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
童老师早就说过:“散文是人的灵魂的微笑,一定要有真情实感。没有真情实感,灵魂就微笑不起来”
童庆炳先生是著名的文艺理论家,但许多人并不知道他也是一位作家。他写过两部长篇小说:《生活之帆》和《淡紫色的霞光》,也出版过《苦日子 甜日子》《旧梦与远山》《又见远山 又见远山》三本散文集,一直用创作支撑着他的许多理论思考。
据我粗略统计,童老师的散文写作有两个高峰期:一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二在2010年前后。在第一个高峰期,他的散文多是思乡、怀旧之作。这意味着从中年步入老年,童老师虽身在北京,但心已走上还乡之途,所谓“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当乡愁袭来又无法排遣时,写散文大概就成了他的最佳选择。
而之所以又有了第二个高峰期,我以为与博客难脱干系。很可能是被其好友黄安年先生鼓动,童老师于2009年7月1日在科学网安家落户。随后两三年,他一边写论文,一边写博文,把那块自留地经营得风生水起,摇曳生姿。每每去外地或外国走一趟,他就会跟我们显摆:哇,我又收获了三五个博文素材!
为什么游记多而写人记事少起来了呢?我猜想,这很可能涉及到童老师对散文的一个核心认识。他说过:“我一直认为,写散文与写小说是不同的,散文越写越少,而小说则可以越写越多。”童老师写过小说,自然便体会过虚构的妙处,那是可以越写越多的制胜法宝;但他又在写散文,并且坚信:“唯独散文是不可以虚构的。”既然无法虚构,那么写过《远山》,就不可能再来一遍家乡山水。散文做减法,小说做加法,散文又何尝不是写一篇少一篇呢?
于是我猜测,当童老师写完“家园篇”“亲情篇”“求学篇”等等之后,已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但开了博客,又常常是等米下锅,必须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样,他才游弋到“纪游篇”里,在那里发现了新大陆。
因为博客,我差不多读过童老师所有的新文旧作。而细究他的为文之道,我以为与其为人难分伯仲,可谓文如其人的典型案例。例如,生活中他崇尚俭朴自然,其为文便也常常素面朝天;天性中他喜欢不偏不倚,其为文便也往往温柔敦厚。他珍视亲情友情师生情,我们便在《春天还未到来——哭曾恬》《黄药眠先生的最后一课》等篇章中读到了他的真情流露。他是问题中人,种种感悟便在他思考的文学问题中潜滋暗长,一篇篇随笔也应运而生。他更是性情中人,一篇《潮白河放龟》就把那种童心与情趣写到了极致。童老师早就说过:“散文是人的灵魂的微笑,一定要有真情实感。没有真情实感,灵魂就微笑不起来。随笔是人的心智的果实,则必须追求真知灼见。没有真知灼见,心智的果实就不会甜美。”
于是,我在童老师的散文随笔中读出了一个“真”字:真性情、真体验、真感悟、真表达。而一切都绝假纯真之后,他就写到了一个境界——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乍看全是家常语,似平平淡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也。
当然,我们也不应该忘记童老师的主要身份。因为他首先是学者,他的散文也就充满了种种理趣。他写田头月季花,想到的是“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他琢磨梦醒时分,把它琢磨进了“美在关系”;他品味王青的窗口,发现那里暗含着刘勰的“物以情观”……当这些道理进入文章,文章就不仅有了生命温度,而且也有了学理含量。
关于散文写作,童老师曾与我有过几次长谈,那是在我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随笔集之后。童老师读过我的习作,立刻写出《情信而辞巧》一文,不吝夸赞鼓励之辞,这既让我兴奋,也令我惭愧。那时的童老师身体还无大碍,心气旺盛,他谈自己的创作构想和体会,也分析我写作的成败得失,言极中肯,貌极慈祥。末了,我们相互推荐散文佳作。
他说,聂绀弩的《对镜检讨》写得不错;我说,高尔泰的《寻找家园》值得一读。如此聊天让我很是受益,我便惦记着他赶快有散文新作结集面世,这样,一旦我读出些心得,就可以再找他畅谈散文了。但没想到的是,我却永远失去了这种机会。
2015年6月14日,年近80的童老师远赴河北滦平,爬金山岭长城。他从东门上山,登到了最高处五眼楼,却倒在了下山的途中。一代理论家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们也再不可能读到他的散文作品了。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