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票的时候,陈蕊恍惚间听到一声叹息,她立即回头去看,回头回得猛了一点,把自己和后面买票的中年男人都吓了一跳。陈蕊赶快给人家补上一个笑脸,男人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她,陈蕊脖子上遂红了一大片。一直到她买了票,离开,到了月台,她还不时的四处看着,好像父亲佝偻的身子就隐没在她身边的人群里,然后从背后看着她,小心地长叹一声。
一整个冬天,陈蕊都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常常望着天边的飞鸟,或者长久地盯着一朵或快或慢的云,自己如一炷香一样袅袅燃烧着出神……从巧真家回来的那个傍晚,就着夕阳的光线,陈蕊忽然发现自己家的屋子是这么破败和低矮,天是这么的高,父亲是这么的老,母亲的头发是这么的白……这种发现,让她感到沉重的悲哀。她把自己作茧自缚在沉默里面,这沉默里当然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甘。
父亲看着她脸上因出神而呈现的虚无和木然,常常背着她,忍不住轻轻地一声叹息。父亲这轻轻地叹息连同这些日子灰暗的情绪,不知觉中融进到她身体里。一直到她坐上逃离的列车,她还隐隐听到身后这亲切而苍老的叹气。
在车上辗转了半夜,陈蕊都没睡好。座位硬并不是主要的,脑子里闪过的事,很寂静,却感觉踢踢腾腾的,连绵着,将所有未成形的睡意都赶走了。第一次出远门,她也不想睡,盯着车窗看了一夜车轨。黑夜里,并没有什么风景,路过的城市灯火离铁道也很遥远。城市像个模糊的脸,陈蕊看不清楚,只剩“哐嘡哐嘡”单调的声响一路划过城市灯火阑珊的边缘。到了下半夜,车厢内断续响起了东倒西歪的鼾声,每个人睡得都很将就,倚着靠背或趴在那里,偶尔两车逆行时摩擦出较量般的风声,车厢内的鼾声在这摩擦声中磨磨牙停顿一下,就又升起。她的座位还可以,最里面,靠着窗户,至少头可以倚靠在车厢壁上。她闭上眼,尽量把自己收缩起来,靠着车厢,头抵在怀里的背包上。陈蕊等了许久,依然睡不着。
无聊赖间,陈蕊侧起身,近乎习惯性的从抱着的书包里翻出那本书,她不是为了看,事实上这样薄薄的一本小书,内容她早都记住。她打开封面,盯住扉页,直到把页面上那两行熟悉的字迹都看得一片模糊。
那两行字,一行是:
小蕊,我看你就是我那朵玫瑰花,让我爱护你吧……(后面还画着一个又坏又可爱的小笑脸)这一句话如同他一贯说话的口气,略微霸道,眼睛又坏又亮,他顺手抛过来一段又烫又香的山芋,她哆嗦着接住,毫无防备,开始和结束都没和她商量。这就是她那一段被动的爱情。
这一本薄薄的小书,是《小王子》。
陈蕊想,可真是一篇童话呵。她以为自己早就释怀了,可此时心口那个地方,还是结结实实地疼了一下。
她略过它,去看底下。底下是另一行:
XX街XX小区X号楼X单元。还有电话。
是南方一个大城市。写得很详细。字迹潦草又傲气,是巧真临走时从她床头随手抓起这本书写下的。巧真写地址时一定看到了前面的那句话,巧真的嘴角牵动着微小地笑了一下。写完了,把书扔回她床上,说,想通了就来找我哈!巧真就扭着身段走了。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她,是很有把握她会来投奔自己的样子。巧真说,不急,你再想想,想通了就打我电话……
她想了很多天,她还是没想通。不过她还是来了。
陈蕊放下书,再不想看它,也不去想什么,就支着头,眼睛里水茫茫的,盯着窗外发呆。夜色里的山脉、树木、桥梁、建筑……都虚化成不分明的块状影子,在列车的行驶里,这些黑魆魆的影子都浮漾在车窗两旁,间或有几盏寥落的灯光,在陈蕊茫茫的眼睛里亮一下,又闪过。
