和保姆摔盘子摔碗。我说保姆两句,她还帮着保姆。这不是摔我吗?”

妻子说:“哪有的事。保姆刷碗,不小心打碎个盘子,妈就从屋里出来不让了,说是摔她。我代保姆作解释,说是保姆不小心,妈就冲我来了,说合伙欺负她。刚刚才把两个人给哄好。”

自那以后,我觉得母亲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大,温柔善良的母亲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在母亲的口中,妻子再也不是过去的好儿媳,而是在她面前假装了30年的“坏蛋”。

我有时候帮妻子解释,母亲听不进,说我向着自己的老婆。那时我真的是无可奈何。妻子却安慰我,说妈这是老了,老了就像小孩,耍脾气很正常,不要太介意。也不要解释,效果反而不好。

2009年初春的一天,雾霾天气,还有点阴冷,我为接待青海玉树一个考察团走得比较早。上午9点多钟,保姆来电话,说大姨在屋里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像是生气了。我立即给哥挂电话,让他马上去看看。10点多钟,哥来电话,说你放心吧,没大事。

哥哥和嫂子在我家陪了母亲一天。我心里总是惦记,完成公务提前往家走。刚到家,正好妻子也下班回来,边上楼我边向妻子说保姆和哥哥来电话的事。妻子警觉性高,动作麻利,率先跑上了楼。见母亲端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立马说,快送医院,妈得脑血栓了。妻子帮助我背上母亲,让保姆在旁扶着下楼,自己飞跑下去找来一辆出租车,一起送母亲去了医院。

在这之前,母亲已经得过两次脑血栓,特别是第二次很严重。出院后,不仅失语,而且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

妻子那时安慰我,不要急,从头教,帮妈回忆过去的事情。于是,我们像教我女儿一样,从一、二、三、四、五教起,给她讲我们小时候的事,讲我们结婚时的情景。反反复复一直坚持了半年多,母亲终于恢复了正常。

妻子说,脑血栓一定要及时发现、及时治疗,一旦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其后果是相当可怕的。出现了失语失忆,就一定要坚持经常和她说话,帮助恢复记忆和语言能力,决不能放弃。

这次是脑血栓又一次突发,治疗就算及时,但出院以后,母亲的脾气是愈发地变了。这是母亲病情的反应。

那年夏天的一个周六,晚饭后我见母亲倚在床上闭目养神,便和妻子一起去世纪广场散步。刚走到小区超市,天气突变,乌云从天边一下子压了过来,紧接着就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人家都赶紧躲进超市避雨,我们却撒腿往家跑,因为母亲怕打雷。

雨下得急,我们跑得更急,道路两边的雨水井已来不及接纳突然而至的雨水,15度缓坡的小区路面上已汇成激流。雨点急落,激起路面上无数个伞状的水泡稍现即逝。我们踏起的水花像海浪撞击礁石飞溅着,浑身上下已湿透,汗水和雨水一起流。

当我们气喘吁吁打开家门,却见母亲站在客厅中,手里拿着裤子打转转。我俩鞋都没来得及脱就走上前问:“妈,你怎的了?”母亲一把抓住我说:“打雷了,我想出去却找不到门。”说着,她就去推客厅的窗户。

我把母亲领到门口,说:“妈,门在这。你天天上下楼不是从这里走吗?那是窗户,我们住的是三楼,不能从那走,掉下去就完了!”

我俩安定好母亲,地板已被我俩身上的雨水弄湿。待到母亲完全安定下来,妻子一边擦地板一边说:“妈糊涂了,身边离不开人,以后你就自己去散步吧。”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妻子一起散过步。

母亲和我们住在一起,曾多次要把工资卡交给我和妻子,妻子都不要。和我说,工资卡还是妈自己保管好,人到老年,手里有钱心里有底气。妈自己的工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不能干涉。

2008年以后,妈将工资卡交给小妹保管,可包括保姆工资在内,母亲的一切开销还是要妻子出。哥哥觉得不合适,和我说,你把妈的工资卡要回来吧。我就和妻子说了哥哥的意思。

妻子说,不用要,妈是在帮小妹。就当妈是个农村老太太,没有工资,我们也要好好尽到孝心。妈的工资让她自己说了算,谁有困难,妈能帮总比别人帮强。如果妈不帮,难道当哥哥的能看着?妻子这样说,当然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除了心存感动还能说什么?

2010年后,母亲因为有病,和保姆都相处得不好。我们家的保姆多数是通过家政公司从保姆学校请的。签订合同时,妻子总是给出最高的工资,并在合同外不成文地附加“委屈费”和奖金。平时,妻子经常和保姆谈心,经常给保姆赔笑脸说小话,其实就是打保姆的“溜须”,使保姆能够心情舒畅,照顾好母亲。

2013年,我退休了。5月,女儿生小孩,又请了一个月嫂,还有小外孙的奶奶,家里一下增加了三口人。住在一起实在是住不开,为方便相互照顾,我买了一处新房,和女儿门对门住在一个单元,给母亲也专门装修了一个房间。

本来和母亲商量好,卖了旧房买新房。可到了时候,母亲坚决不肯搬走,非要自己住在老房子。母亲说,你也在这住,叫你媳妇领着孩子搬走。

我不可能将母亲的话告诉妻子,但是妻子什么都明白,说我领着孩子搬走吧,你两面跑。交取暖费时,她把所有的都交上,说过年过节咱们都回来,平时大伙来也有个地方休息,不能冷飕飕的。

2014年夏天,母亲的二表姐打电话要来看母亲,母亲就和她约定下秋时天气凉爽了来。可是和我与小妹说了以后,我俩都不太同意。母亲、二姨加上二姨父,三个人正好二百七十岁,这么大年龄,聚在一起太麻烦了。

妻子知道了就说我,你怎么那么不懂事?母亲和二姨还能有什么要求,正是因为都这么大年龄了,还能见几次?

我觉得妻子说得有理,立即给二姨打电话邀请,并定好时间,就在10月2日重阳节那天。到了那一天,妻子和嫂子早早就过来妈这里,亲自上灶,炒菜、包饺子。回想起来,要不是那次妈和二姨能团聚,我会留下极大的遗憾。

那年9月,母亲的左脚大脚趾和二脚趾趾丫出现溃疡。我以为是母亲的脚气犯了,给母亲买来脚气灵,可用了好几天也不见好。小妹说,她有个朋友的脚气病比母亲的重多了,用一种药,抹上就好。她专门去沈阳买来那种药,用上却仍不见效。哥哥说,他的脚气用一种药特别灵,拿来给母亲用,但还是不管用。妻子说不一定是脚气,她请来了沈院长。

沈院长是著名外科医生,曾经是鲅鱼圈区中心医院的外科主任,后来到望海医院担任院长,治疗疑难杂症很有一套。

他来看了之后,配了一种药膏,说三天之内保证见效。第三天,沈院长又来检查,溃疡不仅没好,反而有蔓延的趋势。于是就在妻子的配合下清理溃疡面,重新检查。首先排除了脚气感染,又排除了糖尿病脚溃疡,最后确诊为动脉栓塞引起溃疡。

沈院长说,脚趾栓塞不通血脉,溃疡面不能愈合。靠溶栓药物把脚趾的栓塞溶开很难,因为老人家以前得过三次脑血栓,采用大量溶栓药很危险。最安全的办法是截肢,但也不能保证栓塞不向上蔓延。

沈院长说,最要紧的是防止感染,要经常用盐水泡脚。妻子先做了示范,沈院长送来一次性的医用手套。

妻子在医院工作四十年,无菌观念特别强,但是给母亲洗脚,她坚持不戴手套。妻子说,只要手上没有外伤,就不会传染,戴上手套,感觉不准水温。

她也要求我不要戴,说这样你才能掌握水温,妈也感觉舒服。果真如此,别人给母亲洗脚,母亲又蹬又咬,他们都戴着手套。只有在我和妻子给她洗脚、泡脚时,母亲才平静。

2015年母亲节那天,我和哥哥把兄弟姊妹都召集一起,和母亲一起过一个母亲节。大妹见母亲的状态,心里难受,将我痛斥了一顿。我特别生气,妻子劝慰我,你不该生气,她是你的亲妹妹,心疼母亲,有气不向你发向谁发?她不了解情况,过后就好了,你是她的亲哥哥。