直到快到黎明的时候,盯着沿途的夜色直盯得眼发疼,陈蕊才算是迷迷糊糊地蜷缩着睡了一会。睡得也很浅,老是梦见不想梦见的,比如:他坏坏的明亮的笑脸,巧真临走时有把握般的神态,爹干着活突然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一连串奇怪的梦靥交织在一起。在父亲从脚手架摔落着地的刹那,陈蕊惊悸地喊了一声,“啊——”从支离破碎的睡眠中醒转过来,她揉揉眼看见对面的男乘客奇怪地看她,她不敢接住陌生人的目光,只好把眼睛再次投向窗外的虚空。心里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梦得都那么真,让人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了。陈蕊也学着父亲的口气,在心底轻轻地一声叹息。
陈蕊想抬抬腿,才觉到浑身的酸疼,她刚想站起来去一下厕所,走动走动,也让窝在那里的血液稍为循环一下,眼前突然一黑,倒吓了陈蕊一跳,火车此时进入了长长的隧道,在黑暗里惊动起激烈拍打的风声,陈蕊坐在那里,有点愣怔,风声扑打中,陈蕊顺应地想象自己的头发在这风中也激烈地飘,这想象让她有点快慰,抵消了一部分刚才梦魇残存的阴影。在黑暗中,陈蕊算是醒了。
出了隧道,迎面是一座跨江大桥。一两只银白色的水鸟拖着明亮的弧线,在桥下水面上回旋。陈蕊往下看着,想,看着它们翩跹悠闲,身影美丽优雅,也许它们生存也艰难,得从湍急的水面上打捞一日三餐。谁知道呢。
陈蕊就想起巧真。想,巧真那样光鲜的人,也有过心酸吗?——但就算有,村里人也是看不到的,看到的只是她的骄傲和灿烂。
过年,巧真回来,穿着打扮有一种惊艳感,明明是冬天,巧真却给人一种花枝招展的感觉,着一顶很大的花色礼帽,飘带很俏,巧真微笑着在路上走了一圈,让整个老实巴交的村庄都风骚了起来。
巧真是美丽的,并且知道自己的美丽的女子。
她还记得当年上学考试时陈蕊让她抄的情谊,来陈蕊家里,拉住她的手,显得很亲密。但陈蕊却觉得她们之间有了很大的距离,这种距离不是平面的,而是上下落差悬殊的阶梯。早已不再是当年在中学露天操场考试的时候,陈蕊如果不给她抄她就随便逮个蚂蚁放卷子上,蚂蚁走到哪个选项,她就随便勾个ABCD。然后发卷子的时候老师会用常见的手段在两极各树立一个标杆,正面的是榜样,往往是陈蕊;反面的是批评对象,多有可能是巧真。陈蕊那时候总也不解为何巧真挨批评时依然嘴角轻蔑倔强地上扬,是很骄傲的模样,反而比陈蕊受表扬还要有底气。陈蕊想,巧真终究是比她大气到无所谓而精明的女子。出去不过几年,就大开大阖弄出了一番蓬勃局面,即便是风尘里靠着身体本钱,也终是心思、手段、气量都非凡。比较下来,自己呢,上了几年学,被灌输了一些腐烂的名词,费死了劲考上了县里的招教,没有门路打点,就被分到乡村里,一个月千把块钱,还有呢,口口声声爱了两年的男子,唇红齿白一句“对不起”,就把她所有的守望和付出全打发了……
村里人看着巧真家三层的仿欧式小洋房,气派地杵在那里,很招眼。路过的人很眼气,却暗暗吐一口痰,不知深浅地说一句,卖X挣来的,显摆什么?!陈蕊看着巧真和她家的洋房,耀眼辉煌,陈蕊也隐隐地觉得脏,但当巧真拉住了她的手,珠光宝气地对她照耀般地微笑,她才知道弱者对强者的鄙视,是多么的没有力量,多么的可笑。果然村子里在背后说巧真闲话的人很快就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们一边议论又一边讨好地对巧真笑,他们想让巧真帮忙介绍一个工作,也能在大城市里落一下脚,也想风风光光的回来在村子里小小炫耀一下,也像巧真一样光鲜亮丽的活一次。但是,对他们事后的讨好,巧真只是很好看很风情地笑一笑,不置可否。他们当然恨,可没有巧真那么多钱,比照一下,恨得都忍气吞声,看见了巧真不由地还是势力地笑,衬出自己的卑小来。
巧真却越过众人,来到陈蕊跟前,生涩地寒暄完了,揽着她的肩,巧真开口第一句话就对她说,小蕊,姐都听说了。
这一句话说完,巧真就看着她,收了笑,很亲切,又有准备和她感同身受的一丝哀伤基调。陈蕊没敢接巧真殷切的目光,乱乱地想,什么意思呢,你听说了,听说了什么?是听说他不要我了,还是听说我现在诸事都不如意、不如你呢?陈蕊带着疑虑看巧真一眼,巧真还是眉眼笑笑的神色,好像在说,都是的,我都听说了,小蕊,你不要避我,不要和我外气。