我和妻子1977年中秋节结婚,明年将正好四十年。诗经上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俩都已步入了老年,生命的河流继续在流淌……孔子曾经站在河边,看着浩浩荡荡、汹涌向前的河水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告诉我们:时间就像这奔流的河水一样,不论白天黑夜不停地流逝。

对光阴,我倍加珍惜。

仰望月亮

天上升起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在云中穿行,嫣红的枫叶随秋风摇曳;红海河碧波荡漾,温情的风儿摆动起水中的月亮和树影。我想起老家依山傍水的小村落。一条野草丛生的小路,前行六七里,山脚下五间草房,房前也有一条小河。儿时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田间地里忙着收获的伯父,果园里摘苹果的村姑,姥姥领着我在收割过的地里捡麦穗。中秋节翩然而来的时候,老家的月是圆满的。棉花地里开出云朵,梯田上水稻飘香,老家的秋天,到处是喜悦。

大约是我六岁那年春节,母亲将我带回老家。伯父领着我接财神,拜祖宗,走亲戚,一连快乐了好几天。可是热闹的劲还未过,母亲就上班走了,扔下我自己。我才发觉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村庄:四周皆山,晚上没有电灯,四周黑洞洞,煤油灯像个萤火虫;没有宽阔的马路,看不见汽车,老牛车慢得像蜗牛;一日吃两餐,没有米饭和馒头,都是苞米碴子粥和地瓜倭瓜,吃了有点烧心,饿了没有间食。母亲在时不曾发觉,年一过,母亲一走,一切都不一样了,使我立即陷入了恐惧和不安。奶奶叫我和邻家的狗剩哥一起去放猪,说,你爸像你这么大早就干活了。我害怕,就在山上哭,结果狗剩哥也不乐意带我。

姥姥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状态,那年清明节,姥姥匆匆忙忙赶回老家。姥姥的娘家和我的老家住在同一个屯子。姥姥的回来,一下子又给我带来了欢乐。那些亲戚们都来看姥姥,姥姥也领着我去回访。每天不待到我饿了的时候,姥姥就总是能够从锅底坑里扒出来热乎乎香喷喷的烧地瓜和烧土豆。姥姥跟奶奶说,不能让外孙子跟狗剩学放猪,要找一个老师学念书。于是安排我跟一个叫孙世杰的老师读书。

孙老师是坐堂先生,在家招了几个学生坐堂授课。没有教材,这个在土改时曾经说“灶王爷求你保佑我”的乡村私塾先生手中依然拿着戒尺,只是不打手板了,用来敲桌子吓唬人。在那里我读过三字经。

一晃到了中秋节,姥姥又来了。这次她是非要领我回去的,来的时候,还特意给我亲手做了几块月饼,用枣泥做馅,还夹着核桃仁花生仁芝麻等,是纯粹的枣泥五仁月饼。

明月当空,姥姥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我依偎在姥姥的怀里,稚嫩的小手捏着姥姥特制的月饼,听姥姥讲月亮的故事。姥姥说:月亮里有山,就像熊岳的望儿山,等你们长大了远走高飞了,姥姥想你们,就上那山上去看你们,月亮是天的眼,任你们走到哪里,在那里我都能看见你们;月亮里有河,那河里流淌的都是爱,就像姥姥爱你们,你们爱姥姥一样,春天的细雨,秋天的露珠,就是那河流对人间爱的滋润;月亮里还有树,叫亲情树,任凭有人用斧头砍,亲情树却越长越壮,越长越高。我静静地听着姥姥讲,望着天上的明月,我感觉和姥姥就在月亮中,在月亮山上看云儿飘,在月亮河畔看鱼儿游,在亲情树旁呼吸桂花儿香。

那一刻,那座能够看见全世界的月亮山,那条不断洒下爱的月亮河,那棵千斧万刃也砍不动的亲情树就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底里。我呆呆地望着月亮,沉浸在姥姥讲的故事中……那一刻我终生铭记。

姥姥的娘家,在姥姥出嫁以前在屯子里是顶有钱的。太姥爷善良,经常接济屯子里的穷人。姥姥没有亲兄弟姐妹,她打小就参加劳动,协助太姥爷管理生产。她和太姥爷一样待人和善,尊敬长工如兄长。长工们也待姥姥像亲妹妹。太姥爷本想招个上门女婿,可姥姥不肯。太姥爷依着姥姥,在姥姥20岁的时候,从本家远房中过房了一个侄孙,作为姥姥的亲侄,考虑待姥姥出嫁后帮助姥姥料理家里田产,回娘家时也好有个帮手。

姥姥26岁那年遇到了姥爷。姥爷家是庄河街里的首富,整个一个鲍家码头都归他家所有,家里有成片的盐滩和上千亩的良田,还有半条街的买卖。大姥爷(姥爷的哥哥)当家,姥爷先是在县盐务局供职,后又升任到安东(现丹东)市盐务局,还担任着该市的什么字会(慈善机构)会长。但是姥爷却欺骗了姥姥,他对姥姥说他还是孑然单身,其实那时早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善良的姥姥轻信了姥爷,以为真正等到了她的白马王子,尽管大她十几岁,不顾太姥爷的反对,当年就和姥爷结了婚。等她得知真相的时候,为时已晚,姥爷已经将姥姥所有的嫁妆和在娘家时攒下的金钱全部弄走,在大孤山投资,又开了好几家商铺。一盏苦茶,姥姥只有噙泪饮下,苦涩,伴着眼泪一起吞在肚子里。

1935年,母亲八岁。中秋节那天,姥爷回来将母亲从姥姥身边领走,到安东上小学。姥姥则毅然也从老吴家大宅门里搬了出来。但是她没有和姥爷去安东,而是找了一处房子自己住下。一扇寒窗,一道狭窄的秋夜,难道月亮坠了吗?惟剩一空黑暗。静夜,乌云,一盏孤灯,昏烛萤光。月亮河的爱流,承载着善良者的幽怨,一环套一环的涟漪,牢牢地将姥姥套住。她多么想能够扯去蒙在月亮上的乌云,掬一把淡淡的清辉,冲洗干净被黑暗笼罩的心扉。年复一年,月色始终暗淡。掩于心底的愁思,缥缈了姥姥年轻时美好的梦幻。

从那时开始,姥姥实际上就是自食其力地生活。老吴家大宅门里规矩森严,你自己搬出来了,当然就断了按房对你的供养。姥爷有时给姥姥一些生活费,但他在安东还有个小三,心思早已不在姥姥身上。姥姥的娘家有钱,但那时太姥爷已经过世,姥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过房的亲侄,实际上霸占了姥姥的全部家产。后来我听说过,家族中堂兄们看不过眼,曾经商量将他清理出户,征求姥姥意见。姥姥却说,都是祖上留下的产业,他也是祖上的后人,就由他去吧。堂兄们正好懒得多事,既然当事人不介意,顺势借坡下驴,从此相安无事。

1976年我回老家,曾经在姥姥的一个本家侄儿王忠镇家住过一夜。他土改时当过民兵队长。他说,土改那年开斗争大会,请大姑回来控诉他霸占财产,而大姑却说,财产不是他霸占的,是我让给他的。我本来就是嫁出去的人,不能带着财产走,况且他也是老王家后人。还救了那个兔崽子一命。

姥姥的生活费由大舅支付。姥姥给大舅家当“保姆”。大舅是母亲的堂兄,青年时期在日本留学,从此离开家门。他和姥姥同龄,他同情姥姥的不幸遭遇。他在外工作,家里扔下五个孩子,大舅妈身体不好,他就请姥姥帮助操持家务。姥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饭,打扫卫生,打点孩子们上学,缝补浆洗。1945年日本投降后,大舅作为国民政府接收人员负责接收敌伪在东北的工厂。土改前,他委托姥姥帮助他将自己名下的财产全部分给老百姓,领着老婆孩子来到沈阳。解放后,他担任沈阳某工厂厂长,后亲手创建了熊岳印染厂并担任第一任厂长。1956年调到北京,创建光华染织厂,担任纺织部总工程师。