巧真拉着她的手,在床沿上坐下,看了屋子一圈,又隔着破旧的屏风看看隔开的陈蕊衰老的父母那边,最后眼神聚到陈蕊脸上,忽然地一声叹息,这叹息像是功成名就的人回顾筚路蓝缕艰难来路时的苍茫慨然,沧桑和苦楚都在里面;又像是感叹陈蕊家里捉襟见肘的寒酸。随着感叹,巧真在人前紧绷的光鲜也柔软下来,用的是姐妹间的语气,说,跟我走吧,小蕊,我新开了家美容院,正需要一个识文懂字指靠得住的姐妹帮着我打点打点。
……
陈蕊望着桥下浑浊宁静的水面,再往前走一段,闪过的是江边稀疏的村落,和沿岸分列缠绕的稻田。列车前行中不断变换的风景,如同她此后的人生,让她感觉到往下的每一个时间都是新鲜的,而不再是憋在家里一成不变的灰暗和烦乱。她作茧自缚在小屋子里面的日子,连时间都好像长满了霉斑,和光鲜灿烂的巧真用的肯定不是同一个时间。
或许她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远方能给她太多虚无的想象。她其实需要这种想象,就是不因为巧真,她也想过去远方看一看,闯一闯;虽然那时这样的想的时候,是想着和另一个人一起去的……好的时候,都说类似那样的傻话:跟着我吃苦你怕不怕。不怕。没有房子呢。有啊,只要我住你心里呢,左边一间,右边一间,心房。那要是我去另一个城市工作呢。跟着你啊,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跟着你流浪到天涯都好……
隔着车窗,望着前方闪现的大片大片未卜的天空,陈蕊的眼睛里蓄着闪动的光芒,倚着车窗,想着那些说过的话,那么多的话,在心里轻轻骂自己一句,真傻……她想笑,那闪动的光芒却从眼角像水一样流出来,滑落到她脸上。
真的要去天涯了,那些说过的话也早已变成了虚无的沙,禁不起时光的流水也经不住岁月的尘风,消失的无影无踪。陈蕊没有怨过他,相反她心里是带着祝福的。毕竟家里给他介绍的那个女孩有很厚的家底,也有很好的交际网。对他以后的发展是好的。以前好的时候他总是喊她,傻丫头,傻丫头……三个字一遍遍从他嘴里喊出来,没有一点骨头,听到耳朵里,只是丝丝入扣的温柔。陈蕊想,自己或许真的就那么傻吧。
爱一个人,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尽管之后的一年,有一次酒后,巧真一针见血的分析道,爱?屁!他不过是想玩玩你罢了,看你长得好脸蛋,又柴禾妞没见过世面,玩了两年也花不了几个钱……陈蕊的反应很激烈,把桌子都撞倒了,她流出满脸的泪,每一滴都是她的一段青春,那些眼泪好像鲜血淋淋。她制止住巧真的话,近乎撕心裂肺地喊,我愿意,我愿意啊……
虽然事后她想想好的时候他许多轻薄而章法熟练的举动,和巧真说的真的不差多少,但她还是不愿把他想的那么不堪,那毕竟是她唯一的一次爱呵,否定了他,也是轻贱了自己。
可是现在,她还没想明白,她只是不知道一个人红唇白牙口口声声说的那些誓言,怎么就像排便,一转眼就忘了干干净净,毫不当回事呢?
陈蕊想不明白。
和陈蕊第一次寒暄之后,隔了一天,巧真又来她家里,并且晚上在她那儿住下。那晚上,她哭了。并不是她和巧真有多亲,只是所有的情绪她都压在心里,太久了,需要一个在合适的时刻说话的人。听完了,巧真带着她风尘里练就的洞穿和沧桑,说,傻女子,悲什么伤,姐告诉你,所有的男人都差不多,快感总不过那十来厘米长,你说你悲的哪门子伤?
巧真说,这世上的男人只有在床上时你要他长他长,你要他短他还长,下了床都一样没有良心,你心里难受并不是你那男的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你在他身上花费了好时光,在他破篮子里寄托了你的小梦想,指望不住的,傻女子……
巧真拍着胸口很有把握地说,陈蕊,你来,跟着我,就你天生这副模样,我保管你一两年就回来,风风光光!
巧真说,你想想,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就给我说一声。
巧真说……
巧真说的都是对的,接近于真理。到底是风月场中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骁将,都是经验之谈。每一句话说的逼近残酷的真相。
有些事情真是当时想不明白的。只有过了几年,陈蕊才会知道,现实里这世上的男子多小气、平庸、缺少情趣,没有成熟的心智,对待感情多有投机的性质。
可选的人那么多,彼此都差不多,没有谁为你真的赴汤蹈火。一生一世啦,一辈子啦,等等,那些顺嘴编织的誓约,不过是骗骗耳朵。
陈蕊闭上眼,对着窗户,把脖子缩在衣服里面,不让邻座的人看到她的脸。算了,陈蕊说,这些都算了,再也,再也不去想它。
车窗外呼啸闪过山、水、田地、房舍、村庄……这个节气,土地初步呈现出一股饱满慵懒的腴润之态。阳光照耀下,虽然寒气仍未褪尽,一畦畦油菜却已织锦般开满金灿灿的花,在火车的速度里,这大块绵延的嫩黄花海更为明艳,这一块转瞬即逝,接着的一块立刻映入眼帘。阳光温凉,是一年之中最多情的阳光。可惜这花香、这阳光,车厢里都闻不到。火车像一根漂在速度急流里的烂木头,因为人多、封闭,从内到外散发出一股闷热嘈杂的腐朽气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到了一个小地方的站台,在停车的一两分钟间隙里,几个半大的女孩不知从哪里溜上来,沿着车身叫卖着手上的制品,多是些手工做的荷包、花绣、如意结之类小东西。这些孩子脸上红扑扑的,眼睛明亮,声音还带着童声,但吆卖起来却很老练。陈蕊知道,若论起生活的阅历和经验,自己尚远不如她们。爹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家里的事却没有让她操持过。师范学校毕业快半年了,除了在偏远的乡下小学里代过几个月的课,她还没有出去过,整一个寒假都是在院子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晦暗生活。如果这些孩子是野地上奔跑的蒲公英,而陈蕊以前的人生只是守着一小片地方的根蓬。火车一开动,陈蕊想,以前所有都过去了,今后我也是这样了,在风里开花,辗转天涯。
这世上有很多人、很多事,也只当它是路过的风。
火车继续前行。
天空堆积着灰色的云,偶尔掠过几粒孤伶伶的坟茔,火车正驶过一片平整的水田,田野很空,有几个人在忙着春耕之类的活计。看着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农,本来压抑着不去想的,可本能地,父亲那木讷干缩的脸又浮现在陈蕊眼前,伴随着的还有他熟悉的叹息。
说来也怪,爹一叹息,陈蕊总感到周身落叶飘零,像有风。就是过年这一段,爹知道她不开心,就绕在她身边打转,装作一会收拾这东西一会收拾那东西,转来转去,却无法劝她,爹只有在角落里心疼地叹气。爹的叹息里有羞愧和自责,好像她所有的不如意都是他造成的。爹知道自己没本事。没本事了一辈子,爹看着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也没有表情,爹嗫嚅了几次嘴,都是伴随着叹息,如落叶在飞……因为她的沉默和不开心,爹多了一个叹息的毛病。她知道,那都是对她的心疼。无能为力的心疼。
爹平常看她都是笑眯眯的,看着她时,爹笑得那样开心,一张在岁月的压榨下缩水的脸也舒展了面皮,黧黑的皱纹里都是温和的笑意。爹喜欢看她。爹木讷寡言,不爱说话,爹就特别喜欢看她。
陈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夜色开始像浪潮一样隔着车窗扑打上来,浑厚宁静的山脉变成暗夜里仓惶浮动的影子,不断向后退去,远处的灯光如飘忽的萤火,拖着长长的光影一晃而逝。