1966年红卫兵大串联时,我到北京住在大舅家。回忆往事,大舅说,二婶子(指姥姥)在老吴家功不可没。俺叔在外做买卖,用的是二婶子的本钱;我这几个孩子的成长,有二婶子的心血;由于二婶子的帮助,才使我从地主阶级的大宅门走出来做一个城市贫民,自食其力,实现了向劳动者的转变。

母亲考上初中时,离开了姥爷回到姥姥身边。从此母亲和姥姥相依为命,母亲就是姥姥的希望。姥姥曾说,那时如果没有我母亲在身边,她多一天都不想活。

1947年,母亲高中毕业,1948年和父亲结婚。从此后,姥姥就和我们家一起生活。

我们家兄妹五人,都是由姥姥一手带大。

1950年,父亲和母亲走出老家,先是来到熊岳,把“月窠”中的哥哥扔给了姥姥。是姥姥用玉米糊、玉米碴子粥一口一口将哥哥喂大。后来由于我的出生,需要姥姥照顾,姥姥带着哥哥来到熊岳,在新立屯租了一间房子,我们家才在熊岳有了家。可是不久父亲和母亲又先后调到盖平,又将我和哥哥还有襁褓中的弟弟扔给了姥姥。直到1956年盖平县社盖了家属房,姥姥才把我们领到盖平。这时我们又有了一个妹妹。

父亲的工作总是下乡,母亲的工作也是盖平熊岳经常调动。姥姥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只有姥姥领着我们。夏夜,月亮在遥远的夜空,大地上热得闷不透风。姥姥手中的大蒲扇对着我们不停地扇,而她自己却汗透衣衫。月光尽情地绽放着,姥姥满脸的汗水与月光相互辉映。这时,几朵乌云飘过来,远处的双顶山小房山,近处的上帝庙淹没在黑暗中。而成群的蚊子也乘着微风滚成球地涌过来,姥姥点着了艾蒿绳,缕缕青烟飘着艾香,蚊蝇闻香而逃。慢慢地,月亮从乌云旁边探出了半边脸,大地又重新沐浴在月光之中。在寂夜中,我们很快进入梦乡。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透过窗户的月光,和艾蒿绳燃烧的火亮,一闪一闪地映照在姥姥苍白的脸上。姥姥坐在炕前,用蝇甩子在我们身上轻轻拂过。她挨个端详我们浮在脸上的幸福,给寂静的夜晚平添了多少爱的滋润。可是姥姥却常常是彻夜未眠。在蚊蝇肆虐的夏晚和秋夜,需要燃烧多少艾蒿绳,我从来没有计算过,大概每天总得一两米,都是姥姥从河边草丛中弄回来的艾蒿,编成辫子,一盘一盘,晾干了备用。那时候一有蚊子咬,我们就知道点燃艾蒿绳。艾蒿绳头眨着红彤彤的眼睛,飘着徐徐青烟,送来阵阵艾香。可知道姥姥做出了怎样的付出?

久而久之在夏秋的夜晚点艾蒿绳,已成为我必不可少的一种快乐。它好像是点燃了我生命的一盏灯,照亮了我对生活的热爱,也照亮了我前方的路。生活中的困难,总是有办法克服的。姥姥的爱犹如一把神奇的钥匙,悄悄地打开我的心扉。

冬季到来,姥姥早早就给我们穿上崭新的棉衣,换上厚厚的棉被。那都是姥姥在炎热的夏天重新拆洗缝制的。把哥哥的改成我的,把我的改成弟弟的,而哥哥的新棉衣则常常是用她自己的或者是母亲的衣服改成。我们五个孩子的棉衣棉被,每年都要重新拆洗缝制一次,重新絮上新棉花。我还记得,从初夏,我们刚刚换下棉衣,姥姥就开始一件一件地拆洗缝补。一直到三伏天,她午觉都舍不得睡,每天都得蜷坐在炕上,戴着老花镜,拿着尺子比量,用化石片画线,手中的剪子却不敢轻易下去。

姥姥给我们缝制的棉衣从来都是最合体,最暖和。絮上新棉花棉衣有些蓬松,姥姥怕我们穿上显得臃肿。做好后,她喷上点水,把饭桌翻过来压在上面,然后再放上一块腌酸菜时用的压缸石。而姥姥自己的棉衣从来就是那一件。当我们铺上暄乎乎的褥子,盖着厚厚的棉被,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甜甜地睡着了的时候,姥姥却还在洗我们刚刚换下来的衣裳。