眼泪真是不由人控制的,好像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绪,一旦想起,就会牵动泪的根系。念着爹佝偻的身影,陈蕊抵在车壁,侧着脸,眼泪分两路缓缓流下,流下她也不擦,她怕擦泪这个动作被人看见了,笑话她。她其实并不是特别伤心,而是一种血脉断开的疼,这疼也不是很猛烈,而是抽丝一样的柔韧,将整颗心都缠起来,慢慢地抽紧。陈蕊心说,爹,在你跟前一直这么乖巧听话的女儿,还是让你失望了,还是离开你了……陈蕊透过泪眼,盯着脏污污的车窗玻璃看,看久了,她看见爹的脸就映在上面,好像爹就在窗户外面贴着玻璃往里看她呢。陈蕊在心里狠狠地轻轻喊了一声,爹……泪水就再一次弥漫了双眼。陈蕊趴在狭小的桌面上,把头埋肘弯里,衣服遮着脸,无声地抽咽。因为她忽然想起那次去村头的工地上叫爹的情景。
爹瘦小的身形,在工地上只能当个小工,而小工是最受人踩挤的。那天,家里来了客,她去喊,就看见爹蹲在脚手架旁边,弓着腰,抱着一个硕大的馒头,夹着土豆菜,极力吞咽的场景。爹那个样子像是在吞咽粗粝的石头,梗着脖子,脸上梗得发红……爹有胃病,他吃不下去这么多饭。但是他得强迫自己吞咽。小工活重,他力气轻,怕上工的时候往架子上扔砖和泥灰时,掷不到上面,只能仍到半空中,怕那些后生嘲讽,更怕被工头落下话柄……陈蕊隔着马路,都看到眼里,她的泪在眼眶里翻卷,终于没有喊出声。她怕爹窘。
爹只会笑。当爹不舍得买胃药或者没好好按时喝娘熬的粥时,每当遇到类似这样的事,她就生气,因为心疼和气愤而数落父亲。爹这时笑的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对她有点谄媚,软软的,有点讨好的意思。当爹这样笑时,陈蕊最想做的就是转过身,抱住院子里的梧桐树,哭。但是,陈蕊都是斥责他,很大声的吵他。因为他是她最亲的人。对最亲的人,我们才会最大声地吵。
昨天清晨,天还未明,陈蕊终于下了决定,就悄悄起来直奔村口,上了发往县里的汽车。她出门的时候,来到了父母的屋门前,听见父亲打着瘦弱的呼噜,爹白天劈柴帮着娘给她炸丸子,累了一天,此刻正睡得沉实。她立在那里,把自己挑拣筛选了十多天的绿豆和豌豆、豇豆都包好放在门边,父亲胃疼,多喝些熬得粥,养胃,她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陈蕊站在门前,想果然如巧真许诺那样,衣锦还乡,有了面子,或者也能让他们扬眉吐气一番。
她什么也没带,背了一兜母亲炸的丸子,就坐上了车。车开走了,她倒没哭,只觉得自己忽然是一只断线的风筝,一下子失去了家里的这根绳,她有可能跌落,也有可能升的更高,但不管是下坠还是升起,家里都不再会看到了。父亲的笑和叹息,也都看不到了……
过了这一夜,再等几个小时,大约到天明时,就会到滋养巧真光鲜生活的那座城市了。除了这一天一夜身上累积的酸疼,陈蕊并没有多少强烈的感觉,既没有激动也没有失望,像这远行再平常不过。之前巧真就在电话里说,快到了就给我说,我来接你。陈蕊说,不用,你忙着,我找得到的。巧真就笑,咯咯咯。隔着电话,巧真笑的有点浪,但浪的悦耳。笑完了,巧真说,想通了,你来真好!两句话并没有因果,巧真都兼顾了,也不需要陈蕊的回答,就又叮嘱一句,到了就提前打电话啊。陈蕊说,嗯,知道了。
陈蕊现在对巧真的语气不是姐妹间的,也不是员工和老板间的,而是云朵和流水之间,水流云在,她们互不沾粘,但又时有重叠。角色转换了,陈蕊要跟着她干,但却不想像村人那样,对她满是讨好。
“前方到站是XX站,也是本车的终点站,请携带好您的行李物品,做好下车准备,祝您旅途愉快,我们下次乘车再见”……列车已经在提醒了。她孑然一身,行李中不过是一颗被人爱过也抛弃过的心,有一些单纯的爱恨。等列车停稳,下了车门,她就真的来到这座城市了。陈蕊想,不管是顺利还是艰难,她都要在这里扎下根。
列车到站时,天还没亮透,随着人群出了站,陈蕊没有给巧真打电话。这时候巧真肯定睡着不说,陈蕊想一个人先静一会儿,先打量一下这个城市,再准备好和它融合。
站在广场里,这个城市的面容在陈蕊的眼里变得明朗起来,此刻,广场里除了陆陆续续的旅客,只一些等载的出租车,司机在路边抽着烟打哈欠。少了霓虹、音响﹑人潮装裹的城市,在寂静中露出卸妆后的苍白和疲惫之态。
陈蕊买了一瓶矿泉水,在花坛边的台子上坐下,吃她的剩下的丸子,而实际上在车上她一路胡思乱想,只饿极了才趁邻座的人不注意匆匆吃上几颗,所以包里还剩很多。她摊开在台阶上,就着凉水,吃了一会儿,还剩不少,她是吃不完了,想扔,又觉得可惜,就又收回包里,想,不知道巧真还吃不吃这东西?
陈蕊现在忽然有些怯,怕见巧真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不安。她虽然没有多少社会经验,不知道那些深藏的陷阱和欺骗,但到底还是读了一些书的,想想巧真绝对不是她说的开美容院那么简单。让她来做什么呢,保证她一两年就风风光光,可为什么还非要强调她的脸相?一路上其实陈蕊都在想。她心底模糊的有一个答案,但还是抱着一点单纯的幻想。
所以她不急着见巧真,她还不想打电话给她说到了。
她其实有点害怕。
因为来的时候,陈蕊就想好了,即便是和自己想的不一样,破灭了,不单单是美容院,她也不会回去,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陈蕊想,一步步地说吧。
这时候,巧真对于她,就是一片雾,雾很大,她不知道巧真引她到的这块地,脚底下是平地还是悬崖;但无论是平地还是悬崖,她最终都得要跳下。只是跳之前,她还要徘徊一阵。
天色亮了。公交开始运营了,站牌下的车越来越多,她过去一个一个站牌地看,那些站名对她来说没有一点地理概念,但是她还要看,希望能看出什么似的。身边不断有人拖着行李跳上一辆车,开走了。他们都有目标和方向。她没有。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她也把十来个站牌都看了一遍。其实还真找到了一路车路过巧真地址上那个街区,陈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真的是巧真写在书页上的那个街道,陈蕊眼神里却忽然选择把那一路车整个都忽略,转身去看另一路车的路线。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立刻就到那个街区。
好像一旦去了,好或坏,揭开底牌,就只有那一个真相。她没得选择。
陈蕊在站牌下徘徊了有一个小时之多,最后选定坐324路,不因为什么,只是这几个数字组合在一起,是他的生日。陈蕊有些负气地想,我坐着你的生日车,看这回你会把我抛到哪儿?
这一路车分段收费,起止站点很长,几乎横向贯穿整个城市。打票员用一副职业化不耐烦的轻滑声气,问她,哪儿下?
陈蕊愣住了,是啊,到哪儿下呢?
陈蕊喃喃地说,我到哪儿?
打票员带着一脸哈欠和隔夜的慵懒,用怠慢又嘲讽的眼神乜斜地看她,鼻息间出了一点气,您到哪儿,我哪儿知道呢,真是,问谁呢!
陈蕊回过神来,红着脸买了全票,十元。想,看看也好,看看到底是什么终点。
公交开得很慢,路两边不断闪过鳞次栉比的商铺,高耸的大厦,绿地,机关,厂区……这个城市果然繁华,也干净,绿化也好,这个季候三角梅还依然热烈地开着,不断变换的楼群如森林,走了许久,陈蕊只觉得这城市真大。车走走停停,走了许久,她以为会坐到终点再下,坐着坐着就无聊了,觉得漫长。就像当初和他,也以为会一直走到终点呢,原来只不过是一起走了几站,就各自分散,和坐这公交车也差不了多少:车一直在前行,变换的人群,无外乎聚散离分,有人上,有人下,路途中遇见了,好上了,就以为会一直到终点,谁知过了几站就消失不见了。
陈蕊终于有些释怀,看看终点,原来是这个城市的北站,又是一个聚散的起讫点,陈蕊笑了,到下一个了站口就下了,陈蕊看着324走远,对着它的身影说,你走你的吧,我就在这里下了也好。
陈蕊忽然感到从来没有的放松。置身陌生之城,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陈蕊笑着去看天上,天上的云很蓝,形状分明,是很好的天气。
过了人行天桥,是一个小广场,周围都是商铺,陈蕊看看各个门前几乎都有招聘的张贴栏,导购、销售、客服之类,还有一张如牛皮癣一样贴在广场的柱子上,招聘:男女公关,月薪一到三万,身高多少多少,形象气质好……一个月那么多的钱,对陈蕊来说已经达到想象的极限,爹要搬多少砖才能挣到呢,她想大概只有巧真才能挣来这份钱吧。陈蕊本能地想到,巧真呢,她所谓的美容院真不会也做这个的吧,那自己呢,岂不是也要……陈蕊不敢去深想,而事实上,来都来了,深想又能怎样呢?