姥姥每天晚上什么时间躺下,我们从来不知道。但我们却知道姥姥不铺褥子,常常是头朝里和衣而卧,身上搭一条平时用来给我们压脚的垫子。每天天还没亮姥姥就起来了,把炉子弄得旺旺的,把屋里熏得暖暖的,腾出她睡觉的地方,将我们的棉衣都焐得暖烘烘,温好了洗脸水,然后叫我们起来。当我们穿上暖烘烘的棉衣,用温柔的水洗漱的时候,丝毫感觉不到隆冬的严寒。而当姥姥帮助我们整理衣服,梳头穿鞋拿书包的时候,碰到了姥姥的手,却不由得浑身聚敛一下。姥姥的手凉得像冰棒。姥姥是将她所有的温暖都给了我们。就像冬天的月亮,默默地等到夜晚来临,把自己力所能及的爱,全部洒向大地。

姥姥终于累倒了。她夜以继日地劳作,不仅得不到什么休息,也没有什么补养,甚至还吃不饱。

在困难时期,我们兄妹没有吃过糠,也没有饿肚子。都是一个标准的粮食供应,是姥姥,还有父亲母亲省下来自己的口粮贴补了我们。姥姥花样翻新给我们做可口的饭食,菜团子、菜包子、菜饼子、菜糊粥、菜米粥……姥姥从夏秋开始就准备过冬的菜品,晾晒各种干菜。萝卜缨子,白菜帮子,芹菜叶子,经过姥姥的洗摘加工都特别可口。姥姥的双手成天泡在冰冷的凉水里,摘菜洗菜洗衣服。特别是隆冬和初春时的凉水是多么刺骨。

姥姥把洗衣服变成了见缝插针的事。家里的洗衣盆始终浸泡着我们的脏衣服,做饭时,她把洗衣盆放在炉台旁,一边看着饭锅,一边洗衣服。搓衣板的棱角都磨平了,铝制洗衣盆硬是压开了口子。

姥姥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她强撑着。我们经常在深夜听到姥姥不由自主发出的呻吟。她常说心口疼,疼极了有时让我们用力捶后背,用外力分散她的疼痛。时间久了,给姥姥捶后背成了我睡觉前常做的事。姥姥的手指关节经常红肿,手指关节越肿越大,渐渐地变了形,手指伸不直,十个手指佝偻着。十指连心,想想啊,那该有多疼!姥姥的腰越来越弯曲,本来是大半身的布衫,渐渐地前襟却过了膝,而后面却没有盖过屁股。整个身体像上弦的月牙。姥姥的饭锅实在是端不动了,洗衣盆也端不动了,有时不得不叫我们帮忙。尽管这样,姥姥也从来没让我们上学迟到过,也从来没有让我们穿不干净的衣服上学。

1963年6月,姥姥真的扛不过了,住进了县医院。经检查,是胆囊炎作怪,由于长期没有得到治疗,化脓积满胸腔,最后做了胆囊摘除手术。但是,姥姥的身体却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姥姥是1898年出生,1924年结婚,1927年生了母亲,1964年离开我们。只活了66岁。

转眼间又到中秋节,红海河畔的野草开始发黄,沿堤的石板路上落下不少树叶。月光下,我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水中的月亮,向大海流去。河水,野草,树影披着月光,飞向天际,飞向星空,飞向月亮。

我想起差不多有60年前,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尽头有一座小院,一位老人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给他讲月亮的故事。如今这个小男孩也白发苍苍,正站在月光中翘首遥望圆圆的月亮,那里有他的姥姥。她当年曾经说过,待他长大的时候,她会在月亮山上看着他。他暗淡的影子在月亮的光辉下拉得老长老长……

妻子在小院的石桌上摆上月饼、葡萄、苹果和红枣,女儿和外孙女听我讲月亮的故事。外孙女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她才两岁半,但是她好像听懂了,她在寻找月亮山、月亮河和亲情树。月光如此皎洁如此温馨,月亮的故事今晚将深深地扎根在外孙女的心里。

作者简介:王立光,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辽宁省散文学会副会长,营口市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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