陈蕊继续沿着商业街往前走,那些招徕顾客此起彼伏的音乐,熙攘的人声,浮艳的广告牌,琳琅的商品……这些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好像是幻觉。陈蕊想,自己可真成了一朵谷穗,从闭塞安静的乡下田畦迁到了这喧嚣浮浮华的城市里,陈蕊一瞬间有点恐惧又涌起一丝悲壮的情绪。巧真说,你窝在这破村落里,就像个毛毛虫,总舍不得你那壳,怎么能够破蛹而出变成蝴蝶呢?——巧真当然说得没错,但是她不知道那个壳虽然丑陋,却一度给她过温暖;就像小的时候偎在爹瘦小的怀里。
但是,陈蕊想,自己也能像巧真那样,变成蝴蝶吗?
沿街每看到一个招聘信息,陈蕊就要拿自己比量一下,看看自己够不够格,而往往是经验和性格外向、亲和这两项就把她阻住了,就没有再往下看的必要了。陈蕊在邮政亭那里买了一份当地的报纸,一大卷,一元钱,大概是城市里除了尊严以外最便宜的东西了。陈蕊掠过那些要闻那些花边,这都与她不相关,直接翻到广告那一版,看装在格子里的招聘信息。她一格一格看下去,看得很仔细,都看完了,就有一个是招教育顾问,她没有经验不说,还要求是男性。浏览了一遍,她发现还是销售和公关她还算比较符合条件,因为这两个就不要求什么条件,除了长相、身高之外不要求什么学历、经验这些。陈蕊苦笑了一下,上了几年学,真是讽刺。
可她还来不及泄气,也学着巧真当年考试那样,闭着眼对着那密密麻麻的招聘栏顺手一指,就是它了,她总要试试。她指的还好,是一家大型品牌的化妆品公司招聘售货员。陈蕊对这个品牌还算熟悉,因为上学的时候有个家境好的室友经常买这一款。陈蕊稍一思索,同意自己去应聘售货员,以为这个工作只要长着两只眼睛两只脚,勤快一点,应该能做下来。
好在指着报纸上的地址问了一个路人,人家说离这里不远,有路经的公交,不需要转车。陈蕊再一次坐上车,不同的是,这一回她也有了下车的目标。坐上车得有一会儿才能到,陈蕊闭上眼,很困,但一想即将要去参加这个招聘,困意就自觉打消了进军的念头。想起巧真,陈蕊想此刻她肯定在骂自己吧,到了也不给她打个电话,她肯定在着急担心吧。
巧真没有她的电话,她的手机是他给买的,他说对不起的那一天,她就没有再用了。和巧真说的死死的,下了车就给她打电话,她来接她。路过了好几个公用电话,陈蕊还是没打。
她想看看,来到这里,如果不指望巧真给她指引的那份工作,她能活下去么。
到了公司周边,陈蕊没想到报纸上一栏小小的广告,总部面试大厅却那么多人。看看每一个应聘的人都穿着职业装还化了淡妆,陈蕊看看自己,头发蓬乱,衣衫普通,脸上想来也只会是疲倦之色,要命的是还穿着从家里来时的夹袄。陈蕊心里发怯,很仓惶,有一瞬间想逃离现场,看看窗外,才明白自己无处可逃。
排着队,从工作人员手里领了张表格,找个空处认认真真落笔,像在进行课堂测验。大部分回答得很诚实,只是在爱好﹑特长一栏里,陈蕊绞尽脑汁在“读书﹑代课﹑音乐”后面又添上了“交友、聊天”两项;这是在招聘销售员,她知道自己实在太内向了,必须加上点什么中和一下。写完了,抬起头看见到处都是或贴在墙上,或压在膝头写资料的应聘人。陈蕊侧着头,看了一眼俯身在她旁边龙飞凤舞的女孩,不看则已,一看几乎被惊住了,女孩在那一栏里惜墨如金,还是装不下她推销自己的千言万语,几乎挤破了半张纸:大学毕业,英语六级,计算机等级资格证,自学日语……而她申请的职位与陈蕊一模一样。女孩长得也漂亮。陈蕊想,原来人家都这么优秀啊……两相比较,陈蕊不免微微心惊肉跳。
真是憋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再不出来,都要和社会脱节了。
几十人面试的队伍,如一条沉默的河流,以缓慢的速度缓缓蠕动着。众人因焦灼和未卜而产生时间几乎疑滞的感觉,而头顶的时针却节奏依然,转眼就是下午了。陈蕊排的位置已经很靠前,她看到前面摆着三张桌子,犹如过关斩将的三个关口,很多人在第一张桌子前面纷纷落马。陈蕊握了一手心的汗,一颗心颇有些提心吊胆。
终于轮到她面前。第一关招聘小姐扫了一遍陈蕊递上的表格,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例行轻柔地问,您以前做过此类工作吗?
陈蕊下意识地摇摇头,意识到了,想要改口,张着嘴,已经来不及,心里就骂自己,陈蕊,你可真笨,真笨啊。
招聘小姐抬起下巴,身子往后仰,依然平静地说,是这样的,小姐,我们所有的工作职位都要求有相关工作经验者优先,请您留下表格,如果我们觉得合适,再电话通知您,您看好吗?
用的看似是有商量余地的句式,但语气里的拒绝已经不容置疑。陈蕊想说,报纸上不是写着不限制工作经验吗?但她没好说出口,可能是这一场优秀的人太多了,才又要求了。陈蕊意思已经听出来了,明白自己不可能从她身边跨过去奔到第二张台面。她的一张脸因为长时间在人群中泡着,已经写满强撑的疲倦。更重要的是,在这些“优等生”的强烈对比下,陈蕊觉得自己就是一盘上不得台面的菜。犹犹豫豫之间,她已经被人挤出了队伍,从候选者中淘汰出来。
陈蕊心有不甘,计算自己一路坐车、排队付出的代价算是白费了,又恼恨自己现场的笨嘴拙舌。转念想起了招聘小姐说起的电话通知,马上想到自己并无电话,又想再上去解释一下,商量着找一个比较稳妥的联系方法。但是她看到排队等候的人群中不断有人注视着她,心里又打起退堂鼓。再说也白搭,不过自取其辱罢了。终于丢盔弃甲,逃离现场。
陈蕊出来,只剩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已经是近黄昏的时候了,面包店飘出烤熟的面包送过来的香气;西餐厅里流淌着浪漫情调的低音萨克斯;麦当劳里嚼着汉堡包的情侣开怀大笑;商场里灯火通明,推着购物车,提着标有商店字样纸袋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这是座有声有色、繁华热闹的城市。对陈蕊来说,却如一条鱼,被搁浅在沙漠炙热的荒凉里。
那么多的灯火,没有一盏是为她亮着。没有一点温暖是属于她的。
陈蕊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她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了。她刚坐下,身上积压的疲劳和困倦都在眼皮上攀爬,她亏欠了许多天的睡眠都连本带利地找上门来了,天快黑了,她感觉到了多重的累,只想在一个温暖地地方坐一会儿。
陈蕊转进了街角的小吃店,选了份韭菜鸡蛋水饺,她身上凉,想喝点热汤。在饺子端上来之前,她趴在桌子上抵住胀痛的太阳穴,使劲揉着,揉着揉着瞌睡就来了,店主把饺子端过来的时候狐疑地看着她,一直想说而没有说出来。陈蕊懂了,她是怕自己一身村气、来历不明,吃了饭没有钱给她。这些自以为打了翻身仗的民工模样的小店夫妇,眼光锋利得可以杀人。陈蕊没有吱声,把钱递过去。本来想着吃过饭能在这儿坐一会儿呢,这样市侩的眼神,陈蕊浑身不舒服,看来也不好再坐了。潦草吃完,就出来了。
来到街心,黄昏回光返照般留下最后一抹温情的光晕,陈蕊仰起头,仿佛听到云层掠过城市天空的声音,世界大得空旷而寂寞。第一次,陈蕊的心彻底变得黯淡无光,仿佛准备收拢翅膀的一只鸟,期待回巢。但是,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故乡已经把她连根拔掉。
转过一个街角就有一个小商铺,里面有公话,仿佛伸手就可以拿起,拨出书页上那一串号码,和另一个嘴巴就连通了。陈蕊知道。陈蕊依然仰起头,越过那些次第绽放的霓虹闪烁,去看城市上空的夜色,她想看到一颗星,看看是否和在家看到的一样。但她看了很久,也没有发现一颗,她想再这样看一会儿,她站着就可以睡着了。风吹来,她的姿势很像一个疲倦的问号,她反复在问自己:到底要不要给巧真打电话呢?
作者简介: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广东东莞。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企业文案、内刊编辑等。在《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长城》《天南》《芙蓉》《作品》等杂志发表作品六十余万字,部分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等选载,小说《明月怆》被译介为法文。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台湾第27届梁实秋文学奖、第五届东莞荷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